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雪英第一次看到吳佩云燃煙,是在她來深圳快一個月的時候。
那時候天已經有些秋涼了,再是南方,也有蕭颯的氣息,每條路上憑空添了許多枯敗的樹葉,冷風吹得人寒瀝瀝的。姑媽仍舊要劉雪英插一盞滅蚊器,還是強調有小咬,冷不丁會扎一下她的老皮老肉,疼癢幾天。劉雪英這一個月來一直打地鋪,臥在姑媽大床的下側。吳佩云家很大,幾年前換的兩層的復式樓,讓劉雪英兀一進門有一種惶惑感。樓上一間住著于秀、錢芳姐倆,另一間房奇奇住著,大臥室是佩云、景文兩口子,樓下稍小的一間給了住家保姆陳姐,大的客房住的是姑媽。這家里就似多出了她劉雪英這一個不速之客一般,當天來時,陳姐給她拾掇了一床鋪蓋,劉雪英就一直蜷縮在姑媽的床根下。
滅蚊器緩緩流淌的熏香直沖她的鼻竇,滅蚊器始終亮著的那點星火也直逼她的眼睛,便是閉了眼,也隱隱感到有明亮的光,照得她難以入眠。她只能悄沒聲息地來到大廳,等疲倦再也扛不住的時候,蹣跚著回去倒地而臥。
吳佩云就坐在那張大沙發上。雪英很久沒認真地見她,佩云一直早出晚歸,忙得風風火火,姑媽說佩云可能在跑官。正行長年前要調走,三個支行副行長全得了信,摩拳擦掌地覬覦這個位置。佩云是主管業務的副職,排行在老二,努一把力也許能上去,不努力卻是絕對沒有一絲希望的。三副行雖說資歷淺,卻在北京總行有關系。姑媽有些不屑一顧:“副行長就行了,做什么正的?把你景文哥的那攤子拾掇好,啥也有了!”
吳佩云看了劉雪英一眼,抬頭在昏暗的光影里打了個招呼:“睡不著?過來坐會兒吧!”她稍挪動了一下身子,給雪英騰了點空間。雪英忙在另一側的沙發上坐下,看到吳佩云燃了一枝煙,無神地盯著那裊娜地涌上天花板而后煙消云散的霧,煙頭亮處,照出佩云的一絲無措和彷徨——她沒抽煙,她真就點著玩呢!
吳佩云用燃著香煙的手搖晃地點著懸在頭頂的那幅十字繡:“挺好的,我聽媽說是你一手繡出來的。我一直就說你聰明能干,繡得真好!”
雪英點點頭:“你喜歡就好!”
雪英來深圳的當天就把那幅用十字繡繡出的畫掛到了正廳。五米長,一米寬,線用足了二十多色,穗子也是細細地裹了絲線密密地編的,雪英熬了二十多個白天黑夜才趕完,右手食指側到現在還鼓著一個大肉瘤,紫紅紫紅的。拿來的時候專用一個行李箱囤著它,縫隙周圍還塞了好幾圈棉花,怕弄皺淋濕卷壞了它。決定來的那幾天,和姑媽通了幾次電話,最后定的就是給嫂子捎上這個。姑媽說:“你嫂子家啥也不缺,真想帶什么東西,得帶個巧點的來,這樣,才能收著她的心。”姑媽在墻根下仰著臉看那幅畫,不住地點著腦袋:“不錯,真不錯。你嫂子肯定喜歡這個,顏色配得素凈,畫面也干凈。花是清清麗麗的,月亮也雅雅淡淡的,很配這房里的家什。叫什么來著?”
劉雪英站在梯凳上,一點一點地把十字繡畫抻平,朗聲說了句:“花好月圓!”這是她幾年來第一次揚眉吐氣。
想想也不怪別人,路是她自己挑的,也是她自己走的,一步一步到這個田地,回頭看看,也沒什么悔處,像禪一樣,命定的。和于老五倒是自由戀愛結的婚,愛也曾死去活來地愛過,鬧也是真刀真槍地鬧過。于老五左手掌上還有他自己扎的剪刀印,那是和雪英鬧得最兇的時候他咆哮著剁的。雪英的頸上也有一圈痕,于老五掐的,差點讓她背過氣去。痕跡早不顯了,但那疼痛還在,藏在肉里,蔽于筋骨下的,不能想,想了這印跡就顯出來,撕心裂肺地痛。離婚的時候,她是心甘情愿地帶了兒子于桐,沒成想再婚的機會就此沒了,沒哪個男人愿意將就這拖過來的油瓶,而且還是癡癡傻傻的油瓶。這倒讓于家人全體笑掉大牙,據說錢芳的媽,也就是于老五的大姐,捂著嘴跟街坊說:“還以為自己是朵花呢,真有誰會待見她?除了我們老五!”劉雪英的志氣自此打了折。和于桐的日子是真難熬啊,拉扯著這么個傻傻的孩子,那可真是叫拉扯。年三十的晚上沒處去,老家的風俗,離了婚的女人是不能在別人家過年夜的,便是有朋友親戚想接濟這娘兒倆,也怕沾了晦氣。她和于桐守著縣城那間凄冷的租屋,包了餃子,韭菜肉餡的,掰了蒜就著吃。于桐貪,也是平常可著了,吃多后噦了吐了,那味道也攪著雪英的胃。娘兒倆在別人的炮仗聲中一聲接一聲地嘔,看彼此狼狽的模樣,笑得眼淚一粒一粒往下砸,聽得出冰冷而痛徹的音來。于老五是三番五次地醉了酒上門糾纏。看著于桐無辜的表情,想著他無望的將來,雪英也終于明白了,再不濟,老五總是于桐的親爹,是他身上掉下來的肉,一皮一骨都舍不得糟踐,只有他疼著于桐,只有他愛著于桐。雪英終究還是遂了老五,天作孽,又誕下了小姑娘。老五這回是依了她,讓女兒隨了雪英的姓,叫劉佳。老于家的人大概是炸了鍋了,便是娘家,也冷了心,當初鬧死鬧活地離掉,現在倒又為他家養女兒了?這種志氣啊……
雪英問:“聽說要當行長了?是不是特別辛苦啊?”
