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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無法聽到我的呼喚

2012-01-01 00:00:00趙瑜
清明 2012年2期


  一
   出門前要檢查,仔細得很。我的手表被取了下來。保衛處的瘦子問,你進來的時候,沒有登記有手表啊。
   我說,是黑子給我的。
   他有些疑惑,狠狠地瞪著我說,媽的,騙人都不會,黑子只會搶別人的東西,我還是第一次聽說,他送人東西。
   我從褲子的兜里又掏出一個鑲了照片的佩飾,說,黑子還要我去黃河市的三號小鎮找他老婆呢,這個佩飾是他們離婚時他從兒子身上拿的,現在,他讓我給他送去。
   怕他們繼續問我手表的事,我說,手表我不想要的,他非要給我,黑子聽到手表的聲音就失眠。
   黑子據說是一個毒販子,在看守所里,他是黑心殺手,新來的人不知,往往會被他教訓。我就是這樣的人。我打不過他,又不屈服,他便想盡辦法折磨我。把對付別人的方法用了一遍以后,仍舊無用,便開始對我另眼相看。
   他說,我以后和你說話,不用他媽的,和他們說話就用,如何?
   這一點,他有些孩子氣,以為和我說話的語氣改變一下,便是對我莫大的恩惠,我依舊不理會他,這讓他徹底失去了耐心。他又開始折磨我。
   他想不出更好的辦法,無非是他們吃飯的時候,我端著尿盆站在一旁看。
   我從小就是個犟種,別說是端尿盆,我養父要我大雪天脫了褲子站在外面,我都一句話也不說。
   黑子在我的身上找不到任何勝利感,他覺得很沮喪。直到有一天,一個被他欺負過的犯人,在放生時狠狠地用木棍偷襲了他的下體。這是看守所的常例,只有到離開時,你才能向以前欺負你的人報復一下。黑子受傷了,他的飯自然被其他人搶了,黑子餓了兩天以后,我剛好胃不舒服,吃不下,把飯放在了地上。黑子以為是我可憐他,一把撿了去,狼吞虎咽地吃了。
   就是這樣,黑子和我成了朋友。和我成了朋友的黑子是善良的,他的眼睛里柔和極了,他還和我說起他的兒子,說起他在黃河市的家。然而,他閉口不談自己的歷史,仿佛那是一個儲滿了炸藥的倉庫,一打開門,就會爆炸一般。
   他不說,我也猜測得出,他一定是賺了不少的錢,因為,他的手表都是金子的。
   他笑著說,這表很值錢的,我送給你吧。
   我接過來看了看,挺滑的。問他,不生銹嗎?他便罵我,媽的,你真是二百五。罵完了又道歉,我并不在意他的粗口,相反,我反而不習慣他和我客氣著講話。
   原來,他是有事情要我幫助。他的兒子,叫丟丟,其實,不是他親生的,但是他喜歡他。黑子從脖子里掏出一個佩飾,說,這里面有我和丟丟母親的合影照片,都笑著,你看看,都笑著,可好。你幫我把這個送給丟丟,手表就歸你了。
   我可以幫他送,但手表我不想要。
   黑子一把握住了我的手,說,過幾天,你就要出去了,我可能一輩子出不去了這表還是給你好。這手表是我的訂情物,當年,我買了它以后就遇到你嫂子。你嫂子當時大著肚子,在街上哭。我救了她,還養了她肚子里的孩子。我本來準備做最后一次買賣,你知道嗎,最后一次,我就想帶著你嫂子遠走高飛了。可是……
   我接住了那手表,很滑。黃金的手表,挺沉的,像一個沉甸甸的提醒。
   看守所的瘦子大概暗覷這塊金表好久了,想不到,竟然被我一個兩棍子打不出一個屁的悶蛋搶到了。自然有些郁悶。他仔細地查著我衣服,將我衣服里的衛生紙掏出來,伸展開來,看到里面沒有裹什么東西,便吐了一口,扔到地上了。
   他咳嗽著,說,你要等電話回過來才能走。
   電話剛才已經打進去了,要找到黑子去證實這件事情。
   我站在看守所的門口,看不遠處的廢品收購站里有一個人在那里跑個不停,還有一輛出租車,在不遠處一直等著,過了十多分鐘,便走了。
   看守所在這個城市的郊區,有一班公交車每天都會帶來很多衣服和食物,是往這里送的,有時候也會帶走一兩個小偷。
   有一輛公交車在不遠處的站牌下停了,吐下兩個人,馬上就走了,絲毫也不猶豫。加油門的聲音很好聽,一下子,我喜歡上這種聲音了。
   在看守所里,除了打架的聲音,尿尿的聲音,就是半夜里一些男人手淫時呻吟的聲音,夜晚安靜的時候,蟲子的叫聲太遙遠了,聽不到。
   電話終于回過來了,瘦子將我的包袱扔到地上,說,趙小帥,你可以走了。
  二
   離開考城縣許鎮已經五年了,我一直在許鎮的附近轉悠,我一開始希望我的養父母出來尋我,在我被冬天的一場大雪給滑倒的時候,在我被一個理發店老板欺負的時候,我都想他們。養母會腌制好吃的醬瓜和紅蘿卜,一開始,她還嬌慣我,不舍得讓我干重活。我對她一直有深感情。
   養父是個瓦匠,他天天往腰里別著一個瓦刀便出門了。晚上回來的晚,一邊抽煙一邊咳嗽。他不喜歡我上學,他把我作業本卷煙抽了。
   十五歲的時候,家里的奶羊死了,按照慣例,我們將奶羊殺了,吃了肉。母親將羊皮做成了馬甲。穿在身上,我便出來炫耀,是啊,我將一頭羊穿在了身上,我走路的時候很有力氣,覺得自己可以像一頭羊一樣尥蹶子。有鄰居說閑話,說,小帥,你不孝順,你吃了你媽的肉。
   我沒有聽懂鄰居們的話,不理會他們,繼續張牙舞爪。
   有一個高個子叔叔是個熱愛評論國家政治的人,他嘴巴長得有些大,大概是因為天天說話鍛煉的結果,他說,小帥,你不記得你剛來的時候,身體弱,這只奶羊奶過你。農村人講究知恩圖報,你現在吃了奶羊的肉,又穿了奶羊的皮,這樣不好。
   他的話像一把磨得锃亮的鐮刀一樣,把我近十年的光陰一刀一刀割走了,我一下子回到了十多年前。我的記憶模糊得很,我只記得我家院子里有一頭驢,我的父親騎著驢子出門時還唱著歌謠,我記得我有一個聾啞母親,她一年到頭聽不到我說話。我還記得我有一個叫謝瑞敏的姐姐,她在沙土地里畫畫給我看。
   我知道了我的身世,我是被人販子拐賣到這個鎮上來的。回到家里便把羊皮馬甲脫了,我一邊吃腌菜一邊想,我的親生母親現在在做什么?村子里一個和我年紀差不多大的孩子得病死了,他的衣服被燒了。我的衣服會不會也被親生母親燒掉啊。
   我開始仇恨我的養父母。只是過了一個晚上,我發現,我的養父母竟然變成了我的仇人,他們所做的一切,都不過是為了騙我。他們給我盛的飯很稀,連同新衣服也放在衣柜里,不讓我穿。
