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我也迷上百姓工夫茶了。忙碌之余,細品此茶。總能在喧囂的背后體會到內心的寧靜。細品佳茗,微閉雙目,在縷縷茶香中,在冥冥神思中,漸覺得人生百態、社會萬象,都是值得細品的茶。
“茶”字由三部分組成,“人”處在“草”與“木”之間,對這樣一個漢字的臆測,讓我在無形之中由茶想到了禪,進而對“茶禪一味”有點兒朦朧的感覺了。
草木者,可以理解為大自然(古人也稱之為天),也可以理解為平凡的生命(因為容易想起“草木一秋”之說)。茶或生于深山,或生于幽谷,隨遇而安;人或生于鬧市,或生于僻壤,不一而足。嘉木靈草與肉身凡胎。形不同而神暗合;草木榮枯與人生寵辱,理相通而命不違。“天人合一”的境界,通過茶便可以徐徐體會了。登臨舞榭歌臺也好,置身尋常巷陌也罷,或攜良友親朋,或邀清風明月,沏一壺新茶,品幾分閑適,凝視繚繚輕煙,放眼悠悠白云,胸有丘壑,心無塵埃,這種物我兩忘的境界,不就是夢寐以求的禪境么?此時此刻,茶就是禪,禪就是茶,茶亦非禪,禪亦非茶,這不是茶禪一味的境界么?
自古至今,茶之“貴”,無非表現在工藝之精湛,價格之昂貴,環境之優雅,嘉賓之顯耀,禮儀之繁復。具體程度我難以去想象,也不愿去揣測。我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打工者,見到都市中林林總總的時尚茶樓時已瞠目結舌了,豈敢妄談奢華?
況且,很多茶樓都是“掛羊頭賣狗肉”,外面打著茶樓的牌子,進去了,才知實是餐廳酒樓之類,茶成了點綴。更離譜者,根本就沒有茶!不要說囊中羞澀吝惜幾個血汗錢,就算狠下心來賺回一個面子,到上面“瀟灑”一番,最終也難免興味索然!身處如此優雅舒適的環境之中,常見有人打著手機旁若無人,有人酒足飯飽高談闊論,有人眉來眼去打情罵俏……身臨此境,唯有幾分“饞”心,哪得半點“禪”意?這與品茶的本意大相徑庭。
不過這是深圳,毗鄰香港。更多的人追求的是物質享受,見得多了,也就習以為常了。好在深圳是一個移民城市,市民們沒有什么排外情緒,呆得久了,也就不愿意離開了。
初聞“工夫茶”三字,覺得新奇,細究之,方知道工夫茶指的是一種泡茶的技法。真正意義上的工夫茶,從器具、用料、制作,到禮儀諸方面,都十分講究,很費工夫,更需功夫。人們常說的“功夫”,主要體現在水、火、沖工三個環節上。活水活火是煮茶的要訣:沖工,包括治器、納茶、債湯、沖茶、刮沫、淋罐、燙杯、燙懷八個步驟,每個步驟都有嚴格的規定……光是這此陌生的名詞,就會把人弄得暈頭轉向!還好,我遇到的廣東人都是不太起眼的打工者和生意人,喝到的工夫茶也不是完全意義上的工夫茶,我把這種茶稱之為百姓工夫茶。
百姓工夫茶,在我們這些流落異鄉的打工者看來還是很“高級”的:茶壺(潮州等地叫“沖罐”)多為紫砂壺,拳頭般大小;茶杯多為瓷制,核桃般大小,極薄;茶盤多呈棋盤形,上面通常會鋪上茶墊……器件多寡,因人而異。整套器具古色古香,小巧別致。這些廣東人很會享受,稍有閑暇便會坐下來,或與人慢品,或獨自細啜,那種逍遙自在的神態,局外人是難以體會的。
我第一次喝這種茶不是追求享受,純粹為了解渴。當時忙著找工作,經濟拮據,花一塊錢買兩個包子尚且要咬緊牙關,哪里還舍得摳出一兩個銅板來買水喝?每天沖完涼之后,唯一的去處是房東的小賣部。名義上是來看電視,實際上是想混點茶喝。顛簸了一整天。嘴唇早就干得起了皮,一路上不知被自己多情的舌頭舔了多少次。房東是個大光頭,經常光著膀子,看上去像個笑面彌勒。可能是習慣了我每晚的“報到”,我一坐下,茶便到了我手上。茶泡得很濃,呈褐色,房東說很苦,叫我慢慢品嘗,可是我往嘴里一倒,還沒知道是什么味道時就已杯底朝天了。房東笑笑,再給我斟滿。我干完了,他再添滿。不管我速度多快,他都能及時跟上,也從來不讓我自己倒茶。他說廣東人招呼客人從來是親自執壺的,要不然很沒禮貌。他在不經意問說出“客人”兩個字,卻讓我心頭一熱: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還有人把我當成客人!
