千年詛咒

異域密室

張嫻的父親是一家礦業公司的老總。父親的公司新近在吉塞尼收購了一座鐵礦，儲量豐富。在如今鐵礦石價格一路瘋漲的時期，誰都不愿意耽擱，所以，海外的收購手續剛一辦妥，張嫻的父親張誠志，和張嫻的丈夫柳斌，就立即飛往吉塞尼，指揮開礦。張嫻嚷嚷著也跟了過來。她不懂開礦的事，但她聽父親和柳斌說過，吉塞尼仍是部落社會，她想，那一定是很有異域風情的地方，她得去看看。

但這一趟的旅行并沒有張嫻預期的美妙，她先是暈飛機，后來又暈車，一路上嘔了個天昏地暗。車到礦區，已是晚上，翻譯加加卡為她安排了一個房間，這一覺睡得特別沉，直到第二天中午，才被外面轟隆隆的機械聲吵醒。

張嫻趿拉著鞋來到窗前，望到外面好些吉塞尼本地工人慌里慌張地往作業區跑，一邊跑一邊嘰里呱啦地說些什么。她聽不懂土語，但看那情形，心里早已是一驚，莫不是作業區出事了？

張嫻趕緊出門跟過去，一到作業區，遠遠地就望見，山坡底下已開出老大一個洞，好些精瘦黝黑的本地工人圍在洞口，神色慌張。這時，就見加加卡從洞里出來了，張嫻焦急地問加加卡出了什么事。加加卡告訴她，工人們掘井的時候，挖開了一間被封閉的密室，董事長和總經理現在正在密室里查看呢。

張嫻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就走了進去。張誠志和柳斌兩人好好的，站在密室一角。只見這里面的空間比礦井口大三到四倍，石桌、石椅、石床，連四壁都是石頭的，打磨得十分光滑。石床上半倚半靠著一個人，是吉塞尼人，大約四十來歲，這人嘴巴微張，雙眉緊皺，一副極度痛苦的表情。他的手上，握著一根一尺多長的骨頭，像是人的脛骨，骨頭頂上鑲著一顆好大的鉆石，鉆石在礦燈的照射下，熠熠閃光。

“這人死了嗎？”張嫻小聲問。

父親和丈夫回頭看了她一眼，同時回答：“死了幾百年了。”

幾百年？這怎么可能？這人的膚色、表情，簡直像活人一樣。張誠志指了指剛才拍照的墻壁，張嫻這才看到，石壁上刻有好些稀奇古怪的文字，張誠志說：“這些文字很可能就是死者用鉆石刻上去的。加加卡說，他認得其中一些字，但認不全，上面寫有日期，那日期，離現在已經三百年了。”

三百年的死人還能如此栩栩如生？張嫻簡直不敢相信，就在這一刻，一件快要將她嚇破膽的事情發生了。那人明明是雙目緊閉的，這會兒卻突然睜開了雙眼，目光像兩柄寒劍，直直地射向張嫻。

張嫻嚇了一跳，一下子縮到丈夫身后，驚恐地叫起來：“他，他，活了。”

“怎么可能？”柳斌笑起來，張誠志也笑了。

正在張嫻心生疑竇的時候，加加卡領著一個人進來了。這是一個瘦弱的老人，滿臉褶皺，但頭發卻比女人的頭發還長，他的脖子上掛著一串用各種動物的牙齒串成的項鏈，手里握著一截燒剩一半的骨頭。這老人一進來就直奔石床，加加卡則向大家介紹，這就是當地的巫師。

巫師是當地最有學問的人，而且他的眼睛異于常人，是倒瞳，能看得見鬼魂。張嫻原來就聽加加卡這么說過，所以現在看到真的巫師，她就去觀察人家的眼睛。她發現，他的眼睛確實異于常人，瞳孔很小，所以顯示出威嚴和冷峻來。這一看，她不由呆了一呆，這樣的眼神，她剛才在哪里見過。對了，就是死人的眼神！