   我偷偷地穿上我的新衣服,我不但穿上了新衣服,我還把家里的白糖都吃完了,我用了一上午的時間,專門做了他們不高興的事情。可是,他們竟然沒有打我,還摸我的頭發。
   直到半個月后,養父突然拿著一根扁擔來打我,我才知道,他們當初并不是沒有生我的氣,而是故意不當場表現出來。養父只兩下就把我打翻在地上,我的鼻子出了血,甜甜的氣息,讓我覺得很好聞,身體也變得飄飄然起來。這是我第一次被養父打。養母還是心疼我,給我做了雞蛋,看著我吃完,問我,是不是偷了養父藏在鞋子里的錢。我當然沒有偷,可是,我知道,那只鞋子在院子里的雞窩下面,臟兮兮的。后來的確不見了。
   他們便懷疑我。
   我是在扁擔被打折的那天晚上逃出來的,我很不解他們為什么如此不信任我。十年的時間,我們一起睡覺,一起吃飯,一起看天上的月亮,吃年夜飯。
   甚至,我還坐在槐樹下面唱歌給他們聽。
   只是這一切都被猜疑打破,他們用一根扁擔把我打成了小偷、忘恩負義的人和一個沒有前途的雜種。
   逃出家的前幾天里,我很想念他們,我就在許鎮上來回逛悠,但是,沒有一個人來找我,遇到村子里的人,他們也沒有帶話給我。
   我知道,這一次被徹底拋棄了。
   但我仍然心存幻想,我知道冬天的時候,他們會想我的,因為,養父喜歡我給他暖被窩,還有,我學會了用糧食釀造粗糙的白酒,他也是喜歡喝的。他夸獎我,說我體貼他。
  
   我在一家小飯館里打雜,沒有收入,只管三餐。因為,老板女兒喜歡我,老板便把我開除了。我后來,又到了一家理發店里做學徒,沒有想到,老板竟然是個變態,他在某個晚上竟然鉆到我的被窩里。他以為我睡著了,他的手涂了很多雪花膏,很涼,他摸我的肚子,還摸我的生殖器,我一下尿出來,尿了他一臉。結果就挨了打。
   我很奇怪這個世界,每一次,我都是被打出門來。
   我在一個收舊貨的店鋪幫忙,有一次,我奉命去鎮西邊的一處農家收舊銅,錢是隨后才結的,我只負責拉到店鋪里。結果,我被一幫穿制服的人抓住了。
   我什么也不知道,就被抓到了看守所里。老板自然跑了,沒有人管我。我說不清楚這些廢銅是從哪里來的,又要賣到哪里去,我什么都不知道。案子沒有辦法結,所以,我只能被關在看守所里。
   我遇到打我的人,黑子,他是個狠角色,他的胳膊上紋著一條龍,他喜歡讓人端著他的尿盆站在一旁。我就這樣站過,我很盡力地端著,但是實在沒有力氣了,那盆子一下跌落在地上,正在吃飯的黑子被尿液灑了一身。
   又是一頓暴打,我把自己當作棉花,團成一團,躲在門后面。一面任黑子打,一邊查著數字,我一定要在離開的那一天,讓黑子還清。
   想不到,黑子竟然成了我的朋友。一開始,我對他依舊抱著極大的憤怒,但并不張揚出來,我發了誓的,我一定會報復他。誰知,他竟然是一個掏心掏肺的人。仇恨被時間一點點消解,就像口渴的時候,我想把許河里的水喝掉一半一樣,可是,一旦喝到了水,我才知道,我只能喝兩瓢。黑子有義氣,他在販毒的時候,最好的兄弟為了他死了,他便娶了這個已經懷孕的女子,他養他兄弟的孩子,當成自己親生的。
   犯事后,他委托別人和女人辦好了離婚手續,錢財都留給了女人,他說,他這一輩子只對得起一個人,就是那個女人。因為,結婚很多年,他一直都沒有碰過她,怕對不起自己的兄弟。
   我不大懂,但看著他一直抹眼淚,就覺得,他是個有義氣的人。
   哪里想到,這個兇狠惡毒的男人,仿佛找到了人生的第一個出口,從那以后,經常在我的面前哭哭啼啼地講他的孩子,如何摔倒在路邊上,并看著他,希望他把他拉起來。
   我同意了,幫助他將他的佩飾交給他的孩子丟丟。出了看守所我一路向西,直奔黃河市的三號小鎮,我要去找丟丟。
   我想,其實,我才是一個丟了的孩子呢?
  三
   三號小鎮是一個旅游區,瀕臨黃河。家家都養馬,聽說,是有游客騎著馬上山觀光。那些馬匹在半山坡嘶鳴一聲,很好聽。
   我又一次被陌生的聲音吸引。
   我在山上看馬匹嘶鳴,我多想學習它,也那樣自豪地叫兩聲啊。只在小時候那樣叫過,我已經很久沒有大聲地叫過了。
   丟丟卻并不在黃河鎮上住,我沿著那個繁華的街鎮一家一家地問過去,沒有人知道一個叫丟丟的孩子,他的母親叫菊花,他的父親叫黑子,鼻子下面有一個黑痣的。
   鎮街過去,有稀疏的墳地,再往下游走,有一個小村寨。那個村寨的院落,炊煙的長勢以及河流里的水都讓我想到了刻在我夢境里的過往。
   我試著進入一個院子,問正在燒柴煮飯的老人,他們不認識丟丟和他的母親,說,可能是鎮子里的人,他們很少往鎮子上去。他們一輩子都在他們的田地里和院子里,他們那樣安靜,靜得像院子里的樹,被風吹落了葉子,那葉子也落在根部,當作來年的養分和記憶。
   我在那個院子里站了很長時間,突然覺得,我應該回到我過去的家。十幾年過去了,我依舊清晰地記得我家的籬笆墻,我記得村莊旁邊的一條大河,還有我的又聾又啞的母親。我常常在夢里回到那個院子里,我的姐姐仿佛沒有長大,她一直梳著麻花辮子。
   丟丟丟了,我呢,是不是可以憑著我的記憶找到我幼時的家。
   我在三號小鎮的一家旅館里找到了一份臨時工作,我給客人送開水,并回答他們的問話,我在空閑的時候畫我記憶中的院子。那是一件力氣活,我覺得,即使是大便干結,我也沒有如此用力過。因為,那記憶中的圖像總是模糊的,要想把記憶用拓片細致地拓下來,需要有很大的力氣才行。
   兩個月的時間,我終于熟悉了三號小鎮的任何一個角落,我確認丟丟和他的母親不在這個鎮子里,大約她們得知了黑子的結局,走了,到遙遠的地方去了。
   兩個月里,我也終于把記憶中的家畫出來了,院子里有兩棵樹,一棵是棗樹,另一棵,也是棗樹。有一只黑毛的狗,它的耳邊一邊大一邊小,很是滑稽。家里有一頭驢子,它在夜晚的時候會打響鼻,很響,一直從十多年前,響徹時間的隧道,至今一想起,仍然覺得聲音清晰。我姐姐的辮子很好看,又聾又啞的母親在廚房里。院子后面是一條江,那水里有很多魚,每年夏天的時候,都會因為大雨,被沖到岸上來。江水的名字是最后想起來的,叫做漢江,因為,我五歲那年,母親不讓我去江里游泳,每一天都在我的肚子上用鍋灰劃一道深深的印記,直到晚上父母親下地回來,才能給我洗掉。父親說的話大致是這樣的,漢江,漢江,是長成了漢子才能跳進去,你現在還小,不能跳,會淹死的。
   正是在我努力長成男子漢的時候,我被一個陌生的叔叔騙到了鎮上,然后又帶我到了很遠的河南。在旅館打工的時候,我常常面對著墻上掛著的那張中國地圖發呆,我暗暗記下許多地名,都是沿著那條漢江流下來的。
