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上世紀80年代起,對清王朝的主流評價也來了個180度的大轉彎,“腐朽無能”講得少了,反而掀起了歌頌“大清”的浪潮——不但帝王個個英明神武,連官員也“主流是好的”,甚至GDP都一直占據著世界總量的1/3左右。
真不知道這樣一個“我大清”,怎么會落到后來那種外侮內患的田地,是什么壞了“我大清”的好事?莫非全要怪西方破壞了“我大清”的太平盛世,革命又毀掉了“我大清”的改良復蘇?
從“革命好”到“立憲好”、從“偉人孫中山”到“小人孫中山”、從“腐朽無能”到“我大清”……,這是巧合嗎?
康雍乾時民間是怎樣的圖景
中國王朝歷史上,有不少“盛世”,康雍乾三代更被當作盛世的典范。
然而,中國的這些所謂盛世,主要是從國家、帝王而不是民間的角度評價的。比如宋朝民間的富庶與社會經濟的繁榮實遠超于盛唐,而后者直到今天仍是民族自豪的資本,前者卻是積貧積弱的代表。
當然,這些盛世對民間并非全無好處,但這個好處主要是避免了“亡,百姓苦”那種壞處,也就是“坐穩了奴才”而逃脫了“亂世”之禍。
這個話題不能展開講,只能各舉一個例子管中窺豹,但也足以說明問題。
康熙年間 康熙42年,山東河道破口成災,被流放東北三年的徐州籍狀元李蟠,回家途中參與救災,他沿途看到老百姓流離失所,餓殍遍野,寫了一首《流民嘆》。老百姓是“賣兒博一飽,欲食那得食?最苦是生離,死別亦頃刻。山東禮儀鄉,寧死不為賊。青齊九點煙,忽化為鬼國!”而當官的呢:“百萬發金錢,千艏資稼穡。司牧者誰子?充囊營貨殖!”對此極不公平的現象,李蟠大聲責問道:“誰實秉國鈞?毋乃民之螣!”(螣,害蟲)
雍正年間 電視劇《雍正王朝》中有個好官、忠臣田文鏡。真實的田文鏡,確實是個忠于皇帝的官員,而且也很清廉,但他對待老百姓卻非常苛暴,他執政河南時,為了給皇帝分憂解難,故意瞞報災情,逼得河南百姓紛紛流亡,直到周邊省份因為流民問題怨聲載道,上達天聽,雍正才追究了田文鏡。當然雍正內心對這樣的“好奴才”根本不反感,找了個借口替田文鏡搪塞過去。
乾隆年間 1792年,英王喬治三世以給乾隆祝壽為名,派馬戛爾尼勛爵率領使團來華。這個使團對中國有如下記載:“(普通中國人)都如此消瘦,人們很難找到類似英國公民的啤酒大肚或英國農夫喜氣洋洋的臉”;“沒有看到任何人民豐衣足食、農村富饒繁榮的證明。……不管是房屋還是河道,都不能跟雷德里夫和瓦平(英國泰晤士河邊的兩個城鎮)相提并論。事實上,觸目所及無非是貧困落后的景象”;“中國人馬上把它們(英國使團扔到海里的死豬死雞)撈起來,洗干凈后腌在鹽里”;“中國官員對于吃飯真是過于奢侈了。他們每天吃幾頓飯,每頓都有葷菜許多道”;“在中國,窮而無告的人處在官吏的淫威之下,他們沒有任何訴苦伸冤的機會。……做官便譬如他的宗教”。
清末的衰落,究竟是突變還是延續
按照現在普遍認同的說法,清朝的皇帝,即便不是每個都如康乾般“英明”,卻也絕無昏君。那么康乾的子孫們還不至于把祖宗的“盛世”折騰成“衰世”吧?為什么鴉片戰爭一聲炮響,清朝就顯得一無是處了呢?這究竟是一種皇帝素質降低導致的國運突變,還是祖宗的前朝本來也不咋地,還為后世矛盾爆發蓄積了能量呢?