張嫻不由自主地又看向石床上的那具古尸，詭異的事情再次發生。這一次她看得清楚明白，古尸的雙眼是張開的，瞳孔很小，帶著冷峻的寒光，直直地看向她！

“啊！”張嫻嚇得尖叫一聲，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怎么了？”柳斌趕緊來攙扶她。

“他！”張嫻手指著床上的古尸，但卻說不出話，她只想早點離開這兒。她剛想挪腳往外走，就聽老巫師也“咦”了一聲，接著嘰里呱啦地向加加卡說了一通話，加加卡向大家翻譯：“巫師說，這是一個詛咒，一個最惡毒的詛咒——卡隆達瓦！巫師讓大家趕緊離開這兒，這是不祥之地。得趕緊將石門關上，將這兒封起來。”

恍如夢境

巫師在現場監督著，一直到工人們將石門重新合上，并用土將石門掩埋起來，他才離開。離開前，他說了“卡隆達瓦”的意思。

“卡隆達瓦”是一個惡毒的詛咒，幾乎所有的吉塞尼人都知道，這個詛咒的意思就是“讓親人互相廝殺”。

加加卡將巫師的話翻譯給大家聽時，除了張嫻仍在記掛著她看到的古尸的目光，弄得神思恍惚外，張誠志和柳斌根本不相信巫師的話。所謂詛咒，那只是愚昧時代的愚昧人們用來嚇唬人的話，豈可當真？張誠志關心的只是他的礦井，他問巫師：“將那里封閉起來，我們的礦井怎么往下挖？”

“不能從那里挖了，你們必須另開井口。”加加卡轉達了巫師的意思。

“可是，那個密室已經打開過不是嗎，重新封存又有什么意義？”張誠志這樣說的目的，還是希望能從那里挖掘，因為，那里是經過勘探的最佳井口。

巫師顯然有些生氣了，嘰里呱啦叫了一通，加加卡翻譯了他的話：“我知道你們這些中國人不相信卡隆達瓦的詛咒，但詛咒一旦播下，若沒靈驗，尸體就永不腐化。這位先人的詛咒被囚在石室中，所以他的詛咒一直沒能應驗，一旦石室被打開，他的雙眼就會張開。他的幽靈和詛咒就會從他的眼睛里釋放出來，到時，人就會變成野獸，人間就會變成煉獄……”

巫師的話徹底將張嫻給震懵了。她真的兩次看到過那具古尸的眼睛，這么說來，巫師的話并非聳人聽聞。

接下來的時間里，張嫻就一直神思恍惚，擔驚受怕。吃晚飯的時候，丈夫柳斌看出了她的不對勁，問她怎么了，她終于憋不住，小聲地說出了自己的擔憂。

柳斌也愣了一愣，但繼而笑了：“虧你讀過大學呢，你也信部落社會用來愚昧人的鬼話？”

柳斌將張嫻送到房間，但張嫻哪里睡得著，她的眼睛只要一閉上，眼前就會出現那具古尸睜開雙眼的畫面，那冰冷的目光讓張嫻背脊直冒涼氣，不寒而栗。

這樣心驚膽戰著熬到后半夜，張嫻終于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一睡著，她就做了個夢，她夢到有聲音從地底傳來，是一個男人的聲音在低沉地召喚她：“來吧，打開石室的門，來看我的尸體有沒有腐化。”她真的不想答理這聲音，但這聲音有著無法抗拒的魔力，張嫻鬼使神差地下了床，循著聲音走了出去，一直走到作業區，走進了那個剛剛開挖的礦井。石室的門被泥土掩埋著，她開始用雙手刨挖起泥土來，她柔嫩的雙手像鐵鍬一樣鋒利，很快就將泥土刨開了，然后，她輕輕地挪開了石門，像翻一頁書那么簡單和輕易。她再次看到了那具古尸，半倚半靠在那只石床之上，雙眼像錐子似的定定地看著她，問她：“我有沒有腐化？”他確實沒有腐化，臉上的肌膚好好的，似乎還有彈性。但就在他問完這一句話時，情況發生了變化，他臉上的肌膚開始變得暗淡，像香蕉爛掉似的慢慢變黑，并淌出水來。接著，整個五官開始扭曲發酵起來，臉蛋上的一塊肉像爛桃子的核似的滾了出來，掉到地上，很快變成黑乎乎的一塊。張嫻惡心得直干嘔起來，這時就聽那具古尸說話了。他臉上的肌膚已經腐化掉光，只剩下白森森的骨頭和黏稠發黑的液體。他的嘴巴一張一合，“當當”的，牙骨敲得直響，說：“我已經腐化了，詛咒就可以應驗了！”