佩云笑笑,沒有言語。她竟然拿了一盒精致的火柴,又拿起枝煙點上。
佩云不答話,靜謐的空間就顯得有些尷尬。雪英想,這個吳佩云,大約是不愿把她的世界與自己分享的。想想也是,人家的丈夫是怎樣的丈夫?人家的婆婆又是怎樣的婆婆?人家又是怎樣的人家?但再是姓謝姓于的,那兩兄弟的血卻是一脈相承的血,追溯起來的源頭可是一樣的。
姑媽是于老五的姑媽,說到底也是景文哥的姑媽,但景文哥是姑媽從小帶走的,早改口稱了“媽”,所以雖和劉雪英的于老五是一母同胞,但到底是有隔分的——這個,家里全都懂,就連景文、老五的親娘,雪英的婆婆,眼見著景文哥這些年如此發達,也不敢越了這個“分兒”,以“生大”蓋過“養大”而自居。現在這謝景文的公司,早安下了于老大的一對兒女,于樹在廠里當倉管,于秀在公司當財務文員。于老二的兒子于林,被景文送去學了車,在公司專管發貨,每天開著車徜徉在深圳的大街小巷。大姑姐的閨女錢芳,也在公司做行政文員。那小姑娘嘴甜,眼神也靈,每回去人事處街道辦派出所辦事,也不怯場的。看著景文哥這公司發展的架勢,家里的那些耗著時光讀書等著長大的一撥撥下輩人,怕也是一個勁地要往這廂塞呢!
佩云突然點點頭:“倒也是,做到我這步,不想當正職那是假話。我們一個分行有三個副行長,都白眉赤眼地盯著正職的位置呢,像打仗一樣,好累!”佩云疲倦地靠在沙發上。很久,她才咕噥了一句:“我在想我是不是跟錯隊伍了呢!在我們這種處境,跟對隊伍才是至關重要的,否則,什么努力都打水漂了!”佩云的眼神直直地盯著那煙頭,很長的一截煙灰,在煙蒂上只一閃爍,便散了。
雪英愣了半天,沒明白佩云的話,跟什么隊伍?又不是真打什么仗!
這天夜里,住家保姆陳姐去洗澡,雪英走回房里陪姑媽。剛來的時候,陳姐找過她的茬,因為雪英不能用馬桶,只有蹲坑才能出得恭來,就每晚在大廳客用衛生間里解決自己的大事。陳姐受了兩天,終不依了,捂了口鼻作嫌惡狀,嘴上利索得不饒人。家里沒人護著雪英,于秀、錢芳是不管事的,大小姐般吃完飯就上樓到自己的小天地里去了;景文哥操心的只是自己公司的那攤子事兒;吳佩云根本就沒把劉雪英的“投奔”當回事,不然恁大的房子,怎么也不會讓妯娌搭一截委屈的地鋪啊!話說回來,妯娌,這名分也只是劉雪英自己的一廂情愿。和于老五還沒領復婚證呢,從法律上講起來,她與他們老于家真是一點干系都沒了,不然于秀和錢芳也不會對這個小嬸娘、小舅媽不冷不熱的。只有姑媽和稀泥地說了一句:“雪英,以后你讓陳姐洗完了再屙。沒多大的事啊。”所以,劉雪英現在得把自己的生物鐘硬生生地改過來,去適應這家一月拿三千塊錢的保姆了——陳姐可是吳佩云沒出五服的娘家親戚。
姑媽半靠在床上,瞇著眼養神,淡淡地說:“知道于秀談了個對象嗎?”
雪英有了興趣:“真的?談了個什么樣的?”
姑媽說:“聽說挺有錢,老家是南方的。于秀上什么培訓課認識的一個老師給介紹的。”
雪英有點酸。女孩子總是有資本,一個黃花大姑娘,眼前的男人總是可以隨手亂挑的。婚姻是改變女人一生的第二個通道口,她劉雪英是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不過歲數大了點兒,和你景文哥錯不了兩歲,還帶著一個十三四歲的閨女。”姑媽又淡淡地道。劉雪英倒吃了一驚。
雪英的公公和姑媽是親兄妹,只這兩個手足。小時候倒也罷了,后來姑媽遠嫁,又隨丈夫到南疆,倒惦起親人來,一趟一趟接濟守著內地貧瘠土地的哥哥。末了,誕了一個閨女后患了病,再不能為謝家生兒育女,便順幫著孩子纏滿膝頭的娘家哥嫂,抱了景文過繼。這么多年下來,沒想到景文恁有出息,先是考了大學,后來又到深圳,辦起了自己的公司,房子是越買越大,接了媽來安享晚年。景文跟著姑媽的時候也有三歲多了,大事都知道,小學、中學的寒暑假也回老家過幾天,和家里人全不生分。于老大去世的那年回來奔過喪,那是景文最后一趟回來。再往后,混得越來越出息,倒再沒回過家了。面子上的事不曾少,發達后這幾年,每年過年也往親爹親娘處奉上一萬塊錢,此外倒也沒什么了。姑媽省親回娘家,遇到發小和曾經的老人,從來都指著哥嫂說景文是他們的孩子,她只是幫著娘家拉巴大的。姑媽不愿別人說自己抱養出息了一個侄子,獨享清福去了,家里凡有事,姑媽倒先替景文出頭辦事,全權做主辦了下來。這樣,一順一順的,把家里閑了的孫輩們都往景文這里送來。這恁大的公司,總是要人的,要誰不是要?莫如要自己家里的!家里的也有了薪水,公司也有人幫著盯,兩全其美了!姑媽每回在兩年一次的歸寧日子,全得的是哥嫂感恩戴德的溢美之詞,沒有于家的老姑奶奶,于家哪能這樣紅火!
