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翰林筆傳風雅

陳培錕此副對聯寫得干凈利落，圓秀挺勁，起筆處多逆筆藏鋒，引帶多提筆牽絲，有起有伏，有含有露，足見其館閣功力。其體勢生動變幻之姿隱于平正沉穩的結構之中，亦可從中窺見其世故多謀的性格特征。

光緒24(1898)這年，福州城內朱紫坊的一陳姓人家傳出大喜之事，父親陳海梅與其子陳培錕赴京殿試，競同榜同點翰林。三年前，陳海梅便取會試首名(即會元)，卻未參加殿試，三年后父子成了同科進士，傳為一時佳話，這在當時科考風氣濃厚的榕垣亦為鮮見事矣!

陳海梅、陳培錕雖同是翰林出身，但父子二人仕途命運卻全然不同。我查《明清進士錄》：“陳海梅，字香雪，號我園老人，福建閩縣(今福州市)人，光緒二十一年乙未科(1895)會試會元，光緒二十四年戊戌科三甲79名”。可應散館試后，他未被留館授職，也沒有留在翰林院，以庶吉士外放充浙江龍泉知縣，在任五年，他在當地勸農、興學、清訟。筑堤興修水利，當地百姓稱其“陳公堤”，可見其為官口碑不錯。然其性狷介，曠逸不拘，屢屢得罪郡守，他也無意為官，不久便棄官歸里了。倒是他亦甘當布衣，安步當車，悠游林下，詩酒自娛，倒也快活自在。陳海梅擅詩，常與好友鬮詩聯吟，競捷斗巧為樂，他常以福州地方諺語為題成詩，如有詩云“一溲涓滴又何憂，豈料滔滔作橫流?天下溺皆由己溺，濫觴誰溯到源頭。”其詩句詼諧風趣，通俗易懂。

然其子陳培錕卻從此平步青云，其仕宦生涯一帆風順。

陳培錕(1877～1964)字韻珊，號歲寒寮主人。福建閩縣(今福州市)人。光緒二十四年考中進士，選庶吉士，后授翰林院編修，國史館協修。清光緒末年東渡，入日本法政大學學習。宣統元年(1909)，任福建高等學堂監督(即校長)。民國后，他歷任漳龍、閩海、廈門道尹。福建省財政廳廳長、福建省政府委員、省賑務委員會主任、代理省府主席等職。抗戰期間，任省府顧問、臨時參議會副議長，參與組織民眾抗日救國。抗戰勝利后，隨陳儀赴臺主持接收事務。返閩后，被委任省政府委員兼省銀行行長。1949年拒絕前往臺灣，并與薩鎮冰、陳紹寬等迎接福州解放。新中國成立后，他歷任福建省人民政府委員、省政協委員、省文史館首任館長等職。他擅詩文，著有《海濱談屑》、《寒星寮詩藏》、《閩文偶錄》、《閩文輯要》等。

父子翰林書法

這對父子翰林書法的來歷全屬偶然，前些年我熱衷書畫收藏，尤其喜歡吾鄉先賢之遺墨，某日，一位藏友打電話說剛收到一副陳培錕書法對聯可轉讓，我當時也對這位省文史館首任館長略知—二，便一口答應下來，待我趕到這位老兄家里，這對子正掛在他家客廳呢!我一看這位前清進士的典型的館閣體書法亦正中下懷，然收后我總覺得不過癮，便問還有沒有其他可值一看的，這位老兄忙從柜子里拿出一樣東西，對我說是張不知名的老字，如喜歡可拿去，我當時也不知書者何許人也，然這寫在玉版宣上秀雅、清麗的字兒，我即刻便被吸引住了，我不假思索照例一起拿下，這才盡興離開。回到家里，查完資料我才知道此公乃陳館長之翁矣。而且還是同科進士，這夠讓我高興好幾天呢!

陳培錕的這副集聯，字也寫得好，然不知怎的，我卻還看到字里的世故。相比之下，我更喜歡他老子的，陳海梅書寫的是王阮亭評漢樂府詩句，詩云：“草堂樂府擅神奇，杜老亙時托興微。元白張王皆古意，肯將辛苦學妃狶。”王阮亭即王士稹，別號漁洋山人，他有部《漁洋詩話》，也是我喜歡的清初著名詩家著述之一。王漁洋“不以時務經懷”，一生癖好山水，他廣好交游，詩酒流連，倜儻瀟灑，有魏晉之風。陳海梅喜歡寫漁洋之句，亦見其心所趨了。他信手寫來，極為隨意，圓熟而不滯澀，收束而不疏放的點畫用筆，似乎已探得古人筆法正傳。所書字體大小、筆畫粗細懸殊大，對比強烈，然筆筆合乎法度，章法自然和諧，且有疏密變化，極富韻律感。在他的書法前凝駐神思，便有一股楚楚動人的風神氣韻撲面而來，清潤道勁，蕭散有致。

閩地重詩，吾邑風雅，盛于咸同，文人間吟詩酬唱，以澄明心志，一時折枝詩興。后有同光體閩派重要一支，出現許多代表l生詩人，諸如陳寶琛、鄭孝胥、陳衍、何振岱等，無不具有閩詩特點，其詩風在于崎倔、峭拔與清秀之間，吾自以為閩地書風亦如此。

