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迭香·彼岸花
眼看,白與藍組合的板房已陸續(xù)消失眼簾。廢墟上拔地而起的是別墅般的安居新房。四周的雜草在季節(jié)的更替中慢慢枯萎,死亡。站起來的是新生的樹枝,還有芬芳的花朵。住在新房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每天春風滿面,進進出出的表情十分安靜,那喜悅的心事如同孩子盼過年。的確,這里看上去很像一座遙遠的桃源,常有城里的游人驅(qū)車前來光顧。他們在這里參觀、駐足、留影、遐思,甚至有些單位把休閑會議也安排在這里召開。
有一個男孩看上去不像住在新房里的人。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樣,因為他臉上沒有笑容,一絲兒也沒有。每天放學回家,他就獨自帶著小狗狗來到距離新房不遠的那間尚未拆除的小板房前。他低著頭在那里徘徊。我看見他慢慢蹲下身,撫摸小狗狗的腦袋,溫柔的陽光灑在他們睡眼惺忪的臉上。很快,他站起來,在板房前停停又走走,小狗狗趴在原地看著他的心事,是失望?還是張望?
每次下班路過,我都會不自覺地減慢車速朝小板房多看一眼,他和小狗狗憂傷的目光也正在看我。不知男孩是否有意要讓我知道他的秘密?有時,我真想停下來,將他拉上車,帶他進城去吃一回漢堡包。我還想問問他今天到底怎么啦?他看上去瘦骨如柴,稻草似的頭發(fā),遮住了他濃墨一樣的眉毛,但似乎誰也幫不了他。我看見他如此情形已經(jīng)有兩年多了吧?
那時,板房周圍除了板房還是板房。一排又一排的板房,被茂盛的絲瓜藤彌漫著,到處都是黃得抒情的絲瓜花。他躲在中間突顯不出他的孤單。如今只剩下一間板房,他的孤單就像板房一樣暴露在蔚藍的天空下。他一次次在我下班路過的時刻出現(xiàn),我一次次決然地離他而去,有時看都懶得看他一眼。甚至我產(chǎn)生過他一定是得了精神失憶癥的可能?當然這只是一時想不明白的猜測。莫非他是在那里尋找一件丟失的寶貝?或許這是他在青春河流里必經(jīng)的單戀情緒?他怎會那么長時間臉上僵硬得擠不出一絲笑容?盡管秋風已送來陣陣秋波,可大地上還蔓延著絲絲感動——這里是城鄉(xiāng)交錯結合的地方,中間是一條廢棄的鐵軌,兩邊開滿了迷迭香和彼岸花,它們或在回憶,或在思念,或在悲傷,在這樣的地方和這樣的季節(jié),它們的盛開如同紀念。
那一幢別墅,已被絳紅色的夕陽涂染,漆紅。花兒的影子落在紅色的墻影上分外惹眼。我停下來,沒有摁喇叭,心想不必靠近他,就躺在車里用眼光透過玻璃陪陪他吧。
不遠處,幾個戴安全帽的人從花影里的鐵軌上走來。他們手持圖表與卷尺,從新房子那頭走到板房這頭,反反復復。男孩看在眼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面色像一個白血病患者。
“這下你們方便了,新村服務社就建在這里?!?/p>
“這是我家,這是我家,我不要離開這里?!?/p>
“所有板房都撤除了,小伙子為什么要固執(zhí)?”
“不是我固執(zhí),這是我的家呀?!?/p>
“你的房子村里第一批安置房就給你解決了,你想來惹禍?”
“不,不,我需要守住我原來的房子?!?/p>
“你,你,你拖全村人的后腿,沒有人會原諒你的!”