   畫好了那幅畫之后,我開始沿著三號小鎮的汽車站向西北方向走路。我要到南陽去,過了那里,就可以到湖北的襄樊,那里也是漢江流經的地方。
   往西北方向的襄樊走,是因為,有一個襄樊來的客人對我說過,你這個小崽子,怎么有襄樊口音。這讓我大吃一驚。這么多年來,我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口音給了我很多信心,仿佛是一塊布,被染上了黑色以后,縱使洗得發白了,那黑依舊是底色。
   我知道,我這么多年來,雖然已經說得一口地道的考城話,但是,總有一些幼時已經養成的說話習慣還沒有被考城的話語給洗凈,所以,才能被旅館里的客人聽到。
   這句話簡直給了我尋親的方向,從此,我記下了這個地名,襄樊。
   我在地圖上看了又看,從黃河市的三號小鎮到那里,需要走很遠的路,我坐上了最便宜的大巴,中間在南陽轉車一次。
   我把黑子送給我的金表用一個黑絨布包好,包裹了好多層,放在了貼身的上衣口袋里。我怕那金子會發光來。因為,在電視劇里,我經常聽到這樣的話:是金子,總會發光的。
   可現在,我一個流浪的人,手里拿著一塊挺貴重的金表(我沒有問過價,因為怕露了富,被搶劫),我很怕那金子到處發光,讓人惦記了去。
   旅館老板是個好人,他將自己儲存了多年的零錢陶瓷罐打碎了,將里面的零用錢全都給了我,說,這是這些年我積攢下來的碎錢,很多。本來是留給我的孫子的,結果,他前年早夭了。這些錢給你吧,你在路上買一些零食,就不用換錢了。
   滿滿一兜的碎錢,像滿滿一兜的鼓勵一樣,我用那些碎錢買了燒餅、雪糕,還有紅棗餡的餅子,我蹲在襄樊的街頭吃,我想吃得飽一些,好有力氣走接下來的路。
  四
   襄樊的人真多啊,有一條街道上,兩邊都是賣衣服的人,像吵架一樣地大聲叫喊。
   我被他們的叫喊聲嚇壞了,我覺得,這些人的聲音直沖向錢物和利益,不如那匹在三號小鎮后山坡嘶叫的馬的聲音好聽。
   在這樣一個城市的街道里穿過,我覺得,我仿佛長大了一般,我覺得,聲音對于我是一種教育。我突然在這喧嘩的叫賣聲中回到了五歲時的家,那安靜流淌的江水上飄著魚和水草,姐姐在河邊上挖水螺,我在岸邊撿拾。可是,我每撿一個丟到筐子里,就聽見旁邊有人叫喊一聲。我抬起頭來,才發現,我撞到一個推三輪車的男人身上,我擋住了他的去路。
  
   他的車上有蘋果和黃燦燦的橘子,像黑子的金表一樣黃。
   有一個和我年紀差不多的男孩子在街上跪著,他的前面鋪展開一張紙,上面寫著很悲慘的故事,他需要錢回家。
   我掏了一塊錢給他,他便向我作了揖,連聲說謝謝。
   我看了一會兒他的故事,便走開了,有一陣子,沒有一個人給他錢,大家像看電影一樣地看著他。還有人看完以后,當著他的面說,騙子。
   有一個年紀稍大的人,大約在那里觀察了一個中午,他嘆息了一聲,扔了五十元錢,走了。那個學生模樣的乞討者,騰地站起來了,追上,說,大叔,你一定要留下名字和地址,以后我會還你的。
   我看了以后,感動不已。
   我突然覺得,若是寫滿滿一張紙,鋪在人來人往的街頭,讓很多人看到,一定是最好的尋人辦法。
   說干就干,我跑到旁邊的文具店,買了紙和筆,寫了長長的篇幅,說明自己十五年前被人販子拐賣到河南,現在只記得自己的家在漢江邊上的一個小村子,只記得母親又聾又啞,姐姐叫謝瑞敏。
   寫完了以后,我還把原來畫的那個草圖也復制在白紙上。院子畫得有些太小了,驢子畫得有些大了,最后,人沒有地方站了,只好用簡筆畫了個影子。看起來很淘氣,像小孩子胡亂畫的。
   我只是想試一下效果,我決定和那個乞討的學生站在一起,他是跪著的,我卻不需要,我想,既然有很多人圍在他那里看,就讓這些人也順便看一下我的故事吧。說到底,我們兩個人都是需要別人幫助的。
   很快,正在學生那里看的觀眾移步到了我這里,我很開心,甚至有些羞澀。那是一種難以名狀的興奮,像是自己種的莊稼有了好收成一樣,心跳加快。
   那個學生的眉頭皺了起來,他不能站起來看我到底寫了什么,他或者懷疑我抄襲了他的故事,故意在一旁搗亂呢?
   總之,他有些坐立不安,不停地朝我這里看,不是看,而是有些警惕地瞪著我。我微微地向他笑了一下。我覺得,微笑是最好的注解,我真想大聲地告訴他,我和他不一樣,我不是要大家來給我湊車費的。我只是想回家,想和他一樣,回到一個溫暖的有親人期盼的家。
   有一個老人蹲在我的尋親啟事前,用手指著畫上的院子,他說,這是你的家嗎?
   我點點頭,又用手撓撓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我不大會畫。
   他便蹲在我的旁邊,告訴我,你給我說,我給你畫。看我遲疑,他又加了一句,我的畫可是值錢得很,不過,你放心吧,我不要你的錢。
   我從包袱里,掏出一張空白的紙給他,我不知道眼前的老人為何這么熱情地幫助我,我覺得,在這個世界上,只有有過類似疼痛的人,才會理解并幫助另外的人。或許,他也是從小被拐賣到這個地方的吧。這樣想來,覺得他異常親切起來。
   他果然是一個好的畫家,他不但會畫院子,而且還會畫我記憶中人物的大致模樣,河流的流向,以及我姐姐的麻花辮子。他畫完了,又用大筆在上面簽上了他的名字,告訴我說,這幅畫,你可以賣錢的,記住了。
   我當然不信,但還是感謝他。他的簽名非常好看,像一只鳥一樣,大概,這位老人有飛翔的夢想吧,要不然,他為何把自己的簽名簽成一只鳥兒的造型。
   下班的高峰期很快就過了,路燈昏黃著,旁邊乞討的學生終于耐不住了,他站了起來,收起了跟前的求助信,疊整齊,裝入挎包里面。他大約想到別的地方去,但又忍不住走到了我的前面,看了一眼我的尋親啟事,終于明白了,我并沒有抄襲他。臉上的表情也放松了很多。甚至,他還和我招了一下手,我看到了,我覺得這樣真是好。
   圍觀的人中有一個中年人,問我,老弟,你的畫是誰幫你畫的?
   是一個過路的老先生啊。我答。
   那個中年人指著那畫,對旁邊的友人說,你看看那畫上的簽名,七大山人,好像是真跡啊。是的,那畫上的院子非常笨拙,一看就是七大山人畫的。
   說完了,那中年人便撥開眾人,問我,老弟,你找的這個地方應該是在北郊的外江區,原來是外江鎮,現在劃了區。我可以帶你到那里去看一下,怎么樣?
