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孫桶

　　一、箍盆防賊
　　
　　 真是盼什么來什么，柳氏正琢磨著到哪兒找個箍桶匠把自己家那只木盆箍一箍時，箍桶匠老韓便挑著擔子進了村。柳氏急忙把老韓叫到院里，搬出了那只殘破的木盆。
　　木盆昨天白天還好好的。丈夫要外出，臨走前一再叮囑柳氏，一個人在家要多加小心，特別是晚上，一定要防盜防賊。可一個女人家，怎么防呀？柳氏琢磨了半天，想出一個辦法，把家里的木盆找出來，盛滿水，插好門，放在了門口。沒想到還真派上了用場。半夜的時候，似睡非睡的柳氏被一陣極為輕微的挑動門閂的聲音弄醒，她“呼”地一下坐起來，本能地操起了剪刀。隨著門栓被撥落，竊賊高抬腿輕落步潛入房間。可他做夢都沒想到門口會有埋伏，一腳就踩到了木盆上。木盆傾翻，水流滿地。竊賊嚇得爬起來跌跌撞撞一溜煙兒便逃之夭夭。雖然是有驚無險，可是木盆卻弄壞了。剛好老韓來了，柳氏便交給了老韓，以便晚上繼續用來防賊。
　　老韓一邊認真修補著木盆，一邊和柳氏有一句沒一句地嘮著家常。無非是說他們箍桶匠的本事，專門是成人方圓，不管做什么，小到量酒的“提子”，大到澡盆什么，他們全會做，而且精于修補，家里的竹器木器全能修補成原樣，說著抬頭掃了一眼角落里斜掛的溺器尿罐，說道：“我看你家那子孫桶也有年頭了，眼看冬天就到了，夜長了，用不用修一修，免得誤事兒呀！”
　　柳氏沒有接話，眼睛盯著木盆：“師傅多上上心，該多少錢我一文不會少你的，別誤了我今天用就成了！”
　　老韓聽出了柳氏的話外之音，他也不再言語，大約過了一頓飯的工夫，木盆修好了。柳氏盛滿水，停放了足足有半個時辰，見沒有滴水滲透，這才付了工錢。老韓接錢在手，告辭而去。
　　送走了老韓，柳氏忙了一陣子，這天就黑下來了。柳氏又像昨晚一樣，插好門，在木盆里盛滿水，放在門口，然后和衣上床，把剪刀放在身邊，以防萬一。大約到了后半夜，整個小村都進入了夢鄉，萬籟俱靜。突然，一條黑影溜了出來，四下張望半天，見沒有什么異常，這才三跳兩躍，來到了柳氏門前。側耳仔細聽了聽，屋里傳出細微均勻的鼾聲，他眼里掠過一絲笑意，掏出柳葉刀，從門縫探進，三撥兩弄，挑開門栓，慢慢把房門打開。打開房門后，竊賊似乎知道門口有木盆一樣，高高抬起腿，剛要邁過木盆走進屋里，突然，四周一陣人聲，燈籠火把亮起來，把整個院子照得如同白晝一樣，幾個大男人齊刷刷圍了上來，雷鳴般大吼一聲：“站住！”
　　竊賊渾身一顫，差點兒沒坐到地上，他扭頭就跑。剛跑了沒兩步，幾個人搶步趕上，老鷹抓小雞一樣掐住他的脖子，把他硬生生地扯了回來。領頭的大漢怒目圓睜：“還用黑布把狗臉遮住了，我倒要看看你長什么狗樣！”說完，一把撕下竊賊臉上的黑布，眾人不由得全愣了，竊賊不是別人，竟然是箍桶匠老韓。
　　“是你？”領頭的怒不可遏，向屋里喝了一句，“弟妹，出來吧，你來看看這可恨的賊，竟是那個箍桶的！”
　　可是接連喊了三遍，也不見柳氏回答。眾人對視一下，一股不祥之感油然而生，也不顧慮什么男女有別，急忙闖進屋里，一看床上的柳氏，頓時驚得目瞪口呆——柳氏已經不省人事。
　　
　　二、賊喊捉賊
　　
　　 眾人不敢怠慢，急忙報官。很快，官府差役趕到，仵作上前查驗，發現柳氏是中了迷藥，一碗涼水便把她噴醒了。仵作又仔細檢查，發現迷倒柳氏的迷藥竟然來自木盆。木盆里被事先放置了一種特殊的迷藥，這種迷藥需經水浸泡數個時辰之后才會散發藥力。柳氏躺在床上，門窗緊閉，自然被迷個正著。一切檢驗清楚，差役們便把柳氏、老韓以及一干人等帶到了縣衙公堂。