姑媽的心里,一直感覺是老于家的恩人吧?
下輩的懂事些,侄子侄女全三跪九磕地拿她老人家當佛爺。但下下輩呢?比如于樹于林于秀錢芳呢?
雪英知道,那下下輩的,可沒誰真敬這老姑奶奶老姑姥姥的!姑媽心里的怨氣一直在這里憋著呢!
于秀是嘴硬的女孩,這點像她媽,喜歡撂臉子,沒把誰放在眼里——許是和于老大當過村長有關?這村里的干部也是干部,以為誰都巴結他們。但于老大總歸是歿了啊。不過雪英現在有點看出來了,幾個孩子里,其實景文是最疼于秀的——早幾年景文就說過,于秀那年考上了師專,大哥不在了,大嫂手頭拮據,他謝景文雖然過得不像現在如意,但到底幫一個侄女上三年師專的能力總是有的,然而他沒往心里去,現在想起來便有些悔,總覺得對不住大哥。
于秀抓住的就是這個。
劉雪英問:“拖著個孩子?景文哥知道嗎?她媽能樂意?爹和娘能樂意?”
姑媽清了清喉嚨,把聲往低了壓去:“她媽你是知道的,把錢看得比命還重,只要于秀不回去,你景文哥能虧待她嗎?于秀的爺爺奶奶,連你們的事都管不了,還能惦記孫姑娘的事?”這話是指著雪英說的,雪英倒有些發訕。姑媽其實什么都好,像個老人樣,對孩子真心實意,就是有些話講得太直了,讓人臉面上下不來——這也是老于家她娘家人慣的,凡事都是這個出了閣見過大世面的姑奶奶說了算,論起事來,就有點得理不饒人。
姑媽又說:“你嫂子吳佩云倒是不樂意。話頭說起來,覺著一個好好的姑娘家,一進門就給人當后媽,好像他們做叔做嬸的沒本事。但我可知道佩云的心事——她是不想管往后的麻煩事。于秀真嫁了,這里可是她娘家,但凡有了事,哭哭啼啼跑回來,吳佩云那種躲清閑慣了的人,肯多攬那些事?”
雪英點點頭。
姑媽冷笑起來:“于秀這小妮子,一聽介紹人說人家有幾百萬的資產,馬不停地便跑去相了親。我看她那樣子,真是……”姑媽嘖嘖連聲了。
也不怪姑媽說于秀,這小閨女,心事重著呢,兩三年里見了大都市的繁華,心就有些野了,滿心滿意要嫁給這大都市的城里人,有車有房,活出個耀武揚威,活出個光宗顯祖,活出個花好月圓。
抬眼看看鐘,早上六點五十了,劉雪英趕緊起了床。姑媽早醒了,躺在床上半靠著養神,吩咐了雪英幾句,無非是帶著奇奇小心點,深圳的車野人多什么的。奇奇是老太太一手帶大的,姑媽把孩子心肝寶貝地看。劉雪英有一會子便有些分神,想劉佳現在可能正起床,賴在床上讓姥姥給哄著穿衣裳。深圳的秋天到了,早起和晚上都有些涼,太陽再也老辣不起來,像凍了的蛋黃。老家那里,起了風變了天,已經穿上小毛衣了。劉雪英跑到廳里,想給老家打個電話,聽聽劉佳的聲音,她是真的很想這個小閨女了。奇奇卻已洗漱完畢,催著她了。
把奇奇送到學校,看到他隨著摩肩接踵的學生一起進到校內,雪英才折轉身子坐公交車趕往公司。早上這個點的人漸漸多起來,車上沒有閑散的座位,雪英就擠在一堆上班的人流中。想想景文兩口子也是的,一人一部車,沒有誰起早一小時去送送孩子。不過話說回來,家里養著那么多人,閑著還不是閑著?雪英嘆了口氣。她穿了一身套裙,長筒絲襪,黑高跟皮鞋,全副盛裝地去上班。她不想邋里邋遢,好像車間里的那些女工,隨便在腦后綁個低馬尾,穿件舊T恤,套條七分褲,趿著個拖鞋就在外面混一天。雪英每天還刻意地梳齊了頭發,抿著發蠟把凌亂的發梢收拾攏,嘴唇涂上一點珊瑚色的口紅。她的臉色沒有原來好了,蒼白里泛出一點老菜色的灰黃。她自己知道,這就是往下坡路走了,但總還得茍延殘喘地補救一番。這個世上沒人對她好,她就越發得對自己好,不能將就著過下去!