“政府的通知不是說,搬新房要群眾自愿嗎?我不自愿,憑什么讓我搬,你們把我抓起來吧。”
夕陽被吵得蒙上了臉。工人師傅開著推土機來了,縣政協(xié)的領導背著雙手,邁著視察的步子趕來了,新房里的村人陸續(xù)也跑出來了,希望男孩盡快搬離板房,不要因小失大,影響新村服務社工程的進展。
男孩一臉無辜,他像做錯了事的孩子,無語問蒼天。
有執(zhí)法人員沖進板房,動作麻利地收拾起他的家當。
男孩以淚洗面。他扭頭朝新房子看了一眼。鐵軌兩旁的迷迭香與彼岸花在風中搖曳,婀娜多姿,風情萬種,有幾個穿得花花綠綠的小朋友從鐵軌上走出來,他們在說著什么,將頭探出花影,在不遠處窺視男孩。此刻,暗淡的天光稀釋著男孩水汪汪的淚光。我看見他的神態(tài)仿佛迷失在那一片花海里。他看見那些小朋友了嗎?此時,不知是誰大喊了一聲:只要服務社建好了,新村就熱鬧了。
男孩撲嗵一聲,跪倒在地。那些花兒在向他敬禮。
我在沉沒的夕陽里著實被他的舉動驚了一回。他下跪何意?有人在扶他。幾個人伸出手去扶他??伤诘厣祥L跪不起。我開始替男孩著急了,用力打開車門,幾步?jīng)_了過去。我說,請你們都讓開一會兒,我認識這男孩很久了,讓我和他談談吧。我將他帶上車,遞給他一聽可樂……望著他黯然的表情,我不只一次抬腕看表,半小時過去了,一小時過去了,兩小時過去了,他仍沒說一句話,疑似沉迷在暗香里的花朵。我閉上眼將下巴靠在方向盤上,許久,才抬起頭,問他——
你為何生死不愿離開那間小板房?
我在等她,我還在等她,我和我的小狗狗都在等她。
她是誰?你說的她,是不是你女朋友?
不,我還沒有女朋友,她是我妹妹。媽媽和爸爸離婚那天,她才三歲。當媽媽帶著妹妹走出家門時,她突然跑回來緊緊地抱著我的腿說,哥哥,不要怕,我和媽媽會回來看你的。誰知,她們剛轉(zhuǎn)身,地震就發(fā)生了。我從塵土中掙扎著被人救起時,爸爸也不見了……眼看妹妹六歲的生日就要到了,我還想在她熟悉的地方等她一會兒,我生怕這唯一的小板房撤除了,她就無法沿著原來的路找到自己的家了!
夜黑了,只有那些花兒安靜地亮著。它們像水晶珠鏈一樣,將新房子擁得緊緊的,再多的黑夜也怕被它們?nèi)诨?。我認真地看了它們一眼,真的,比我的內(nèi)心安靜多了,比我念想中的世界完美多了,也許什么也不用再問男孩了,擦干眼淚,用力踩下油門,我?guī)е驘艋痍@珊的城市中央狂奔而去。在迷離的燈光下,看著他雙手捧起漢堡包啃得狼吞虎咽的樣子,我食欲全無,盡管饑餓,凌晨時分的夜晚,世界上任何美味對我都無法構成誘惑,只有他的回憶猶如迷迭香,而我的悲傷恰似彼岸花!
他在映秀站崗
誰都不愿把他一個人留在山里。
山是青山。那時游魚般的彩霧總在山峰間自由奔跑,遠道而來的觀光者仿佛是乘著飄渺的云彩來到山里的。山里的風景宛如仙境,美麗的映秀風景,曾經(jīng)不知留下了多少神話傳說。他原本不是來山里看神話,或找傳說的。他到山里只為幫老班長干幾天活??蓜傄宦淠_,他就注定離不開山了。他成了山里的組成部分,也成了老班長心上永遠的痛。
眼看,屬于他們自己的節(jié)日就到了。幾個戰(zhàn)友從山那邊的軍營開車來山里看他。其實,大家都知道他再也回不來了,但卻爭著要去看他,那興奮的表情像是去迎接新入伍的伙伴。跟隨幾個戰(zhàn)友而去的還有一個人——他獨自望著窗外,手指上夾著一支正在冒霧的紙煙,他在想什么?泛白的舊軍裝上沾滿了斑斑點點的灰槳,木訥的表情,一聲不吭。一路上,戰(zhàn)友們都在聊著過去與他相處的點點滴滴。唯獨窩在車上最后一排的那個人找不到任何話題。
其實,對于山中的他,那個人是最有發(fā)言權的。畢竟他是他帶過的兵。看樣子,他更像是一位有著太多生活閱歷的父親。