　　知縣逐人詢問，柳氏如實稟報，說她害怕賊人再次行竊，就求族人埋伏在院里，結果把老韓捉了個正著。只是沒想到老韓會在修補木盆時放置迷藥，這更讓她后怕。
　　問罷眾人，知縣問老韓為什么放置迷藥，又為何夜半行竊。老韓道：“回老爺，小的不是為財也不是為色，而是為了她家那只子孫桶！”
　　一句話把所有人都說樂了，老韓沒有笑，他扭頭看了看柳氏：“請問大姐，你家的子孫桶是誰給箍的？”
　　柳氏一愣：“這是我出嫁時老父所贈，我不知道是哪位師傅給箍的。”
　　“那可問一問令尊大人呀，令尊必定會知道是誰箍的。”
　　“老父早已離世。”
　　老韓臉色一變：“那… …方圓幾十里，能箍桶會箍桶的人肯定不多，一問肯定就知道了。”“我家原是外地人，后來遷至此地，怎么就能肯定這子孫桶一定是在本地箍制的？”柳氏說著一皺眉，“你問這些干什么？這和你半夜入民宅圖謀不軌有什么關系？”“太有關系了！大人，她家那只子孫桶本是我的老父所制，本來是作為我家的傳世之物，不知怎么竟到了她的手上。”
　　知縣一愣，一個偷盜的賊人竟然反污別人是賊，這倒是新鮮。他微微一笑，命老韓說說他家的子孫桶。老韓說他家在朔州，幾代以箍桶為生，也贏得了不小的名氣，尤其是他爹韓老師傅，手藝好，名氣大。五年前，韓老師傅集畢生功力，箍制了一對子孫桶，準備作后代傳世之物，以期望后世子孫更一代超越一代。可后來，韓家失竊，一只子孫桶下落不明。韓老師傅急火攻心，一命嗚呼。臨終前，他交代兒子，無論如何也要把那只失落的子孫桶找回來。老韓當時就指天發誓，即使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把那只子孫桶找回來。安葬完父親，他就挑起箍桶挑子，開始奔走天涯，四下尋找子孫桶。前天他來到這兒，在柳氏家門外一眼就瞥見了那只子孫桶，他當時就認出來那就是自己家丟的那只，原本想找主人詢問，可轉念一想，還不如偷偷拿走了事。于是當天晚上就悄悄摸進了柳氏家，沒想到柳氏在門口下了埋伏，他踏翻木盆后嚇得撒腿就跑。第二天又去村里探尋情況，正好被柳氏撞見，給她補好了木盆。他也趁機把迷藥粉灑在了木盆內，晚上又去偷盜，沒想到落了一個自投羅網。
　　聽老韓說完，柳氏氣得臉色發紫：“好你個賊喊捉賊，還大言不慚說那子孫桶是你家的，憑啥？”
　　“我家的東西當然有特點，你說你那子孫桶有啥不同之處？”
　　柳氏一時語結。老韓一笑，如數家珍地說了起來，一口氣說出十八處與其他子孫桶不同之處。知縣派人立即查看，果然絲毫不差。知縣又派人去朔州老韓的老家查訪，也的確有韓家箍桶世代傳人及作坊，并且在老韓家看到了另外那只和柳氏家一模一樣的子孫桶。可是僅憑此也無法斷定柳氏家的子孫桶就是偷盜所來，而柳氏又緊逼縣衙追究老韓夜入民宅之罪。知縣思考許久，最后決定判老韓賠柳氏紋銀一百兩，對老韓夜入民宅及下藥之事也不做追究，至于子孫桶的事，則由兩家私下解決。一樁稀里糊涂的案子就這么稀里糊涂地解決了。
　　案子就這么定了，老韓又去了柳氏家，準備購買子孫桶，柳氏說什么也不答應。老韓實在沒有辦法，再三向柳氏道歉后，挑起擔子，無可奈何地一步三回頭離開了小村。
　　剛剛走過一道山梁，前面出現一片樹林，老韓走進樹林沒幾步，突然眼前人影一閃，一個人攔住了去路。
　　
　　三、絕技辨賊
　　
　　 攔住老韓的不是別人，正是柳氏。老韓一愣，急忙放下擔子，抱拳當胸：“大姐有何見教？”