才八點,整個公司還有一小時才上班呢,雪英沒往車間去。通往辦公樓的玻璃門緊閉著,雪英摁了幾個鍵,玻璃門隨即開了,她往里間的財務室走去。財務室稍有些暗,雪英擰了燈,開了電腦,抱出昨晚還沒輸完數據的憑證,攤開來,一條條往計算機里輸進去。
張會計對人一向是客氣的,比于秀和錢芳強了許多——于秀和錢芳太拿自己當景文家的人了,以為景文的天下就是自己的天下,自己的天下就由得自己享用,把任何人都沒往眼里放。張會計對于秀多少有些抱怨。于秀是財務文員,可除了跑銀行和稅務,多一點事也不想干。現在財務軟件要更新,原來的數據都得重新輸進去,這繁重的活兒竟落到張會計身上。于秀倒是一點不含糊地拒絕幫忙——一句話,她不會。雪英有天下班的時候見到滿臉怨氣輸著數據的張會計。張會計是朝九晚五的白領,趕回家還得顧孩子做晚飯舉家享受天倫之樂,哪里忙完了一天的賬務還得做這些額外的工作?說起于秀來就不是一般的抱怨,嘴里譏誚地認同于秀的“不會”:“她會什么?教個豬都教會了,偏她教不會!”張會計的鼻子里抽出一股子酸酸的冷氣。雪英就是那時候斗了膽,接過這活兒的。
沒什么事是學不會的,只有懶,才什么都不會!雪英深諳此理。她也是高中畢了業的人,不像車間里的那些打工妹打工嫂。當初謝景文讓小孫帶她去車間,一聽到景文介紹小孫是負責生產的,雪英的心就沉下去了。雄心勃勃她也有過,這輩子混成這樣也不曾斷!她的折騰,就是不想和那些女人一樣。她也有過美麗的青春,她也十幾年寒窗苦讀掙下了高中文憑,她也有過曾給她帶來錢財和希望的手藝,她只是暫時落魄了,只是暫時命不濟罷了。憑什么她劉雪英就只能在操作臺上混?她在景文和佩云的眼里,也如那生產線上的工人一樣,可有可無的?但凡有一點機會,她還能從頭來過,鎩羽而歸的斫輪老手,總還能再撐起一片天!她不甘,想著于桐和劉佳,她怎么能甘心?劉雪英想說什么的,但喉頭上涌出的話,生生地咽下去了——不急,來日方長,她告誡自己……
第一天沒能準時下班,公司加班,這也意味著景文哥的生意興隆。劉雪英倒是真心地盼著景文哥的公司好,他好,才有她的好!
加完班天已經黑下來,她重新穿戴齊整拿了坤包蹬了高跟鞋。生產線上的女伴們詫異地問她:“你不睡宿舍嗎?孫小姐和錢小姐都給你安排妥了。”錢小姐?錢小姐當然是錢芳。劉雪英搖搖頭:“不,我回去。”她頂著夜色往景文哥的家里趕。她記得路,便是迷了,鼻子下面就是嘴,她也能問得清。她就得回去!如果住宿舍,她這輩子就圈在這工人圈子里了。她不要做打工妹!到城里來的女孩子,再也不像早先的打工妹了。家里現在都不愁吃喝,送出來結伴進廠的女孩子,發了薪水是吃光用光的。等到過年,一起再結了伴回鄉,爹娘迎過來的滿是心疼的目光。出來只是為了見世面,到了一定的年紀,回家相個親,生兩個孩子,約了女伴再出來。那時候也許真是為了積攢孩子的上學費用了,也許真的是要貼補山一樣倒下來的過日子的費用了,再也不能像當姑娘那會兒無憂無慮了——但至少,她們也曾無憂無慮過,好日子在回憶里能咀嚼一輩子……車間里的女人,從女孩子到婦人,就那樣走下來了。
然而劉雪英埋著頭,她不要過這樣的日子。
她來的目的根本就不是做這種哪座城市哪家工廠都能安置下的打工妹,她是要活出個人樣來的!人家都以為她敗了,殘花敗柳的敗,大敗虧輪的敗。這樣的人生,這樣的丈夫,這樣的兒子,她是沒指望了?才不!她是要收拾起殘盔敗甲,收拾起襤褸衣裝,收拾起丟失的臉面,她要這一處花好月圓的天下。
這月發了薪水,雪英想了想,還是給姑媽買了一包山西大棗。姑媽好這口,一包棗大約一個星期也就吃完了。這包棗花了七十八元,劉雪英在超市掏錢的時候心有些疼,覺得貴得有點離譜。在她們那兒,一斤棗才幾塊錢;打了包裝,進了這特區的柜臺,身價就高了多少倍!掂著這包棗兒,難免拿自己和吳佩云比較一番。像這棗一樣,劉雪英和吳佩云,當初的起步大抵也沒什么分別。佩云的家在一個小縣城里,鉚足勁考取了廣州的大學,見識了南方的花紅柳綠之后,硬是在深圳找了份很好的工作,而后就一路順暢地扎根下來。佩云講起她的從前就有點自鳴得意地笑,說是如果在現在或者早幾年,她的大學怕也是讀不起的,好就好在她趕上了大學免學費的那年月。畢業的時候商業銀行剛剛興起,她跑了特區,把工作也立馬解決掉了。雪英和佩云只錯三歲,兒子倒一般大,嫁的男人又是親兄弟,然而現在看看……雪英稍有些泄氣,不愿再想下去。
姑媽見了棗挺高興,說了聲:“你別老給我買東西,你還有兩個孩子哩,給他們買點什么是正經。”話雖如此說,但姑媽畢竟是老人,心里總還是在意著人家看她重不重。比如錢芳,發了薪水就給姑姥姥買了念慈庵的川貝枇杷散,因為姑姥姥這陣有些咳嗽。姑媽就對雪英念叨:“別說東西小,但有心就是不一樣啊!”話里倒是有話——于秀給景文買了條領帶,還偷偷摸摸給那男人的小姑娘買了一個半人高的大洋娃娃,從來沒給姑奶奶買過什么,姑媽確實氣不順。
劉雪英問姑媽:“我嫂子在家?”