   好啊,好啊!他的話,差不多讓我看到了火把照耀下的家鄉,我甚至看到了驢子上的父親以及在廚房里煮紅薯給我吃的母親。
   我跟著他,坐上了一輛往北開的公交車,那輛車很破,人工售票,售票的女人有些胖,黑黑的,一邊嗑瓜子一邊說話,聲音有些滑稽,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樣。
   果然,她口里有一口痰,趁著停車的時候吐到了馬路上,一個騎自行車的男子恰好路過,差一些就吐到他身上了,那人便罵,女售票員便還嘴。一來二去的,甚是機智。
   車開了,那個騎自行車的男人朝著女售票員吐了一口痰,那女售票員又回吐了一口,車上的人開始笑,很大聲。我也覺得很好笑,和他們一起笑了。
   我的后面坐著一個女人,她的頭發很香,車開動不久,她拍我的肩膀,問我,現在幾點鐘?我看了一下電子表,告訴她。過了一站路,車上上來了幾個長相粗糙的人,她又拍我的肩膀,問我幾點鐘。我又告訴她。大概又過了一站路,站牌等車的人變少,車上的人也開始松弛,她又拍我的肩膀,問我幾點鐘。我有些奇怪,扭過頭來看她,她正好低著頭整理包裹里的東西,我只好告訴她。她不知道是在哪一站下的車,總之,車行了很遠的路,有一陣子,后面的香味沒有了,我向后一看,坐著的是一個抽煙的男人。
  五
   外江鎮有一個舊碼頭,停著不少船只。我們就在碼頭那里下了車,中年人對著我笑了笑,說,我正好要到下游的大哥家去取一只籠養的鴿子,我順便幫你看一下那下游村寨的樣子,你呢,可以沿著碼頭向上游走,在天完全黑之前,我們就在這里集合。對了,你的那幅畫,我拿來參考一下好嗎?反正你已經記得那院子的大致模樣,還有,對了,你盡量地要挨門挨戶地問一下主人家姓什么,若是姓謝,你就多打聽一些,這樣有好處。
   時間的確比較緊,雖然是夏天,但是天已經有些昏黑了,我要抓緊時間去問。兵分兩路,自然要快一些。
   上游的院子比較新,大約是村子里的一些新成家的人,和父母親分了家另過,搬了出來。房子多是新建的,多數外墻都貼了白磁片,在光線漸暗的傍晚,顯得刻意的白。一共十余戶人家,那些院子里沒有養任何動物,打掃得甚是干凈,像城里人一樣。我被那些整潔的院落拒絕,有兩戶人家,我問都沒有問他們,我覺得那養在院子里的觀賞樹,以及院后面停放著的嶄新的摩托車,都距離我記憶中的家太遠了。我用了十多年的時間變成了我現在的樣子,但我知道,我家里的那個院子,它不會跑,它不會有太大的變化。
   十余戶人家里,只有一戶老人家,他不姓謝,他說話有些含糊不清,很警惕地看著我,以為我要騙他錢,他聽我說了一半的話,便返回房間里。我有些失落,正要走,他從后面叫住我,遞給我五塊錢。他真的把我當成了乞討的人。
   我沒有接他的錢,我擺擺手,說,我不是乞討的人,我只是找人,找我的家。他依舊說話含糊,他這一次說了很長的話,我只聽懂一句,大意是,你該洗洗頭發了。
   我告別了他,用手摸了摸我的長發,是的,不但該洗頭發了,而且,也該剪了。
   我在鎮子上唯一的一個理發店理了發,那個理發店離約定的地點很近,若是那中年人回來,我一轉頭就能看到他。可是,一直等我理完了頭發,那中年人也沒有蹤影。
   我的頭一直往外扭著,那個理發的老師傅,一直不明白我為什么這么執著地看著門外,天已經徹底黑了,那個去取鴿子的人,放了我的鴿子。
   理發的老師傅在門外煮面條,他用菜油炒雞蛋,香氣撲鼻而來。他看我一直在不遠處站著,問我,你到底在等誰啊。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的錯,是啊,我在等誰啊。我太馬虎了,因為,我連那個人的名字都不知道。我沒有辦法回答這個老人,只好說,我來這里是找人的。
   老人一聽,驚喜著奔了過來。夜色突然亮了一道光,很神奇地將他照亮給我看,是不遠處的一個路燈突然亮了。
   老人拉住我的手,問你是說,你來這里找家人,是不是?
   我點頭。
   老人說,你是不是姓謝。
   我開始驚訝起來,說,我仿佛記得我姐叫謝瑞敏。
   老人一愣,又細細地看了我一眼,喃喃道,你姐,你姐,你還記得什么?
   我說,我還記得我娘又聾又啞。
   老人突然就松開了我的手,那路燈也熄滅了,他的臉一點點被夜色吃掉,他的表情我也沒有看清楚。
   遠處的鍋著了火,一股干鍋后著火的氣味。老人突然想起爐子上的油鍋,往回跑。我也跟著他跑過馬路,發現鍋里黑黑的一坨東西,那鍋菜已經不能吃了。
   我問老人,大伯,這個村子里是不是有姓謝的人家丟了兒子。
   那老人將鍋里的菜隨手倒在門口的一個垃圾筐里,說,是我的侄子,那一年跟著我在堤上挖茅草根吃,他不老實,跑到河里捉魚,一下被水沖走了。那也是夏天,河里的水很大,我們村子里的人都出動了,幾十號人,沿著河的兩岸向下走了一百里路,問了一個月,都沒有發現人,活的死的都沒有。我哥只有這一個兒子,讓我給禍害了,內疚了一輩子。不過,村子里的人都相信,這孩子沒有死,因為,要是死了,在下游的村子渡口,就應該發現尸首。所以,我們一直都相信,這孩子有一天會找回來的。我在這個村口開個理發店,也是在等著他來找,要是那樣的話,我把他領著我哥跟前,算是贖了罪。
   老人的話讓我陷入了迷惑中,我記憶中沒有叔叔,也沒有跟著一個叔叔去大堤上挖茅草根,更沒有溺水的記憶。可是,巧合的是,這家人正好姓謝。
   我問老人,你哥哥家里養了驢子嗎?
   老人答,早些年養過一頭牛,驢子沒有養過。
   我又問,那,那個被水沖走的孩子今年有多大了?
