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叫陪綁?啥叫主批?”有有這個時候注意力比較集中,終于提出了一個比較切題的問題。
“陪綁就是;槍斃人的時候,把另一個不槍斃的人也綁在要槍斃人的旁邊,陪著那將要被槍斃的人這就叫陪綁。意在教育那陪綁的人。我那時候,嚴格說來應叫陪批。就是批判別人,我也站在旁邊。但人們習慣于把那也叫陪綁。至于主批,就是問題非常嚴重、主要批判的對象。就叫主批。”
“噢!是歪樣子。你繼續講,繼續講。文化大革命我沒經過。但我老屋那個破門上還寫著‘革命不是請客吃飯……’。紅底黃字的毛主席語錄,我大說那是文化大革命時寫的,比我的年齡還長。我對文化大革命只有那條毛主席語錄的認識。你講你講。讓我也多一點見識。嗨,對對對,我想問一句話:文化大革命時你有老婆嗎?”
“有老婆,我老婆叫方淑云……”
有有心理放松了很多,看來老右還不一定是個妖精:“嗨,我不懂,咋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啥意思,我不懂,是不是說革命是為了吃飯?”
“有有,你胡說啥哩!你這是反革命言論。那是說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
那我咋看見那些革命的人,整天都在請客吃飯。是不是人家革命成功了?就像醫院的領導,還有大夫,殯儀館的大小領導,都革命成功了?”
“那就是走資派。真是的。董天明說得對,走資派還在走。”老右自言自語地說。然后就不言語了。
過了一會兒,有有急了。問:“你咋不吭聲了?”有有最怕老右不說話了,老右不說話的時候,他越看他,就越發毛。他那滿頭的白發、滿臉的白胡子,還有那身上穿的那說白不白,還有點發紅,袖子上還有一片一片的山羊皮衣的歪毛,真像是個妖精。
“我不想說話。”
“說,不說不行。”
“我說啥?”
“說啥都行。說文化大革命,說你老婆,說你兒女,說啥都行。說。”
老右看見有有那種歇斯底里的狂叫,他害怕了。他好像覺得自己正站在臺上接受著紅衛兵的批判。他用乞求的目光看著有有說:“那我就給你說說我的老婆吧?”
“可以,從頭到尾說的詳細點。不著急,慢慢地說。”
老右倒一杯茶,當然是“掐不齊”茶了。給了有有。然后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才坐在石桌子邊的石凳子上。他那思緒慢慢的回到了他那年輕的時候……
杜楊西和方淑云是大學時的同學,但在上學的四年期間,兩人說話不超過一百句。并且從未二人單獨在一起行走過,也沒單獨在一起呆過一分鐘以上的時間。只是上自習的時候,如果方淑云皺眉頭,杜楊西就有意的從她的身邊走過,他只要掃一眼方淑云的作業,就知道了方淑云在那里出現了難題。再次經過的時候,他就順手給她一個小紙團。紙團上寫著:“這道題應再復習一下數學講義九十七頁……”等一會兒方淑云做完了作業,會回過頭來深情的望他一眼,就算對他的回報。他當然也感到十分的欣慰。這就算一次他們心靈的交匯與碰撞。
大學四年,這種事發生過無數次。
再有半年就要畢業了。那晚自習時,杜楊西又發現方淑云緊縮著眉頭。他便走了過去,路過他身邊的時候,用眼瞄了一下,發現她并沒做作業,只是在紙上寫著“你好”、“你好”不斷重復著這兩字。當她意識到他已到她身邊的時候,用鋼筆給每個“你好”上都劃了一個圈,把“你好;’都圈了起來,好像這些“你好”不圈起來就會跑似的。
還有一次杜楊西又發現方淑云有為難之事,便又借故上廁所從方淑云身邊經過,他卻發現方淑云在一張干干凈凈的白紙上寫了個“我愛……”,在哪兒出神的看著。
當杜陽西再次返回時,他鼓足了勇氣、毫不猶豫地在方淑云寫的那個“我愛……”的后面、在省略號的上面寫了個“你”字。
方淑云立即用紅鉛筆把“我愛你”三個字圈了起來,就像圈你好倆字一樣。然后把那張只寫了三個字的十六開白紙疊了起來,裝進了自己的內衣兜里。
后來,他們倆就沒有了來往,好像方淑云再也沒有疑難事,再也沒有皺過眉頭。只是依然如故的專心致學。
后來,他們畢業時,同學們和老師都不理解方淑云為什么強烈要求要和杜楊西來大西北。國防科工委她都不去。
后來,他們就結婚了。
結婚時,方淑云拿出了那張白紙、放了一年多的那張十六開的白紙、只寫了三個字用紅鉛筆圈著的“我愛你”的那張白紙。當眾介紹了他們獨特的戀愛經過。那張白紙是他們百年和好的定情信物。價值連城。