姑媽點點頭。今天周日,難得吳佩云有閑在家待著。劉雪英拿了那件小毛衣,小心翼翼地上了樓去。
佩云在收拾衣服,把夏天的歸攏放整齊,該疊的疊,該放的放,里層夾些干花還有香球——現在都不興樟腦丸了,那東西味兒太沖,對身體也不大好。秋冬的衣服拿出來,全部抻整齊掛在柜里,有些皺的,還拿一邊的熨斗再擼擼平。雪英忙上去幫忙,把手里的毛衣遞給佩云。
那是用最細的17號針織就的,用的也是最好的攙了羊絨的羊毛線。貴倒不算貴,織就一件小衣,大約只用了三兩不到的線,但相當費工夫。織的時候簡直像捉蟲,多細的線,多細的針!咖啡色的像胸衣一般的小毛衣,從腰那里織上去,前胸還有褶,織得飽滿圓潤。佩云愛穿裙裝,上身略顯單薄了,這件小胸衣如果襯里穿進去,又擴胸又能護胃,是最流行的手法。這是雪英跑到書城的“流行時尚”柜臺那邊看了幾次圖示,好不容易研究出來的。
佩云很高興,當下就試穿起來,真的很貼身,腰那里緊緊一握,前側倒顯出一片澎湃的波浪。佩云說:“真是手巧,難為你了。現在這世道,有幾個會織這么精細的毛活的?”
雪英便笑笑:“你喜歡就好。”
剛來的時候雪英當著姑媽、陳姐、于秀、錢芳的面,給過奇奇兩百塊錢。她不愿在景文和佩云面前給,覺得那樣太“作”了,這么多人,肯定會遞話到哥嫂的面前,雪英倒不擔心。后來發了第一月的薪水,狠狠心還是給奇奇買了雙耐克鞋。雖說是換季打折的款,畢竟是正牌貨,六百八一雙,也是夠下了血本的。一個月薪水也就一千兩百塊,因為還在三個月試用期內。謝景文的公司管理得很周密,便是老板的親戚,也是按部就班地照規矩來。錢芳在小孫那里拿出勤卡,于秀做表格,報到張姐那里審核,最后還是謝景文批。走了自家人的過場,一點也沒在所謂的親戚面前含糊。那月她幾乎沒留下一分錢,因為又給姑媽買了套衣衫,還給景文哥買了罐好茶。吳佩云做得很大方,也沒提這些事,就像她送的這件毛衣,熬了多少夜晚織就的,眼睛都有些花了,但吳佩云很爽利地拿了,沒講什么客氣話。也許她真把雪英當作親戚看的,那就好辦了。
吳佩云一件一件地揀著衣服,掛了些在櫥里,攤了些在床上。末了,佩云指著床上的那攤衣服說:“都是些穿過的衣服,倒也不舊,現在卻沒時機穿了。你喜歡哪件,隨便拿。”
雪英搖搖頭,微笑著說:“這衣服真挺好的,可惜我穿不上,你看我生完閨女后身材胖的,跟腫了一樣!”再怎么胖,也沒胖到腫的那一步,何況秋冬的衣裳,掩了身材,怎么也能將就下。但她哪里能要她的衣服?兩個人在這上面你來我往的,那她給吳佩云的心血豈不真白費了?劉雪英可是傾囊而出,嘔心瀝血。吳佩云是什么?是一點皮之毛焉。劉雪英給的是全部的身家性命,吳佩云回報的只是一點指尖上的倒刺。這點,劉雪英心里明鏡似的。她現在沒辦法求平等,一來二去的妯娌間的平等。佩云是她的老板娘,是她的衣食父母,稍不順意,劉雪英立馬得打包回家。她現在的處境如履薄冰,她吃著吳佩云的飯,拿著吳佩云的錢,住在吳佩云的腳下,她怎么能有恃無恐的,去跟吳佩云真像妯娌一樣來來往往?
吳佩云拾起一件谷黃色的皮褸,在身上比了比:“你看這件,還是蠻好的。那年去北京開會的時候買的,除了過年時候回家,在深圳就沒怎么穿過。”
劉雪英摸了摸,皮子很柔軟很滑溜,拿在鼻子下嗅嗅,淡淡的皮硝味涌入鼻腔,是上好的皮革。雪英說:“真是不錯,價錢很貴吧?”
