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方北剛迷糊過去,女兒就站到他的床邊來了,女兒說,爸爸,我是小鳳,你要為我報仇哦。喻方北雙腿一蹬就醒了。窗簾拉得很死,屋子里黑乎乎的,但女兒身上熱嘟嘟的氣息直撲鼻孔,喻方北想伸手去抓住她,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就停住了。其實他并沒看清女兒的樣子,女兒在他面前也是一團黑,但那聲音肯定是女兒的;女兒的嗓音略帶一點澀味。喻方北的心跳得很慢,是他有意控制了呼吸的緣故,他抖抖索索地開了臺燈,看見女兒剛才站立的地方,放著兩雙鞋。他和妻子的鞋。妻子李禎因患腦溢血癱瘓了,此刻表情痛苦地蜷縮在靠墻的一面,喻方北把被子往妻子的肩頭底下掖了掖,關了燈走到陽臺上。
時間已經是凌晨四點半鐘,秋天的霧氣把路燈的光芒吞掉了,成都的大街小巷,只有一個冰冷而朦朧的輪廓。風從五層樓下的地面卷上來,喻方北打了個寒戰,但女兒乞求的聲音并沒被吹散:爸爸,你要為我報仇哦……自成年過后,女兒就再沒向喻方北求過什么了,今晚跑到他夢中來,卻是乞求為她報仇。
未必女兒真的出事了?
他走進客廳,看著那一攤鮮血似的電話機,猶疑著是不是撥打一下小鳳的手機。小鳳是去找丈夫的,這么早撥過去,合適嗎?可是喻方北的心放不到肚子里去,到底把聽筒拿起來了。
手機關機,這在意料之中。
李禎在臥室里發出哼哼的聲音,喻方北心事重重地回到床邊,幫助妻子翻了個身,就躺到被窩里去,他的眼睛剛一閉上,小鳳又來了。這一回,喻方北看清了女兒的臉,女兒的臉很蒼白,瞪得很圓的眼睛里,有一種無助的絕望。喻方北再也不敢睡了,披上大衣,傍墻坐著。
喻小鳳是昨天夜里十點左右離開成都的,喻方北把她送到街上,一直看到她坐上出租車才回了家。喻小鳳要去的地方是沐川縣,距成都二百公里。
喻小鳳的丈夫任向坤,是沐川縣西北鄉人,昨天上午返鄉進貨(他們在成都西區清溪路開了家手機專賣店,只出售二手貨,貨源由任向坤從老家低價進來),傍晚時分,喻小鳳給任向坤打電話,怎么也打不通。晚上八點,任向坤主動打電話回來了,那時候喻小鳳剛好回父母家取東西——她和任向坤還沒買房子,父母家就是她的家,只是小兩口多數時間歇在店子里——手機關掉了,任向坤的電話打在了岳父家的座機上,剛好是喻小鳳接的,任向坤說,小鳳,等一會兒有人要來取七千塊錢。喻小鳳說,你不是帶了兩萬嗎,還不夠?任向坤說你別管,人來后,你把七千塊給他就是。我認識那人不?不認識。不認識我怎么能把錢給他?電話那頭再沒有回應,喻小鳳喂了兩聲,線路就斷了,再打過去時,回答她的只有嘟嘟嘟的忙音,由于聲音低沉,聽起來像“堵堵堵”。
喻方北給妻子喂了飯出來,見女兒氣鼓鼓的樣子,小心翼翼地問,向坤不順利?女兒沒答話,喻方北就不敢再問了。李禎得病之前,曾經傷傷心心地對丈夫說,方北,聽她跟我們說話的口氣,哪里把我們當爹媽喲。有什么辦法呢,女兒就這脾氣。
女兒的脾氣是李禎慣出來的。喻方北和李禎都是北方人,在北京某名牌大學畢業后,分到成都工作,但小鳳不是出生在成都,而是在四川東北部的一個小鎮上,那是喻方北勞動改造的地方,小鳳出生后不到半年,李禎就得了心臟病,哪怕她想再生個孩子想得發瘋,也不敢冒那個險了。四年之后,鄰鎮一戶農民因子女太多,家里太窮,想把最小的兒子送人,李禎聽到消息,就去把孩子要來了,條件只有一個,就是那對農民夫婦從此不能認這個兒子。小家伙以前叫梁員,現在叫喻員。白白撿了一個兒子,李禎很高興,但喻員畢竟不是親生的,她沒法像喜歡小鳳那樣喜歡喻員,小鳳掉到地上的飯粒,李禎總是讓喻員撿起來吃了,家里有了糖果,也只有小鳳的份。小鳳從小就知道自己優越,霸道的作風就這樣養成了。她八歲那年,喻方北平了反,舉家遷回成都,任省屬某企業副總工,可上任不到三個月,就調配到內蒙古搞基建。他是一個人去的,一去就是十一年,等他從內蒙回來,女兒已經是個大姑娘,天性已經形成,改不過來了。
喻小鳳不停地撥電話,每撥一次,都狠狠地把聽筒砸下去,剛砸下去又提起來。喻方北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深深地皺著眉頭。當女兒再次把聽筒提起來后,喻方北終于說,打不通他的手機,就打到他父母家試試嘛。喻小鳳沒有像往常那樣朝父親發火,只是帶著悲傷的腔調說,我不是告訴過你嗎,他父母兩個月前就宣布跟他斷絕關系了。
李禎在臥室里叫,老——伴。這是她癱瘓后能說的惟一的話。只要她醒過來,就常常練習這兩個字,有熟人去看她,不管問什么,她的回答都是,老——伴、老——伴。她大概覺得人到老年、身染重病之后,只有丈夫才是她的依靠。喻方北走進臥室,握住老伴的手,為她按摩。
客廳里突然有了吵鬧聲。喻方北把老伴的手放進被子里,急匆匆出來察看。兩個面孔陌生的年輕人站在門外,正和喻小鳳吵架。見喻方北出來,年輕人對喻小鳳說,既然不愿意給就算了,再見。兩個人走了,其中一個下樓前還朝喻小鳳做了個飛吻。喻小鳳嗒地一聲將門撞上了。
他們要你給什么?喻方北問道。
這時候,喻小鳳才把任向坤打來的那個電話說了。
不好,喻方北說,一定是有人敲詐他!
還用得著你來提醒?如果我不知道有人敲詐他,就把七千塊給了!
看著女兒那一副惡狠狠的樣子,喻方北直想賞她兩個耳光。十多年來,他都有打女兒的沖動,可他一忍再忍,忍到最后,終于不敢打女兒了。女兒跟她媽一樣,長得很漂亮,特別是眼睛,彎彎的,眼珠又黑又亮。他不明白漂漂亮亮的女兒說出的話為什么像扔出的石頭。
電話鈴突然響了起來,喻小鳳一把抓起聽筒。她希望是任向坤打來的,果然就是。喻小鳳說,剛才有兩個人來了,但是我沒給他們錢,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任向坤說,先不要問……你把錢帶到西北鄉來吧。什么時候?今天晚上。明天來不行嗎?任向坤不回話。喻小鳳說,你為啥吞吞吐吐的?任向坤說,你快來吧。班車早就收了,我怎么來?任向坤說坐出租車。電話又斷了。
坐在一旁的喻方北啥都聽明白了,他說,看來情況比我想像的嚴重,說不定向坤遭了綁架!喻小鳳也這么疑心,但她站起來說,我馬上打的到西北鄉去。
不行!喻方北斷然地阻攔,要去也要等到明天。
明天?你讓向坤在別人手里受一晚上罪?他膽子本來就小,一夜過去,折磨不死,嚇也嚇死了!說罷,喻小鳳就進里屋取錢。
喻方北跟進女兒的房間,對她說,你這是往火坑里跳啊!喻小鳳一面點錢一面說,不就七千塊錢嘛,錢重要還是人重要?喻方北問她是不是欠過人家七千塊,喻小鳳說,只有人家欠我們的。喻方北越發覺得事態嚴重,既然不欠別人,為什么單單索要七千?他把這問題向女兒提出來,喻小鳳又氣又急,大聲道,你不要啰嗦好不好?將皮包往肩上一挎,就要出門。
給我回來!喻方北的一聲吼,把他自己也嚇住了。喻小鳳呆在門口,半天反應不過來。
即使今晚要去,喻方北說,你也必須先報警,讓警察跟在你后面。
喻小鳳緩緩地轉過身,淚水已把臉濕透了,你以為自己有多大的面子?你女兒要去救老公,想讓警察跟著警察就跟著?讓你給女兒找個混飯吃的地方也辦不到,還想調動警察來保護她?
喻方北張口結舌。這是小鳳第一次向他抱怨這件事情。其實他自己早就為此事痛心。公司(以前的那個企業已經發展為成都很有影響的公司)里別人家的孩子,哪怕只是一個初中畢業生,哪怕爹媽只是個小小的辦公室主任,也可以在單位上謀個閑職,每個月穩穩當當地拿走兩三千。小鳳雖然沒考上大學,可她是高中畢業呢,喻方北卻沒能為她找個事,讓她在家待業好幾年,才不得不自己出去闖蕩。一個女孩子家,獨自去過深圳、上海、福建和浙江,錢沒掙到,卻帶了滿身疲憊回來。如果不是她弟弟喻員建議她就在成都開個手機專賣店,并愿意借給她幾萬塊錢作底金,她至今也不會安定下來。喻員跟他姐姐一樣,也只是高中畢業,也沒弄到像樣的工作,最初在公司食堂里洗碗刷鍋,后來公司在羊西線上的“飲食一條街”買了家酒樓,他又去那里當服務員,所做的事情也不過是端盤子,只因為那孩子誠實,腦子又好用,才做了領班,過后又做了大堂經理……這些事,喻方北再后悔,現在也沒能力挽救了,他說,小鳳,爸爸知道對不起你,但這事非同小可,不能耍脾氣,你一定要報警。
喻小鳳的淚水流得更加洶涌,一潮一潮的,每涌出一潮淚水,她就說一句話,向坤要是真的遭了綁架,綁架他的人一旦知道你報了警,馬上就會撕票!……你女兒不要臉,年紀輕輕就嫁了三次人……我就喜歡現在這個男人……你不會讓你女兒結婚剛二十天,就沒有男人了吧……我走后,如果你報了警,讓向坤有個三長兩短,我跟你沒完!