張嫻嚇得尖叫一聲，一翻身從床上坐了起來，她這才知道，只是做了一個可怕的夢。但是，又似乎并不是夢，因為，隔壁真的有人在說話：“詛咒應驗了！詛咒應驗了！”那是加加卡在隔壁說話。

這時候天已大亮，隔壁除了加加卡在說話，還有好些鬧哄哄的聲音，顯然出了什么事情。張嫻趕緊下床，頭重腳輕，還恍如夢中。張嫻擠過去，問父親出了什么事，張誠志說：“死了一個工人。這些本地人很愚昧，堅信那是詛咒應驗了，所以大家都不干了，都要離開這里。”

死了一個人？怎么死的？張嫻問父親，父親已沒有心思回答這些，撇下她找女婿商議去了。張嫻只得問加加卡，加加卡說，死的是一個開挖掘機的工人。今天早晨開工時，有一臺挖掘機沒人開，那工人不見了，大家到處找，最后在昨天發現的那個密室門外找到了他。密室的門被誰打開了，石門倒在地上，那個工人被壓在沉重的石門底下，人快被壓扁了。

石門昨天被封起來了，誰會打開它呢？還有，那個工人夜里去密室干嗎？張嫻問加加卡，加加卡也回答不上來。

工人們不顧張誠志和柳斌的挽留，很多人陸陸續續地離開了。到半上午的時候，只剩下七八個工人。這么幾個人無法正常開工，張誠志只得帶著加加卡去找當地的酋長。出了命案，自然要向酋長報告，更何況，他還希望從酋長那里要到人手。

柳斌留下來處理那個工人的尸體，張嫻雖然心中害怕，也不知出于什么目的，還是跟去了。走進那個新開挖的礦井口，才幾步遠就看到了那個死去的工人。工人已經被人從石門底下拽了出來，躺在地上，身子快被壓扁了，但卻見不到一滴血，倒是臉色烏紫，眥目欲裂，樣子十分恐怖。

柳斌本來想往密室里走，但走到門邊又停住了，看得出來，他的心里其實也有點發怵。他看看沉重的石門，又看看一旁工人的尸體，像問張嫻，又像是自言自語：“這家伙到底一個人半夜跑到這里來干嗎？這門是誰打開的？不用機械，光憑人力是打不開的啊。”

聽到這話，張嫻不由一陣恍惚起來，昨晚的那個夢一下子就在腦子里浮現起來。她當即怔住了，這是巧合嗎？難道，真如巫師所說，自己看到了古尸的眼睛，現在，自己中了那個卡隆達瓦詛咒？

她將自己的疑惑告訴了柳斌，柳斌雖然不相信，但也覺著不可思議，問她：“你昨晚夢到來打開石門，你為什么要來打開石門？”

“是那個古尸在召喚我，他讓我來看看，他腐化沒有？”本來張嫻還沒想到這個問題，這話一出口，一個念頭就強烈地占據了她的內心，對呀，那古尸腐化了沒有？她鬼使神差地往里走了兩步，用手里提著的礦燈往石床上照去，石床上的古尸還半倚半靠在那里，但情形與昨天大不一樣，他的膚色已經變得暗淡黝黑，一塊皮已經從臉上剝落，往外滲著黏稠的液體。整個石室，散發著一股尸體腐化后的惡臭。

張嫻一下子便僵住了，尸體腐化了，與自己夢中所見，是如此相似。

詛咒顯靈

張誠志并沒能請來酋長，倒是昨天那位巫師跟著他一起來了。巫師裝神弄鬼的，在礦井口將他那半截燒剩的人骨揮舞了半天，口中還念念有詞。石室的門已經倒塌，無法密閉，他只得指揮工人，用泥土將石室連同礦井口一起埋了，礦井口那兒堆起好大一個土丘。

巫師最終走了，張嫻卻一整天神思恍惚起來。到晚上，她不敢睡，怕又做那種奇怪的夢，柳斌算是個體貼的男人，開了一瓶葡萄酒，陪她喝，陪她說話，幫她排解心中的不安和懼怕。這樣過了不到一小時，也不知是柳斌的排解起了作用，還是她心力交瘁實在太疲憊，漸漸有了睡意。柳斌將她抱上床，哄孩子似的哄著她睡覺。