婚后,他們恩愛無比,夫唱婦隨,出雙入對。愛生活的人,心里是健康的,工作必然很努力。他們都取得了可喜的科研成果,都曾榮獲過部頒獎章,畢業第四年杜楊西在人民大會堂接受的了國家最高的獎狀。他高興極了。不久又被任命為副總工程師。全院上下對他們這對情侶贊口不絕。在他們相繼生了一男一女以后,他們的生活更是充滿了陽光,這就好像又是兩項重大的科研成果一樣,他們心里樂開了花。
尤其是化工部任命杜楊西為副總以后,沒有人再提他的“偏右”的問題了,他在政治上也得到了松綁。他立志要為黨好好的工作,把一切都交給黨,交給祖國,交給人民,連同生命。他把他的這個想法也告訴了方淑云,方淑云立即表示支持。并且還說:“我也愿意把一切都獻給黨,獻給社會主義的建設事業,連同生命。”他們都不是中國共產黨黨員,但在家里,向黨宣誓的時候,也曾熱血沸騰,也曾激動的舉起了拳頭……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開始了。杜楊西被關進了“牛棚”。
問題是方淑云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關著。就連杜楊西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關著。一連好幾天,倆人互不知消息。就在那天下午七點的時候,他隱隱約約地聽到遠處的高音喇叭傳來了一個非常使他震驚的聲音:“……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美帝蘇修的狗特務、反動學術權威杜楊西的老婆,臭知識分子、資產階級反動小姐方淑云,把用糖衣裹著的炸彈射向了堅定的無產階級革命派、毛主席的紅衛兵、指點江山兵團的總司令萬丈冰。那天,她主動地把屁股撅到了萬丈冰同志的懷里。面對這種情況萬丈冰同志該怎么辦?方淑云長的美不美?美!十分的美;漂亮不漂亮?漂亮!非常的漂亮;肌膚白不白?光滑細膩且還白。愛美之心,人人有之。古人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但是,方淑云是資產階級的,那是和無產階級格格不入的,無產階級革命戰士豈能倒在資產階級反動小姐的石榴裙下,再美麗,再漂亮,肌膚再光滑細白都不行!于是,我們指點江山戰斗兵團的總司令萬丈冰同志毅然決然地站了起來,隨手撿了一張紙,將資產階級臭知識分子的身體的要害處蓋住了。然后擰尻子走人了。萬丈冰同志的這‘一蓋一走’,其‘一走’,走出了無產階級革命派的凜然正氣,走出了造反派的脾氣。我們為他喝采,為他的一身正氣而感到自豪;他那‘一蓋’:是守住了無產階級革命派的高尚情操,等于拔掉了資產階級小姐、用人體做成的糖衣炮彈的引信,等于粉碎了資產階級的一次猖狂的進攻。我們為此向全世界宣布:一切反動派,你們是不能得逞的,用毛澤東思想武裝起來的革命戰士總能識破你們的陰謀。無產階級必勝。”
這是一篇評論,廣播上整天整夜地廣播,中間插播著毛主席語錄歌。這篇評論的題目叫:“面對資產階級小姐的糖衣炮彈,無產階級革命戰士巋然不動。”
杜楊西聽到這個廣播肺都要氣炸了:方淑云呀方淑云,你也是接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也有子有女,有男人的人,你怎么能做出這么下做的事。以后你如何向子女交代?你有何面目再見我?杜楊西用紙將耳朵塞住,但那聲音還不斷地往他的耳朵里鉆,他一會兒坐下,一會兒又躺下,半夜時分,他只覺得手腳冰涼,五臟六腑如同刀割般疼痛難忍,他撕心裂肺般地叫喊,但無人理他。只能遠遠的聽見幾聲狗吠和他遙相呼應。原來,看守他的人早已鎖了門回家去了。
廣播響了一夜。天亮時分突然停了。看守來了,打開了房門,喊:“杜楊西。出來。”
杜楊西從麥秸窩里鉆出來,東方已經紅了,像血一樣紅。
杜楊西以為要批判他,所以踉踉蹌蹌地撲到了門口,批判好,能見到人,也能看到陽光。這些天以來,他沒接受批判,一整天一整天地被關在這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地方,人家把他殺了連收尸都找不到的地方。雖然身體有著強烈的疼痛,但他還是堅持去。他想,這多半為方淑云才審他,或者批判他。
可那兩人之中的一個人說:“現在把你放了,你辦理臭知識分子、資產階級反動小姐方淑云的后事。方淑云是在向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最最偉大的領袖毛主席用死來示威,她死有余辜。現在,放你出去,是出于無產階級人道主義的考慮,是無產階級對你的仁慈。你出去以后只許規規矩矩,不許亂說亂動。否則,小心你的狗頭。……”