喻方北的淚水也快下來了,他說孩子,爸爸跟你一塊兒去。
不!我的事情,不要你來摻和!說罷,喻小鳳甩門而出。
喻方北追了出去。喻小鳳走得很快,近乎小跑,喻方北也只好跟著小跑,邊跑邊氣喘吁吁地說,你不是說跟那邊開招待所的覃阿姨熟嗎,你就住到她那里去,如果向坤問你錢帶來沒有,你就說帶來了,讓他到招待所來取,他不來,你就別動。千萬記住一條,不能出覃阿姨的招待所……
說著這些話,喻小鳳登上了出租車。
喻方北回家后,想給任向坤的父母打個電話,可是他不知道號碼。喻方北跟這第三任親家,還從沒見過面,也沒有過任何聯系。
不祥的預感使喻方北沒法入睡,一會兒躺下,一會兒起來,磨磨蹭蹭捱到凌晨四點多鐘,才迷糊過去,剛一迷糊,女兒就飄飄忽忽地到他床邊來了。
霧氣越來越重。喻方北像往常一樣,抱著妻子上了廁所,又為她刷了牙,就端一碗米羹到床前去給她喂。李禎每吃下一勺,就叫一聲,老——伴。聽著這呼喚,喻方北鼻子發酸。妻子八年前就癱瘓了,正是由于她的癱瘓,他才不得不提前一年退休,回家來做她的貼身保姆。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秘密,雖然做了四十年夫妻,但有些秘密依然只屬于私人,當喻方北第一次為妻子擦屁股的時候,他無法不因為深入別人的秘密而產生厭惡。那段時間,他的確有過希望妻子死去的想法,醫生也說了,犯腦溢血的人,即使當時沒死,也很容易在短期內復發,一旦復發,命就難保了。喻方北帶著又害怕又渴望的復雜心情,等著那一時刻的到來,結果兩個月過去,妻子竟然一天天地好轉了。最開始的那段時間,她幾乎什么也不知道,只在小鳳和喻員站到她床前來叫媽的時候,她的喉嚨里才抽動出響亮的吼聲,現在她不僅能坐起來,還能夠叫老伴了。聽到她叫老伴,喻方北才知道自己離不開她,他們的關系,不是她對他依戀,而是反了過來。晚上睡覺,喻方北很容易驚醒,每次醒來,都去探妻子的鼻息,當熱突突的氣息噴到他的掌心上,他才舒一口長氣。對他來說,有這個人和沒有這個人,生活完全是兩回事;哪怕她就是徹頭徹尾的植物人,只要她活著,就是他的安慰。
等一會兒到林力那里看看,喻方北一邊給妻子喂飯一邊想。林力是任向坤的同村人,在成都撫琴路二段開了家水果門市,他們經常來往,林力還到喻方北家吃過幾頓餃子,最近大半年,林力和任向坤沒大接觸過,但林力畢竟熟悉沐川那邊的情況。
飯還沒喂完,電話響起來了。喻方北放了碗出去接。他沒聽到對方喊他什么,只聽到是個女人的聲音,就急促地說,小鳳,沒事吧?對方說,我不是小鳳,我姓覃,你是小鳳的爸爸嗎?喻方北說是,你是覃阿姨?見到小鳳沒有?我還以為她回家了呢,覃阿姨愣了一下說,你就趕快到沐川來一趟,小鳳可能出事了。
喻方北又看到了小鳳站在他床邊時那張蒼白的臉,聽到了她說的那句話。他神思恍惚地走進臥室,想把最后幾勺子飯給妻子喂下去。可是妻子不愿意接納,臉憋得通紅,終于說出一個字來,鳳……鳳……八年來,這是妻子會說的第三個字。喻方北發現,妻子心里對什么都是明白的,只是說不出來,昨天晚上,他跟小鳳吵架的時候,妻子在屋子里發出哼哼的聲音,看來她也有了什么預感。喻方北說,沒什么,小鳳到店里去了。
再次走出臥室的時候,喻方北把門關上了,自己的飯也沒來得及吃,就小聲給兒子打了電話,喻員,你姐可能在沐川出了點兒麻煩,我要過去一趟,今天肯定回不來,你抽空過來照顧你媽。喻員問事情大不大,如果事情大,他就一起去,尚芹(喻員的妻子)出差了,讓高建安過去照顧媽。高建安是喻小鳳的第二任丈夫,三年前喻小鳳就跟他離了婚,但他至今還愛著喻小鳳,喻小鳳和任向坤辦結婚證之前,他還去給喻小鳳下跪過,希望復婚,給喻小鳳下跪了,又給喻方北下跪,發誓他再也不賭博,讓喻方北說服小鳳;正是因為賭博,喻小鳳才決心和他分手。其實喻方北一直比較喜歡高建安,賭博是個缺點,但他對人好,特別是對他們兩個老人好。但小鳳不容他,肚里的孩子懷了七個月,為跟他離婚,沒給任何人招呼一聲,就去醫院打了毒針。這些事情,喻方北已經不愿意去想了,他對喻員說,沒什么大事,我一個人去就行了。不管怎么說,高建安再不是自己家的人,他對喻方北夫婦再好,也不能像對自家人那樣使喚。
沐川被大山圍困,是四川有名的窮縣,西北鄉又靠近更加貧困的峨邊縣。班車在崎嶇險峻的山路上爬行,四野群峰聳峙,褐色、綠色和淡黃色的不明煙霧,總在不遠的前方飄蕩,空氣里彌漫著松針和櫟樹葉腐爛后的氣息。太陽越過對面山頭,斜插到左邊的峭壁上,使大山明暗分割;喻方北坐在右邊,透過車窗向外望去,深谷中的村鎮依稀可見。
喻方北是第一次到這里來,險惡的生存空間,使他更加覺得女兒的處境不妙。
到西北鄉已是下午三點,車子走了足足六個小時。喻方北推算著時間:小鳳是昨晚十點左右離家的,晚上車少,加上坐的是出租車,大概能夠提前三分之一到一半時間到達,就是說,小鳳到西北鄉的時候,是凌晨一點至兩點的樣子,小鳳到他床邊來求救,是四點半鐘,中間的這幾個小時里,到底發生了什么?
鄉場很小,除了不足五十米的一段石板街,其余全是土街;房屋也很低矮,而今在鄉場上難以見到的青磚瓦房,在這里卻是主體格調。喻方北往這塊地皮上一站,才醒悟自己既不知道覃阿姨的名字,也不知道她開的招待所的名字。他東張西望,除看見鄉政府旁邊有個“西北鄉招待所”,沒看見別的,于是他進去打聽。柜臺上坐著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子,喻方北問道,小妹妹,這里有一個姓覃的人嗎?女孩說沒有,喻方北說她也是開招待所的,女孩說,哦,是覃姨呀,往右走,一百米就到了。
喻方北按女孩的指點找去,發現自己曾從這里路過,但沒看到覃阿姨的招待所,因為她的招待所在二樓,底樓是收購野棕、獸皮等山貨的門市。喻方北從臟得無法下腳的樓梯爬上去,看見上面有七八個房間,一直走到盡頭,才有一個五十歲左右穿著秋裙的豐肥女人,坐在逼仄的屋子里織毛衣。喻方北還沒打招呼,女人就看到了他,將竹針往線團上一穿說,你是小鳳她爸?喻方北說是。女人一把將喻方北拉進屋,讓他在方凳上坐了,立即給他講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
小鳳是一點半到我這里來的,女人利索而小聲地說,小鳳屁股還沒坐牢實,她的手機就響了,是一個陌生男人打的,我湊過去聽了一下,那人語音怪怪的,問小鳳在哪里,小鳳說我已經到了,在覃阿姨的招待所里,那人說你下來,我們在街那邊的黃桷樹下會合。小鳳沒動。沒過十分鐘,那邊又打來電話,讓小鳳立即下去,小鳳說,見不到我家向坤,我是不會下來的。那邊說你怕啥呢,我們都是向坤的朋友,在一起喝酒。小鳳說我不管。幾分鐘過后,樓下來了一輛車,車里的人給小鳳打電話,再次讓她下樓。小鳳說有什么事,讓向坤跟你們一道上覃阿姨的招待所來。車里的人說,向坤還在喝酒,他專門讓我們來接你去玩。小鳳就撲在走廊的陽臺上看,下面的門市早就關了,我這招待所的燈光又照不出去,到處黑黢黢的。小鳳猶豫起來。這深更半夜的,我勸她還是不下去的好,她說她爸也是這么說。過了一陣,下面的車開走了,不一會兒又開了回來,對小鳳說,向坤喝醉了,正躺在他們的車里。小鳳說,覃阿姨你在陽臺上望著,我去看看。小鳳剛剛走到那輛車旁邊,車門砰一聲開了,我沒看清小鳳是怎樣上車的,反正車載著她開跑了。我當時就想給你打個電話,可是我聽小鳳說過她媽不好,怕驚擾了你們;再說,小鳳上車后不叫不喊,說不定那些人真是向坤的朋友呢。早上我一直等小鳳回來——她平時來西北鄉,都是在我這里住,也在我這里吃飯——可等到八點過都不見人影,連一個電話也沒來過,我給她打,電話打爛也不通,我想壞事了,這才跟你聯系。
喻方北問覃阿姨,小鳳他們在這一方是不是跟人結下了仇?覃阿姨說,具體有沒有仇人,我倒不清楚,可是他們做那個生意,本身就是容易結仇的。喻方北說他們不是賣手機嗎,怎么容易結仇?覃阿姨說,他們賣的是二手貨,你知道那些二手貨是從哪里來的?喻方北說不是向坤從沐川進過去的嗎?這倒沒錯,覃阿姨說,但他是從哪些人手里進的?是從搶匪手里!要不然,一部新嶄嶄的手機,向坤能夠一兩百塊錢就拿到手嗎?喻方北的身體里竄出一股涼氣,他說向坤知不知道給他提供貨源的是些什么人?覃阿姨站起來,給喻方北倒了杯開水,又扯下搭在鐵絲繩上的帕子,擦了擦被肥胖逼出來的汗水說,他怎么會不知道呢!開始可能不知道,后來肯定是知道了。在沐川,有好幾個盜竊和搶劫手機的團伙,我們西北鄉也有人入伙,向坤每次回來,都請那些人喝酒,到我這招待所都來喝過好幾次。據我猜想,向坤可能是收貨的時候把價壓得太低……或者看到他發了財,有人就眼紅了?我說不清。喻方北兩只手握著盅子,像是試驗他的指力能不能把盅子捏碎。
喻方北說,這些事,我從沒聽小鳳說起過。
覃阿姨捋起一片拖到地上去的裙邊,猛地扇到腿上說,小鳳根本就不知道!進貨的事全是向坤在辦,小鳳到沐川來,跟那些貨主見不上面。我本來想把這事告訴小鳳,可是向坤提早給我打了招呼,讓我千萬別給小鳳透露半點風聲。
沉默片刻,覃阿姨又說,小鳳是個好女子啊,個性是強了點兒,可她為人正派,眼里容不得沙子,要喜歡一個人,也就巴心巴腸地喜歡;這不,她分明知道昨晚上來沐川有危險,可為了向坤,她還是來了。但是……但是……小鳳長得那么漂亮,成都又有那么多好男人,她為啥偏偏就嫁給了一個農民?那任向坤不就是一個農民嗎?
喻方北不想談這事,他問覃阿姨認不認識任向坤的父母。
認識倒是認識的,覃阿姨說,不過你找他們沒有用,他們已經斷絕關系了,未必你不知道?喻方北說知道,但父母還是父母,兒女還是兒女。覃阿姨抿了抿飽滿的嘴唇,那你就去看看吧,他們住在天生橋村,過黃桷樹往西,大概有十五里地,我倒沒去過,聽向坤說不通車,只能走去。
喻方北站起身來,覃阿姨又交代說,先去派出所報案是正經,但是你不要說到我這里來過,特別不要說任向坤跟那幫搶匪到我這里喝過酒,我一家老小都在這里過日子,惹不起那伙人。
喻方北答應了。
太陽把地皮曬得熱烘烘的,土腥味和滿地落葉吐出的最后一絲生命氣息,混雜在陽光的氣味里。這種氣味,喻方北很多年沒聞到過了,他很想念。他當年被下放到川東北,開始并沒在鎮上,而是距鎮子二十公里外一個緊鄰河灘的村子里,妻子李禎的任務,是跟村民們一起下地,他的任務是去河灘放羊,河灘上鮮花盛開,哪怕是寒冷的冬季,也有不知名的花朵斗雪開放,只要出太陽,地皮就會被烤熱,就會發出土腥氣。那是一段并不輕松的記憶,但喻方北現在只愿意回想那些日子。不過在當時,他生怕一輩子就捂在那個村子里,因此格外賣力地表現自己,終于從村子到了鎮上,后來又回到成都,到成都后,他不敢心安理得地待在單位上當他的副總工程師,連那種起死回生的欣喜也嚴嚴實實地封鎖起來,一心想的就是憑借自己的忠誠,為妻子兒女以后的生活贏來可88NT5uPyzBIENGBbLCaDhs228QszeWpOjimyYp1OSjg=靠的保證,因此,當抽調人員去內蒙搞基建的時候,他第一個報了名。他現在覺得,小鳳壞脾氣的養成,哪里應該只責怪妻子的嬌縱,在女兒的成長過程中,我到底付出了多少?
派出所就在鄉政府院內,一個剛從警校畢業的年輕民警接待了喻方北。民警記錄著喻方北講述的經過,之后說,如果真出了事,我們會盡量破案,但不敢打包票。
喻方北道謝后出來,直接朝任向坤的父母家走去。
覃阿姨說有十五里路,其實根本不止,喻方北個高腿長,雖然將近七十歲,可一步緊跟一步,沒有個停歇的時候,也走了一個半小時。好在路還算平整,也寬敞,雖不通公共汽車,但汽車其實是可以沿著這條路開進來的。村子傍山而建,北面有一條兩米寬的溪溝,溪溝之上,架著一座天然生成的石橋,所以村子叫天生橋。橋東凹進去的峽溝里,有一間十余平米的空房,空房下面有個很大的沼氣池,沼氣池可能是村民用來發電的,由于村里半年前通了岷江的水電,沼氣池也就廢棄了。橋西二里之外就是村民聚居地,任向坤的父母住在第三家,很容易就問去了。
長方形的土壩上,一個留著山羊胡的老頭,正被雞群環繞著抽旱煙,喻方北猜想那就是親家,一問,果然是。喻方北介紹了自己的身份,那老頭冷淡地說,你們是大城市的干部,我們是農民,高攀不起,既然向坤寧愿不要爹媽也要你女兒,我們跟他就沒啥好說的。對女兒的這門婚事,喻方北本來就打心眼里耿耿于懷,聽親家這么一說,更加不舒服,他說,不是你高攀我,是我高攀你,小鳳來和你們商量婚事的時候,你們不是把桌子也掀翻了嗎?老頭把煙管往左手的虎口一碰,黑黑的煙蒂掉下去,正巧落在一只老草雞的背上,老草雞疼得咯的一聲飛了。老頭揚聲說,實話講,我們不滿意這門婚事!你女兒在前嫁了兩次人,我們向坤還是個童男子,再說,向坤還比你女兒小七八歲呢!喻方北有些喘不上氣來,鼻頭上也潮乎乎的。他想轉身就走,可是,他來這里,不是認親家的,而是過問向坤和小鳳的下落,女兒女婿生死不明,他怎么能說走就走呢?