不知是不是從那以后,我對廣東人的印象開始好轉。我只知道。我和他開始聊很多的話題。從他嘴里我知道了他是潮州人,十二歲,小學沒讀完就出來闖蕩了,撿過破爛,睡過天橋,進過黑廠,最后在朋友的幫助下才找到一份好工作,埋頭干了九年,有了一些積蓄,便開始做生意,浮浮沉沉,一直走到今天的地步。有時候,他的朋友或其他租房者也過來玩,他都很熱情地招呼大家坐下,并主動為每個人斟上一杯熱茶。大家邊看電視,邊聊天,邊品茶,淡淡的茶香彌漫著溫馨的氣氛。
后來,我找到工作,離開那個房東,又碰到另外好些廣東人。他們都很平凡,有些看起來甚至傻傻地,你一點兒也看不出他們的精明來。但是,他們大多好客,不管熟不熟,見人先斟茶,再聊天,或請你看看電視,或邀你打打撲克。他們大多很爽直,不標榜自己,說自己熱衷賺錢或喜歡“泡妞”時毫不臉紅,一切顯得那么平靜自然。這是不是他們“大智若愚”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們以茶待人,廣結善緣。與他們相處,沒有任何心理壓力。他們不擅長“說”,只推崇“做”,哪怕只是擺個地攤,或是開個商店,也往往干得有聲有色。他們具有超人的膽識。敢吃螃蟹,在全國聲討“資本主義尾巴”的時候,他們中已有人上街下鄉補鍋賣剪子了,何況是現在?很多人認為廣東人占盡天時地利,生意成功是順理成章的事,其實也不盡然。前不久又碰到一個汕頭人。他在街頭賣西瓜,臉上始終堆著笑。聽一個朋友講,這個汕頭人炒股票賺了幾十萬,于是投資私人房,與別人合建了一棟準備出售,孰料遇到山體滑坡,整棟房子被執法人員用推土機推平……一切歸零,很難說,他沒有悲傷過。可是現在,他又站在起點上開始奮斗了。大起大落之后尚能保持一顆平常心,這樣的人,不讓人肅然起敬嗎?
盛行百姓工夫茶的,幾乎遍及廣東全省(以潮汕最為知名),甚至,還有福建……喝這種茶的人在飲食上追求清淡,避咸怕辣。他們內心恬淡,與人為善,在事業上卻又百折不撓,愈挫愈奮。他們就像水一樣,以天下之至柔,馳騁于天下之至堅。老子在《道德經》中對水推崇備至,而我,卻對這些平凡的百姓萌生敬意了。
如今,我也迷上百姓工夫茶了。忙碌之余,細品此茶,總能在喧囂的背后體會到內心的寧靜。細品佳茗,微閉雙目,在縷縷茶香中,在冥冥神思中,漸覺得人生百態、社會萬象,都是值得細品的茶。不唯茶,萬物皆有禪意。品茶,不必覓玉宇瓊樓;悟禪,不必尋古寺名剎。禪,在乎一心,存乎一念。有茶,禪在其中;無茶,禪亦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