再回頭看看陳培錕的書法，其點劃、行筆多用中鋒，結字勻停，齊整平穩。形貌豐潤淳和，態度端雅雍容。其不溫不火、不卑不亢、不激不厲、不偏不倚，亦可感受傳統中庸思想深深影響當時士人的審美取向。本來，此類作品多平庸之作，用筆簡易，入鋒出鋒皆直來直去，意趣淺明，不耐尋味。既無絕倫，也少敗累，原因亦在于其情思平夷、靈智不興、奇巧不生，余且不論也罷。然陳培錕此副對聯卻寫得干凈利落，圓秀挺勁，起筆處多逆筆藏鋒，引帶多提筆牽絲，有起有伏，有含有露，足見其館閣功力。其體勢生動變幻之姿隱于平正沉穩的結構之中，亦可從中窺見其世故多謀的性格特征。這張作品內容“黃軹青寧紛屢易、十洲五岳應潛通”，是集經學家陳壽祺、詩人邵長蘅詩句。在這件作品里，他規摹顏柳而又自出機杼，筆意縱逸，在溫潤中含有蒼勁，在整飭中時出老辣。細品此等筆法，結體大都平整，不以倚側為事，顯示他練達的書寫技巧和不凡的意趣追求。書者借助顏書寬厚舒廣的結體，很好地表達自己的意趣追求，我感覺這幅作品應該是在他十分放松的狀態下寫出來的，字的平穩與字里行間透露出的靈秀相映成趣，書家的興致與文字意境的契合統一，構成作品的深度。也難怪民國期間他組織在東南亞和香港募捐時，許多僑胞喜歡他的“翰林”字，紛紛解囊相助，那時他的書法還作用還不小呢!

翰墨飄香話傳承

從這對父子翰林書法說開，我們的話題很容易回到書法傳承上來，只要我們留意書法史，我們就不難發現，到清末民國，書法在傳統文人心中地位獨特，書法崇拜心理普遍有之，對書法精英和精美的書法作品推崇備至，這從一些傳說故事，諸如王羲之寫經換鵝、蕭翼賺蘭亭、曲水流觴等，人們對書法美的欣賞和價值認同由來已久。說起書法傳承，在古時，“不與金針度于人”，不將家法示于人，而以家族內部或師徒之間傳承成了中國書法的主要傳承方式，這種十分特殊的文化傳承現象綿延千年，遺風至今猶存，盡管利弊兼而有之，然在確立書法至高無上的權威和保證書法正脈發揮重要作用。一個名門望族，在書法上父子相傳、兄弟相攜，一家一風格、一代一流派，由父及子，由子及孫，子子孫孫世代相傳遞衍，使書法得以高度發展，流派紛呈，在中國書法史上矗立一座座難以企及的高峰。在兩晉時代，除王羲之王氏一門書法，在當時還出現了索靖、衛夫人這樣的書法大家，這與當時家族制度不無關系，當時一些擁有政治、經濟條件的顯赫家族，其成員有充分時間和精力去研究探討書法，在較為封閉的環境里，父子、兄弟、夫妻、姻親間的對書法的磨礪和探究，形成了一股濃郁的文化氛圍。他們互相承襲、互相競爭，于是有家族特點的所謂“書法世家”便出現了，這也是宋元書院畫院的雛形，書法沿至魏晉時期能得以迅猛發展并達到頂峰，與此不無關聯，這在世界藝術史上也是獨一無二的。

于是，中國書法史上就有了十分特殊的家族關系和師承現象，清代著名學者錢大昕說：“六朝最重門第”，就是士庶之間亦難溝通，不可逾越。這也保證書法的純潔性，不被其他文化和外族文化異化。由于政治經濟地位的保障，這些世家大族成員悠閑從容，高情遠韻，有很高的文化素養，也有充裕的時間從事書法活動，某些書法經典作品的產生就有了可能性。

中國書法史上的碑帖之分，一種為經典樣式的帶有貴族傾向的帖學，一種為通俗樣式的帶有平民色彩的碑學。前者即通過家族內部傳承，而后者則以墓碑、志銘、摩崖等契刻手段傳播。在書法世家傳承過程中，書法的風格樣式極易形成，如王羲之王氏一門書法面貌幾乎是統一的，那種儒雅、閑適、悠閑的心致迷漫在每幅作品之中，暢逸挺美的王氏書法風格特點也就形成了。

而如今，處于迅猛發展的信息時代，我們很容易就能欣賞到古代優秀書法作品，閱讀古代經典書論，我們有了很好的條件，但是在書法的傳承方面我們做好了嗎?顯然沒有。是的，發達的傳播手段讓我們獲得更多的信息量，也使我們的雙眼蒙塵，無處是從，不知取舍，大量的展覽展示和火熱的市場追捧也使我們的內心充滿功利，于是，就有了所謂的書法流行風、行為書法的出現，所有這些，很容易誤導人們的審美取向，對書法的傳承也具有很大的殺傷力。假如我們倡導書法的傳統精神回歸，摒棄功利思想，以平和優雅之心態遨游傳統書法的理想之境，就會在書法傳承之路走得更純正些，書法傳承如此，其他文化傳承也應如此，這也是今天我們欣賞這對父子翰林書法后的一些啟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