他把一口氣吞回去,將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講了。
老頭一聽,當場就急了。他說我早就說過那女人要帶晦氣進來,如果向坤有個好歹,我跟你沒完!這時候,老太婆也出來了,她開始聽到有人提到向坤,就準備出來,當喻方北自我介紹后,她就不好出來了,一直躲在屋子里聽。老太婆瘦小得可憐,干枯的頭發和皺巴巴的臉使她顯得很憔悴。老頭子還在大聲地朝喻方北發脾氣,可老太婆制止了他,老太婆問喻方北,這些話當真啵?既然向坤和小鳳沒到這里來過,喻方北也不想多作解釋了,他說,我走了,如果他們到這里來,讓他們馬上給我個信兒。
喻方北想去林力的父母家看看,可時間已經不早,關鍵是任向坤的父母也不知道他們的下落,別人怎么會知道呢。
那天晚上,喻方北住在覃阿姨的招待所里,第二天一早就趕回成都,家也沒進,又去市公安局報了案。從公安局出來,他又去清溪路看了女兒的店子。銀灰色的卷簾門緊閉著,像被白內障遮沒了的眼睛。
走進公司員工宿舍大樓前,喻方北不敢向前邁步。他害怕有什么壞消息已經傳了回來,害怕門衛一看見他,就要繪聲繪色地向他報告。其實什么事也沒有,門衛像往常一樣,坐在箱籠似的屋子里看報。爬樓梯時,喻方北的腳步放得很輕,尖著耳朵聽動靜。女兒人長得秀氣,嗓門卻很大,如果不關門,她帶著澀味的聲音在底樓也能聽到清清楚楚。樓道里很安靜,什么聲息也沒有。上到五樓,同樣沒有聲音。喻方北想,說不定小鳳和向坤都回來了,正焦躁不安地等我呢。他這時候才覺得手機有用;雖然以總工程師的身份退職,可他從來就沒用過手機,小鳳多次說給他一部,他就是不要,我又不做生意,要那個干嘛?他說。這時候他想,如果有手機,小鳳早就告訴他自己沒事了,他的心就用不著這么沉甸甸的了。
開門一看,客廳里沒有小鳳,只有喻員和高建安像兩根木頭樁子豎在客廳中央。
爸……見到喻方北,兩個人同時叫了一聲。
喻方北一看就知道情況,啥也沒問,脫了外套,沉重地往沙發上一坐。高建安給他倒來一杯水,喻方北接過來喝了,喻員就問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喻方北有些虛脫,額頭上直冒冷汗,喻員去擰來一張熱毛巾,喻方北擦了臉,才把整個過程告訴了他們。
屋子里變得很沉靜,只有睡過去的病人傳過來長短不一的鼾聲。
任向坤不是人!高建安突然說,既然自己遭了綁架,死就死吧,為啥要把婆娘搭上?
一句話捅到喻方北的心窩子里。小鳳奔死奔活要去救任向坤的時候,喻方北就這樣想。從昨天夜里到現在的二十個小時里,他一直這樣想。他閉上眼睛,揮了揮手說,你們去吧。
高建安和喻員出門后,喻方北就陷入痛苦的沉思。女兒如果真的遭遇不測,她不幸的婚姻早就作了鋪墊。小鳳二十五歲結第一次婚,男人是健美教練,婚后半年就離了,原因是男人在新婚第一夜就把她臉打腫了。那男人以前對她很不錯的,不知為什么要在新婚第一夜打她。小鳳哪忍得下這口氣,挨了一次打,就再不回那男人的家,這樣冷了半年,雙方都覺得沒意思,就離了。小鳳第二次結婚是在兩年之后,丈夫就是某銀行職員高建安。兩人是經別人介紹的,認識沒多久就結了婚,因此她婚后才知道高建安是一個賭徒。他不僅不把工資往家里拿一分,還編出各種借口找小鳳要錢。小鳳對錢從來不吝嗇,特別是把弟弟的借款還清后,她隨時都往家里買好吃的,隨時都給父母買好穿的,媽媽癱瘓之后,她特意跑到上海去弄回一把真資格的磁療按摩椅——想到這里,喻方北才發現,要說女兒有壞脾氣,就是她不會以溫柔的語氣跟父母說話,其實她是一個多么孝順的孩子!喻方北流下了眼淚。
高建安這孩子……喻方北痛苦地想。當初,高建安找小鳳要錢,她就給他,可是他要的數目越來越大,理由也越來越荒唐,就引起小鳳的注意了,她問高建安到底有什么事瞞著她,高建安自己也感到害怕,就老老實實地給她講了。按小鳳的性格,她恨不得當天晚上就去離婚,但她沒這樣做。她是離過婚的人了。據說現在大城市的二手貨男人很吃香,但離過一次婚的女人,那種人生的失敗感是男人難以理解的。她給了高建安機會,把辛辛苦苦掙來的錢給了他一大筆,讓他把賭賬還清,但必須痛改前非。高建安果然洗手不干,然而僅僅維持了一個月。當小鳳再次發現高建安賭博的時候,什么話也沒說,只是當著高建安的面,用一把尖刀把自己的手掌扎了一個洞。高建安一把將她撈起,背到醫院,包扎后回來,一膝蓋給她跪下了。她依然沒說一句話,希望這種自殘自損能夠喚醒丈夫的覺悟。又過兩個月,當小鳳發現店里的手機無緣無故地丟失,心里就涌起災難性的預感。有一個周末,高建安下班之前打電話說,他晚上有事,可能回來得晚一些。夜里十二點過后,高建安還沒回來,小鳳給他打手機,手機總是關著的,她又給高建安同事的妻子打電話,同事的妻子抱怨說,他們在某茶樓豪賭,她老公本來是不愿意去的,都怪高建安一個電話接一個電話地慫恿催逼,她還對小鳳說,你好好管一下你老公吧,你對家庭不在意,我可在意。放了電話,小鳳去了那家茶樓。幾個豪賭的人坐在封閉很嚴的包間里,小鳳進不去,但她聽到了高建安的聲音,那聲音里充滿了攫取的欲望。小鳳回了家,第二天一早,她店也沒開,就去把懷了七個月的孩子做掉了。是個男孩,完完整整地生下來的,而且過了幾分鐘才死。小鳳把血淋淋的孩子摟在懷里,直到孩子嬌嫩的皮膚變黑,她才用事先準備好的毛巾包裹著,外面套一層塑料布,抱到離家很近的磨底河邊,將孩子放入了水中。直到領了離婚證,高建安才知道徹底后悔。
和高建安離婚后,小鳳是不打算再婚的,沒想到任向坤又闖入了她的生活。
任向坤2007年夏天和朋友林力一道來成都打工,開始兩人都在西區一家建筑工地做泥水工,有天下大雨,沒法上工,兩人就撐著傘逛街,走到清溪路,無意中看到小鳳開的手機專賣店,林力說自己想買一部手機,就到店子里盤問。這里的手機比別處便宜得多,雖然如此,林力并沒有買,他之所以去盤問,是因為小鳳長得漂亮。林力跟任向坤年齡差不多,但他已經結婚,來成都兩個星期就想女人了,有天他聽陜西來的一個名叫黃金的工友說,街上報刊亭里張貼著人體攝影圖片,當天半夜,他就和黃金來到那家報刊亭前,由于玻璃櫥窗里太黑,什么也看不見,林力又回工棚把手電筒拿來,還是看不清楚。黃金早年當過兵,膽子很大,摳出一塊松動的地板磚敲玻璃窗。從街對面過路的人聽見櫥窗旁邊傳來異樣的聲響,以為是小偷,趕忙報告110,110來后,才知道是這么回事。幸好玻璃窗沒敲碎,否則就遭罰款了。
那之后不久,離工地不遠的地方有人搞街頭內衣秀,林力拉著任向坤跑去的時候,那里已圍得水泄不通,林力和任向坤個子都不高,無法越過人頭看稀奇,林力發現旁邊有一個廢棄的腳手架,丟開任向坤就往上爬,還沒爬上去就摔了下來,差點兒跌斷了腿。這件事在工友們當中成為笑談,連一家當地報紙也來采訪了,林力直截了當地對記者說,他有性壓抑,還說,出來打工的人,八成以上都有性壓抑。他喜歡女人,尤其是城里的漂亮女人。那天他和任向坤離開小鳳的店子,一路都說著下流話。任向坤在家鄉就以內向和膽小出名,聽著林力那些肉麻麻的言詞,一張圓臉漲得通紅。他雖然已經是二十四歲的人了,然而女人在他的心里還很神圣,漂亮的小鳳在他心里更加神圣,他不習慣林力用那些赤裸裸的言詞褻瀆這種神圣。
小鳳怎么也沒想到任向坤會拿手機來賣給她。那是在林力和任向坤到她店子半個月之后,任向坤剛走進來,小鳳就有一點印象,正要問他是不是又來盤攤了,任向坤卻說,大姐,我有幾部手機你要不要?言畢拿出了五部,索要的價格,比小鳳在成都收購時便宜了多半。小鳳高興得不得了,但她笑著說,這些貨都來得正當吧?一句話使任向坤頭發梢也紅了,他結結巴巴地說,這是我從幾個老鄉那里收來的,前天我回老家,碰到幾個熟人,問我能不能在成都銷手機,他們幾個的手機都想換,我想你這里不是銷二手貨嗎,就買下來了,我只是想幫他們一個忙……小鳳高高興興地把手機接了,對任向坤說,如果你還能找到貨,盡管給我送來。
自那以后,任向坤單獨回老家的時候多了。他的那幾個熟人,總是以奇低的價格提供給他足夠數量的手機。任向坤也懷疑過他們哪來這么多,可他沒有多問,就都給喻小鳳收購來了。他實實在在是喜歡上喻小鳳了。他喜歡喻小鳳,是因為林力對她說了那些下流話。這種奇怪的理由,沒有人能解釋得清。但任向坤不承認他喜歡喻小鳳。他不敢承認。當他看見喻小鳳穿著無袖衫、露出兩段雪白的酥臂坐在店子里描眉,民工的身份就像一塊黥印刻在他的臉上……他只知道,每當他把貨物交到小鳳手里,小鳳表現得格外欣喜的時候,他就感到滿足。
兩人是怎樣最終走上了同居的路,喻方北不知道,喻員也不知道,只是小鳳有一次為她跟任向坤的事情和父親吵架時,說了這樣的話,有次我給媽打米羹傷了手指,你們誰在意了?可是任向坤看到后,馬上給我買來了邦迪……說到這里,很少哭的小鳳哭成了淚人兒。
為了那片邦迪,她愿意第三次嫁人,而且是嫁給一個打工仔,喻方北心酸啦!