張嫻很快就睡著了，而且睡得非常沉，似乎連夢都沒做一個。但漸漸地，她聽到了一種聲音，一種低沉的渾濁的聲音，像是來自地底下：“卡隆達瓦。”

這種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就像是一個人從地底下往上爬，一邊爬一邊呼喚：“卡隆達瓦！卡隆達瓦！”

張嫻拼命掙扎，想從夢中醒過來，她這樣扭動的時候，頭碰到了什么東西，接著，有許多冰涼的東西落到她臉上，幾乎將她的臉蓋住了，讓她無法呼吸。她就這樣憋醒了，一抹臉，臉上全是泥土。她嚇得一下子坐起來，她連滾帶爬地掙扎著坐起來，一睜開眼，整個人就嚇傻了。她不是在房間，而是在野外，天空灰蒙蒙的，她的面前，是高大的新堆砌的土丘。土丘底下，也就是她剛才頭所在的位置，被挖了一個小洞。

這就是那個礦井口，那個密室被封起來的地方，自己怎么睡夢中來到了這里？她看看自己的雙手，自己的雙手上沾滿泥土，再看看那個小洞，自己剛才就呆在里面。難道，是自己睡夢中來刨挖這個土堆？

張嫻嚇得一激靈站了起來，這才感覺到一只腳高一只腳低。凝目看時，自己一只腳上穿著皮鞋，另一只腳卻光著，鞋不知丟哪兒去了；而且，自己的褲子上粘粘稠稠的，她用手摸了摸，一下子汗毛都立起來，是血！褲子上沾滿了血跡。

這樣的懼怕幾乎讓她魂飛天外，難道自己真的中了詛咒？她嚇得撒腿就往回跑。跑回礦區廠部時，一進大門，迎面碰到一個本地工人，這工人一見到她，就像見了鬼似的，嚇得轉頭就往回跑。沒過多長時間，五六個工人奔出來，將張嫻死死地壓在地上。張嫻被壓得喘不過氣來，骨頭都快散了架。她只感覺到好幾雙手在她身上推過來扭過去，最終，她被人用繩子綁了起來。

這時，加加卡從門外匆匆走了進來，張嫻終于像遇到了救星，大叫起來：“加加卡，快救救我，這些人想干什么？”

加加卡滿面憂傷：“你怎么就下得了手？你就真的被詛咒了？”

張嫻愣住了，她不明白加加卡在說什么。加加卡也不再解釋，過來牽住了綁著她的繩子，一直走到一間房子門口，他一把推開了房門。房門一開，張嫻徹底僵住了，她看到了自己的父親，躺在房子正中央的地上，仰面朝天。地上是一大攤的血跡，而他的胸口，扎著一只女式皮鞋，那皮鞋又長又尖的高跟，完完全全沒入他的皮肉之中。

加加卡側過身來，審視著張嫻，冷冷地問：“你真的中了詛咒了嗎？你親手殺死了自己的父親，柳經理都目睹了整個過程了，他看到，你將你的父親按倒在地上，然后用穿著皮鞋的腳不斷地在他的胸口踩。柳經理過來制止，你將人家打倒了，然后跑了出去……對了，你逃走后柳經理就追你去了，你沒對他下手吧？”

張嫻的心緊縮起來，許多事都是她無法掌控也無法知道的，她嚇得汗毛都立起來。

一線生機

張嫻被帶離張誠志的房間，被幾個工人看押在院子的一角。巫師趕來了，指揮工人用棕櫚樹在院子的正中搭了一個臺子，大家在臺子上堆滿了柴草，還擱上了很多的樹脂。

柳斌就在這時候從外面趕了回來，他看到被綁住手腳縮在院角的張嫻，眼里滿是疼惜，顫著聲問她：“張嫻，是你嗎？”像受盡欺負的小孩終于見到了親人，張嫻“哇”的一聲哭了。柳斌一把抱住了她，也流了淚：“是你，那幽靈已離開你了，現在的你真的是你了。”

張嫻抬起淚眼，問：“爸爸真的是被我殺的？我還打了你？”

柳斌咬著嘴唇，痛苦地點了點頭。

張嫻一下子就木了，整個人虛脫得癱倒在地上。愣了半天神，這才喃喃地自言自語：“我怎么會做這樣的事？他是我的爸爸，也是我的恩人。是他從孤兒院領養了我，將我撫養成人，我沒有報答他一點點的恩情，反而親手殺死了他，我還是人嗎？”

