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位看官,今天不從秦叔寶說起,卻從我家說起;不從我說起,卻從我出生之前說起。話說我父我母,都是知青,下放歲月,艱難苦辛。
我娘懷我,連油葷都不曾見得半點。一日,我父對我娘說:“娘子,你且忍耐,待為夫去城里買些豬蹄,與你補身?!蔽夷锏溃骸跋喙?,盼你早回。我母子離不得你?!蔽腋刚埖靡蝗占伲奔辈叫形迨锶氤?,于肉食品公司購豬蹄一對,剩些碎錢,心里思量:娘子急盼我歸,今日莫省錢,搭車早回。
我父去縣汽車站買票,卻已售罄,且又是最后一班,不售站票。我父叫聲苦也,找到站長訴求:“我娘子將生產,天可憐見,買得豬蹄,欲補身子,求站長通融一下,讓我早早回家,免得娘子掛念?!闭鹃L找到司機,代為說情:“這位同志是知青,響應號召支援農村建設,你行方便則個?!彼緳C大怒,拿一張藤椅,坐于停車場中央,叱喝:“今日我不開車了,看哪個敢跟我求情!”
我父嘆息:“工人老大哥遵守的是革命原則,我怎生奈何得了他?無非兩條腿趕快些,但得我娘子母子平安就行?!毕岛貌菪瓮染妥?,趕到家中時,已繁星滿空。我父放下豬蹄,做湯。我娘道:“無肉吃也無妨,你且唱些曲子來聽?!蔽腋赣谑乔宄肚丨傎u馬》:“店主東帶過了黃驃馬,不由得秦叔寶兩淚如麻……遭不幸困住在店堂下,為還你的店飯錢,無奈何只得來賣它。擺一擺手兒啊,你就牽去了吧。但不知此馬得遇誰家……”
多少年后,我聽到這個故事,總是想:父親被司機拒絕,系好草鞋,拔腿趕路的一剎那,便是《說唐》中秦叔寶被小人欺凌,“英雄困守無知己”的辛酸境地。
這世間從來不缺小人。狗眼看人低,欺凌秦叔寶的店主是小人;自恃是城里人,拿著革命原則做良心擋箭牌的客運司機也是小人。然而,這世間也不缺君子。秦叔寶固守窮困,不肯為非,是君子;我父不觍顏求人,固守氣節,也是君子。
分析秦叔寶落泊的原因,無他,不肯為非。
且說隋末齊州下級軍官秦叔寶與同事樊虎出差,秦叔寶往潞州,樊虎往驛陽。兩位公差同到潞州,秦叔寶公事已畢,樊虎繼續往驛陽。這是一樁毫無傳奇色彩的出差行為,然而,一點小小的疏忽,將行為變成了事件,將事件變成了事變:樊虎誤將秦叔寶同志的經費信用卡拿走了!這頭經費被抽走,那頭呢?潞州的長官出差在外,秦叔寶還等著這位領導對文書進行批復呢。
大英雄秦叔寶此刻能做的是什么?就是待著。待著也花錢,因為是在酒店里待著?!安幌胧鍖毷至看?,一日三餐要吃斗米”,那匹寶馬也得吃草料,人與交通工具都消耗大呀。
世間最不幸的事情之一是,銀子沒了,人卻還在。更糟糕的是,銀子沒了,人情也沒了。店主王小二每天白眼相加,將秦叔寶趕到靠廚房的破屋,估計是放柴火、雞籠之類的雜物房,睡的是草堆;吃的呢?沒有。
秦爺是個不平凡的英雄,可不可以施展不平凡的本事,化解危機呢?讓人失望的是,秦叔寶什么也沒做,只是規規矩矩地被困著,最多也只是唱唱曲子:“旅舍荒涼風又雨,英雄困守無知己。平生彈锏有誰知,盡在一聲長嘆矣。”分明是英雄的底子,卻做個平常人的樣子。讀《說唐》到這一章,最憋屈。
現如今明白過來,這才是英雄的偉大之處。秦叔寶遇到的困境只是一次烏龍事件,和社會公正無關,和國家體制無關,和政府職能無關,也不能賴到暴政上去,無非就是出差缺錢。秦叔寶明白這個道理,放下自己超人的能耐,不去舞弄那對一百二十斤的锏,而是選擇了忍耐。他是一個英雄,卻用平常人的姿態去忍受不便和苦難。能不凡,固然是英雄;英雄而能平凡,更是英雄。
懂得秦瓊賣馬的偉大,便懂得當年父親不與客運司機計較的偉大。父親計較的不是一張站票,而是自己那種不肯屈就、不肯茍且的人格。
孟子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君子窘迫落泊時,總是靜守人格的底線,以冷靜的態度去面對、去承受,不怨天尤人,也不倒行逆施,而小人則無所不為。善哉善哉,此君子之風,秦叔寶有之,我父有之,我們千千萬萬的父輩都有之。
秦叔寶能平靜地承受突如其來的苦難,遵守一個國家公務人員和國民應有的道德和良知,這是他的不為。不為的人而能有為,因為他的一露一藏,遵循的不是利益的準則,而是道義的準則,坦坦蕩蕩,沒有算計,所以不為而能大為。
在賣馬的窘況中,秦叔寶成長了;在上不了車的窘況中,我父親也成長了。英雄的成長,總少不了小人的“輔助”。這兩次遭遇,未必不是人生的成長課。在我們周圍,總有那么一群善良而勇敢的人,默默承受命運中的不平,在該挺身而出時,卻從不吝惜自己的勇氣。我們有什么理由不好好對待他們?有什么理由去做狗眼看人低的店主王小二呢?
每次聽譚鑫培唱起那鏗鏘滄桑的《秦瓊賣馬》,想起父輩,想起中國大地上那千千萬萬能堅守人格、堅韌不茍且的人,不由得我“兩淚如麻”。
(摘自《廣州日報》圖/劉偉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