說真的,他不喜歡任向坤,他曾經問自己,因為任向坤是農民嗎?他作了否定的回答。在他下放期間,沒少受過農民的恩惠,農民的心地像泥土一樣樸實,他的兒子喻員原本也是農民的兒子。他不喜歡任向坤,不是因為他是農民,而是他太不像個男人,小鳳第一次把他帶到家里來的時候,他的臉紅得像要浸出血來;他的臉很嫩白,作為農民,他的臉實在太白了一些。然而,等喻方北知道他們的事,兩人已經同居兩三年了,心里雖不同意他們的婚事,事實上也阻擋不了。他們沒有舉辦婚禮,拿回結婚證那天,只在家里吃了頓飯。當喻員一家和小鳳兩人都離去之后,喻方北才走到沉睡的病人床前,痛苦地叫了一聲:該死的呀……
讓喻方北對這門婚事傷心的,還因為任向坤一家人居然瞧不起小鳳!婚前兩個月,任向坤獨自回去跟父母商議他和小鳳的事,當即遭到強烈反對;此前,小鳳以朋友的身份曾經去過他家,把自己兩次不幸的婚姻,明明白白地告訴了他們。那時候,兩個老人就警告兒子不要跟這女人有瓜葛,一個女人,短時間內就嫁了兩次,還好意思到處宣揚呢!不要說她爸是總工程師,就是省委書記,我們也不攀扯;我們是農民,農民有農民的活法。任向坤咕噥道,我和她只有生意上的往來。結果,往來一陣,還是出了事情!兩個老人怎么也沒想到一向不多言多語的兒子,竟這么倔,無論怎樣罵他——老頭子還準備拿斑竹制的吹火筒打他——他就是不聽,因此只好說,你過兩天再把喻小鳳帶來,既然你硬是要跟她結婚,就把有些事情抖摟清楚。
小鳳和任向坤是五天之后去沐川的,從成都出發不久,電話就來了,讓他們不必回家,直接去縣城的金仁酒樓。電話是任向坤的哥哥打來的,他哥哥在上海某大學讀了碩士就留校了。任向坤心里一緊,沒想到父母這么興師動眾,把哥哥也從上海請回來了。兩人到金仁酒樓的時候,任向坤的哥哥一臉正色地站在大廳里迎接他們。他的個子比任向坤高出一大截,小肚子微微凸出,臉上的皮膚雖然白,但不像任向坤那樣白得很透。任向坤介紹后,小鳳就叫哥,任向坤的哥哥點了點頭,臉色也平和下來。餐室在二樓的包間里,任向坤的父母早就候著。人到齊后,菜就上來了。大家都吃得很盡興,甚至很愉快,以至于任向坤和小鳳都誤以為哥哥已提前做好了父母的工作。誰知快罷席的時候,哥哥突然說,向坤,今天是我請你們吃散伙飯。向坤愣住了。小鳳說,哥哥,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的意思很明白,就是我們任家不歡迎你。這個無所謂,小鳳說,只要向坤歡迎就行了。任向坤的哥哥很惱怒,說,他什么都不懂,經不起誘惑。小鳳跟任向坤坐在一起,此時推了推任向坤說,你告訴他們,我誘惑過你沒有?任向坤小聲說,都是我自愿的。小鳳說,哥哥你聽見了吧?任向坤的哥哥臉膛變成紫黑色,大聲道,那也不行!小鳳站了起來,平心靜氣地說,哥哥,你是大學教師,真不該說出這種話,我跟向坤的婚姻是受法律保護的,你們同意不同意,并不影響啥。幾秒鐘的靜默之后,任向坤的哥哥掀翻了餐桌,他父親則抖著胡須說,向坤,我們的話你不聽,你哥的話也不聽,只聽這個狐貍精的話,那好,從今以后,我們沒你這個兒子,我們跟你斷絕關系!
——從這些事情看來,向坤是真心喜歡小鳳的,可是,你自己遭了災,為什么還要把婆娘搭上?
那天傍晚,喻方北把病人安頓好,就去撫琴路找林力探聽消息。撫琴路離喻方北的住處不遠,散步去,半個小時就到了;只是中間隔著一條繁忙的二環路,喻方北看著那些像搞F1賽事一樣狂奔的汽車就頭疼,平時沒大往那個方向走。
撫琴路二段全是水果門市,林力租的店鋪,在一條十字路口上,門楣上貼著那個名叫舒琪的洗發水廣告。店面有三十多平方米,生意好的時候,林力不僅把瓜果堆滿店子,還把窄窄的街檐也偷用起來。不過近大半年來生意不好,一是賣水果的多了,二是大量農民寧愿讓土地拋荒而去城里務工,致使糧食普遍漲價,市民能抽出閑錢買水果的好像越來越少了。
走上這條街道,水果的香甜味和腐爛味同時往鼻子里鉆,來到林力的店門前,腐爛味就更重了一些。里面的貨并不多,但蘋果和梨子身上都長了滿身雀斑,看來很久沒銷出去了。林力的女人摟著一個四歲左右的男孩坐在店中間,拿一把雪亮的刀削梨子吃,那只足有半斤重的梨子,被削去大半,還是一片病黃的顏色,但女人依然在耐心地尋找能下口的果肉。到底發現了指甲蓋那么大一點,女人就用刀尖剜下來,送到孩子的舌尖上。喻方北想,現在的農民真能干,就說林力,他開始跟任向坤一道做泥水工,任向坤和小鳳聯手做起手機生意后,他又去做鋼筋工,沒做多久,就通過朋友的關系去信用社貸了一筆款,來這里開了水果店。據說他的貸款早就還清了,今年把女人和兒子也弄到了成都。
低頭忙碌的女人發現了喻方北,急忙把刀和梨子擱在水果堆上,又把孩子往凳上一撂,直起長長的腰身說,大爺,你要點啥?喻方北說,我不要啥,轉路到這里,順便來看看,你是林力家里的吧?女人見這個身材高大文質彬彬的大爺認識自己男人,格外熱情,一把將孩子拉起來,把那張唯一的竹凳拿到店門上,讓喻方北坐,之后,又去水果堆的后面喊,林力,林力。
水果堆后面搭了張地鋪,平時一家三口就睡在里面。喻方北說,他在睡覺啊?女人不好意思地笑著說,睡呢。喻方北說那就不叫他了。可是林力已經醒了,問是誰,女人說你起來不就知道了嘛。喻方北在外面說,小林,睡你的,不用起來了。林力伸出頭,愣了一下,待反應過來后,大聲道,是喻叔叔啊,我馬上起來。女人走出來后,硬是要給喻方北削一只蘋果,而且選個大的,看上去漂亮些的,喻方北再怎么拒絕也不行。女人削蘋果的動作異常熟練,林力穿好衣褲出來,她已經把果肉遞到喻方北手上了。喻方北心想,看來林力什么也不知道,我不能在他們面前做出苦兮兮的樣子,畢竟,女兒女婿失蹤了,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再說女兒女婿還不一定失蹤了呢,說不準他們明天就會回來呢。林力給喻方北遞煙的時候,喻方北已經是一副笑臉了。喻方北看著林力兔子一般紅的眼睛說,小林,最近生意還好吧?林力說,喻叔叔,好啥,飯都快吃不起了。揉一揉眼睛,又說,昨天打了一整天的牌,晚上又接著打,回來差點被她罵死。女人被揭了短,紅著臉分辯道,本來生意就不好,你還去搞賭,該不該罵啊?林力說該罵該罵,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對女人說,喻叔叔是向坤的岳父,我前兩年落難的時候,經常到喻叔叔家打牙祭。女人又是一番感謝,摟著兒子,讓他問爺爺好。
喻方北吃完那只蘋果,林力就把煙給他點上了。喻方北從來沒抽過煙,可今天他不抽煙,那笑臉就沒法裝下去了。抽了一口,他就驚天動地地咳嗽,林力坐在喻方北面前的水果堆上說,喻叔叔感冒啦?喻方北閃著淚光說,不是,我本來是不抽煙的。林力想起來了,哦,對了,是喻員抽煙,我記成你了,不抽扔了就是。但喻方北沒扔,讓煙絲兀自燃燒。
最近向坤跟小鳳的生意還好嘛?林力問道。喻方北還沒來得及答話,林力的女人說,他們當然好噢,哪像你,做哪樣哪樣不成。林力制止道,你就是話多,我在跟喻叔叔擺龍門陣,你少插言。女人咯咯咯地笑幾聲說,那喻叔叔就在這里多坐一會兒,我帶娃娃去給他買個圖畫本。喻方北不想單獨面對林力,他既怕自己說漏了嘴,又怕控制不住,要垮下去,因此站起來說,我不坐了,你們忙。林力說,反正還早,再坐一會兒嘛。喻方北邊動步邊說,以后來以后來,你們空了也到我家玩。林力追上去送了他一程,分手時對喻方北說,我跟向坤各忙各的生意,已經很久沒打過堆了,你讓他和小鳳隨時到我這兒耍。
一個星期過去了,任向坤和喻小鳳沒有任何下落。喻員和他妻子都請了假,過來日夜陪伴著父親。喻方北讓他們上班去,但他們不愿意走,喻方北發火了說,讓我安靜一會兒好不好!這樣,喻員兩口子才上班去了,只是每到吃飯時候,喻員都在酒樓里弄上一份,給父母親帶過來。
雖然一家人的口風都關得很嚴,但消息還是走漏了。公安人員已先后兩次到喻方北的家,走漏消息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從第八天開始,同事和熟人,紛紛前去安慰他們。
每有人來,喻方北都把臥室的門關得緊緊的,帶客人到陽臺上說話。這房子修起來很多年了,面積雖然很大,結構卻屬火柴盒式,客廳像樹枝,幾間臥室像同一根樹枝上結出的果子,往客廳一坐,隨便哪間屋里的動靜都眼明心亮,很容易就打攪了病人。但客人們來,不僅僅是看望喻方北的,還要看望李禎,喻方北知道他們的想法,可他實在不愿意讓病人承受因為關切而帶來的痛苦。這段時間,李禎叫老伴的時間少了,喊鳳的時間多了。小鳳已連續幾天沒露面,這在以前是沒有過的。
哪怕小鳳和父親厲害地吵了架,第二天她也必然要回家來看看,特別是在母親還沒清醒的那些日子里,她每天都要回來,生意再忙也回來,她坐在母親的床前,如果父親也在,她就安安靜靜的,父親一出去,她就蹲下身子,捧著母親蒼白的臉,和她說話。那些話是喻方北和李禎一直渴望的溫柔的言語,可是小鳳只把那些言語說給昏迷不醒的人,平時,她的火氣那么大,當她修長的眉毛挑起來的時候,你簡直回憶不起在哪里得罪了她。喻方北和李禎都無法理解長大成人的女兒,都覺得她不通情理。特別是她從浙江打工回來后,常常發無名火,有時候簡直近乎歇斯底里。
雖然如此,在母親那里,對女兒的愛是與生俱來的,女兒在李禎的身體里孕育過,女兒吃過她的血,喝過她的奶,現在,小鳳卻不見了蹤影,李禎覺得整個心就像蜜蜂遠去之后留下的空巢。
客人們雖在陽臺上說話,他們有那么多話要問,有那么多主意要出,七嘴八舌地說出來,聲音自然就高了。李禎顯然受到了驚擾,她在屋子里哼哼,客人們都聽到了,喻方北裝著沒聽到,一心盼望客人能早早離開。見哼哼不起效果,李禎就大聲喊,老——伴,老——伴。喻方北不能磨蹭下去了,對客人說,我去看看就來。他剛推門走進臥室,客人們也就跟進來了。喻方北說,屋子里臟……客人說,臟啥呢,這么干凈!不管喻方北同意不同意,就魚貫而入,或站或坐地擠了一屋。有的婦人去給李禎掖被子,趁那當口把被子揭開看了看。被子里沒有異味,證明李禎沒長褥瘡,在床上躺了好幾年,竟然沒長褥瘡,可見喻方北是多么細心,多么愛他的女人。婦人們的眼圈也紅了,有的打趣說,要是我得了這病,不說病死,褥瘡也要把我折磨死。這時候,喻方北就再次想起他的女兒。為母親洗澡的事,以前多半是由小鳳承擔的,即使她忙生意,回不來,也打個電話,讓爸爸用熱帕子給媽媽抹一下,她說只要保持衛生,媽媽就不會長褥瘡;由于李禎談不上什么活動,喝米羹也常常便秘,小鳳只要回家來,就把母親抱到廁所去,母親使不上勁,拉不出大便,小鳳就用手指幫她摳。這些事情,我以前怎么就沒在意呢?喻方北痛苦地想,可是我沒記住這些,只記住了她的脾氣不好。
李禎和喻方北相反,她希望客人來玩。她不能從丈夫和兒子那里得到女兒的確切消息,客人一定會告訴她。但客人來到她面前,卻什么也不說,只拿同情的眼神望著她。這時候,她就喊,鳳!鳳!客人們說,你放心,小鳳不會出事的,老喻在沐川和成都都報了案,那些家伙膽子再大,也不敢把小鳳怎么樣的。如此,所有的秘密都暴露了。
其實也說不上暴露,李禎早就感覺到了,這時候,她吃力地把手掌往脖子上舉,然而舉不起來,只伸出一CRI3XsLjyeaMnkhmp2zGOg==點點兒,就做了個向下抹的動作。誰都看懂了,她的意思是說,小鳳出大事了。
可是誰也沒把這層意思說出來,客人們顧左右而言他,既不說李禎的病,也不說小鳳和向坤,而是開始評價喻方北家的地板。喻方北用了多少年的磨石地板,一年前,小鳳和喻員硬是要共同出資給父母鋪上木地板,喻方北堅決不同意,說那太花錢了,而且,屋子里弄得乒乒乓乓響,你媽怎受得了?喻員說,爸媽都到我家里住幾個月,鋪地板要不了多久,鋪好后,家里通兩個月風,你們再回來。喻方北說那不方便。喻員立即叫來他的妻子尚芹,讓尚芹開口,以便打消父親的顧慮。尚芹是小學教師,跟喻員一樣,說話溫溫和和的,她來后,把小鳳和喻員的話重復了一遍,并且說,平時我上課忙,還當班主任,很少有機會過來照顧媽,爸你就給我一個機會嘛。媳婦這樣說話,喻方北的心里熱烙烙的,愿意搬到兒子家住些日子,卻依然不同意換地板。小鳳來氣了,橫著眉毛說,爸,你以為我們的錢多得沒處丟是不是?我們是可憐媽活這一輩子人!你看她那樣子,說不定哪天就過去了,你還以為她能陪你多少年啊!喻方北垂下頭,不說話了。
此時,客人們議論著地板,卻絲毫沒有分散病人的注意力,她一個勁地舉起手來,一個勁地往脖子上抹,每抹一下,就叫兩聲,鳳!鳳!