這時，加加卡轉述了巫師的意思，他們要燒死張嫻。在吉塞尼，阻斷詛咒的傳播途徑，就只有這一條，燒死中咒的人，讓詛咒不再播散，讓幽靈無處依附。

一聽說要燒死張嫻，柳斌一把抱住張嫻，叫起來：“你們不能這么做！你們沒有權利這么做！”巫師讓兩個工人將柳斌和張嫻分開了，加加卡轉述了巫師的話：他們已經得到了酋長的許可。

柳斌無奈地捂著臉，痛苦地跑走了。張嫻被帶到棕櫚樹搭成的臺子上，加加卡動手將她綁在柱子上，一邊綁，一邊低聲問她：“你剛才說，你是你爸領養的？”張嫻只知道茫然地點頭。

加加卡繞到她的面前，看定她，問：“卡隆達瓦的詛咒只在父母和子女間應驗，可你和你爸間并沒有血緣關系，你怎么會中卡隆達瓦的詛咒？說是你殺死你爸的，這話都是你丈夫柳斌說的，外人并沒親眼見過。如果你的丈夫撒了謊呢？”

張嫻驚得張大了嘴巴：“你是說，柳斌陷害我？這怎么可能？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為什么我不知道，我只是覺得這中間有疑點。如果真如柳經理所說，那么，你就根本不需要用手去碰鞋子，鞋幫上的血指印從哪里來？只能說，是有人拿了你的鞋子，是用手拿著鞋子刺董事長，而不是用腳。當然了，這些只是懷疑，在我們的部落，除非有鐵的證據，否則，任何的懷疑都抵不上一個傳說。你得將昨天晚上發生的事，點點滴滴告訴我，看我能不能幫到你。”

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是很多，但就張嫻的記憶而言，卻是少之又少。她只記得昨天晚上她的心中很不安，柳斌過來為她排解，陪她喝酒。她將自己如何與柳斌一起喝酒說話，如何迷迷糊糊睡了，如何醒來后發現自己身在野外的事，都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加加卡。加加卡聽著，眉頭打著結。突然，他眼睛一亮，叫起來：“葡萄酒！會不會是柳斌在葡萄酒里下了藥……”

“他為什么要這樣做？”雖說加加卡的推理有道理，但張嫻還是無法相信。

加加卡說：“雖然他為什么要殺你爸爸并嫁禍于你，這個目的我不知道。但他給你下藥，再將你背到土丘那兒去，目的我卻可以猜測得到。你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身在野外，還有什么事說是你干的你能懷疑呢？你自己都會懷疑自己睡夢中做了什么，哪還會跟自己的命運抗爭？”加加卡說完，就去找巫師去了，兩個人用本地土語嘰里呱啦說了好一大通，最終，他跑了回來，告訴張嫻，他沒法說服巫師相信張嫻是被陷害的，但他再三求情，巫師已經答應，暫時不燒死張嫻，可以讓加加卡去找證據。

“但愿昨晚你喝的葡萄酒并沒喝完。”加加卡說完這一句，便直奔張嫻的房間。

命懸一線

張嫻被綁在院子中間平臺的柱子上，她望得到加加卡進入自己的房間，很快，她又望到加加卡出來，他的手里舉著一個酒瓶，直沖張嫻晃蕩，那瓶里，還有半瓶葡萄酒。加加卡拿著那半瓶酒，很快跑出廠部大院。張嫻都沒法猜透，他要去哪。難道，在這幾近鉆木取火的原始部落，還有能化驗酒里是否有藥的地方？

幾乎在加加卡離開院門不到三分鐘，張嫻看到，柳斌從房間出來了。他滿臉陰郁地跟出了院門。張嫻的心揪了一下，柳斌這是去干嗎？他是不是知道了加加卡的目的？

等待加加卡歸來，就變得格外漫長，也格外揪心。一直等到中午，還沒見加加卡回來，倒是天淅淅瀝瀝下起了雨。雨水讓看守張嫻的工人縮進廠部辦公室去了，巫師也顯得有些不耐煩，也跑進辦公室躲雨去了，只有張嫻被綁在柱子上，被淋了個透心涼。