   老人沉默了一會兒,說,一轉眼都二十年了,今年應該有二十七了。
   我徹底灰了心,年齡也不對。
   那個中年人大約真的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撇下我不管不顧地去了。但想來,我依然很感激他,是他讓我遇到了一位勸我理發的老人。因為,我油污長長的頭發,會讓人誤解我是一個盲流。而后,我又聽這位理發的老人講了一個讓人難過又溫暖的故事。
   那個被水沖走的孩子應該是健康的活著的,因為,這么多年了,他的親人還在這個世界上天天盼著他回家呢。這樣想著,我覺得很是溫暖。
   我要走了,我告訴老人,我要離開這里了,我要沿著這條江往上游走。
   老人把爐子蓋上了,叫我進了屋,他在里面翻騰了半天,找出個紅木盒子,他打開了上面的一個老式的鎖,對我說,孩子,這是我今年掙下的所有的錢,正月里咱們鄉下人不興剃頭,從二月開始,現在是六月底了,我掙了有兩千塊錢,我全攢在這里了,你看看,這錢多整齊,我晚上沒有事情做的時候,就數它們,我最喜歡數它們了。我一開始把它們分成五捆,后來,我覺得太少了,又分成十捆,我就是這樣,天天數著它們過。我沒有娶上媳婦,也沒有過繼來的孩子,我有的只是這門剃頭的手藝,但現在也不行了,我用推子推頭,我不用剪子,你剛才沒有感覺到嗎,我的推子推在你的頭上,就像割草一樣,你根本感覺不到疼,我就把你的頭發剃好了。孩子,好了,我有個忙,想請你幫一下子,你要是幫我做了,這錢就都歸你,你要是嫌少呢,到明年春上你再來一次,我把今年下半年掙下的錢也給你,行不行,孩子……
   老人房間里的味道和理發間的味道一樣,我已經適應了,他的洗頭膏里加了一些洗衣粉,洗頭的時候,我聞到了那種洗衣粉的味道。他如此節儉地活著,卻一下子這么大方地對我,那他求助的事情,一定是非常重要了。
   我決定答應他,我覺得,若是真的能幫助他做一些事情,那么,我接下來的尋親路程也會遇到心腸好的人。
   我說,大伯,你掙下這些錢不容易,我不要你的錢,你說吧,若是我能幫上忙,我一定答應你。
   哪知那老人有些執拗,他說,你一定要收下我的錢,我才能相信你是真心誠意地答應我。你一旦答應我,就不能反悔,就要認真聽我的安排。
   我有些不明白,以為他太孤獨了,想讓我留下來,跟他學手藝,但是也不必要這么堅持地給我錢啊。
   老人又說,你不用擔心,我只是求你,覺得你能理解我剛才的心里痛苦,所以,我幫助你一些盤纏,你可以繼續找你的家人,你呢,接了我的錢,就要好好地演一回戲,我想讓你幫我演一下我失散多年的侄子。
   看我擔心的表情,老人又說,這件事情,我知道你會有些難為情,不是你的爹,你要委屈著叫爹,是不是,可我哥他要不行了,他躺在床上半個月了,這幾天連饅頭也不能吃,只能喝稀湯,什么藥都用了,不中用。他一直不能閉眼的原因,我知道,他臨死前想見一眼自己的兒子。這么多年來,哥哥外出無數次,聽到什么風吹草動,就出去找。有一次,一個被車撞壞了腦子的傻子,哥哥在路上遇到了,還領到家里住了好多天,這些年,他想兒子都想瘋了。這幾天,我也著急得很,一直想物色一個外鄉人來給哥哥送終。不然哥哥不閉眼呢,正好遇著你,孩子,你正好也姓謝。雖然年紀差了幾歲,可是,我看你也吃了不少苦,看不出這幾歲的差別。讓你扮演我的侄子,你還要記住好多內容,好多人的名字,好多人的模樣,還有我哥家里的一些瑣碎事情,你都要記住了。這件事情辦完了,你就可以上路找你的親人了。村子里的人都會配合你的,我知道,要你這樣生硬地記住這些人的名字,還要和我哥說很多話,很難為你,但你就看在同病相憐的份上,答應我吧,孩子……
   老人的淚都流出來了,我看著他,伸出手來,接過了那個紅木盒子,老人看我接住紅木盒子了,淚水還沒有揩凈,他就笑了,像一個摔倒后又撿到了糖果的孩子一樣。
  六
   我在外江下村住了七天,我住在謝家的院子里,我認識了這個村子里好多人,他們有的黑牙,有的黃臉,有的愛笑,有的吹牛。他們給了我很多建議,關于下一步的尋親。一方面,他們把我當成了被江水沖走了的謝家孩子,演戲給躺在病床上的謝老爹看;一方面,他們了解了我的身世后,生出百般的同情,替我出謀劃策。
   他們找來了村子里的陰陽先生,幫我測定了尋親的方向;他們還找到村子里一個走街串巷做買賣的中年人來,讓他來描述沿江的村鎮特點,以及他所遇到的丟了孩子的人家。這個做買賣的中年人也姓謝,一副俠肝義膽的樣子,他答應我,要陪著我去上游的兩個鎮子里看兩戶丟孩子的人家。
   總之,他們感謝我用心地扮演謝家丟失的孩子,愿意為我做一切事情。
   理發匠徹底成了我的叔叔,甚至,“母親”也因為我圓滿的表演,而格外地對我好,她有幾次欲言又止、轉彎抹角地試探性地問我,愿意留下來嗎?
   我多么想就此留下來,在這樣一個身份里,我有著享用不完的快樂。我甚至第一次過了生日,自然是被水沖走了的孩子的生日,但他們異常認真地幫我過。母親當著家人的面抱著我,久久地抱著我,我不知道天底下母親的味道是不是一樣的,但在那一刻,我記住了母親的味道,有些咸,又有些香,像炒熟了的一盤咸菜。這樣的一份溫暖,不僅樸素,而且保質期久遠。
   我跟著做買賣的中年人到的第一戶人家并不姓謝,他們的兒子和我的年紀相仿,是和小伙伴們上集會時候走丟了。和我一樣,這個孩子一定是被專門拐賣孩子的人販子拐了去。
   那戶人家的母親握住我的手,不停地看著我,仿佛希望把我變成她自己的孩子。這些年來,他們家里的地荒了,有著上好手藝的父親患了重病,已經躺在床上幾年了。
  
   他們的孩子已經聯系上了,在東北的一個地方做警官,算是有了出息,還寄了錢給父親看病。這是我看到的最為幸福的一個父親了。他躺在床上講述他尋找兒子的經歷,并告訴我說,要多問一下派出所。因為,一般丟了孩子以后,都會到派出所報案的。這句話給了我很大的提醒。
   第二戶人家姓謝,但是老人的年紀已經很大了,這些年來,他已經養了好多個兒子。我到他家的時候,他拉著我的手就哭了。
   領著我的人告訴我,這位老人做了一輩子好事,可是,唯獨沒有找到自己的兒子。現在他養大的孩子大約有二十幾個,有一半都上了大學。
   因為聽說他有錢,兒子又丟了。他為了找兒子精神都不正常了,視力也下降得厲害,所以,經常有一些走投無路的孤兒或者流浪兒被人指點,找到這里,并聲稱是他的孩子,他一概供養。
   所以,當我來到院子里的時候,他一把就握住了我的手,嗚嗚地哭。
   他的院子里有十多間房子,像一個旅館一樣,讓我驚訝的是,每一個房間的床上都貼滿了尋親的小廣告,最早的一張字條竟然是一九七六年,那一年,我還沒有出生呢?