　　柳氏柳眉倒豎：“姓韓的，你可真夠不要臉的，竟然敢說柳門的子孫桶是你家所制。”
　　老韓一愣：“當年的柳老前輩是你什么人？”
　　“正是家父。”
　　老韓上上下下打量了打量柳氏：“你說這話，臉也夠大的。告辭！”
　　“慢著！”柳氏攔住他，“我今天就要讓你承認，那子孫桶是我柳家絕技，你們韓家根本就做不出那樣的！”
　　老韓一愣神兒：“怎么讓我承認？難道柳老前輩還在人世？”
　　“家父雖然不在，可我還在，今天咱們就較個高下！”柳氏說完，一抖手里提的包袱，展出箍桶用的各種工具，兩個人各自選好家什，說了一聲“開始”，便各自忙碌起來。
　　
　　整整半個時辰過去了，柳氏放下手里的工具，一只做工精細、造型別致，和她家里的子孫桶一模一樣的器物展現在老韓的面前，而老韓的那只雖然也勉強算是完了工，可技法和造型跟這只難以同日而語。
　　沒等柳氏說話，老韓雙唇顫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淚流滿面：“蒼天呀，柳氏終于有傳人了，我終于找到柳氏傳人了！”
　　柳氏倒愣了，她呆呆地看著老韓：“你這是耍的哪一出呀？”
　　老韓轉過身來，取出一張銀票：“我可找到你們了，這是你們應得的。”說著，提起了陳年往事……
　　那還是五年前，柳氏的父親來到朔州，干起了箍桶生意。由于技藝高超，很快便贏得了認可，引起了朔州傳統箍桶世家韓家的不滿，便琢磨著如何趕走柳家。正好這時候當地一個首富要嫁女兒，按照習慣應準備子孫桶作為陪嫁，便讓兩家各制子孫桶。最后柳家的子孫桶被選中，作為首富嫁女的陪嫁。韓家借此機會大使手段，他們暗中了解到男方對首富女并不中意，于是派人暗中調唆，男方和女方不同房，致使半年過后，女方的肚子仍不見動靜。又過了一年，女方的肚子仍未鼓起來，韓家借此大造輿論，說柳家不仁不義，做桶不善，致使人家久婚不育。首富勃然大怒，憑勢力把柳家清出了朔州。而去年首富的女兒被休回家，首富又為她重新找了一家，很快懷孕，這時首富才明白事情的真相，覺得當初錯怪了柳家。要求韓家必須要找到柳家人，贈送紋銀千兩，算是對當年的愧報。老韓一路過來就是為了尋找柳家人，可他只認識柳老前輩，卻從未見過柳氏，因而不見柳氏露出絕技，他也不敢斷定她就是柳家的后人。
　　柳氏這才恍然大悟，告訴老韓，當年她家被逼走后，他爹發誓再也不做箍桶匠了，帶著她輾轉來到這里，后來給她定了這門親。在她出嫁的時候，父親親手制作了那個子孫桶作為陪嫁。父親臨終前一再叮囑她，雖然她已經盡得柳家箍桶真傳，但沒有哪個男人愿意妻子是個箍桶匠，所以要她永遠不要露出自己的手藝。如今她已經習慣了現在的生活，那千兩白銀對她也不重要，她要老韓帶回去交給首富。
　　老韓面露難色：“首富說我一定要送到，而且還說，找到你們一定要用柳家的器物作證。”
　　柳氏想了想：“你把我家的子孫桶帶回去吧，銀子也一同帶回去。”
　　老韓見柳氏實在不收銀子，便又求柳氏傳他箍桶法，同樣被拒絕，他實在沒辦法，只好再三拜謝了柳氏，然后告辭離去。
　　大約一個月后，十幾匹快馬突然來到小村，為首的正是老韓，直奔柳氏家。等到了柳氏家才發現柳氏夫妻早已舉家遷走，不知了去向。一聽此話，老韓“撲通”一聲坐在地上，仰天號叫：“我……我不該跟首富撒謊說我已經學會了柳家的箍桶技法呀……他有五個女兒，都要出嫁，現在柳家的唯一傳人又不知了去向，我要拿不出子孫桶來，我家就被驅逐了，害人終害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