去年他和老班長從城市中的軍營一起退伍。他們都覺得這一身軍裝似乎還沒有穿夠,于是紛紛摘掉帽徽和軍銜留在山中,繼續(xù)給駐地搞建設。雖然退伍了,他們并沒有褪掉為民服務的顏色。陽光和著汗水流的時候,他們累了就睡在風中,趁沒有人看他們的臉,他們就很不自覺地望一眼兒軍號穿過的樓群,那一排排陳舊的營房在他們眼里像是換上了新顏。
自從歷經(jīng)那場沉重的劫難后,老班長一個人就害怕回到山里,更害怕把小小年紀的他扔在山里寂寞。盡管他和他才分別半年。昨晚,老班長一直做噩夢,夢里全是支離破碎的世界。與其說是夢,不如說是他在復制生活中那揮之不去的驚心動魄。老班長眼睜睜看著他同死神較量卻無力援救。山在崩潰,地在傾斜,樹在倒地,地下不時發(fā)出猶如鐵軌般轟轟隆隆開過的聲音。老班長最終做到了從塵土飛揚的亂磚中將他刨出,腰斷了,腿斷了,內(nèi)臟流出來了……四處余震不斷,死神的魔爪卻仍纏著他不放。忍無可忍的他,企求老班長快快給他一刀,可老班長沒有殘忍的勇氣。老班長唯一能做的是用殘忍的眼睛看著他殘忍地合上眼睛。
山路,崎嶇的山路越來越窄。路面,創(chuàng)傷的路面坑坑洼洼。老班長怎么也想不起去年的那天自己是怎么一個人沖出山里的。老班長搖下車窗,冷雨拂面,風吹得他的心微微顫痛。抬起頭,山尖上的細雨在呢喃,它們在替老班長述說憂傷,也在替他述說寂寞……
一路上,滿眼廢墟。麻木的廢墟,長滿了青苔。那些山,腫脹著深不可測的傷口,夏天在傷口上淺淺的綠著,像一塊塊撕裂的布匹。踏過一片瓦礫的山頭,老班長踉蹌幾步,終于肯發(fā)言了:這里埋了一個生產(chǎn)隊,還有幾個勇敢的民兵。戰(zhàn)友們大驚失色地看了老班長一眼,沒有任何人接老班長的話,只顧埋著頭走路。路邊的大石包上,雕刻著幾個紅色的字,大家都不愿回頭多看一眼上面寫了什么。
山路彎彎,越往里走,越見荒蕪。車停在路邊,大家徒步下山。過河,再上山。泥濘,人間的氣息,尚存于此。殘墻斷磚中,一朵野菊花傲然挺立風中,好像忽然點燃了山里的天空,同時點亮的還有回憶不完的回憶。終于來到他的墳前。一小坯土堆上,舉著一個小木牌,上面用墨汁寫著:退伍兵,吳長江。
山間一陣陣冷風,撲打著潮濕的心。
戰(zhàn)友們?yōu)樗忌弦恢悖瑹欢鸭堝X,靜靜地圍在他身邊。然后,告別他,告別那座簡單的墳頭,來到那一座倒塌的水塔跟前,來到他們曾經(jīng)一起搬磚渠灌搞建設的地方。那堵墻還躺在地上,冰冷,堅硬,白灰與紅磚上,還有他的一只解放鞋。
天空無語,只有細雨在吶喊。每個人心中都裝滿了說不出的聲音。老班長背對墳地,眼睛紅得像含苞的花骨朵。正準備離開的時候,老班長不小心摔了一跤。老班長拍拍身上的灰,說,你們能不能走慢點,長江一定是想我們留下來陪他多呆一會兒。
戰(zhàn)友們停在那里,和他留影。那只解放鞋,成了他站立世界的最后位置。老班長蹲在地上,點燃一支煙,抬起頭對戰(zhàn)友們說,你們有事先走吧,我留在這兒,再陪他站一會兒崗。老班長低頭吧嗒吧嗒抽了幾口,將煙一支接一支插上墳塋,有一句沒一句地說,長江呀,你知不知道,我們一起退伍有多少個日子了,你走了多少天,我就想了你多少天呀,你不是說好等山里的建設搞好了,我們一起回部隊看看的嗎?可你這一走,就注定一輩子遠行呵,想不通,我想不通,你才二十出頭!
旅 途
在路上,大多數(shù)人都有自己的嗜好。當通訊工具越來越發(fā)達的今天,只要出門,你會發(fā)現(xiàn)路上的人都在玩手機。千姿百態(tài),各顯其美。作為道具,是手機成全了他們完美的旅途。但我相信他們的完美,依然是建立在孤獨之上的。對于后現(xiàn)代糜爛的空虛與無聊病,這是高科技時代最無能的體現(xiàn)。人們怎能依靠半金屬的耳機,將自己幽閉在一個晃晃悠悠的小世界里,隔絕周圍所有的聲音呢?
難道獨食的味道真的比他人分享更好嗎?