   老人的鄰居向我介紹說,這位老人不能見到陌生的年輕人,一見到就以為是自己的兒子來了,就會握著手哭個不停。老人因為養了許多前來投奔的孤兒,所以,吸引了全國各地前來尋親的人,有十多個孩子都被親生的父母親領走了。沒有在這里尋到的父母親便貼一張紙在老人的院子里,一開始貼到院子里的迎賓墻上,后來墻貼滿了,又貼到樹上,大雨淋濕了,便又貼到房子的走廊下,再后來,貼到房間里。
   我在那房子里整整看了一天,我記下了三個姓謝的人的電話,兩個姓謝的人的地址。
   那么多的尋親字條讓我感到莫名地難過,那每一張字條后面都是一個殘破不全的家庭,都有一段又一段讓人傷感的故事。丟失和尋找,在這個老院子里變得那么平常和擁擠不堪,變得那么具體和絕望。
   我用公用電話打完抄下的三個電話以后,悲傷起來。要是用眼淚洗干凈自己,就能看到我的未來,或者能看到我親生父母的臉,那么,我情愿在這個鎮子上大哭不止。
   那三個人丟失的孩子和我一樣大小,當他們聽說,我也是十五年前被人販子拐賣以后,他們發出尖厲的、緊張的甚至絕望的聲音,他們統統先叫走失了的孩子的小名,發現我沒任何反應以后,又說大段的往事來提醒我。但我一聽他們的聲音就知道,他們不是我的父母親,他們的聲音里有一股說不出的細膩,那是物質生活非常富裕才能有的感覺。我的父母親在我的記憶里是粗糙的,身體上有稻谷和青草的味道,有汗水和泥土的味道。我父母親的聲音應該是磣的,像沒有洗干凈而被炒了的青菜。
   告別那個買賣人以后,我去了十堰的一個鎮上,鎮子的名字叫青河鎮。那也是漢江邊上的一個鎮。我坐了一天多的汽車才到。當我找到那個叫做謝大有的家時,天已經黑了,他們家里的一條狗朝著我叫喊不停。過了一會兒,那條狗像是從我的身體里聞到了一股熟悉的氣味一般,停下叫喊,朝著我搖頭擺尾起來。
   我覺得這是一個好的暗示,我甚至莫名地激動起來,身體里有一股熱無法排遣,我真想喝一杯冰涼的水啊。然而,謝大有的老婆是個精明的裁縫,不聾不啞不說,還能說會道。
   她的兒子小名喚作玉兒,她給他在脖子上戴了一個赭紅色的玉石吊墜。玉兒也是在集市走失的,她去東邊買一樣東西,讓兒子站在一棵樹下不動,結果自己卻忘記了,直到散了集會,回到家里,她才想起來。她一直不敢對老公說這件事情,她也不知道為什么,她對我說,她是第一次向外人說這件事情。這樣一個秘密,她自己懷揣起來,像懷孕了而久久不生那樣痛苦。這天,她向我說完以后,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一邊流著眼淚,一邊雙手合十,小聲地禱告。
   她信佛,燒紙錢,施窮人一些薄錢。總之,從她記得那么清楚的布施目錄上,可以看出,她不是一個大方的人。
   她大約因為失去了一個兒子,所以,對于再失去的東西總是計較得很,就像一直在計算著她所付出的總和,就像她自己掌握著一個奇特的數學公式,做夠了善事便可以換回自己的兒子一般。
   她一下子給我說了半個下午,全是她幫助別人的事情,細小到送別人一轱轆藍色的縫衣線,她笑著說,那線是她花了一個下午染出來的,天一樣的藍。
  七
   在十堰青河鎮的派出所戶籍登記室里,我查找了有關謝瑞敏的資料,竟然真的有一個,只是年紀已經有六十歲了,她顯然不可能是我的姐姐。
   我在那派出所里喝水,等著那個女警察查一下十多年前的尋人報案資料。
   另一個房間里在審案,一個被抓住的小偷在辯解自己的偷竊理由,很滑稽,他竟然說自己失戀了。他一直是靠那個女人養的,現在,女人不要她了,他只好偷竊。他甚至還說了那個女人的電話,希望警察幫他打電話,讓那女人來派出所接他。
   警察沒有打那個女人的電話。小偷便在那里滔滔不絕地講他的打算,他只是偷了一個地圖,那個地圖上面有他想要去的地方,一個叫做赤裸的島(我很懷疑是聽錯了),他要去那個島上脫光衣服走路,他要從東走到西,再從西走到東,他要偷看光著身子的其他人。他還說,你們這些警察很不講理,以為穿著衣服就是警察就可以抓我,其實,若是脫光衣服以后,我們都是一樣的,誰是小偷,誰是警察,還不一定呢。要不要試一下,我們都脫光衣服往外走,我保證人家認不出我們誰是警察誰是小偷。
   派出所里因為有了這個人的滔滔不絕,而變成了一個娛樂場,除了外面來辦事的人,連幾個警察也被這個無聊的人逗樂了,笑聲連成一片。
   我想,我也需要買一個地圖。我要沿著地圖上的標志一點一點地走過去,我要到沿漢江的各個鎮的派出所去查找叫謝瑞敏的人,甚至,我還要繼續在人多的時候拿著我的尋親啟事表演,我在那個派出所里想了很多。出了那個派出所,我便買了一張中國地圖,我甚至還在街頭買了一個竹笛,我吹不響,和那個賣笛子的人學習了一個下午,仍然吹不響。
   然而,不遠處,卻有一個人吹著悠揚的笛子。他吹得真好聽,我在他的笛聲里聽到了羊吃草的聲音,聽到了男人和女人在河邊見面以后羞澀的交談。總之,我陶醉在他的笛子聲里。
   他是個盲人。
   他吹一陣子,便停一陣子,像是休息,又像是沉湎在一段舊事中。他是一個沒有表情的人,雙眼翻著白,苦像是樂,樂像是苦。他目盲心明,每一個人扔下錢幣,他都能聽見。他會停下竹笛,說聲謝謝。
   到了傍晚,他便收拾起那塊白布和搪瓷茶缸,提了破爛的藍包袱走了。我一直跟著他走了很遠,我想請他吃飯,想和他說些什么。說些什么呢。就說說在城市里流浪的感覺吧,我是為了尋人,他呢,他或者只是漂著生活,只是為了聽到茶缸里硬幣的響聲。
   我相信,對于一個流浪的人來說,那的確是世界上最好的音樂聲了,那聲音能買大餅,能買安靜的睡眠,能買遙遠的想象。
   他吃一碗湯面條,在一個大排檔里,他摸出四枚硬幣來,遞進去。他吃飯的聲音很大,那是一種對食物特殊的了解。我也懂得這種聲音,那是對食物的一種熱烈的愛的表示。
   我不喜歡南方人飲食時用小小的餐具,又用細細的筷子。我覺得這樣過于精致的生活是對人性的一種背叛。我也坐在旁邊吃了一碗面條,雞蛋炒西紅杮,那香味迷人。我也學著那盲人的模樣,呼嚕著吃,引得旁邊的人觀看。
   只是,我吃飯的速度還是慢了些,他吃完以后,便走了。
   等我吃完以后,趕上他的時候,他已經倒在血泊中了。在一個小巷弄出口,轉彎過馬路的時候,他被一輛車撞傷了。
   我便背著他到了附近的一家醫院,因為流血過多,盲人被送進了急診室。住院費交完以后,我已經口袋空了。要輸血,還好,我們的血型符合,我給他獻了血,然后虛弱地坐在他的床前等著他好轉。
  
   只是流血過多,腦部有些輕微震蕩,但檢查發現,沒有造成腦損傷。
   出院時,醫院里的人問我和盲人是什么關系,我說,我不認識他。這一下引得那些護士們的驚訝。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救助立即引起了十堰媒體的注意,醫院里一個護士的丈夫大約在廣播電臺工作,報道了我救助盲人的事跡,隨即又被報社的記者偵察,然后,我背著盲人出院的照片就登上了晚報的頭版。
   我的故事也在晚報上被報道了出來:流浪、良知未泯、堅持等等詞語,像榮耀的衣服一樣將我籠罩住,果然,有人送來了錢和衣服。新的衣服,像個明星一樣扎眼的衣服。
   我有些不能想象,我覺得那些衣服太顯眼了,我無論如何也穿不出門去,那么,我也不好意思拒絕,只好接受了,感謝人家。
   出院后,我把一件鮮亮的西裝給盲人穿上了,我牽著他的手到十堰郊區的一個鎮子上表演,跟著他,我學會了拉二胡,我拉的很用力,每每將那聲音挑得很高,盲人便跟不上我的節奏,臉憋得通紅,還咳嗽不止。他是一個能在音樂里融化的人,這是我一直不能理解的。
