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詩歌寫作及其效果而言,綜合性與可能性的問題,比起其他文體來,顯得尤為突出。在詩人那里,一切皆有可能。因為詩歌面對的是未知的領域,有許多不確定的、瞬息萬變的、難以把握的因素,左右著詩人的觀察、沉思、構架和表達。即使是面對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場景、同一種事物,不同的詩人會有不同的發現,古人云“發前人之未發、言前人之未言”。所以,古往今來,生活在我們這個地球上的詩人,不管是古人還是今人,不管是哪個民族、哪種人種、哪種文化、哪種信仰、哪個國度,從來沒有感到無話可說的尷尬,從未停止抒寫我們這個世界,而且常寫常新,佳作頻出。月亮、玫瑰、桃花、秋風,這些對常人來說耳熟能詳的事物,在不同詩人看來都是陌生的,因此,詩人能在別人熟視無睹之處常常有詩意的發現。可以這樣說,有一千個詩人就有一千個月亮!有一千個詩人就有一千朵玫瑰和桃花!有一千個詩人就有一千種秋風!正是有了這些詩歌的存在,我們的世界、我們的認知才會大大地豐富起來;反之,如果沒有文學,尤其是沒有文學中的詩歌,我們的世界將是何其貧乏、單調、蒼白!當然,發現、挖掘、傳達這個世界的“新的可能”,并非常人能為。它需要我們詩人具有非凡的“綜合能力”,盡管“綜合”本身就是一種“可能”。這種能力是詩人之所以能夠稱之為詩人的最后底牌。
詩人的“綜合”不同于學者的“綜合”。它不是對已有的、穩固的知識進行梳理、注解和合成。它與學究氣無涉,它與學院派關系疏松。所以,歷代的“以學問為詩”,沒有什么值得稱道的。嚴格來講,學問是非詩的,甚至是反詩的。90年代所謂的“知識分子寫作”里面就有很多非詩、反詩、偽詩的東西值得我們警惕。詩人的“綜合”不是量的疊加。詩歌不是“1+1=2”的算術,也不是“1+1≠2”的科學猜想。詩人的“綜合”是具象與抽象、宏觀與微觀、時間與空間、主觀與客觀、感性與理性、內在與外在、歷史與現實、古典與現代、本土與異域、詩與思與言的有機糅合。當然,這是最高意義上的綜合,需要大詩人才能駕馭。通常,我們的詩人在詩歌綜合力方面是有所側重的,在綜合力的某一方面或某些方面表現得突出些、優秀些。
以非非主義詩名出現的詩人蔣藍,在《為時間上釉》組詩寫作中,較好地體現了詩歌寫作所必備的綜合能力。他鄙視那些以吸引眼球為尚的“炫怪詩”,所以他說“奇跡過去了”;同時,他也不滿于那些貌似高深的“學問詩”,所以,他接著說“打動我的總是遠離書本的事”。這些“事”,不是虛構的,是鮮活的、低微的、黯淡的、傷感的,需要詩人寫出它們。詩人稱之為“上釉”。蔣藍的這種綜合有如九葉派詩人現實的、象征的和玄學的綜合。具體而言,如果說《為時間上釉》這首詩側重于現實與象征的綜合的話,那么《青城山的蛩聲》則側重于現實與玄學的綜合。詩人有感于現實世界中的“青城山的蛩聲”,同時覺得“聲音是失魂的游子/你是我身下的烏云”。而《黑燈》在現實、象征和玄學三者的綜合方面表現得很出色:在現實中,“一溜燈火”里,突然“有一盞燈滅了”,成為詩人所說的“黑燈”,它“兀自神傷”,“使得一朵迎向新娘的花/掰斷了手指”,這時,“黑燈”被賦予了玄學色彩,最后,佇立風雨中的“黑燈”仿佛是為了“想著妹妹”,而在暗地里“背離整個馬群”,成為一個孤獨的騎手,神游物外,至此,詩中“黑燈”的象征意義昭然若揭。
一般來講,現實的因素和象征的因素很容易被綜合起來,而要把玄學的因素綜合進去就顯得有些困難,而玄學的因素往往又是一首現代主義詩歌容易出彩的地方。北塔的《云會里小區的早晨》不以玄想取勝。它把主觀與客觀、情感與理智、“真現實”與“微荒誕”、抒情與幽默綜合起來,燦發出詩性的光輝。它里面有一些后現代的情境和寄寓,仿佛比蔣藍的詩更“現實”些,更“當下”些。北塔的詩總是出現抒情主體(有時候是第一人稱“我”,有時候是第三人稱)和抒情客體之間的矛盾、對峙、膠著,由此陷入種種無奈的、尷尬的、荒誕的境地,比如,它寫“我”與狂風之間的爭斗,宛如哈姆雷特與大風車之間的戰斗,比如,它寫“麻團”對“油條”的單戀及其苦澀,都令人讀后忍俊不禁!而且,北塔的詩在處理主客關系時,總是讓主客之間處于力量不對稱的狀態,其中,主體總是處于劣勢,而客體總是占優勢,這和那種主體無限膨脹的偽浪漫是不能同日而語的;它讓人感到人的渺小、卑微、被動、不堪一擊,“天破了/我被漏了下來”,“這么早就與云相會/除了雨,還有誰這么幸運”,“一個煙屁股就可能把我壓垮”。
我去年到美國出席世界詩人大會,在曼哈頓一個藝術家自家的后花園里,在暗淡的燈光下,與中美藝術家一起交流,其中一個中年美國詩人用英語朗誦自己創作的《貓與鼠》,詩中沒有寫貓怎么迅捷地捕食老鼠,而是講老鼠是如何慢慢地機智地戲弄貓,其間的幽默和詩意的語調,贏得了現場藝術家們的陣陣掌聲和笑聲。這種戲劇性在詩歌中的表現,是詩歌跨文體、跨文本、向相鄰藝術借鑒經驗的成功表現。如何把一首情境詩寫得有滋有味、有聲有色,戲劇性這種綜合性是不可或缺的。袁可嘉曾經把新詩的戲劇性稱為新詩的現代化。看來,新詩的綜合性就是新詩的現代化。
如果說,以蔣藍的詩為參照,北塔的詩比較“當下”,那么徐紅的詩就比較“古典”,換句話說,如果說北塔的詩是“向前走”,那么徐紅的詩則有意“往后看”。組詩《在美的安靜中》集中呈現了許多樸素的、“微美”的、自然的、農業文明的事物和場景,詩人把現時歷歷在目的景象與古典靜謐的文化意象綜合起來,使眼前的景致具有深厚的文化底蘊,同時,也使古老中國的文化記憶煥發了新世紀的光彩,它們彼此點亮,彼此照耀,彼此喚醒,彼此成就。當然,如果從更高綜合的角度進行評判,蔣藍的綜合過于內斂了些,北塔的綜合過于短促了些,而徐紅的綜合則過于靜止了些。
詩人應該有厚實的生活、開闊的視界、沉穩的姿態、踏實的努力,尤其是需要修煉綜合的本領,打破各種畫地為牢的門派、主義、代際,變“小圈子”為“大世界”,只有這樣,我們的詩歌才會有更大的作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