又過了一個多小時，加加卡還是沒有回來，但柳斌回來了，他的衣服都濕透了，頭發耷拉在前額上。他走進院子，探頭探腦打量一番，見院內無人，便迅速跑到張嫻身邊，給張嫻松綁，一邊松綁一邊小聲告訴她：“趁現在沒人，你趕快逃吧。”

“逃？你讓我逃？”張嫻還在發懵。

柳斌深情地看著張嫻的眼睛，反問：“我不讓你逃難道讓你在這里等死？在這原始部落里，是野蠻無理的，他們要燒死你，我也沒有辦法。我們只能逃。你先跑到土丘那兒去等我，等我到加加卡房間拿到他的車鑰匙，我就去接你。”他指了指停在院子里的越野車。

張嫻一直在猶豫，她不知道該不該相信柳斌。但畢竟是多年的夫妻，柳斌那深情的目光打動了她，再說，求生的欲望高于一切，她沒有多想。一旦除去束縛，她立即按照柳斌吩咐的，跑出院門，徑直往土丘那兒跑去。

還沒跑到土丘，她遠遠地就望到一個人，躺在土丘旁邊的一棵棕櫚樹底下——那是加加卡。她趕緊奔了過去。她叫著加加卡的名字，但加加卡側臥地上，一只手無力地靠著樹干，背向著她，一動不動。她繞到他的面前，嚇得一下子站住了：加加卡怒睜著雙眼，氣息全無，他的胸口插著一把水果刀，他身上的血顯然流干了，連地上淌著的雨水都是紅的……

張嫻嚇傻了，站在那里半天不知道挪窩，但漸漸地，她醒悟了過來，加加卡被人殺死在這里，而柳斌讓自己來這里等他，這是巧合還是什么圈套？她一下子警惕起來。但是，已經遲了，她聽到身后有嘰里呱啦的叫喊聲，扭回頭望時，就見好些吉塞尼人手握鐵釬追了過來。她本能地撒開腿逃跑，但是，跑不了幾步遠，她就被人趕上了，接著，有人狠狠地將她掀翻在地，重新將她綁了起來。

有兩個工人留了下來，處理加加卡的尸體，其他人則押著張嫻回廠部。張嫻始終沒見柳斌開車來接她，直到她被押回廠部大院，她才看到柳斌，他正站在辦公室門口的走廊里，悠閑地吸煙。這一剎那，她什么都明白了！

巫師顯然憤怒了，他指揮人們將張嫻重新綁在平臺的樹干上，親自舉著火把來點火。火很快被點著了，但很快又熄滅了。柴草都被雨水淋濕了，燃燒不起來，只是煙霧挺濃，縹縹緲緲。這時，柳斌踱著方步走了過來，用手指了指停在院子里的加加卡的那輛越野車，巫師一下子就明白了柳斌的意思，對一個工人說了幾句話，那個工人很快跑走了，到食堂里拿出了一只桶，然后，往車前跑去。張嫻冷眼看著，明白了過來，柳斌是讓人去放車里的汽油。

張嫻再也遏止不住內心的怒火，沖著柳斌狂吼起來：“柳斌，加加卡是被你殺的對不對？你讓我去土丘，就是要嫁禍給我！”

柳斌得意地點頭：“是的。但你明白這些有什么用？加加卡死了，沒人給你當翻譯，你就是喊破天也沒人知道你在說什么。所以，你只能認命了。”

“你為什么要對加加卡下手？”

“道理很簡單，只怪他太愛多事。他居然拿著那瓶葡萄酒去喂鴕鳥，讓那只鴕鳥昏睡了過去。我不滅了他，只怕他就會讓這群迷信的吉塞尼人滅了我。”

張嫻渾身一顫：“這么說，加加卡的推理沒有錯？為什么？你為什么要這樣做？”

“道理很簡單。當然是為了你爸爸的財產。”

張嫻倒愣住了。爸爸只有自己這么一個養女，爸爸的財產當然就是她的財產，而她的財產不就是柳斌的嗎？

“你錯了。”柳斌這才斂了笑，氣急敗壞地說，“你爸爸不只是有你這個養女，他還有一個兒子，是他的親生兒子，只是他兒子很小的時候被人販子拐走了。”