   我若拉二胡,他就唱戲曲,他是個河南人,他唱著河南的一種小調。這種戲我在考城縣的時候聽過,只需要一個人拉著二胡就可以唱。他的聲音沙啞得很,每一次都把我唱得淚流滿面。
   他的唱詞是這樣的:
   我家有田一畝三,我偏不種。
   家后有女喜歡俺,我偏不懂。
   我的眼睛大又亮,我偏不用。
   有天路滑摔了跤,我偏不聲。
   我的父親讓我西,我偏往東。
   直到有天迷了路,我偏不明。
   我的母親百般疼,我偏不景。
   直到有天孤了身,我偏不痛。
   每一次唱到最后,我的二胡的琴弦便被他的聲音打斷,那沙啞的聲音已經不是在唱,而是在喊。他的叫喊果然贏得了不少人的同情,不少人駐足聽他唱,唱完以后,我們的茶缸里便會聽到叮叮當當的硬幣聲音,或者一兩個大方的行人扔進來五元錢或十元錢的紙鈔。我們掙了一些路費,便繼續前行。他也不知道我到底要把他帶到哪里,但是我知道,他非常喜歡和我在一起。他從不問我的過去,但是他的故事卻在他唱的戲段里講得一清二楚。他是個苦命的人。
   父親和母親都是盲人,他生下來的時候看清楚了父親和母親的樣子,但是后來一次眼疾,發了燒,便看不見了。所以,他很悲傷。
   我在一個又一個派出所查找關于謝瑞敏的信息,其中,我把盲人留下,獨自一個人去看了很多處謝瑞敏的家,沒有一處與我記憶中的院落符合。
   在一個派出所里,那個熱情的女警察問我,可不可以將我的情況登記到網絡上,讓網上一些熱心的人幫我尋找。
   網絡就這樣進入我的視野,在那個女警察的幫助下,我在一個尋親網的網站上注冊了一個身份,她告訴我,這叫愛弟(ID)。我的愛弟叫做趙小帥。
   網絡果然是一個神奇的地方,在女警察上網公布我尋親信息的半個小時內,就有無數個人給我提供信息。
   郊區的一個汽車廠退休工人還打電話到派出所,愿意領著我去另外一個鎮上看一下。我馬上趕到了那個叫做黃莊的村子,靠著漢江,有幾頭水牛在村寨外面打噴嚏,村莊的安靜讓我有些恍惚,以為就此可以走進我沉睡多年的記憶。
   然而,走到那個謝姓的宅院時,我的身體突然有些癢,那是一種不適的直覺,一條狗拴在門口,很臟。迎出來的夫妻兩個比我想象中要年輕許多,母親模樣的人容易掉眼淚,遠遠地,淚水已經出來了。
   她叫我小新。她抱著哭個不停,還問我記得家里墻上貼的鋼筆畫嗎,她領著我走到了最里面的屋子里,一屋子的鋼筆畫,畫著飛翔的鳥兒和吃草的羊群。
   我知道,那個孩子不是我,我自小就喜歡在野地里跑,我記得最拿手的事情是爬樹和騎驢子,我從沒有印象自己會畫畫。
   我和盲人又繼續走了,他依舊唱他的詞,我拉二胡,我若是不專心,他便停下來,不唱。他看不清這個世界,卻聽得清一切,仿佛我臉上的悲喜,內心的波動,全都被他聽了去,并大聲地唱了出來。
   有一天,他送給我一個小包袱,徑直地向南去了,說是要回家。他說,這些天,他跟著我走了十幾個村鎮,聽了不少地方的雞鳴狗叫,但數他自己村莊里的聲音好聽。他的村莊在南方,冬天的時候風也是冷的,但空氣里常常飄著陽光的味道,適合他一個人在那里生活。他說了他村子的名字,村子里有一戶賣香煙的人家,那戶人家的后面,就是他的住處。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回去過了,他已經忘記家的味道了。這些天跟著我一直奔跑,他知道我在尋找我的家。他大約被我提醒了,他儲存在內心里的思念一天天膨脹起來。
   他告訴我,從今年開始,以后,每年的春天和夏天他出來流浪,到了秋天,葉子落了,他便回家。我要是想去尋他,便在秋天的時候去。
   他走了,他的竹竿是我給他買的,他身上那件很不合時宜的漂亮西服也是我給他穿上的,他的襪子也是我給他買的。的確,我們有了濃得化不開的感情。
   我打開包袱,里面有一個手機,那是他送給我的。不知怎么的,我用他的手機打通了一個陌生人的電話,接通的那一刻,我哭了。
  八
   有一個人,很陌生,他一直在網上關注著我的行程。有一天,我在網吧里看到了他的留言,是一個電話號碼,打過去,卻又欠費停機了。他在留言里說,他知道我的親生父母親住在哪里。我便一直守著他的電話,有時間便打。
   后來,我想出了一個主意,跑到移動公司的繳費處,查清楚了他的號碼,他是襄樊的號碼。我便又回到襄樊,給他交了手機費。手機打通以后,才知道,接電話的人姓張,對我的事情一無所知。又問一些仔細的事情,才知道,這個人新換的手機號碼,不知為何,老有人打他的電話。
   我滿懷一腔的喜悅,回到襄樊,卻遇到了入冬的一場小雪。
   那天真的下了小雪。寒冷的冬天將我的生計逼迫得無路可走。一個餐館的老板認為我能吃苦,收留了我。老板還同意我在飯館的墻上貼尋親啟事。每一個吃飯的人都會看一眼,也有幾個熱心人找我了解情況,但他們提供的線索均像大號的衣服,套不上我。
   襄樊的雪越來越大,將很多真相覆蓋。從襄樊開始的尋找,即將在襄樊結束。我喜歡上鄰居飯館的一個女孩子,她叫鄧蘋兒,她對我好。沒有過多久,我們就住在了一個房間里。
   生命中,我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覺,那家是一個租住的民屋,我們燒煤球取暖,我們兩個在夜里拼命地品嘗對方的嘴唇、耳朵和話語。大雪越下越厚,我們倆也越抱越緊。在感覺里,我在她的身體里回到了家和童年的河邊,甚至我的姐姐,她叫做謝瑞敏。
   我和蘋兒開始攢錢,買好看的枕頭、情侶衣和餐桌。周末休息時,我們兩個討論我們的未來,窗簾的顏色、掙了很多很多的錢、去旅行、孩子的名字等。
   仿佛,我已經找到了溫暖的家,母親是她,姐姐也是她,我扮演我自己的父親和我的童年。甚至,我不再上網吧關注我的那個貼子,我把飯館墻上的尋親啟事也撕了下來。
   直到有一天,蘋兒過生日,我們買了二十一支紅蠟燭,一個又一個點上,又一下子吹滅,房間里突然黑暗。那是一種突然迷醉的黑暗,我在黑暗的瞬間丟了自己。
   蘋兒撒嬌地給她的母親打電話,給她的哥哥要生日禮物,還逼迫著我給她唱生日快樂歌。我沉醉在她的幸福里,我突然有些貪心,覺得,單單分享她的快樂還不夠。我的生日呢?長這么大,我第一次面對這么大的一個黑洞。我不知道我的生日。我的養父母從沒有給我過過生日。
   在蘋兒沉醉的時候,我突然很想念自己的母親。我并沒有表現出來,我隱忍著給蘋兒唱生日歌。我覺得內心里的一根繩索突然被解開,那是一個被束縛了的想念,像一朵包裹著秘密的花朵,開放的時候釋放出巨大的香氣。
  
   第二天,我就去了網吧。果然看到了那個陌生人的新留言。他換了新的手機號碼。
   我打了他的電話,相約見面,他叫魯速,他自我介紹說是一個銷售員。問他賣什么東西,卻支吾了半天,掩飾過去。為了讓我相信他的身份,他說他常年在外地跑動,正是因為這樣,他在路上的時候遇到尋親的都會記下他們的聯系方式和具體情況。有一年,他去陜西漢中出差,就在火車站遇到了一個姓謝的中年人,他的孩子是在村外的河邊被人販子騙走的,孩子的母親是聾啞人。孩子丟失的時候只有五歲多一點。總之,種種的情形都和我的講述吻合。
   他給我看他隨身帶的筆記本,前面的幾頁抄了不少尋人啟事,有一頁畫了地圖,是有關我的。他指著那地址對我說,在漢江的上游,漢中安康縣的葛員外鎮。
   “葛員外鎮”,這個名字在我的記憶里沒有任何重量。我們正說話,魯速的手機響了,接通后,他的臉色變得很莊重,向我示意,他要出去一下,然后將我留在了那間小飯館里。
   我看他的筆記本,新的,尋人啟事也都是新抄上去的。最后幾頁寫了日記,細看,我吃驚極了,竟然是記錄了我的行蹤。從哪里到哪里,做了什么。竟然,還記了我的手機號碼……難道魯速跟蹤過我!