佩云笑道:“好像花了三四千,現在同樣的皮子,價錢早飆上去了。”她拎著那皮衣,“你要了吧?擱著也擱著,別浪費了。”
雪英仍舊搖頭:“這么貴重的東西,我哪里能穿得上?你總有機會穿的,壓箱底也不錯。”
佩云的笑聲咯咯的:“現在誰還壓箱底的?”她拿了皮衣,走下樓去。
陳姐正在給家里做晚餐,才四點,就忙乎上了。都是吳佩云愛吃的:五指毛桃煲老雞、滑炒貝肉、奶香肉末焗花椰菜、清蒸多寶魚——佩云來南方多年,口味很淡,早不吃那些咸咸辣辣的食物了;還有奇奇愛吃的:魚香肉絲、宮保雞丁;就一個蒜蒸茄泥,是給老太太的。
佩云叫:“陳姐,先別忙了,來試試這衣服。”
陳姐凈了手,被佩云抓著捅進那皮衣里。陳姐個子和佩云、雪英差不多高,也不胖,穿得倒正好,就是出手稍有些短了,攏在袖子里。
佩云說:“看看,正正好,顏色也好,我就愛老氣顏色,顯得貴氣。”于秀、錢芳、姑媽都在廳里,看著陳姐試皮衣,也都點頭,附和著說好。尤其那兩個丫頭,眼睛里都滿是艷羨的光。雪英嘆了口氣,衣服真是好衣服,剪裁合體,肩部那兒還有點暗褶,不失端莊的小俏皮。
陳姐脫了下來:“我不要,這么貴的衣服,你給我穿算什么?沒得糟蹋了東西。你平常不想穿,天冷一點也可以罩罩。便是回家,給你姊妹們,也是好的。”
佩云嗔道:“你也真是,一件衣服送你,偏招出一堆話來。”
姑媽這當口突然說:“要不給錢芳吧!她過年要回家的,天冷,路上寒,小姑娘家的,別凍了她。”
佩云笑笑地看看錢芳,錢芳喜滋滋地過來試了,也說,正合身。于秀坐在旁邊,冷了臉,裝沒看見。
陳姐的臉倒暗了下來,嘀咕了一句:“這衣服有多貴,你知道嗎?小姑娘家的,真沒到穿這衣服的時候!”
姑媽有些不高興,臉也寒了起來:“就給錢芳了。小陳你要想要,等錢芳回來,再還給你。她也只在路上穿,到老家稀罕一下過把癮。”
佩云道:“這可怎么說的,沒得為一件衣服傷了和氣。錢芳喜歡就拿著唄,還說什么送還回來的話呢?”又對錢芳說,“你就拿上吧,推來推去的,倒顯得我臉上無光。”
錢芳好高興,小心地摸著皮子,一個勁地謝佩云。佩云轉身上了樓,到自己房間去了。
這天劉雪英在公司接到吳佩云打來的電話,約她晚上去吃燒烤。佩云要雪英在那條小食街上等她,她稍后就來。
雪英下了班,天已全黑。那家燒烤店倒也好找,聽說是美國總統奧巴馬的兄弟開的,都有些半信半疑,但大家全這么瘋傳,還有報紙電視佐證,也就沒人再究其真假了。雪英先進去占了個位,里面挺好的生意,不知道是真好吃還是跟奧巴馬自己都不太記得的那個弟弟有關。
一會兒,吳佩云也來了。她應該是先回了家的,換上了松綠色的橘滋套裝,腳上蹬雙軟皮面橡膠底的休閑鞋,頭上隨意地扎了根低馬尾。雪英猛一看,倒沒認出嫂子來。平常佩云的打扮都太正式了,這一面倒真很少顯露出來。
佩云朝雪英笑笑,拿了菜單過來,點了一氣,多是燒烤海鮮之類,比如生蠔、扇貝、九節蝦什么的,另外還點了兩串烤饅頭片。又把單遞給雪英,讓她再點。雪英吃不慣海鮮,就點了最平常的羊肉串和豬腰子。
佩云說:“哎,喝點啤酒吧?我知道你能喝的。白的我不行,今天我們倆喝點啤的。”也不管雪英同不同意,就讓服務37l1FL2Z1o0k1+021fyo8Gkk9bUwl6vZSyXOW5UxBFU=員給拿了壺扎啤過來,“這個好喝,你試試。”雪英看佩云今天的興致挺高,也沒再拒絕,點頭應了。
有一年她們也喝過。那是好多年前了,奇奇和于桐大概才三四歲。那時吳佩云剛調到這個區,原來單位分的房在關外,為了上班方便,景文和佩云貸款買了套五十萬的房,據說月供四千塊,對當時的景文和佩云來說,也是筆不小的開支。佩云那會兒還年輕,不到三十歲的年紀,處處有點端著,老家過來的親戚相當瞧不上眼,嘴上不說什么,臉上放的顏色大家都能瞧明白。于老五和雪英算是走親戚,帶著兒子來哥哥這兒看看什么叫特區。三個人被安排在小房的一張床上,倒也能美滋滋地仰望欣賞南亞的天空。
有一天景文帶老五和奇奇、于桐一起出去,到了晩上才打電話說不回來吃飯了。兩個妯娌在家,佩云就提出吃燒烤,兩人跑到路邊攤上坐下了。雪英買了啤酒,讓佩云嘗嘗。佩云在小食攤上沒了白日的拿腔拿調,一杯一杯地喝起來,就是那種小塑料杯,量也不大,可能是頭一次,有點喝多了,話癆起來,講了自己在異地的苦和難。雪英還記得佩云說,小地方出來的人,沒什么根基,想在單位站住腳,得付出比別人更多的代價。佩云還是很得意的,講起自己業務上的蒸蒸日上,講起自己在辦公室低三下四的辛勞,為了在業務上成為一把刀,連儲蓄員、會計員的基本功都練得忒扎實。佩云一杯接一杯地喝著酒:“我在大學學的是財務管理,四年下來,銀行會計這一科只有那么薄薄的一本書,到工作上用得上的,才只二十頁不到。你說滑稽不滑稽?四年的大學學習,我到單位用了兩天就熟了業務。可是幾年了,人家沒怎么提我,現在也才一個副科。