在一次短暫的旅途中,我遇到一位與眾不同的司機。顯然,他十分懂得與人分享的融洽之美。那是有著法國自然派畫家薩賀芬路易一樣氣質(zhì)的大唐卓瑪邀我去郊外看畫展而特別派來的一輛小車。當司機撥通我的電話后,幾分鐘我便順利找到??寇囕v的地方。我并沒有坐在他并排的前座,而是選擇了坐在他的后面,一邊欣賞他播放的動聽歌曲,一邊看他的背影。這是我習慣與陌生人保持的一種距離,偶爾還能從后視鏡里窺見他臉龐的一部分。我們什么也沒說,連一句招呼也沒打,甚至就連彼此正面看一眼的細節(jié)也全部忽略了。因為那些歌曲傳遞出的親切氛圍,似乎兩個人一下子找到了久違的老朋友的感覺。
但我們都裝得若無其事的樣子,什么也不說。
司機察覺到了什么,側(cè)面微微笑,后視鏡里,他含蓄極了。一只手撐著方向盤,另一只手刻意將音響調(diào)試出更加好的效果。路上飄出的歌曲,真是有些奇妙。每一首歌都像窗外凌空出世的朵朵芙蓉,仿佛感覺那個時代的歌者全集合在眼下面對我們歌唱,他們熟悉的面孔忽然變得那么遠又那么近。曾經(jīng)這些歌者幾乎每人都有一首紅遍大江南北的代表作,隨便拉出幾個來,就讓人久久不能忘懷。童安格的《明天你是否依然愛我》,姜育恒的《再回首》,張雨生的《我的未來不是夢》,還有羅大佑的《戀曲1990》,陳淑樺、李宗盛對唱的《你走你的路》,齊秦的《大約在冬季》,張鎬哲的《不是我不小心》,趙傳的《我是一只小小鳥》,韋唯的《愛的奉獻》……他們的歌聲,很適宜此時我正通向畫展路上的心情,也足夠配合我微閉雙眼,不太注重坐姿,緩慢又無所謂的思緒。我想,或者這就是一幅小油畫的情調(diào)吧。
每每聽到一首歌的高潮部分,我就會不由自主地跟著歌者的感覺走,和聲高唱,讓歌聲乘著風的翅膀飛出窗外,當風和陽光掠過耳畔,穿過我的血液,爬上我的雙肩,那一瞬間,我感覺我的手變成了路邊曼妙的樹丫。我看見寬敞的公路兩旁舉滿了粉紅的芙蓉,它們在向我點頭微笑,離我的心越來越近,越來越多的綠襯托著那分外的紅,真叫人想停下來,融入那淡然芬芳的景致中。相對于辦公室的美女,我更愿意關心自然的花朵。因為它們的微笑可以直抵人的內(nèi)心,而她們現(xiàn)實又針對性的笑容,則常常只能讓男人霧里看花。
路上的車和人越來越稀少,移動的陽光在路上開始做夢了,那么多光線擠在一起打盹,眼前不斷幻化出漂亮的畫布,還有泥巴、青草、野花、巖石、樹枝混淆在一起的自然顏料,它們在另一個空間安靜地等待著。我知道我已被油畫之美狠狠擊中。此時,大唐卓瑪?shù)碾娫掜懥?。而車里的歌聲仍在飛,剩下的只有我們不同的時空和我們曾經(jīng)一起熱愛的田野。這是九月的成都平原,空氣中到處彌漫著花香與陽光。不遠處的高架路、地鐵口、商場、別墅,正一步步延伸到炊煙飄渺的鄉(xiāng)舍農(nóng)房,遼闊的田野別無選擇地選擇了退步,城鄉(xiāng)接吻的世界田園城市,離我們真的不再遙遠!
我不??刂浦鴥?nèi)心奔涌的音符,在電話里輕輕告訴大唐卓瑪,到了,到了,我們快要到了。如同車內(nèi)奔涌著黃桷蘭的暗香,讓人不時觸摸到心靈上緩慢長出的常青藤。我和司機依然無語,生怕多余的聲音捏碎了那時的記憶。
其實這算不上一次像樣的旅途,卻因那些花兒,那些歌聲,那些一去不復返的舊時光,點燃了一路奇妙的遐思與惆悵。后來,望著墻上那一幅幅彌漫著川西風情的小油畫,我把旅途上這段看似難入畫面的經(jīng)歷毫無保留地告訴了大唐卓瑪,我說我真的很感激她派來接我的師傅,盡管直到分手,我們一句話也沒說,但他讓我做了一個最重要的決定,只是我沒讓他知道原因和結局。
他在未來的日子里必將成為我懷念另一個時代的歲月留聲機。
然而,幾個月之后的成都歲月畫廊,當我再次參加大唐卓瑪和阿瑞夫婦的作品聯(lián)展時,她卻意外地講起了那位司機,她說,你那上次講的那個司機我認識,我也經(jīng)常坐他的車,他是映秀出來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