   魯速究竟是賣什么東西的呢?他一坐下來,我便又問他這個問題,他笑著說,他賣一種標準件,就是機械設備的標準件。我又問,他便說,回頭,我帶你看看我們廠子,就在襄樊城的東北角。他這樣說,我便不好再懷疑什么了。
   但是,我仍然想馬上去一趟。
   我把我和蘋兒的全部積蓄都揣在了懷里,我甚至還借了餐館老板五百塊錢。去安康,去葛員外鎮,去我夢里的家。
   魯速非要陪我一起去,他怕我擔心路費的事情,還說,他很早之前就拿了我親生父母的一筆尋人的費用。一直覺得過意不去,現在終于有機會將我送到地方。他也才能安心。
   我聽了覺得暖乎乎的,一路上,都在講他幫助過的人。他的故事總是前后有矛盾,講著講著,他就會說一句,哎呀,時間太久了,我記不大清楚了……我并沒有認真聽他講話,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小心事里,我一直在想,見到了父母親一定讓他們告訴我,我具體的出生日期,我覺得,一個人不知道自己的具體出生日期太尷尬了。魯速自己嘲笑自己記錯了,向我道歉,我才從自己的心事里出來,我看著他,覺得他是一個讓人感動的人。我給他點煙抽,我的手顫抖著,內心里有一股掩飾不住的顫抖,不是激動,是害怕。我怕又一次失落。
   葛員外鎮在漢江的邊上,大概是路邊的白楊樹引起了我的回憶,我感覺身上有些熱,這種熱和我第一次趴在蘋兒身上時的感覺非常相似,那是一種急于融化的熱。我很想馬上下車,爬到那樹上,然后再調皮地摔下來,仿佛這樣,就能鉆入童年的某個片段里去。
   我的“家”在鎮子的后邊,父親留著奇怪的長發,黃土染得他的臉很黃,母親果然是聾啞著。姐姐也抱著孩子在院子里等著。
   烤火,上好的木柴,說話,一口地道的漢中話,回憶我的過去。村里幾個老人也都到家里幫助我回憶。
   家里的驢子早賣了,但是鄰居家一頭驢子還沒有賣,在鄰居水伯的提醒下,我想起來,有一年夏天,我跟著他們家的驢子拉磨的事情,我轉了一圈又一圈之后,暈倒在地上。
   火烤熱了我的身體,他們的話語又溫暖了我的心靈。我原本覺得,一個人的過去是原封不動,只能一點點模糊和遠去,從沒有想過,坐在這樣一個院子里,我的童年一點點復活,變大,又豐碩。
   我吃了大碗的面,還和母親比劃著我這些年的經歷。我覺得心里異常的安靜。是我的家,這一定是我的家。寒冷的天氣里,我心里暖和得很。姐姐的模樣也熟悉得很,并不是她的模樣,而是她身上的香氣,那是一種熟悉卻又不能叫出的香味,仿佛我幼時就已經沉浸在這種香味里了。那種香味從樹上掉下來,成了蘋果,從河里流下來,成了肥魚,從三號小鎮里流出來,成了引領我尋找家庭的炊煙……我忽然想起這味道的來源,前不久,我在襄樊尋親的時候,在公交上的味道,那個拍了我肩膀多次問我時間女子的味道。大約是巧合吧,碰巧用同種氣味的洗發香波,或者碰巧用相同牌子的香水。
   姐姐的孩子叫笑笑,還不會說話,呀呀著。笑笑只有八顆牙齒,上面四顆,下面四顆,他露出全部的牙齒笑著,他也很喜歡我。
   整理我的東西的時候,姐姐看到我包裹在衣服里的金表,大聲尖叫一聲。我聞聲跑過去,以為出了事,哪知姐姐卻臉紅著說,沒事。
   在家里過了一周,我知道了我以前住的屋子,那是一間很小的房子,可在我模糊的記憶里,那是一個寬闊的房子,兩張床并列放著,現在只是存放一些雜物。
   我住在姐姐出嫁前住的房間里,那里面有姐姐用的衣柜子和已經打碎了的長形鏡子,還有一個牛角刻成的大梳子,很大。
   村子里的人都知道我回來了,他們都叫我現在的名字,小帥,他們都很熱情地問我東西和南北,總之,我覺得,他們在我小的時候,一定都抱過我。
   有一個傻子,流著口水,我想他一定也認識我,可是他看著我,嘿嘿地笑,說,你是誰啊,你是誰啊,你怎么在小饅頭家里啊。小饅頭?這是讓我感到陌生的名字。朦朧中,我仿佛聽到自己身體里有一股被推遠的磁場,那力量并不強烈,卻一點點地生出來,讓我在安靜的夜里,感覺有些涼。
  
   讓我產生懷疑的是我的母親,有一天,我早晨醒來,卻賴在床上,我聽到母親在院子和父親說話,母親的聲音清澈,像村外的江水一樣。我有些迷惑了,母親不是聾啞嗎?
   果然等我起床以后,母親又不說話了。她很親我,看著我洗臉刷牙,看著我往臉上涂雪花膏,看著我把毛巾掛在院子里的鐵絲上。但我還是很疑惑,姐姐已經回到縣城里她自己的家了,院子里除了母親,沒有其他女人了。
   又是一個周末,姐姐從縣城過來,她買來了一個MP3給我,還買了幾本雜志給我,姐姐問我,想不想到鎮子上看看,做點小買賣。
   我想了一下,說,我想開個小飯館。若是能在鎮子上開個小飯館,那么,我就可以回到襄樊,把我的蘋兒帶過來。我沒有和姐姐說蘋兒的事情,可是姐姐卻一口答應了我的要求,她帶著我去鎮上看房子,當場就交錢定下了一個門面。她甚至還領著我找到一家做木匠活的人,讓他幫我的小飯館訂做桌椅,還有能擋風的活動門。她都是先把定金交了,讓人家打了收條,并把收條交給我保管。
   她那么有錢,讓我疑惑不已。
   姐姐把孩子放在家里了,我問她,笑笑呢?她沒有聽懂我的問話。
   然后買了東西回家,姐姐先走了,去租下的房子那里量窗戶的尺寸,然后再去木匠家告知那木匠,好訂做得嚴實。
   當我走進院子里,母親正笑著和姐姐說話,我聽見母親問姐姐,你和小帥跑了一晌午,丟丟放在哪里啦?
   丟丟?這個名字這么耳熟。在進門的一瞬間,我仿佛回到了看守所里,黑子,他用近乎深沉的聲音告訴我,他的兒子叫丟丟,他的老婆叫做菊花。
   母親和姐姐顯然沒有料到我這樣突然地就出現在她們面前,母親緊張地看著我,眼睛淚汪汪的。姐姐也手足無措地看著我,仿佛一個迷路的孩子,而我是那個知道方向的人。
   我一下子上前抱住了姐姐,緊緊地抱住了她。我知道,那個在魯速的筆記本上寫下我行蹤的人,不是魯速,而是姐姐。
   我永遠也不會找到我的出生日期了,我覺得,但是,我真的找到了我的家。而這個家,竟然是我到看守所遇到黑子的那一刻就存在了,就在等著我了。
   如今,我終于回來了。跑到村子外面,對著一個谷地大聲地喊,姐姐,我已經找到了你,你聽到了嗎?
   有回聲,但很模糊,像冬天的夢境。
   我的家人就站在我的身后,我不用回頭,也能感覺到他們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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