這情景沒有人能再看下去,只得告辭。
當客人走出臥室的時候,李禎就哭起來了。一個癱瘓病人的哭,聽起來也是癱瘓的。
沐川縣西北鄉的覃阿姨打電話來了。覃阿姨幾乎天天給喻方北打電話,雖然沒直接問過小鳳和向坤的下落,但她已經從喻方北沉痛的語氣中知道了一切。她也清楚喻方北想從她這里了解一些情況,可她沒有什么可告訴的,只是對他說一些安慰話。
但這一次,覃阿姨真有了消息,她問喻方北,你看昨天晚上的四川新聞沒有?
喻方北說沒看過。他的確沒看過,自從女兒女婿失蹤,他就沒開過電視,算起來,已經二十天過去了,如果不是覃阿姨提醒,喻方北簡直忘記了世上還有電視這種東西。他說了沒看過,卻不敢問到底播了什么消息。正如這段時間,每次電話響起,他都急于去接,但真走到電話機前,又不敢去拿聽筒。(他以前的電話機是紅色的,前幾天特意讓喻員弄了部綠色的來,把紅色電話機藏起來了,他見不得那種顏色。)他不問,覃阿姨也要說,但覃阿姨說出的不是小鳳和向坤的確切下落,而是另外的事,縣公安局破獲了一起打劫手機的團伙,其中有三個人都是西北鄉的。你趕快到我們縣公安局去一趟,覃阿姨說,我覺得那伙人肯定跟小鳳兩口子的失蹤有關。緊接著,覃阿姨小聲說,西北鄉那三個人都跟向坤一起到我這里喝過酒。
放了電話,喻方北的心絞痛痛起來。直覺告訴他,小鳳和向坤已經死在這伙人手里了。
二十天來,喻方北只要一瞇上眼睛,小鳳就飄然而至,臉色蒼白地說,爸爸,你要為我報仇哦。小鳳的身上已經沒有熱嘟嘟的氣息,而是渾身冰涼,當她來到喻方北跟前時,喻方北覺得自己的骨頭也被女兒身上的冷氣凍僵了……這些天來,他的頭發已落了不少,濃密的發叢已出現了明顯敗頂的跡象,那些脫離了他身體的發絲,一部分是自己掉的,一部分是被他抓下來的。
給兒子喻員聯系之前,喻方北躲進廁所,壓抑著聲音獨自哭了許久。其實那不是哭,因為沒有眼淚,也沒有聲音,他把洗手池里的水龍頭開得很大,不停地把水捧起來往臉上潑。他好像要把無法抑制的悲哀潑走。他喻方北一生清白,妻子除了早年對兒子刻薄了些,也算得上一生清白,小鳳和喻員也同樣如此,沒想到找個女婿卻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有染;如果不是這樣,小鳳就不會遭毒手的啊!……然而,這些事怎么能深想呢,小鳳愛任向坤,再說,任向坤不跟她一樣遭了毒手嗎?
高建安正好在喻員家里,聽到喻方北的電話,他自告奮勇,愿意陪喻方北一起到沐川。喻方北沒有拒絕,要沒個人陪著,他真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回到成都來。
隨著那個搶劫團伙的被抓獲,喻小鳳和任向坤的案子,就從西北鄉派出所移交到了沐川縣公安局,這證明公安部門也認為二人的失蹤與這伙人有關系。喻方北和高建安到縣公安局的時候,發現任向坤的父母早就坐在接待室里。這些天,他們差不多每個白天都守在鄉派出所,弄得民警們又煩躁又無奈;成都方面的情況,他們則是從覃阿姨那里獲知的。這兩個老人,已經不是二十天前的樣子,老太婆更加瘦小,更加衰老,喻方北初次見到她的時候,她的背是直的,現在卻駝得很厲害,眼睛朝下,好像隨時都在辨認兒子留下來的蹤跡;老頭子臉上硬撅撅的神情完全消失了,目光散淡,嘴角下垂,胡尖上掛著白亮亮的唾液。當喻方北出現在門口,兩個老人都抬頭望了一眼,但都沒有立即認出他。喻方北叫了聲親家,老頭子像受了驚嚇似的,站起來一把抓住了喻方北的手。兩雙手握在一起,一雙棕紅,綿軟,一雙指骨粗糙怪異,手背上密布的創口里浸著泥垢。
兩雙手并沒握多久,老頭子清醒過來后,就主動把手抽回,又木呆呆地坐回到長條木椅上。
老太婆對喻方北說,昨天審了幾個鐘頭,他們都不承認綁架了向坤兩個。這種信息帶給喻方北的,是一種奇異的希望。既然他們沒綁架小鳳和向坤,說不定小鳳他們沒事呢……不過,這種自欺欺人的念頭沒給他帶來快樂。他問老太婆道,那些人在哪里?老太婆說,八九個,都關在看守所里。一直沒言聲的傳達室的老工人說,我剛才給辦公室送信去的時候,聽說刑偵隊的武隊長親自在審主犯。喻方北微微點了點頭,對親家說,你們在這里坐,我去找找局長。
喻方北帶著高建安進了局長辦公室。局長姓王,典型的山里漢子,個子雖不高,卻敦實得連脖子也看不出來。喻方北作了自我介紹后說,王局長,我想跟他們談談。你是說“那些”家伙?喻方北說是。就不要費那份心了,王局長說,他們肚里有多少貨,我們會盡量挖出來,如果我們也挖不出來……王局長搖了搖頭。但喻方北堅持。王局長想了想說,這樣吧,我給你找個西北鄉的,不過你要是想在這些老油條身上來點以情動人,恐怕就要失望了。
王局長電話請來刑偵隊一名副隊長,讓他滿足喻方北的要求。副隊長是個精干的中年人,身姿挺拔,他說好,跟我來吧。喻方北和高建安跟進了副隊長的辦公室,副隊長讓手下領進來一個帶著手銬的人。那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小名東娃,留著板寸頭,臉上還有兩個酒窩,見到副隊長,東娃怯懦地低下腦袋。副隊長把一張米黃色的方凳推到他面前,讓他老老實實地回答這兩個人的問題。東娃飛快地溜了喻方北和高建安一眼,就規規矩矩地坐下了,頭依然低垂著。喻方北發現他的目光里竟有一股稚氣。問話之前,喻方北對副隊長說,同志,能讓我們單獨跟他說幾句嗎?副隊長遲疑片刻,說好吧,之后走到東娃面前,命令道,老實點兒啊!東娃陡地起身,雙腿繃直,應道,知道了。副隊長出門后,他又才坐下去。
你是西北鄉人?喻方北問道。東娃說是。你認識任向坤不?東娃說,認識,我們兩個村子挨得近,進山割牛草都經常碰上的,但向坤不是我綁架的,也不是他們綁架的,我們都是統一行動,要不是這次失手,我們還不知道向坤被綁架了。他的兩個酒窩里盛滿了冤屈。喻方北說,既然你們是熟人,我想也下不了手。東娃對喻方北的信任十分感激,提高了聲音說,大爺,不要說向坤,就是對不相干的人我們也決不傷害,你去問武隊長,我們從來沒打過被我們搶的人,都是趁他們不注意的時候下手,如果搶不過來,我們就放棄了。向坤跟我們不光是熟人,還是很好的朋友,我們被抓的前幾天還在找他。高建安問道,找他干啥?東娃說,我們手里積了一批貨。高建安很疑惑,喻方北只好把任向坤從他們那里進手機的事一五一十地講了,但聲明小鳳不知情。東娃證實了這一點,他說我從來沒見過喻小鳳,有一次喻小鳳到西北鄉去,向坤本來約好了大家一起吃飯,但臨時又取消了,他怕我們酒一喝就說漏了嘴,還說如果喻小鳳知道了手機的來源,送她她也不要。東娃的話讓高建安感到很難受;他難受的是喻小鳳那么堅決地甩了他,就為了嫁給任向坤這么一個人。沉吟良久,喻方北把到他家里找小鳳取錢的兩個年輕人的相貌,以及他們不夠圓潤的成都口音,盡他所能作了描述,問東娃是否認識這兩個人,東娃認真地回憶起來,末了卻是搖頭。喻方北臉色灰敗,問東娃,你父母到這里來看過你沒有?東娃低聲說,今天上午來了,我奶奶也來了……話沒說完,淚水就吧嗒吧嗒地滾了下來。喻方北說,你們去搶人家的手機,還說沒傷害別人?年輕人啦……高建安說,爸,你給他講這些有什么用?走吧!
離開沐川的時候,任向坤的父親把喻方北叫了聲親家,就嚎啕大哭起來。
喻方北給市長寫信,是在女兒失蹤四十多天之后。他在信中講述了女兒女婿的遭遇,然后說,自己是個老科技工作者,一生不整人不害人,一生也不求人,為拯救女兒女婿,他才拉下老臉,冒昧打攪日理萬機的市長。喻方北之所以寫這封信,是他覺得公安局沒盡心。兩條人命啦,竟然四十多天不破案,這成什么體統呢?他想起自己去沐川西北鄉派出所報案的時候,那年輕警員說過“不敢打包票”,他回成都報案,公安人員也同樣說過這種話。他們強調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是為自己將來破不了案提前找借口呢?是不是可以理解為這樣重大的案件破不破都沒有關系呢?另一點讓喻方北不舒服的是,公安人員雖然到他家調查過情況,但是顯出漫不經心的樣子,喻方北給他們提供信息,分明應該是很重要的,他們卻覺得并不重要;最讓他難以忍受的是,有一個四十歲左右的警員竟然當著他的面向同事抱怨工資太低,經費不足,這又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可以理解為老百姓家出了事,請你破案,出事的人家還要給你付一筆費用呢?如果是那樣,納稅人還該不該上這一筆稅呢?
這些話,喻方北當然沒寫到信里去。作為國家公民的信念,使他不可能把這種話向別人說起,更不可能向市長說起。他寫信的目的,僅僅是希望市長給有關部門打聲招呼,讓他能夠盡快知道女兒女婿的下落。女兒女婿不見了,卻不知道是生是死,就算死了,也不知道死在何方,以什么方式死去的……惦記這些事,對任何一個做父母的,都是一種酷刑。
喻方北寫這封并不太長的信,用了整整四個小時,從早上八點,到中午十二點。如果病人沒在屋子里叫老伴,他還不知道已經到了中午。他準備給病人榨點果汁吃后,就把信寄出去;至于他自己,如果喻員兩口子不給他送飯來,他就常常忘記了吃飯。
但喻方北到底沒寄那封信。他想起了女兒的話,他只是一個小人物,沒有那么大的面子。回想自己的這一生,喻方北覺得自己是多么失敗啊,雖然混了個總工,事業上卻說不出什么了不起的業績,老婆癱瘓了,女兒在最關鍵的時候也不信任他——如果女兒信任他,向坤打電話含糊其辭地讓她帶錢去沐川的時候,小鳳就該來跟他商量的,兩個取錢的人到來之前就報警,事情哪有這么復雜呢,小鳳哪里會失蹤呢……他這一生是多么失敗呀!