正科是個女的,每天都賊著眼盯我,生怕我搶了她的位置。我哪里能搶得了?人家都是一串串的關系,一搭一搭粘得牢牢的,連半點空子都鉆不了。我才不要走關系,我有本事你們眼明亮的,就該重視我提拔我!可你景文哥說,依著我的脾氣,這個副科也算到頭了。”雪英勸她:“哪里,你還不到三十!”佩云笑起來:“又能怎樣?前段行里不記名投票選省分行先進,這在我們單位是石破天驚頭一遭,哪回不是領導說了算的?你知道我得了多少票?全行第二!看看,群眾的眼睛雪亮吧,我就是有這種群眾基礎!可誰知道第二天,副行找我談話,讓我把名額讓給別人,說我將來有的是機會。我能怎么樣?我沒根沒基的一個人,只能讓給別人。其實我多想有這個機會,他們說省行先進能去一次內蒙,我真想看看內蒙的大草原啊。”
那會兒的佩云似乎在事業上是不太順心的,后來很多年也沒再深談過,隔得遠,也沒什么機會。老家得到的消息說景文哥辭了工辦了自己的公司;吳佩云倒在單位里一點一點地提上去了,現在不是第二副行長嗎?說什么內蒙、新疆的,便是去美國、英國,怕也少不了她的趟了。
吳佩云問:“味道還行吧?我是真喜歡吃燒烤,可是現在年齡大了,怕自己的身體扛不住,這種東西,總對脾胃不太好。”
雪英笑笑:“你才多大?不過這種東西,少吃幾次也無妨。”
吳佩云給雪英拿過來一個蒜烤生蠔:“這味道最香了,我是吃不慣蔥姜蒜的,倒不嫌這個。”她把自己那只生蠔里的蒜扒拉掉,小心地咬了一口烤得松軟的蠔肉,“我有套房子,你原來見過的,那次和老五、于桐來深圳,你們也住過,這兩天想過戶給你……”
佩云一直低著腦袋在揀另一只蠔里的蒜茸,沒抬頭注意到雪英的眼睛都瞪圓了。佩云繼續低著頭說:“過完戶后會轉給另一個人,到時我就不去房管所了,你們直接把手續辦了吧。”她這時才抬起頭來,鄭重地看著目瞪口呆的劉雪英。
不算商量吧?就是一種決定。雪英在那種目光下,只能點頭應了。她沒問為什么,本來想問來著,但話到嘴邊,還是放下了。一套房子,不經過景文、佩云的手轉給別人,卻通過雪英來轉,這算是很大的秘密了?也許跟佩云的升職有關,也許跟景文哥的生意有關——聽張會計說景文哥的公司已經在著手上市事宜了,前兩天區領導都來參觀過,一兩年后上中小板或創業板不成問題。
那套五十萬的房子,據說現在都值一百八十多萬了。一百八十多萬,就這樣給了別人?雪英的心里倒抽一口涼氣。
“奇奇不讓吃燒烤吧?”雪英沒再接這個話題,她想吳佩云也不愿再多談下去。佩云連解釋都沒有呢,她劉雪英得及早轉換話題。
“也不是,小孩子家的,難得吃一次也是行的。我們中國人的胃,遲早也得受這些侵襲,再來什么三聚氰胺、H1N1的,倒有點免疫能力。”吳佩云的神色輕松起來,又叫了些羊肉串,再來了壺扎啤。
雪英隨手扯了塊饅頭,邊嚼邊說:“前兩天于秀和錢芳也去吃街邊攤了,回來的時候正碰著奇奇到樓下買文具,奇奇問她們是不是吃了燒烤,她們倆笑成了一團花,都擺著手說沒有。奇奇說那你們現在肯定在嚼口香糖,我都聞到味了。她倆仍舊笑,還是說沒有。回來后姑媽挺生氣地叨咕她們,說不像姐姐樣,便是燒烤不給奇奇吃也就罷了,荷包里揣著口香糖,怎么也得給弟弟一個的。”
應該是玩笑,兩個小姑娘也不是小氣,否則不會一五一十地跑回來給姑媽講,但場景的不一樣效果就不一樣。雪英看見吳佩云的臉色冷了下去,半天才喝一口扎啤。到底是做到副行長這一階了,不像多年前的那個才經世事的小少婦,一個省里的先進都計較半天。
雪英問:“景文哥很忙吧?這段也沒見他在家里吃上幾頓飯。”
吳佩云說:“是啊,真的挺忙的。三百多人的公司,哪一樣不得親力親為?我是真想幫他,可自己的那攤子,都亂得沒了章法了,哪有空騰出來顧他?”
雪英說:“景文哥就是這樣,從小辛苦慣了。我婆婆說有幾次姑媽帶著他回娘家,到走的時候景文哥都哭著喊著不肯回去。姑媽嚴厲,對孩子要求高,不像我婆婆,她的孩子從沒舍得伸手打過。”
吳佩云小口地抿著扎啤,專心地聽著雪英的話。
有一度雪英覺得今晚的話是不是講得太多了太過了,但沒辦法,她能逢到幾次這樣的機會呢?只能孤注一擲抓緊了。雪英又說:“家里人其實都覺得景文哥挺可憐的,那么多孩子,偏他送了姑媽家。再怎么親,也不如娘老子屋里親。我婆婆說每回走的時候哭得嗓子都啞了,姑媽一瞪眼,他就不敢再嚎了,被姑媽牽著,一步三回頭的。我婆婆說,她自己的心也碎了。”
吳佩云笑道:“媽媽是嚴厲些,連小雯都說,”吳佩云突然有點咬牙切齒,“沒有她姥姥,哪來謝景文的今天?哪來我們的今天!”小雯是姑媽的親外孫女,這話是小雯十四歲那年就提過的,現在倒成了箴言警句,一遍一遍地在老家那邊和深圳這邊傳頌著。
吳佩云回家的時候謝景文已經回來了。謝景文可能剛從奇奇房里出來,有些抱怨,說現在的孩子真是吃不了苦,做多一點題,做多一點事,就不愿意了,上鼻子上臉,哪像他們那會兒。
吳佩云安靜地問:“你小時候是怎么樣的?”