GDP雄霸全球只是個笑話
英國經濟學家安格斯·麥迪森說“鴉片戰爭前中國GDP占世界的三分之一”,比今天美國的經濟地位高多了。正經的專家學者,自然不會拿此當回事,但是這個說法竟然還流傳甚廣。
中國的一些學者反駁過這個說法,比如復旦的劉逖估算后指出安格斯·麥迪森等顯然高估了當時中國的經濟實力,前近代中國人均GDP遠遠低于歐洲國家,且差距不斷擴大。
其實這種GDP統計意義不大,因為甲午戰爭后,中國出現的近代統計數據才使人有可能計算出近代口徑下的經濟表現,之前是沒法算的。
GDP不好算,有人就從財政著手,指出1840年,大英帝國的年度財政收入接近9000萬英鎊,折成中國當時庫平銀,約為2.4-2.7億兩,而當時大清帝國的財政收入則為4500萬兩白銀,2000萬人口的英國財政收入6倍于4億人口的大清。
實際上,一個被西方隨便就能揍一通的國家,卻說它的經濟總量占世界三分之一,這聽起來就是個笑話。
雄霸全球又如何?
我們假設清朝的經濟實力真的很強,真的可以通過洋務、維新彌補堅船利炮的不足,搖身變為列強之首。那又如何呢?譚嗣同說:“幸而中國之兵不強也,向使海軍如英、法,陸軍如俄、德,恃以逞其殘賊,豈直君主之禍愈不可思議,而彼白人焉,紅人焉,黑人焉,棕色人焉,將為準噶爾,欲尚存噍類焉得乎?故東西各國之壓制中國,天實使之,所以曲用其仁愛,至于極致也。中國不知感,乃欲以挾憤尋仇為務,多見其不量,而自窒其生矣。”
意思就是,幸虧中國不強大,否則皇帝還不禍亂天下,把你們像滅絕準噶爾人一樣滅了。
當時的人們羨慕什么
劉錫鴻是清廷首任駐英副使,此人是“亦極頑固之舊學派”,也就是反對變革的保守人士。但他的“私記”中寫了什么呢?寫了這樣一些事:赴英船上有洋客對劉的仆人無禮,劉倒沒太在意,洋船長卻很憤怒,在亞丁就要把該洋客趕下船,劉為之求情才罷;使館開張后,一次有館員仆役上街購物,被一愛爾蘭籍醉漢當街羞辱,中國人不敢計較,卻有四名英國行人路見不平,把醉漢扭送官府,英國法院判了這廝兩個月徒刑。如此等等,都使劉錫鴻很感慨。他說英國人大多“以行善為志,息兵安民為心”,“其俗究以理之是非為事之行止,非專恃強力者”;這個國家“無閑官,無游民,無上下隔閡之情,無殘暴不仁之政,無虛文相應之事”,“街市往來,從未聞有人語喧囂,亦未見有形狀愁苦者。地方整齊肅穆,人民歡欣鼓舞,不徒以富強為能事,誠未可以匈奴、回紇待之矣”。
當時有機會睜眼看世界的人,最羨慕的還不是西方的堅船利炮,而是劉錫鴻記錄的這些“德行”,他們紛紛表示,原來儒家的仁義道德在這些國家而不是我們大清這里。
“我大清”問題出在哪里
王朝的弊病自然有很多,但有個最根本的弊病,就是皇帝要維持“家天下”。為了保住自己及子孫的位子,皇帝必須防民和防官。防民是要通過官吏來實現的,官吏就是皇帝雇傭來給他看家的,自然不對下負責,所以難免嚴酷;官吏也不完全會對皇帝負責,因為這個“家”是你的不是我的,我也不像你那樣指望“萬世永系”,所以糟蹋起來也不心疼,貪污腐化自然橫行。防官主要通過對權臣的制衡和架空,但這樣一來使得機構疊床架屋,行政效率很低。嚴酷、貪污和低效就成了王朝無解的問題。這些負面效應累積,終會顛覆王朝。
康熙三十五年,四月起無雨,市河俱干,次月又遇大風潮,淹死萬人,飄沒房屋無數。知縣陳善不僅匿災不報,且催糧火急,一日追比400人。七月,終于暴發被災饑民數萬人哄鬧縣堂的事件。然而此人既有省里的背景,自然動他不得。康熙三十六年,百姓再鬧事,將時辰亭、儀門、頭門、縣場、照壁俱拆毀,最后鬧到火燒陳知縣在上海新建的私家花園,至第二日下午,火猶未熄。所謂革命,卻也不完全是一聲炮響之后的事。
摘自《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