——誰知,兩天之后,案子就告破了。
突破口還是從那個手機搶劫團伙里找到的。幾年來,他們作案無數,手機的去向自然是公安關心的問題,他們交代了五個固定買主,其中就包括任向坤;除任向坤把手機帶往成都銷售,其余四個,兩個在沐川縣城,兩個在距沐川較近的仁壽縣。公安找到那四個人,四個人都承認自己從那伙人手里買了貨,只是不承認自己清楚那伙人的手機是從哪里來的;經過證實,他們的確不清楚。真正清楚的只有任向坤一個人,那是因為他跟西北鄉的幾個劫犯很熟,那幾個人在一次酒后把這事告訴了他。公安罰了那四個人的款,并沒收了還沒銷出去的贓物,基本上認為該從這個團伙挖出的東西,都已經挖盡了,哪知道王局長隨便一句話,卻撥拉出一起殺人案。
這天上午王局長坐在辦公室抽煙,心里想著喻小鳳和任向坤在西北鄉失蹤的事情,因為這件事情已讓他感受到很大的壓力,任向坤的哥哥一天數次打來電話,還專門從上海回來過兩趟,任向坤的爹媽幾乎就坐在縣公安局門口不走,見人就說他們的兒子兒媳被人綁架了,但公安局破不了案,一傳十十傳百,消息很快在縣城鋪開,近些天,沐川百姓都在議論此事。王局長在腦子里搜集著各種信息,他發現其中一個信息始終處于問題的核心,那就是任向坤跟這個搶劫團伙的特殊關系。
這證明他已經開始懷疑任向坤。
喻方北和高建安二十多天前一同去沐川的那次,高建安曾背著喻方北偷偷對王局長說,任向坤遭了綁架,為什么當天晚上要把喻小鳳引到沐川來?王局長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但作為公安人員,他更偏愛證據,因此沒回高建安的話,高建安也沒再多言。可是現在,他覺得高建安的提醒很重要。懷疑畢竟是破案的第一步,任向坤身上值得懷疑的地方就很多,最主要的一點就是錢。他和喻小鳳同居幾年,合伙做了好幾年生意,他們的錢是怎么處理的?到底存在誰的賬戶上?對此喻方北也說不明白,只知道他們曾經商議去金鳳花園買房子。金鳳花園是成都目前最貴的房產之一,打的廣告是:“中國沒有別墅,只有大院,金鳳花園讓你享受大院氣派!”這證明,喻小鳳和任向坤已經掙了不少錢,任向坤愿意從搶劫團伙手中購貨,說明他對錢的渴望強烈到了失去原則的地步。任向坤會不會是在唱戲?會不會是他害了喻小鳳,卻制造出自己一同被害的假象?
王局長抽完兩支煙,就去看守所見那個小名東娃的年輕人。
他問東娃,在你看來,任向坤是個什么樣的人?東娃說,不愛說話,但是很講義氣。你所說的義氣,是不是他明知你們是搶來的手機,卻不報告警察,反而幫你們銷贓?東娃低下頭說,他從小就是很講義氣的人嘛。又說,正因為他講義氣,所以只要他需要貨,我們就不給別人。
王局長的腦子里滋的一聲,仿佛在黑暗里突然劃燃了一根火柴,問道,你說的別人,是指另外四個固定買主嗎?
東娃說,不光是他們,前幾個月林力來找我要過手機,由于任向坤已經打了招呼,我沒有給他。林力是什么人?王局長直著身子問。東娃說,林力跟任向坤是一個村的,兩人一同去成都打工,任向坤做手機生意不久,林力就開了家水果門市,看到任向坤賣手機賺了錢,就也想從我們這里提貨,開個二手貨手機專賣店。林力問你們要了幾次?有好幾次了,都沒給他,他這人沒任向坤實在,我們怕他一旦知道我們手機的來源,稍不小心就捅了出去。你們不給他的理由,是說沒有貨還是什么的?開始是這么說,但他不信,我們只好說貨被任向坤要了,不能給他。
王局長把對任向坤的懷疑拋到腦后,立即將電話撥到成都市公安局,請他們調查林力。
上午十點左右,三個公安干警到了撫琴路二段林力的水果店前。
林力的孩子進了幼兒園,只有他女人守在落寞的店門上。見到公安,那個心地單純的女人毫無戒備,站起來問他們要些什么。其中一個戴眼鏡的干警彎腰往照壁上瞧了一眼,雖然看到了營業執照,由于灰塵太厚,看不清上面的字,問道,這是林力的店面嗎?女人因為公安人員認得自己男人而高興得紅了臉,說是啊,接著高聲喊,林力!林力!林力又在水果堆后面睡覺。這段時間,他的覺特別多。女人喊了兩聲,林力就伸出一顆腦袋,眼睛還是喻方北見到他時那樣,血艷艷的。公安人員說,你出來一下。可是林力的頭就那么伸著,好像是從水果里長出的。公安人員又說,你出來一下。話音剛落,一只稀爛的、散發出甜酸味的蘋果就砸到了那干警的眼鏡上。另兩個干警沖進去,捉住林力抓水果刀的手,將他結結實實地制伏了。其實他根本沒有力氣,渾身軟如爛泥,抓水果刀只是一種本能的反應。
直到這時候,女人才知道自己男人犯了事。
林力沉默了一天一夜,終于承認是他和一個同伙殺了任向坤和喻小鳳。
收拾任向坤的動機早就有了,只是那還不能稱為動機,而是埋藏起來的一枚毒瘤。這枚毒瘤就是他對任向坤的嫉恨。喻小鳳是他首先發現的,卻被任向坤弄上了手,他是農民,任向坤也是農民,而且他根本就看不起動不動就紅臉的任向坤,可是任向坤卻把這樣一個漂亮的城里女人弄到了手。林力覺得,任向坤之所以成功,全靠他的引薦,可是任向坤對這一點不認賬,任向坤說他跟喻小鳳在一起,是因為他愛喻小鳳,喻小鳳也愛他。在林力看來,這簡直是屁話。林力還在工地上做鋼筋工的時候,有次任向坤去找他玩,兩人坐到工地的角落里,再次說到喻小鳳;話頭是任向坤挑起的,他太希望同鄉的林力能夠分享他的喜悅。可是林力對他說,你以為你是誰?現在城里的富婆時興養個聽話的小白臉,你就是喻小鳳的小白臉。平時說話怕把字咬痛了的任向坤,此時竟然順手抓起一塊磚頭,高高舉起。林力嚯了一聲,退后一步。在遠處做工的人圍了過來,很多人認識任向坤,知道他跟林力是同鄉,勸他把磚頭放下,有話好好說。但是林力不稀罕這種勸解,驚魂稍定,他就擠到任向坤面前,叫道,砸呀,你有卵子就朝這里砸呀!一面叫,一面啪啪啪地拍著自己泛著亮光的腦門。任向坤雙腿打顫,手垂了下去,磚頭砰的一聲掉到地上。
那之后,兩人很長時間沒有往來,直到林力把水果門市開起來后,他才去清溪路找任向坤。他掛念的不是任向坤,而是喻小鳳,他要看一看喻小鳳現在還是不是跟任向坤在一起。看到的結果是任向坤一個人守在柜臺上,這證明他們不僅在一起,而且儼然是一家人了。林力還沒跨上那幾級白瓷磚鑲嵌的臺階就喊,向坤。任向坤見是林力,頗有些意外。林力掏出一支煙,遞過去說,兄弟,還在記我的仇?任向坤接過煙說,哪里呢,早沒有了。林力道,喻小鳳是個好女人,這是你的福氣,我以前說那些話,不過是提醒你,也是一片好心。任向坤說,我知道,就拉開柜臺的擋板,請林力進去坐。林力說,不坐了,我在撫琴路開了家水果門市,有空你跟喻小鳳過來玩。任向坤高高興興地對他表示祝賀,說自己有空一定帶小鳳去看看。林力說,喻小鳳不在?任向坤說,回家照顧她媽去了。
林力主動前來和解,讓任向坤有一種受寵若驚的感覺,沒過多久,他帶著喻小鳳去看了林力,林力也常來看他們,還提著禮品去看望喻小鳳的母親,并留下來吃了幾頓飯。
去年底的某天下午,任向坤和喻小鳳受到林力的邀請,去撫琴路上的一家酒店吃晚飯。那時候林力的女人和孩子都還沒到成都,進貨與銷售,都靠他一個人,去那酒店進餐的,也就是任向坤、喻小鳳和林力他們三個。林力一杯接一杯地勸酒,連平時很少喝酒的喻小鳳也灌了兩大杯啤酒,一張臉艷若桃花。任向坤不勝酒力,喝到中途就迷迷糊糊的,林力趁此機會,把腳往喻小鳳的腳上靠。他始終認為喻小鳳愿意和任向坤同居,不過是寂寞所致,而要消除女人的寂寞,他比任向坤強十倍。他第一次把腳放上來的時候,喻小鳳以為是不經意,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腳取出來了,第二次放上來,她就看出了林力的想頭,收腳的動作大了許多。林力知道喻小鳳不樂意,但他也不想放棄,還認為喻小鳳是故意裝處,因此做了第三次嘗試。這一次,喻小鳳笑瞇瞇地用手一招,讓林力把耳朵湊過來,林力樂顛顛地照辦了,喻小鳳小聲說,畜生!那時候,噴著濃濃酒氣的任向坤還以為他們正說什么笑話呢。
回去之后,喻小鳳對任向坤說,以后少跟林力來往。他們果然就沒再聯系過。
春節過后,林力的女人到了成都,有女人在身邊,林力對任向坤的嫉恨就消失了。他說不上是多么好色的人,正如他曾經向媒體承認過的那樣,主要是感到性壓抑,現在沒有這種壓抑了,他就能夠以平和的心態來看待任向坤和喻小鳳的關系。可他為什么綁架了任向坤和喻小鳳并最終殺了他們呢?林力說,他做出這種事來,完全是生活所迫。
作為進城打工的農民,林力可以說是傾家蕩產才開了水果店,脫離了又苦又累卻掙不到幾個錢的工地。他渴望那種當小老板的滋味,卻不知道小老板不是那么容易當的,門面已租下了,租金也繳了一年,這時候他才去辦證。他找到便民服務中心,窗口的工作人員要看他的戶口簿,他的戶口不在這里,因此讓他去公安部門辦理。找到公安局后,又找不到片區公安戶籍管理員,三天過后找到了,卻又讓他去門市所在的居委會開證明,證明開了,他才有機會交了第一筆費用,也才有機會去工商部門填申請表,填了表,等了一個星期,又去衛生部門……如此折騰,歷時二十多天,才拿到了營業執照。也就是說,他前二十多天的房租就白交了。這且不說,關鍵是稅和費太高,而且定稅和費的隨意性很大,他的門市剛剛開張,稅務部門就通知他去辦稅務登記證,而且未經調查就定每月的營業額為6000元并按此收稅;稅高,費更高,收費的部門極其繁多,工商、衛生、城建等等等等,都要收。最讓林力不可思議的是,這里竟然有個水果協會,凡開水果門市,就必須入會,并按期繳納會費。費的彈性也極大,比如工商管理費原定每月150元,林力給管理人員買了條中華煙,就降為每月120元;據說很多在工商部門有熟人的城里人,每月只交20元。
不管怎么說,門市還是開起來了。頭一年生意很旺,林力拼死拼活地干,很快掙了一筆錢,把銀行的貸款還清了,但緊接著生意就淡了下來,特別是從今年初開始,他鋪子里爛掉的水果比賣出去的還多。在這里開水果門市的,除林力是從鄉下來的,別的全是成都市民,他們生意再疲軟,總能夠通過各種關系,找某些單位把陳貨買去作為福利發給職工,價錢是賤了點,還要給前來商定的人回扣,但至少不會虧本,而林力已經連續虧本了,再虧下去,不要說供孩子在城里讀書,就連房租也付不出來了。因此,林力想另找出路。他當然不可能再回到工地上去,但他也不想賣水果了。不賣水果又賣什么呢?能夠賣的東西很多,可是賣大件的貨物,林力沒那么多資本,一般的小件吧,利潤又薄。他思來想去,就想到了二手貨手機。
前些天,任向坤碰到他們以前在工地上的一個熟人,兩人擺談過程中,任向坤不無驕傲地說起他準備跟喻小鳳去金鳳花園買房子的事,那人又把這消息轉告給了林力,林力知道去金鳳花園買房是需要很多錢的,他們能賣二手貨手機賺大錢,我為什么不能走這條路?如果開個手機專賣店,就把這個店面退了,重新租一個面積小些的,租金便宜了,錢又比現在來得快,這么好的事情,為什么不早些想到早些著手呢?