這些張嫻知道，但爸爸一直沒能找到他的兒子呀，柳斌何苦要如此性急地對爸爸下手？

柳斌冷哼了一聲：“不是我性急，實在是因為你爸爸已經找到了他的親生兒子。就在我們來吉塞尼的前兩天，你爸爸的一個朋友為他餞行，就是趙叔，你知道的。那晚爸爸喝醉了，趙叔打電話給我，讓我去接爸爸，我去的時候，正好聽到爸爸大著舌頭跟趙叔說，他要告訴趙叔一個秘密，他已經找到他失散多年的兒子了。”

張嫻盯著面前這個嘴臉完全扭曲的男人，她覺得他是如此陌生，仿佛才第一次認識他。張嫻的內心被憤慨和絕望充斥著，一時間竟說不出話。倒是那個去放汽車里的汽油的工人顯然對汽車缺乏了解，怎么鼓搗也沒放出油來。

峰回路轉

人其實算不得真正聰明的動物，因為很多事情，只能事后才明白。張嫻現在就很后悔，她居然相信卡隆達瓦的詛咒，讓居心叵測的柳斌鉆了空子。她問柳斌：“這一切都是你早就計劃好了的對不對？”

柳斌得意地笑起來：“卡隆達瓦的詛咒并不是我編造的，只能說我運氣好，剛好有那么一個詛咒，要說這得多虧你，你相信那個詛咒，還懷疑自己中了詛咒。你真的算得上一個蠢女人！你就不動腦子想一想，那尸體被封在密室里，與外界空氣隔絕，就像在真空里一樣，它當然不會腐化。現在密室被打開了，空氣和細菌都可以侵入進去，再加上接近四十度的高溫，尸體當然會腐化。”

看著柳斌如此得意和放肆，張嫻的肺都快氣炸了，她狂叫起來：“你這個沒有人性的東西，為了錢財，你殺死我爸爸不說，那個工人礙著你什么事？你也要了他的命？”

“你錯了。”柳斌從口袋里掏出一枚鉆石，在張嫻的眼前晃了晃，“那個工人真不是我殺的。還記得這枚鉆石嗎？這就是那個古尸手中握著的骨頭上鑲著的，是我從那個死去的工人衣兜里找到的。可以猜測得到，這家伙是為了它才送命的。到底怎么死的，只有天知道了。”柳斌得意地狂笑起來。

這時，那個工人終于放滿了滿滿一桶汽油，提著桶往這邊跑過來，很快就到了近前。就在這時，有兩個工人急匆匆地從外面跑了進來，其中一個手里捧著一大塊棕櫚樹皮，樹皮那么新鮮，顯然是用刀子剛剛從樹上剝下來的。張嫻認了出來，這兩個人就是留下來處理加加卡尸體的那兩個工人。

這兩個工人跑得急，其中，捧著棕櫚樹皮的那個人與提著油桶迎面跑來的工人撞了個滿懷。提桶的工人一下子被撞倒了，手里提著的桶也飛了出去，不偏不倚，桶落在柳斌的肩頭上，一桶汽油從他的身上傾灑下來。

柳斌愣了一愣，瞧著自己被潑成個落湯雞，他一下子就惱了，沖向那個倒地的工人，一邊就要作勢踢那個工人。那個工人見了，趕緊從地上爬起來，躲避柳斌踢過來的腿。

巫師也罵罵咧咧地走過去，斥責那個工人，他的手里一直舉著那支用來點火的火把。工人一直提防著柳斌的腿，并沒留意走過來的巫師，結果這一躲避，剛巧撞在巫師的身上。巫師身子被撞得晃了一晃，手里舉著的火把跟著一顫，便滴下一滴帶著火苗的樹脂油來，這一小點火苗一落到地面上，嘭的一聲，地面的汽油一下子便著了火。火像蛇信子，一下子便連著了柳斌，柳斌身上的汽油轟轟烈烈地燃燒起來，他哇哇大叫，就地躺倒在地上打滾，但渾身的汽油，哪里滾得熄。

這時，捧著棕櫚樹皮的那個工人將巫師拉到了一邊，一邊嘰里呱啦地說著什么，一邊將手中的樹皮遞給了巫師，巫師只看了一眼，臉色陡變。

柳斌一直在地上打滾、號叫、呻吟，但所有的人都袖手旁觀，沒有一個人上前救援。只一會兒的工夫，柳斌滾動的動作慢了下來，最終完全停滯了下來。直到那團火苗慢慢熄滅，柳斌已變成面目全非的焦炭，巫師這才走過來，親自為張嫻松了綁。

