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9月,我初到美國讀書。在舊金山機場看到通往全球的航班表:紐約、倫敦、巴黎、東京、阿姆斯特丹、莫斯科、斯德哥爾摩……
那是個嚇人的啟蒙經驗。世界如在眼前,地理課本里的地名,原來都是可去的城市!
那年5月,搖滾樂、大麻、性愛,50萬人大聚會的伍德斯托克音樂節,震動了全球的年輕人,而我來自戒嚴的臺灣。一年多以前,巴黎、東京、紐約、伯克利,學生運動風起云涌。在臺北,我崇拜的、曾在明星咖啡廳仰望的作家陳映真被警總抓走,寫作圈子的朋友私下轉告,不知所措,也有人徹底避談。
可以這么說,到了美國,我才開始走進世界。
1970年圣誕假期,我從讀書的愛荷華,一路候補機位,用學生票旅行,混到西岸,忘了是如何抵達太平洋高速公路邊的一個水族館的。我第一次看到海豚,樂得張開了嘴。
看完海豚戲球,我對著太平洋的落日發呆,轉頭才發現人全走光了。到了館外,也沒公汽了。天色昏沉,我只能在路邊橫著大拇指等便車。
一個長發嬉皮讓我上他的車。他弄清楚我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要往何處去之后,安靜地說:“那么,到我家過一夜吧。”
睡到半夜起來上廁所,只見起居室里五六個長發男女安靜地坐著,看了我一眼,沒說話。房間里有印度線香的味道,也許都吸了大麻,一屋寂靜。我回房繼續睡。第二天早上,另一個長發嬉皮順路把我在公路邊放下。我橫起大拇指繼續等車。
1972年,我打工存了錢,經歐陸返臺。紐約到盧森堡的學生包機每人90美元。在阿姆斯特丹,我根據手上的《每天十元游歐洲》,找青年旅館過夜,也睡過公園,認識了人就一起去玩。
有個人要去巴黎,我改了行程和他同行。他找到幾個朋友,一起混了幾天。吃飯,大家湊錢買幾條面包、幾瓶便宜紅酒就打發一頓。這些來自各國的背包族,有人初抵巴黎,也有人要離去,大伙兒就在便宜的小酒館為隔日起程的朋友送行。喝得太晚,第二天爬不起來,誤了車程,晚上再度送行,喝到凌晨……
在巴黎認識的瑞士青年要去葡萄牙、西班牙,邀我同行。到了葛那達,他要去摩洛哥,我的護照要等上一個多月才能取得簽證。從此我一人獨行,去意大利和希臘。
在羅浮宮,在烏菲茲美術館,我第一次感覺到“顏色”。從希臘的天空和愛琴海,我終于知曉藍色有無限的層次和變調。在日內瓦,我看到一本美麗的畫冊,那是我第一次認識敦煌壁畫。
通往曼谷的學生班機由雅典起飛。才走進世界,又得回到窒息戒嚴的臺灣。觀光尚未開放,一般人收入極少,我不覺得自己還有機會出國,躲到廁所狠狠哭了一場。
沒想到,我竟然一次又一次出國,頻繁的程度使我想起機場和坐飛機就要自閉地憂郁起來。跟云門出國是工作,十次有九次,演完第二天必須離開。沒有主辦單位可以大方地讓三四十個人不演出,住旅館。
1988年到1991年,云門暫停的三年間,我隨心所欲地跑來跑去。背起包包,住十美元的民居,我去了印尼、菲律賓、尼泊爾和印度。
許多人怕去印度,因為臟亂和貧窮,因為火車飛機從不準時。這些,正是讓我一再回到印度的理由。生了兩回氣后,我有了頓悟:即使慢上七八個小時,火車也一定會來。我放心地在火車站讀了一本又一本平日沒時間讀的書。人生可以不必急吧,我終于擺脫日程表!
印度的燥熱飛塵、天天在街頭上演的生老病死,為我曉示生命的本質。我去過恒河畔,看到骨灰撒入河中,焚燒一半的殘尸逐波而下,下游的印度信徒面不改色地掬起“圣水”,仰頭吞下。生死有界,流水無痕。我驚悸而感動。
不知不覺,去了九次印度。印度安頓了我。毛躁起來時,閉眼想起圣牛踱步的火車站月臺、流水悠悠的恒河,心就靜定一點。我開始覺得云門的工作不是磨難。得失心淡了以后,作品慢慢成熟。
一次次的出走,孤獨的背包旅行,讓我看到許多山川和面孔,見識到不同的文化,以及不同文化背后共通的人性。旅行為我打開一扇扇門。回了家,我閱讀,追尋曾經碰觸過的文化,關心去過的國家,遠地的戰爭仿佛也與我有關。更重要的是,離開臺灣,隔了時空的距離,臺灣,還有在臺灣的自己,變得特別清明,因而逐漸培養出對付自己的能力。
臺灣解嚴二十多年,我們仍然容易陷入島嶼的自閉,陷入消費主義的迷障。我懷念六七十年代年輕人沒有特定目的的貧窮旅行。我希望有更多年輕人出走。
2004年,我把“行政院文化獎”的60萬獎金捐出來,成立“云門流浪者計劃”,承蒙許多朋友的熱心支持,使這個計劃可以持續進行。五年間,41位年輕朋友在“流浪者”的資助下到亞洲各國學習,去奉獻,去挑戰自己,或者,只是去放空。
臺灣受了太多西方影響,對自己置身其中的亞洲文化缺乏認識,我們希望年輕朋友去紐約、巴黎之前,先到亞洲看看。我們要求“流浪者”單獨旅行:一個人走才能增加與當地人互動,確保和自己對話的機會。我們也期待旅行的時間不低于兩個月,希望他們可以完成緊張、興奮、疲累、挫折與重建的幾個階段才回家。
常有人問,對“流浪者”有什么期待。我們祝福他們帶著新的視野,以及對自己的新觀點,重返臺灣的生活。如此而已。
(摘自《高處眼亮》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圖/孫淑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