任向坤的貨都是從老家低價進來的,林力早就知道,長期給任向坤提供貨源的東娃,林力也很熟悉,于是他回到沐川,費盡周折,才在縣城一家洗腳房里找到了東娃。當時東娃跟另外幾個人在場,當林力把他的意思說出來后,情形就像東娃給王局長交代過的那樣。
這讓林力對任向坤已經消失的嫉恨又回來了,而且比以前劇烈得多,然而他沒有辦法。人家寧愿等任向坤也不賣給你,你有什么辦法?他不知道東娃們手機的來路,但知道這伙人惹不起。
生意好的時候,林力是一個勤勤懇懇的人,生意敗下來,他反而變得懶散了,門市和孩子反正有女人經管,他睡到很晚才起來,起來后就去找人喝酒,或者進茶館賭博,除了睡覺,一天難得見到他的影子。
十月的某一天上午,他在茶館里意外地碰到了曾跟他和任向坤在同一家工地干過活的陜西人黃金。黃金再不是以前的黃金了,以前的黃金,抽煙也是從別人嘴上去搶,搶不來就撿別人扔下的煙屁股,而現在的黃金穿著潔白的襯衫,悠閑自在地抽著玉溪香煙,他手上的皮膚雖然還是蠟黃蠟黃的,但已不像先前那樣粗糙,普通民工創口累累的手,在他這里還原為一雙完整的手。林力想轉身走掉,但黃金的轉變讓他好奇,于是在黃金不遠處的一張茶桌上坐下來。黃金正跟一個人談話,沒說幾句,那個人走了,黃金摸出手機打電話,好像是約什么人。聽他說話的口氣,對方一定也是有錢有勢的人物,看來,黃金的交際已經很廣了。他把電話收起來后,林力走了過去。
黃大哥,林力喊了一聲。
黃金抬頭一看,很快就認出了林力,高興地一把將他拉到了身邊的座位上。
兩人愉快的回憶是從看人體攝影圖片開始的。林力說,你的腳好了沒有?林力記得,和他一起拿著手電筒去看人體攝影圖片的那天晚上,黃金那雙爛得只剩幾條筋的膠鞋被跑掉了,腳板在碎玻璃上劃出了一條大口子。黃金脫掉鞋子,舉起他那雙大得出奇的腳說,早就好了。黃金不僅穿著上好的皮鞋,而且還穿著上好的棉襪。他以前是從不穿襪子的。林力說,黃大哥,我一看就知道你發財了。黃金矜持地笑了笑說,發什么財呀,只是不再干下力活。林力說當包工頭啦?黃金說,包了一個石材廠。林力驚嘴咂舌地說,哦,那是廠長了。黃金又笑,他的個子高,臉盤子大,嘴很闊,一笑起來,聲音像是從胸腔里滾出的鐵彈子。
笑聲未停,他的手機響了。是他約的人打來的。黃金收了電話,林力說,你有事忙,我就走了,可是黃金說,那人來不了,你我兄弟一場,很久沒在一起,趁這機會多坐一會兒。林力反正沒事,正巴望這樣,就安安心心地放穩屁股喝茶了。
兩人的話越說越深入,愉快的回憶過后,就小心翼翼地向對方透露著現實的生活。黃金說,他包的那個石材廠,是從一個陜西老鄉手里奪過來的。林力問怎么個奪法,黃金說,他同鄉在老板那里承包,訂的合同是每平米掙七塊錢,我去跟老板談,提出每平米只掙五塊,老板當然愿意包給我。林力說,你就這樣待你老鄉?黃金大不以為然,他是打工的,我也是打工的,大家都要討口飯吃嘛,再說,他以前還不是用這種手段從別人手里奪過來的。林力問道,每平米就少掙兩塊,你的收入能保證嗎?黃金看了林力兩眼說,如果你還在工地上,我就不會給你講實話,現在你是大老板,我是小老板,我就實話告訴你,每平米是少掙了兩塊錢,但這兩塊錢會從我包里掏出來嗎?當然不會。給工人少拿一點就是了!林力說,降了工人的工資,他們不在你廠里干行不行?黃金說,你林老弟那么聰明的人,怎么轉不過彎來?我當然不會明說降工資,而是拖欠,反正全都是民工,拖欠他們一陣,他們耗不起,不要你說就自己走人了。要是前些年,拖欠一年半載的工錢也不會出事,甚至給不給工錢也說不一定,現在不行了,但扣他們一個月總是可以的吧,至少,他們進廠時的押金我是絕不會還的。林力說,你的心也夠狠的。黃金不屑地說,有什么狠不狠的……你我這些進城的農民工,想跟城里人斗是斗不贏的,過去斗不贏,現在還是斗不贏,城里人有城里人的優勢,你我永遠沒法比,我們只有跟自己人斗!這說起來不近情理,可沒辦法啊,不斗不行啊,你想想,全國進城的農民工,相當于一個大國的人口,隨便進哪個廁所撒泡尿,都碰上一大堆農民工,留給我們掙錢的位置,都被占了,你不斗,就只有回老家當窮光蛋去!
林力回想著自己的遭遇,覺得黃金的話句句在理,于是他毫無遮攔地把自己的苦惱說了。黃金聽罷,問道,你剛才說的任向坤,是不是跟我們一起上過工的那個?林力說是。那家伙不是像個婆姨嗎,哪來那么大的艷福?林力說我也想不通呢。黃金想了想說,你不能像我這樣把別人炒掉,但也可以在你老鄉身上想想辦法。林力不明白他的意思,黃金問道,你能斷定他跟那女人真的很有錢?林力說,打算去金鳳花園買房子,沒錢能行?黃金說,既然這樣,我倒是有個法子。將嘴湊到林力的耳邊,偷偷地說了一陣。林力嚇得臉色發青,頓時覺得響著輕音樂吹著回旋風的茶樓,變成了墳冢遍布的荒野。黃金見他這樣,笑了笑說,開個玩笑,開個玩笑。
那天晚上,林力沒去打牌,但他也一夜沒睡著。爛水果的氣味不停地刺激他的嗅覺,也刺激他本來就不滿意的生活。第二天,他比平時起得更晚一些,剛剛洗漱完畢,水果協會就來收費了。女人嘆息一聲,十分舍不得地從褲兜里摸錢,還沒摸出來,林力突然大喝一聲,不交!這一聲喝叫,使他女人和收費員都吃驚不小,女人的手停在褲兜里,收費員則直愣愣地盯著林力。收費員是一個發了體的四十歲上下的男人,幾年來都是他跑這條線,別的會員還有跟他扯筋勒皮要說法的時候,林力從來都是乖乖的,今天的太陽未必要從西邊出來?
林力說不交,老子就是不交!還反問一句,老子為啥要交?收費員開始還以為林力在開玩笑,現在明白他當真了,說,不交可以,今天就請你搬家!林力說,我有執照,你憑啥要我搬家?收費員說,你也不想想你的執照是怎么來的?不過我們這一關,你能辦執照?林力手一揮,不交就是不交,找啰嗦尋別人去!收費員把翻開的皮夾子一合,大步流星地走了。
走出兩三米,林力的女人反應過來,立即追了上去,拉住收費員就求情。收費員掙脫了繼續往前走,女人又一把拉住他,著急地說,張師傅,他是個神經病,你大人大量,不跟他一般見識。言畢,就摸出褲兜里的錢,一張一張地數給張收費員。張收費員卻不愿意接,女人帶著哭腔說,張師傅,你要我給你下跪嗎?張收費員這才哼了一聲,覷了林力一眼。林力已經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早像被戳破的氣球。女人順利地把錢交了,回到店里就哭得一塌糊涂,邊哭邊說,你有多能耐,要是把執照收了,你要一家人討口去啊……她哭得那么傷心,對這個總是快樂無憂的女人來說是很少見的。林力把頭夾在兩胯間,早飯也沒吃,中午飯也沒吃,那一整天也沒有出門。
第二天一早,他就摸出黃金留下的電話。
兩人開始了正式的謀劃,條件是弄到錢后,兩人均分。
十多天后,機會終于來了。喻小鳳和任向坤婚后的第二十天,任向坤又要回沐川進貨。這消息就是到喻方北家取錢的兩個年輕人通報的,那兩個年輕人一個是黃金的侄兒,一個是黃金的表弟,黃金當上包工頭后,他們都從陜西到成都打工來了,表弟當監工,侄兒管食堂,為跟四川人交往不吃虧,他們很快學會了一口流利的川話,自從林力和黃金綁架任向坤的方案確定之后,這兩個人就常到清溪路打探動靜,主要是看任向坤什么時候回沐川。這天上午,他們剛來到喻小鳳手機店對面的公交車站牌前,就發現任向坤提著包從店里出來,招輛出租車走了,兩人也立即坐出租車跟上去,結果看到任向坤去了金沙車站,那里有長途汽車發往沐川。如此說來,任向坤肯定是要回沐川的了。兩個年輕人把這消息報告了黃金,黃金又通知了林力,并說,他有辦法找朋友借輛車,讓林力馬上做好準備,他開車過來接。林力說你會開車嗎?黃金說,你不知道我以前當過汽車兵?