巫師將樹皮遞過來，給她看。張嫻看到，樹皮上有一些用血寫上去的字符，那是吉塞尼的文字，她看不懂。

后來，有人去將加加卡的尸體抬了回來，巫師這才比畫著，指指柳斌的尸體，又指指加加卡的尸體，比畫著用刀捅的動作，又比畫著用手指在樹皮上畫的動作。張嫻終于明白了過來，加加卡臨死的時候，蘸著自己身上的血，在身邊的棕櫚樹的樹干上寫下了是誰殺死他的。謝天謝地，有棕櫚樹寬大的樹葉遮擋著，雨水并沒能將樹干上的血字淋掉。

張嫻覺得，一切就像是在做夢，她被吉塞尼人釋放了，她終于可以離開這個夢魘般的地方，回到自己的祖國。

回到家里后她精神恍惚，將自己關在屋里整整半個月。她一邊清理著父親的遺物，一邊沉浸在不可名狀的痛苦和悔恨之中。在清理父親的遺物時，她意外地發現了一份親子鑒定書，上面白紙黑字，寫得清楚明白：鑒定物是張誠志和柳斌的毛發，兩人的DNA高度匹配，被認定為親生父子關系。

張嫻怔住了，仿佛自己又在夢中。她幾乎不敢相信這樣的結果，柳斌就是父親失散多年的兒子！她仔細看鑒定書上的日期，那居然是她剛剛認識柳斌的時候。怪不得，柳斌在公司的職務升遷那么快，父親也經常領柳斌來家里做客，還不斷暗示要是找這么個孩子當女婿他就滿足了……這樣的結果讓張嫻心里像堵了一塊石頭，難過得要死。

直到兩個月后，張嫻才漸漸從心理的陰影里走出來，偶爾參加一些社交活動。在一次酒宴上，她認識了一名大學教授，是在中國為數不多的研究吉塞尼文化的專家，他說他對吉塞尼的現代文字和古代文字都有研究。張嫻一下子便發呆了，她想到了父親曾用手機拍過密室里那寫著詛咒的文字，她瘋了似的跑回家，四處找父親遺留下來的那部手機。

她終于找到了，拍攝的照片還在，她送給那位教授請他幫助解答。教授一個字一個字地研讀，在一張紙上寫下了它的譯文：

“我親生的兒子為了得到我酋長的位置，居然將我騙進這間密室，將我囚在里面，要將我活活地悶死。世間還有如此不顧親情慘無人道的畜生。身羞且憤。為此，我布下卡隆達瓦的詛咒，詛咒我的兒子不得好死。詛咒得詛咒者均有弒父之心，詛咒有弒父之心的不肖之子受詛咒之遣，不得善終！”

張嫻愣住了，真的有卡隆達瓦的詛咒？那么，柳斌是不是中了那個詛咒？她又開始神情恍惚起來。

那天夜里，她又夢到了那具古尸，古尸白森森的牙骨敲得當當響，對她說了一句話：“卡隆達瓦！”她醒過來時，感覺到掌心里涼涼的，攤開手掌，手掌上有好大一顆鉆石，熠熠閃光。她一下子認了出來，這就是那顆鑲在脛骨頂端的，那個古尸的鉆石。這顆鉆石后來被柳斌拿去了，自己從來沒有拿過，怎么突然出現在自己手里？

她嚇得一把將那顆鉆石扔到了地上，人縮在床上瑟瑟發抖，害怕得要命。她后悔不該去了吉塞尼，后悔不該做了張誠志的養女，她冷不丁地就想到了自己的親生父母。如果不是親生父母遺棄了她，她哪會有這樣不堪的際遇？

她發了瘋地跳下床，自言自語起來：“我要找到親生父母，讓他們為遺棄我付出代價！”這句話剛一出口，她愣住了，自己從來沒有這種想法，這個念頭怎么突然就這樣冒了出來？她不由自主地去看地上的鉆石，鉆石閃著寒光，如古尸白森森的牙齒，更如古尸那寒光凜凜的眼神，讓她的心頓時緊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