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候對民族文化形成的影響有時不能太泛化了。德國和捷克是鄰國,同屬典型的中歐天氣,陰多陽少,常年細雨綿綿。然而德國的陰冷生出的是邏輯、條理和規矩,而捷克的陰冷卻滲出某種靈異氣息。也許東歐總給人一種鬼魅的感覺,再加上捷克處在吸血鬼傳說的腹地,就更給人增添了幾分冷汗。布拉格是捷克的首都,魂氣更加凝聚。在畫布上它總被蒙上一層灰黑色,主題常是怪異的哥特鐘樓與河對岸的古堡隔霧相望,抑或是查爾斯老橋上戴禮帽提雨傘遠去的背影。唯一的色彩除了天煞孤星,就是微燈盞盞,仿佛臨病將逝的軀體的最后一絲喘息。
藝術中的灰暗在城里許多傳說中能夠得到回應:鬧鬼的中世紀天文鐘,房子地基下做祭品的女嬰,被活埋的教士,被扔出窗外的大臣等等。有些傳說是史實,有些則是虛構。然而千年歷史的沖刷讓事實與傳說融合在一起。“信不信由你”,靈異存在于每個人的想象中。有人說布拉格之所以鬧鬼,是因為它有個地下世界。十五六世紀時布拉格伏爾塔瓦河水高漲,市民不得不把原來的樓建高,久而久之原來的二樓就變成了一樓,一樓變成了地下城,功能也變了。有的地下部分變成了避敵誘敵的“地道戰”系統,成了“外國鬼”的墳墓。有的則變成了關押拷問本國政治犯的“自家地獄”。歐洲新教改革時,布拉格的很多新教徒為了自己的信仰,被天主教勢力在這里折磨致死。我提著油燈鉆進濕冷陰森的地下通道和牢房,頓時毛骨悚然,仿佛那些冤魂仍盤旋在那里,為真理高呼,為家鄉而戰。
然而布拉格的悲泣不只是源于那些盤旋在城中的冤魂。這座千年老城本身就是歐洲史上的孤魂野鬼。從聽命德意志神圣羅馬帝國到接受哈布斯家族的統治,從奧匈帝國的管轄到世界大戰中的束手無策,從德國納粹的指使到冷戰時蘇聯勢力的支配,布拉格仿佛一直處于存活與滅亡間的墓地夾縫中。波希米亞,你在何方?這一捷克人戰時的感慨仿佛在和平時代也沒有停息過,飄忽的畏懼和絕望的哀傷始終流淌在捷克人的血液中,流淌在卡夫卡“籠子去尋找鳥兒”的悲觀中,流淌在穆夏“百合公主”干枯的眼神里。
當地人告訴我說,如果在布拉格不相信有地下靈魂的話就會遭到詛咒。其實我對鬼怪的事還是有些將信將疑的。但說也奇怪,旅館住下的第一晚就被跳蚤咬了一身包。第二天換了個房間,又被臭蟲叮得一身紅腫。其他客人卻都相安無事。是巧合還是詛咒先不說,但是說“完全不信邪”我還真有些不敢了。開車出城便癢痛大減,不知是皮炎平膏神效,還是出了詛咒圈。也許布拉格就是想讓人說不清楚,“懸念”是它千年來的拿手好戲。
兩天來,我做了同一個夢。午夜,細雨,一個瘦高的黑影,飄現在交錯小巷的路燈下,它定住了,慢慢轉過頭。鐘聲忽響,我打了個冷戰,再一定睛,卻只有被雨水浸濕的青石路。
摘自《齊魯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