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只猴子理論家,特長是邏輯推理,雄辯異常。他最大的成就是發現一項定律:不管用亞里士多德的邏輯,還是用黑格爾的辯證法來推理,獵人的心都是黑色的,不管他們做出多少古老或新潮的姿態,其目的都是要剝奪猴子的自由。他的這項定律使原本愚昧的猴界如醍醐灌頂,普遍體驗到啟蒙的幸福。猴子理論家遂成為猴界的精神導師。
獵人當然不認輸,處心積慮和猴子斗智。最后想出來的辦法是:把一瓶美酒放在猴子理論家每天都要經過的地方。
理論家一眼就看出:“這個酒,危險大大的。君不見,多少猴兄猴弟上當,脖子上套鐵鏈的,耍把戲的,干活的。”
但是,酒實在太香了,猴子理論家忍不住頻頻回頭。雖然他知道,從理論上來說,理性對于感官的誘惑(如美酒和美人),應該深惡痛絕,但是,他還是回頭了。不過,他善于為自己的每一種行為提供雄辯的邏輯根據。他想起文豪歌德說過,理論是灰色的,而生活之樹常青。理論如果不與實踐結合,就將失去生命。
他想,酒和酒氣,有本質的不同。酒是液體,酒氣是氣體,從物理學來說,范疇不同,性能也不同。酒氣,比重較輕,可以自由地飛到你的鼻子里;而酒,如果你不開瓶子,不拿杯子,是不會飛到你嘴巴里來的。
作為一個杰出的猴子,為什么要怕縹緲的氣體呢?既來之,則安之,神經太脆弱,沒出息,聞它一下,又當如何?
他就輕輕聞了那酒瓶一下,那距離,那分寸,恰到好處,在聞與吻之間。
他的發現是:天并沒有塌下來。
他大受鼓舞,勇氣倍增,豪情滿懷,邁開大步,圍著酒瓶轉了一轉,口中念念有詞:“哈哈,凡事都要具體分析。酒是個好東西,還是個壞東西呢?如果光聞不喝,就是好東西;如果喝了,就不是好東西,弄不好會死的。”
理論一旦與實踐相結合,就化為戰勝危機的精神力量,激發出聰明的策略。猴子感到心曠神怡。
他大大方方地圍著酒瓶又轉了一圈,深深地吸一口氣,享受著酒香和理論的成就感和雄辯的自豪感。“打獵的,良心黑黑的,毒辣毒辣的,可在我面前,智商就臭臭的。”
他的邏輯推理是:“酒的危險性在于喝,喝的危險在于醉,醉的危險在于被俘虜,被俘虜的危險在于失去自由。但是,我不喝,就不醉。我光是聞,讓你的滿腦子主意發餿去吧。”
他禁不住笑了起來,在酒瓶四周又轉了一圈,享受著氤氳的酒香,繼續作雄辯的推理:“俗話說,牽牛要牽牛鼻子。對于酒,關鍵的不是聞和不聞,也不是喝和不喝,而是醉和不醉。”
他在酒瓶周圍又轉了一圈,頂不住口水洶涌起來。
“如果不醉,就可以聞。”
他深深為自己的理論而感動:“只要不醉,就可以聞,而且,也可以喝。”
他把酒瓶移到鼻子底下嗅了個過癮:“酒既然可以聞,就可以喝。”
他果斷地拿起酒瓶來抿了一口,并沒有感到天旋地轉,相反,神志越發清醒。他的感想更加豐富起來:“要知道喝酒是好還是壞,就得嘗一嘗。道聽途說,是唯心主義的。”
這樣,他就喝了第二口和第三口。
他舔舔舌頭,只覺得余香滿口,渾身舒爽,仿佛有一只微微發熱的、溫柔的、無形的仙女的手從他的臉頰一直撫摸到脖頸和胸膛,一種暖洋洋的甘露從頭頂流到腳后跟。發燙的耳朵,在默默向他訴說,向他吟哦:“喝,是沒有危險的;喝,天堂一樣的……”
接著,他就喝了第四口和第五口,直到瓶底朝天,自己也仰面朝天,臉上帶著幸福的微笑。
有口哨聲從遠遠的灌木叢中飄來,獵人慢慢走來,手中拿著鐵索,腳下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他低頭看看,又看看,那是一地邏輯的碎片。
(摘自《秋日邊境》花城出版社圖/巴畢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