杜楊西一聽到讓他去辦方淑云的后事,立即就暈倒了。那個造反派下面說的啥,他根本就不知道。無論如何方淑云也不該死呀。杜楊西沒聽見“方淑云用死來向毛主席示威”是自殺的話外音,他以為是被他們害死的。后面走上來兩個戴紅袖章的人把杜楊西摻了起來。杜楊西一蘇醒過來,首先看到的是那人戴的紅袖章,他眼花了,他把那紅袖章看成了一個血盆大口,一個專門吃人肉的血盆大口,他又是眼前一黑,不省人事了。
處理方淑云的后事很簡單。木工房訂了一個薄薄的木匣子,把方淑云的尸體往里一裝,訂上蓋,抬到那防洪渠岸上一埋,了事。因為,他是杜楊西的老婆,是資產階級小姐,是向毛主席示威而死的,所以,一切從簡。不準披麻戴孝,不準通知親友,草草率率,無聲無息,完了。
按照造反派的要求,辦完方淑云的后事以后,杜楊西應迅速地向造反派報道,繼續住“牛棚”。隨時準備接受批判。埋葬了方淑云后的第二天早晨,杜楊西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東西,準備去蹲“牛棚”。臨行前,他叫開了鄰居王大媽的門,想求王大媽照看一下他的孩子。因他已無能為力了。
可是王大媽一把就把杜楊西拉到她的家里,“啪”的一聲就把門關了。王大媽讓杜楊西坐在床上,眼淚“唰唰”地往下掉。王大媽說:“多好的人,天底下就沒有比淑云再好的人了,就是被他們害死的,就是那個爛廣播······”
王大媽接著說:
“這幾天,我總想過去看看,給淑云整整衣服,梳梳頭……但孩子們不讓。孩子們說,現在過去,沒什么好處,你沒看杜總門口有站崗的嗎。以后我們有的是時間去看杜總。果然我看見你家門口老是有兩個人,晚上都不離開。你出來的時候,我也正想過去,因為門口的那倆人剛走。這兩天,有很多人都來了,都想去看看淑云和你,但一看見那兩人,有的往樓上走了,有的假裝走錯樓門又下去了。還有的人就敲了我家的門,在我家了解了解你的情況就走了。全院大部分的人都來了,但都沒進去。就因為有那兩條狗。”
杜楊西這時才明白,這些天家里沒有人來的原因了。
王大媽流著眼淚說出了方淑云死的原因:
“淑云三天不見你回家,像瘋了一樣,逢人就打聽見人就問。他東找西尋,一天不知道要奔多少個批斗會。目的是向臺子上看,看那些“牛鬼蛇神”“走資派”“叛徒特務”“地主分子”中有沒有杜楊西。但始終杳無音信。最后有一位好心的同事悄悄告訴他:萬丈冰肯定知道。淑云這才明白了,決定去找萬丈冰。臨行前淑云找我和她作伴。我說:淑云呀,不是我不去,杜總和萬丈冰原來就有矛盾,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這是萬丈冰在公報私仇,你去問他也不會告訴你。淑云認為我說的有道理,乞求是不會有結果的。但是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要想讓老杜回家必須萬丈冰點頭。但怎么才能讓萬丈冰點頭呢?淑云在房子里走了幾圈,說:大媽有辦法了。你等等。他轉身回到你們家里去了。大約有一個小時她出來了,提了一個大包來到我家里。我問:淑云,你提的這是啥?她說:給萬丈冰提的禮品。什么禮品,是錢嗎?不是錢。錢買不到這個東西。哪能是啥?是我的一個科研成果叫:《“八五加濃炮”的青春》。這能救回杜總嗎?能。你沒想想,萬丈冰也是個知識分子,知識分子都會以自己有科研成果而感到榮耀,他當初剽竊老杜的論文,說明他很看重這份榮耀。我今天拿的這成果肯定能得大獎,他能不喜歡?!他喜歡,就能和我家老杜冰釋前嫌。我看能行。淑云呀,我看夠嗆。大媽你別說了,其實,我跟你是一樣的心情,我也不愿意這么的去做,因為,這不光是我不要榮譽的問題,這也可能是我在犯罪。這是國家的機密呀。但是我為了我的孩子、為了老杜,我別無選澤。對于像萬丈冰這樣的人,我只能放出血本,孤注一擲。才能和這樣一個剽竊者、賊進行通融。淑云說到這里我就同意了。我和她一同去了。我知道萬丈冰是不會同意的。你沒想想,萬丈冰是個什么人,一個利令智昏的人。野心大著呢!他現在咋能看上你的這成果?!但是我為了安慰淑云,就和她去了。杜總,這是我犯的最大的錯誤。如果我當初制止了她。不和她一塊去,那她就不會去。嗚嗚嗚······“
王大媽哭出了聲。
“王大媽,這不怪你”。杜楊西說:“淑云就是那樣的人,只要她認準的事,誰也攔不住她。她是個知識分子,她拿她的心里去揣度別人的心里,是她錯了,人和人是不一樣的,尤其像萬丈冰這種人。這不怪你。你說,后來呢?”
