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山認識的一位友人,有天來訪,未談幾言,便已一把眼淚一把鼻涕,道出苦澀的心酸:他有一雙兒女,依世俗成就而言,算是非凡,一位當醫師,一位是工程師,卻對逐日老邁的他不問不問,后者與他住在同一棟公寓,只有一層之遙,卻咫尺天涯,一年到頭,只來探望數次。他面帶沮喪問我:“優秀而不孝順,算優秀嗎?”
我的確迷惑了,那一天,我略帶傷愁,陪他一起惆悵。
我對媽媽就非如是了,她一旦生病,我都急如星火,醫生是我的多年好友,常語帶玩笑地說:“我應該向你鞠躬呀,真是孝順。”他還說:“很久沒見過兒女帶父母來看病了。”我不解地望望他。聽見他輕輕一嘆:“都是瑪麗雅帶來的。”
原來一件看似簡單尋常非做不可的事,竟是如此困難,孔子所謂的“入則孝,出則悌,謹而信,泛而眾,而親仁”,去了何方?
兒女這樣問過:“奶奶,你為何都起得特早,熬一鍋粥呢?”其實我并未特別留意,只因我當它是應該的吧。
“她非常愛我,所以我非常愛她,如是而已。”
這是我的回答,一個尋常的答案,沒有什么特別的,卻藏了濃濃的愛,這粒愛的種子,許是早早就被種下。媽媽是個有趣的人,她像個查房的,三更半夜起床,即使冷風颼颼,也要查看孩兒有無掀被,順手蓋上,摸摸小臉,我的睡眠習慣慣常不佳,常常會來個三百六十度大旋轉,往往得勞駕她把我挪回床中間,有時滾下了床,她可得費勁把我抱回床上。
媽媽也是銀行,我考上大學,離鄉背井,她可提心吊膽,非常掛念。
爸爸惜錢如金,媽媽則暗渡陳倉,怕我餓著了,叮囑,什么都能省,唯吃不行,能吃多少就吃多少。
她的愛在我看來是無上限的,彌足珍貴。
媽媽仿佛藥劑師,她非相關科畢業,也無證照,只負責替我一個人調制成長處方,不識字的她,不知從何抄來密密麻麻的處方箋?藥劑有何根據?只要她辯證有效的,就費時耗力地替我熬煎,頭疼、疲憊、胃痛、長不高……她都有方子,燉雞算是最好吃的,有些莫名其妙的食材就嘔了,什么土龍子、豬肚、蛇……她常恩威并施,逼我就范。
遇上丹毒,她的偏方可恐怖了,生蟹扣開,取汁敷患部,食蟹肉,或者活蚯蚓六條,白糖一兩半,兩者搗成糊狀,調敷患處,天啊,這是誰教的,我猜,當年的病全嚇好的,不是醫好的。
媽媽的怪異行徑,一度令我害怕,及至漸長,當了別人的爸爸,方才明白,那大約就是愛吧,一個不折不扣的、沒有私心的付出,不求酬償的回饋,這個道理我明白得早,知道媽媽的用心良苦,她曾是我的大樹,我現在樂于當她的拐杖。
這些年,老化得很快的媽媽,罹患重度失智癥,看來早早忘了我是誰了。有時我在她眼中叫做路人甲,有時則是弟弟,有時像朋友、街坊,很少知道我是她兒子,可是這又何妨,我明白就好了。
媽媽明顯退回童年,常要我帶她去找我們的媽媽,我笑中帶淚,不過這樣也好,她活回自己的世界,反而好開心。
如果真有來生,我還是希望給她當孩子,領著滿溢出來的愛,而今我成了爸爸,對孩子的期許變得單純,只盼他們,健康、快樂,記得愛我就好。
寫完稿,關上計算機,我望著窗外,深呼吸一口,決定暫且放下手上的一切,陪她去了,今天的主題是媽媽,順便與她一起聊聊“我們的”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