當一輛黑色桑塔納停靠在十字路口的時候,林力瞅了兩眼,不敢斷定那就是黃金開來的。車窗搖下了一條縫,林力看到了黃金那張大如磨盤的臉,跟老婆招呼也沒打,就悄悄溜到車上去了。我們一定要趕在任向坤的前面,黃金說。車開出一段后,林力的老婆打電話來了,問他怎么又不見人,林力一如往常,罵了老婆幾句,就把手機關了。
途中,他們看到了那輛先于他們出發的長途汽車,當他們從長途汽車身邊擦過的時候,林力下意地望了一眼擠得滿滿當當的車廂,發現任向坤就坐在車門邊,一副幸福滿足的模樣。
這輛長途車是開到峨邊縣的,也就是說,沐川并不是它的終點,只是經過那里;經過了縣城,還要經過西北鄉。林力和黃金到達縣城后,拿不準任向坤是在縣城下車還是到西北鄉再下,于是等在車站附近。當那輛車開來后,有三分之一的人下了,其中沒有任向坤,林力想去把任向坤叫下來,就說自己也要回西北,讓他搭便車一同回去,但黃金制止了他,因為這樣目標太大,說不定上面有認識林力的人,任向坤一旦有事,人們首先就要懷疑到林力頭上。于是,黑色桑塔納又趕在公交車前開走了,在西北鄉鎮汽車停靠站不遠的馬路邊停下來。好在這里只有任向坤一個人下車,公交車再次啟動后,林力就打開車門喊,向坤。任向坤看見多日不見的林力居然坐在一輛轎車里,頗為驚奇,就走過去打招呼。林力指著身邊的黃金說,你還認識他不?任向坤愣了一下,興奮地說,這不是黃金大哥嗎?黃金笑道,看來向坤兄弟還沒因為討了個城里婆姨就把難兄難弟忘了。林力從車上下來,把后座門打開,對任向坤說,這是黃大哥的車,他專門送我回來的,反正到家了,上來聊聊。任向坤就上去了。
黃金開著車,沿著去峨邊的路慢慢開,任向坤說往那邊去干啥?林力笑著說,難得享受一回專車,就讓黃大哥帶著我們隨便遛遛。任向坤跟東娃的交易,反正要天黑后才進行,因此他也很高興。三個人各自說著自己的近況。從任向坤的話里,黃金和林力確信他掙了很多錢。天快黑時,車子奔馳在回西北鄉的路上,在離鄉場二里地的荒郊野外,黃金說要解手,就下車來撒了泡尿,系好腰帶,卻不回駕駛座,而是坐到后排來了,和林力一邊一個,把任向坤夾住,這時候,林力才說,向坤,我和黃大哥這段時間手頭緊,希望你支持點。任向坤居然還沒反應過來,真誠地說,最近我付了首批房款,也有點緊,不過沒關系……你們要多少?黃金說,五十萬。任向坤瞠目結舌,明白自己是被綁架了。
給喻小鳳去電話之前,任向坤已被打得眼泡皮腫。他實在經不起打,單是林力一個人也能制伏他,更不要說黃金,黃金膀大腰圓,肱頭處涌起鵝蛋大的包,硬硬的,像是腫瘤,但那不是腫瘤,是肌肉。林力一開始就讓任向坤給喻小鳳打電話,但任向坤不干,直到黃金掏出一把寒森森的刀子,任向坤才不得不撥手機。那天沒有月亮,山里的夜晚又來得早,山外還是黃昏的時候,這里就黑得讓人絕望,任向坤并沒看見黃金摸出了刀子,他是聞出來的,刀身寒冷的氣味,混合著大山荒涼強蠻的氣息,帶著金屬般的硬度扎入他的肺腑。任向坤應該怎樣給喻小鳳說,事前林力和黃金有過爭論,按黃金的意思,是讓喻小鳳直接帶五十萬元來取人,但林力不同意,林力已經見識過那個秀氣而剛烈的女人,如果威脅她,她會立即采取措施,到頭來弄得人財兩空;經過商量,他們打算把喻小鳳也引過來,再給喻小鳳的父親喻方北打電話,讓那個好老頭兒拿錢來取女兒女婿。可是緊接著,林力又想到另一個問題,如果平白無故讓喻小鳳今晚就趕到沐川來,她是不會動身的,必須給她造成一點緊張氣氛,使她明白不來不行。當然,緊張氣氛不能過度,否則同樣會失敗。于是,就有了黃金的侄兒和表弟前去喻方北家討七千塊錢的事。只討七千塊而不是七萬塊或者七十萬塊,就給喻小鳳這樣的印象:來人不是為錢。這同樣走的是一著險棋,萬一喻小鳳報警怎么辦?經過權衡,林力覺得她不會報警,不就七千塊錢嗎,稍微明智點的人,哪里犯得著為七千塊錢去冒親人被撕票的危險?她不是愛任向坤嗎,她就應該為這種愛付出代價。按喻小鳳的性格,她不會輕易把錢給不明不白的人,這樣,下一步請她到沐川來,她既有了心理準備,也有了足夠的緊迫感。
這些事情,是林力和黃金用粗大的尼龍繩把任向坤捆綁之后,下車去商量的,說妥之后,再上車讓任向坤撥電話。黃金還對任向坤說,你婆姨要是不來,我們就殺了你,如果來了呢,多多少少給我們點也就行了,畢竟兄弟一場嘛。任向坤就懷著這種幻想給妻子打電話了。喻小鳳的手機是關上的。林力說,她說不定回娘家去了,打到你老丈人家里試試。任向坤把電話撥到老丈人家,喻小鳳果然在那里。
中間部分的情節,前面已經交代過了。
喻小鳳被拉上車后,發現丈夫的手腳都被捆了起來,而且嘴也被堵上了,又驚又恨,可她還沒回過神,林力一拳就打在她的太陽穴上,她眼冒金星,有了短暫的昏迷。趁這時候,林力摸出尼龍繩,把她的手腳也捆上了。沒坐多久的車,他們被拖下來,扔進一間黑黢黢的小屋里。空氣里彌漫著一股難聞的酸臭味。
這間小屋,就是天生橋村東面的空屋子,酸臭味是從那個廢棄的沼氣池里發出來的。
喻小鳳和任向坤坐在地上,彼此相隔有兩米遠。林力到喻小鳳面前,讓她說她爸家的號碼。喻小鳳問他要干什么,林力說,讓你爸火速帶五十萬元來取人。喻小鳳破口大罵,林力,你跟向坤喝同一口井水吃同一棵果樹長大,做出這種事來,還是人嗎?我以前說你是畜生,沒想到你連畜生還不如!你不是不知道做生意的難處,開口就要五十萬,我哪里去找那么多?就算我有,那是我辛辛苦苦掙來的,為什么要給你?
自從春節前在酒店的事情發生后,林力從心底里就有些畏懼喻小鳳。這種畏懼是由自卑感引起的。自卑和畏懼都能夠在某些特殊的場合演變為殘忍。聽罷喻小鳳的話,他沖到任向坤面前,用肘部猛擊任向坤的頭部。他這樣做是要給喻小鳳看,你喻小鳳不是愛這個窩囊廢嗎,你就看看我是怎樣收拾他的!任向坤的嘴還被堵著,嗚嗚地發出痛苦的聲音。
喻小鳳掙扎著,但是,捆住她手腳的尼龍繩十分結實。當她精疲力盡的時候,心里就涌起說不出的悲哀。她和自己愛的男人結婚剛剛二十天,不想以這樣的方式把一切結束,因此軟下口氣說,不要打了,有什么話好好商量就是。我真的沒那么多錢啊,如果你找我要三五萬,我一定答應你,五十萬確實拿不出來。你放了我們,明天我就把五萬塊送到你門市上。
浩瀚的寂靜重新籠罩了四野。就在這寂靜的威壓之下,林力突然對自己的行為感到后怕,覺得這整個過程都是一場噩夢。與此同時,平時他并沒在意的老婆和兒子,此刻在他心里變得是那樣可親可愛,如果今晚的事情再發展下去,他將永遠失去他們,永遠失去那個家……
黃金也感到害怕,但他畢竟不是這方土地上的人,陌生的環境,使他少去了林力心里那些顧慮和傷感的情緒,他對林力說,這婆姨是城里人,我說過,我們斗不過城里人,你千萬不能相信她的話,一旦放了他們,你我明天就得進籠子!
任向坤又在嗚嗚地叫,黃金一把扯去他嘴上那塊發出濃烈汗味的毛巾,罵道,娘的×,你有什么話說?任向坤吐了一口長氣。他已經知道林力二人是不會講信義了,后悔不該把小鳳叫來,可事實已經鑄就,他哀求道,放了我們吧,我們決不會向別人透露半個字,黃大哥不相信,未必你林力也不相信?我倆都是知根知底的人,從小到大,我什么時候說話沒算數過?
林力靜默片刻,對黃金說,你看……黃金忿忿然道,看個卵!這事情做都做了,只能一不做二不休!又對任向坤說,你岳父家的號碼是多少?喻小鳳大聲阻止,不能告訴他!這時候,黃金突然想起任向坤不是給他岳父家打過電話嗎,便從自個兒身上摸出任向坤的手機,讓林力翻,看哪個號碼是。林力抖抖索索地接過手機,翻出了幾個類似的號碼,但無法確定,黃金又讓任向坤指認,喻小鳳又說,不能告訴他們!任向坤道,小鳳,就讓爸去把我們的錢全都取出來給他們吧。喻小鳳驚異地瞪著丈夫,你……你以為錢給了我們就活得成嗎?他們把工具帶得這么齊備,不是早就想把我們弄死嗎?你把電話打回去,不是也害了爸嗎?萬一媽知道了,她不當場就急死了嗎?
任向坤不做聲了。
黃金又讓林力在任向坤手機上查找他岳父的名字。任向坤的手機上有很多個名字,包括林力的名字,可就是沒有他岳父的名字。喻小鳳的手機上同樣沒有她父親的信息。他們把親人的信息都是記在心里的,不往手機上記。
黃金再次把刀架到任向坤的脖子上,任向坤嚇得一縮,對妻子說,只要把錢給了他們,林力和黃大哥是不會害我們的……話音未落,喻小鳳突然尖叫起來,殺人啦——救命啦——
這是一條峽溝,不管她怎樣尖叫,聲音也無法傳到村子里。這一點,林力已事先對黃金說過了。然而,尖叫帶來的恐怖,使黃金不能無動于衷,他迅速摸出一卷細鐵絲,套在喻小鳳的脖子上。鐵絲勒進皮肉,很快封鎖了喻小鳳的喉管,喻小鳳感到很累,像夢魘了一樣,但她并沒能從夢中醒來,而是沉得越來越深,意識變得越來越模糊,幾分鐘時間里,她想了自己一生的事情,她覺得很多事情都沒做好,特別是對爸爸媽媽沒說過一句體貼的話,但已經無法彌補了。
在她斷氣的一剎那,她有了最后一個念頭:爸爸,你要為我報仇哦……
任向坤是看著妻子被勒死的,當喻小鳳砰然倒地,他才發出慘絕的呼喊,小鳳——
恐懼在升級,罪惡也在升級。荒山野嶺之中,除了任向坤呼喚他的小鳳,連昆蟲也不叫了。
黃金蹲到任向坤面前,再次讓他指認他岳父的電話號碼。任向坤的嘴唇嚅動了幾下,向黃金的臉上噴出了一口血痰。
黃金站起來,對呆若木雞的林力說,干掉他,不要用刀,免得留下血跡。
林力沒動,任向坤也不動聲色。
黃金推了林力一把,孬種!再晚一步,天就亮了!
林力從喻小鳳的尸體旁拾起了那卷鐵絲……
林力和黃金掏走了喻小鳳和任向坤身上共計二萬八千四百塊現金和兩部手機,再將他們的尸體分別捆在一塊石頭上,扔進了沼氣池里。
撈尸的時候,喻7MJ9gm0I4H8k4JO+bMbaLj4vS06ubUN7XAxKjFUO7K4=員不讓父親去看,說他和高建安去就行了,但喻方北堅持要去,他顯得出奇的冷靜,對前來照顧妻子的尚芹說,口守嚴些,千萬不能讓你媽知道,否則她就沒命了。
先被打撈上來的是任向坤。尸體已高度腐爛。任向坤的父母沒來,是他從上海趕回的哥哥來的,他哥哥脫下自己身上的大衣,蓋在了弟弟的身上。
當喻小鳳的尸體打撈上來后,高建安猛地撲了上去,嘶聲痛哭,小鳳啊,是我對不起你啊,都怪我不爭氣啊……
春節前,喻方北對喻員說,孩子,有件事情,爸爸一直沒告訴你。喻員等著父親說話。喻方北說,你不是我的親生兒子。
喻方北以為喻員會吃驚,可是喻員一點也不吃驚,而是平靜地說,爸爸,我早就知道了,姐姐告訴我的。我還跟姐一同回去看過我的親生父母。我和姐姐都怕你和媽多心,就沒對你說。
哦,喻方北說……我還一直以為你不知道,正說今年春節帶你回去看看呢。
他們都去世了,喻員說,爸是三年前去世的,媽是兩年前去世的。
喻方北一震。
爸你放心,喻員說,他們活著的時候,我每月都給他們寄錢,姐也給他們寄過好幾次錢。我姐口惡心善……我姐太好了……我姐多災多難,她太可憐了……
喻方北閉上了眼睛。女兒的確太好了,可當父母的誰在意她了?小的時候,當媽的雖然什么都偏向她,可那只是口里的食,身上的衣,何時問過她想些什么了?至于我這個當爸的,喻方北想,我從內蒙回來的時候,她高中剛剛畢業,沒能考上大學,我問過她想不想補習沒有?當時我連想也沒想到!她從浙江打工回來,幾天關在屋子里流淚,我知道她受了挫折,心里難受,但除了對她講幾句安慰的大話(我們這輩人,把那些大話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給過她切實的幫助嗎?也沒有。對她的幾次婚姻,我基本上是責怪,從沒關心過她的感受。女兒是在表面熱鬧實則冰涼的家庭里長大的,難怪她那么看重一塊小小的邦迪……最讓喻方北痛心的,是他一直以為女兒脾氣不好,是嬌慣的結果,誰知那恰恰是因為缺乏愛……
喻員看著父親,他還有許多話要對父親說,但他不能說。那些話是小鳳打了那個七個月大的孩子并跟高建安離婚后,淚水婆娑地講給弟弟聽的。她在浙江打工的時候,有天深夜從一座橋下過,被兩個夜歸的賭徒攔住,把她拖進附近的樹林里強奸了。那兩個人從她身上起來,馬上又在談賭桌上的事情。正因為這樣,她的第一個丈夫才在新婚第一夜打她,說她作風不正,肯定跟別人亂搞過。也由于這個原因,當她發現高建安是一個賭徒的時候,心靈上的創痛是多么巨大,可是,她忍受著痛苦給了高建安那么多機會,高建安卻一次一次地挑開她的傷口,她絕望啊。她尋找著自己的幸福,剛剛有了——或許從來就沒有過——就慘死了……
春節過后,喻方北對兒子說,你和小尚抽空過來照顧你媽,我想出去走些日子。
正月十六那天,喻方北登上了火車。他要去的地方,是他曾下放勞動過的四川東北部的村子和小鎮。一路上,他都在想,如果那里的鄉親問到我的小鳳,我就說,小鳳到天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