“后來,我和淑云就見到了萬丈冰。淑云說:老萬,我們都是搞科研的,你也是我們科研戰線的精英。在那次技術交流會上,老杜做的過分了,他不該那樣,搞科研哪能不碰車、不重復,如果說重復了,撞車了,就是剽竊,那未免也太霸道了。既就是剽竊,我也是剽竊蘇聯的,與你老杜何干。后來你說是你的,那你拿去不就行了。大家都是為了國家建設。這本沒什么。如果真是蘇聯人寫的,那才叫洋為中用,這是毛主席提倡的,誰敢說半個不字。那咱真敢砸爛他的狗頭。當初,你是咋想的?用蘇修的槍打蘇修的頭,你才是真正的英雄。就是退一萬步說,剽竊論文,有什么了不起,不就和在圖書館拿一本書一樣,誰能把誰咋了。算了,你就不要和老杜這犟東西計較了。大人不記小人過。你大人大量。”繼而,淑云把話題一轉,說:“老萬,聽說你也搞八五加濃炮的研究。正好嫂子也搞過一陣子。也做了一點工作。嫂子把資料給你帶來了,你看看對你是否有幫助。”說著就把那一包資料遞了上去。
當時萬丈冰說:“你把東西放下。你們回去吧。我告訴你們,老杜很好。他還有一些問題沒交代,只要一交代就沒事了。
方淑云得到萬丈冰的這樣答復很滿意。就把東西放下了,整整一大包,有十幾斤重。有圖片、有樣品。淑云看著自己的東西戀戀不舍的離開,當時我看見淑云的眼神,才意識到那東西真的比金子還珍貴。”
在回家的路上。淑云才告訴我:“其實萬丈冰根本就沒做過火炮的青春的研究工作,這是我給萬丈冰的臺階。意在人家接受咱的禮物。另外,我的哪項科研并不是只做了一點點工作。而是完全地完成了,并且已經過實驗證明非常成功:炎熱的夏天,在云南打炮成功;在寒冬臘月,在哈爾濱打炮成功。另外還做了一萬兩千次的模擬實驗也沒問題。只要一聲令下,馬上就可以批量生產,但一直沒接到軍方的指令。這個專題是沒人知道的。是我和一軍事研究所通過有關單位秘密簽定的協議,科研經費直接打到非金屬院,非金屬院再根據我使用的原材料費、差旅費在予以報銷。非金屬院也不能過問我在干什么,因為這項研究有它的特殊性和保密性。在科研報告上面沒有方淑云的簽字。一點方淑云的痕跡都未有。如果萬丈冰簽了字,那么一切就都過戶了,軍功章就掛在了萬丈冰的脖子上了。”她對這項科研成果為什么說只做了一點點工作呢?其實她已完完全全的完成了。她說:“還是為前面的話做的鋪墊,讓人家心安理得地接受她的這個禮品,接受她對人家的巴結。也就是說,你做了見證,以后,如果,有人問起這個事,你會為萬丈冰作證。當初方淑云自己說,只做了一點點工作,大量的工作還是萬丈冰做的。”她反復地給我說:她是一個純粹的知識女性。她認為只要專題能為國家所用,只要能解放她丈夫,什么名譽地位,她都可以不要。
“后來她再沒有去找萬丈冰?”
“沒有。我一直都陪著她。當那可恨的廣播響了以后,我更不能走了。因為淑云氣得死去活來。到了晚上孩子們回來了她的情緒才有所穩定。晚上我一直陪她到十點才回去。誰知道,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在你家窗外那顆裝高音喇叭的榆樹上自盡了。”
“啊!原來是這樣。”杜楊西像發瘋了一樣沖了出去,跑到埋方淑云的地方,放聲大哭:
“淑云呀,你怎么就這樣的走了呀,我實在對不起你,我還冤枉了你,我以后該咋辦呀……”
可是,杜楊西到墳地還沒半小時,就來了一群戴紅袖章的人,將他五花大綁,押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