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兩個奶奶,一個從沒有見過,另外一個活在民國。但在小時候,我一直以為自己和別人一樣,只有眼前這一個奶奶,這個民國奶奶。我之所以稱她為“民國奶奶”,是因為她一生都在用民國紀年,而且越到晚年,她使用“民國”的頻率越發密集,讓我們身在“公元”卻恍若隔世。民國奶奶有一雙金蓮小腳,雖然不止三寸,但也不過盈盈一握。小時候,我非常好奇,卻只是遠遠地看著她走路,從來不曾想過去看個究竟。直到我上了高中,才壯著膽量去接近它,端詳它,并撫摸它們。每天晚自習歸來,奶奶就讓我將一盆熱水端放在她面前,侍候她洗腳。在15瓦的白熾燈下,奶奶慢慢展開那層層疊疊的裹腳布,露出一雙短促、尖細的腳掌。多么奇怪的一雙小腳啊,五根腳趾緊緊并攏在一起,前掌與后跟板結著,中間有很深的凹坑,腳板上的皮肉堅硬硌手……水漸漸變涼,奶奶把一只腳移至盆沿,讓我用毛巾幫她擦干,然后換成另外一只。剪刀早已備好。我撫摸著長滿雞眼的腳掌,一剪,一剪,只見無數的皮肉掉落在地上。“不疼?”我邊剪邊問。奶奶搖搖頭,瞇著眼睛,一副很享受的樣子。
就是在這樣的夜里,無數個這樣的夜里,我對民國奶奶和她的那雙小腳有了新的認識和發現。
1950年(民國39年)深秋,我的民國奶奶邁著這樣一雙小腳步行五十多公里,獨自前往沙洋監獄,此行的目的是給我爺爺張德清收尸。當她終于趔趄著到達那里時,人家遞給她一頂禮帽和一根手杖,說是爺爺留下的遺物,尸體已經火化。奶奶問:骨灰呢?人家說骨灰都撒進莊稼地里了。于是,奶奶只得悻悻地,望了望那片一望無際、再望無垠的土地,抹了抹眼淚,然后帶著那兩件遺物,又趔趄著步行五十多公里回了家。
民國奶奶告訴我,我太爺張萬山是個大地主,張德清是他的獨子,自幼飽讀詩書,是方圓百里有名的秀才。我父親七歲那年,生母病逝,又過了幾年,爺爺迎娶了民國奶奶。在充滿戰事和匪患的年月,我爺爺度過了他人生中最為傳奇也最為混沌的一段日子。據說他能講日語,為保鄉鄰一方平安,他常常在游擊隊(土匪)與日本人之間來回周旋。民國38年,縣城解放,爺爺被稀里糊涂地收監。由于不適應牢房潮濕污濁的氣候,進去半年多一點便病逝了。民國奶奶在爺爺去世后艱難地把我父親撫養成人,及至父親將母親娶進家門,才把自己又一次嫁了出去。我的民國奶奶改嫁到了潘家,成為五男二女的繼母,這應該是民國43年的事了。我沒有問過她在潘家的生活是否如意,一大堆孩子要撫養,一大段坎坷不平的道路需要她用那雙小腳去穿越,她走過田埂、街道,最后在晚年獨自坐在了一盞晦暗不明的白熾燈下,把長長的裹腳布解開,又包上。
1987年我隨武漢高校考察團前往沂蒙山區尋訪“紅嫂”,歸來的途中路過蓬萊,我在一家小店里看見了一雙金蓮皮鞋,一下子想起了民國奶奶,然后找同學湊了點錢買了回來。這雙黑色的尖尖小鞋是我送給民國奶奶的第一份禮物,她說這也是她穿的第一雙皮鞋。鞋子很合腳,她一直舍不得穿。
1997年,這個名叫蘇蘭英的小腳女人終于趔趄著走完了自己的一生。她這一生走得最遠的地方是沙洋監獄。她這一生總共養育了六男二女,沒有一個是她親生的。無論是在泥濘的田埂荒野,還是在青石板鋪就的街衢巷陌,都沒有人聽見過她的腳步聲。
摘自《深圳特區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