謝景文說:“我們小時候,哪像現在的小孩子啊。在新疆,連隊宿舍里家家都是小孩子背柴火。人家兄弟姊妹一起上,一人背一捆,豎在院里就是一大堆。我們家人口少,我一個人悶著腦袋背,下了死勁非要超過他們。每回我背的柴火總是全連隊里最多的,人家一說起來就拿謝家的景文比。奇奇有我當年的一半就好了!”
佩云輕輕地問:“你姐呢?媽的親姑娘呢?”
謝景文說:“嗨,姐姐那會兒事情多,總喜歡去文工團練跳舞,能選到烏魯木齊去表演就好了。”
佩云依過來:“景文,你受的苦太多了!”難得見佩云像戀愛時那么溫存和深情,倒把謝景文錯愕了半晌。
劉雪英在樓下,也洗漱完了。姑媽還沒睡,半躺在床上問她:“你嫂子的侄姑娘這兩天就要來了,你知道嗎?”
雪英點點頭。來的是佩云親哥哥的姑娘,聽說念大學的時候修的是國際貿易,佩云給參謀的;后來在深圳的一家外資企業工作,干了一兩年,才辭了職,準備進景文的公司——在大公司積聚了經驗,在謝景文的地盤上可是準備受重用的。接下來的消息,好像是陳姐的兒子過了年就要來深圳實習了。也是吳佩云給聯系的,中興或者華為,她在這兒畢竟已經熬得熟路輕車。陳姐兒子的專業是謝景文給挑的,光纖通信,正對景文公司的口。
姑媽吁了一口氣:“再弄下去,都成吳家的人了!”
雪英笑道:“管他謝家吳家,還不是您兒子媳婦?您就享您的福得了。”
姑媽哼了一聲:“那可不一定,你哥當家和你嫂當家,哪里能一樣的?”景文在老家里是行三的,婆婆生了五兒兩女,一直順著這樣叫,但姑媽從不說老三,謝景文是他們謝家的人,排不到于家的行里去。
雪英不再接這個話茬。小吳要來,她知道;陳姐的兒子要來,她也知道。這個家是姓謝還是姓吳,對她尤其重要,否則今晚她不會做出那樣的事來!什么事?不過幾句淡淡的閑話。閑話倒都是真的,經得起任何佐證和推敲,但一到場面上講出來,效果肯定不一樣。吳佩云把房子轉到她的名下,不是于秀于林于樹錢芳,甚至也不是陳姐不是小吳。佩云當然是想明白了的,這些人都或多或少和她和謝景文沾點親故關系,只有劉雪英,和老五連復婚手續都沒辦,論起來,和他們扯不上一點干系,怎么查也是枉然。但到底,吳佩云是信任她劉雪英的,她為什么不逮著這個機會讓吳佩云認為劉雪英是永遠值得信賴的呢?
她記得有一次吳佩云說要站對隊伍的話,那時候她不懂,現在多少有些明白了。她沒辦法,她的地位岌岌可危,她不能不救自己一把。這家肯定不能再安下這么多人了,走誰,也不能走了她劉雪英啊!她只能顧全自己了。于秀反正要嫁的;錢芳還是個二十歲的小姑娘,機會多的是,不必非得在這塊地上討口飯吃;就算是姑媽,也可以回閨女家安養她的晚年——那是名正言順的,姑媽血管里的血全流向了她!只有劉雪英,她沒有退路,她已經沒有年華再來拼打,景文的家是她唯一的棲息之所,景文的公司也是她養家活口的唯一的地方。
劉雪英把滅蚊器插上,想了想踢到床底下。她想到吳佩云要她辦的事,不禁對著那盞熒熒的亮光,微微地笑了一下。
過戶手續很容易就辦下來了。劉雪英仔細打量那個“乙方”,戴個眼鏡,也就是個二十歲左右的男孩子,文質彬彬的,怎么也揣測不來對方的身份。也許是個官二代?他爸是佩云銀行的頭兒?還是景文公司要上市必經一道重要手續的官員?只有一項是確定的,這一百八十多萬的房子,完完全全歸了他了,分文不取地歸了他了。想著家里的于桐,跟他也錯不了多少歲,將來走下去的完全是沒有希望的路,還談什么房子呢?能養活自己就得給菩薩磕一萬八千個響頭了。劉雪英的感傷差點又洶涌而出澎湃而來。
不管怎么樣,這年快完結的時候,分行的行政令下來了。吳佩云如愿以償地當上了支行的正行長,坐上了她覬覦已久的第一把手的寶座。那段時間,恭賀巴結她的人快把家門都擠破了,禮是成堆成堆地送,吳佩云甚至都明示了小區的保安,不要隨便放找她的人進來。
佩云的侄女小吳終于來了。陳姐待她挺親,拉著小吳的手就像死死拽著一根糾纏得難解難分的拔河繩一般;姑媽慈愛地笑應著這個稱她“奶奶”的媳婦家的人;身后的于秀、錢芳和劉雪英,也在那側的拔河繩上鉚著勁,臉面上是微笑的一團和氣。
小吳的到來,讓家里的住宿稍微緊張了些。小吳暫時安排跟奇奇住——就奇奇房里還能再支張床;陳姐的屋子太小,本來當初設計的時候就是保姆房,擺了一張床和一臺立柜,再也塞不下任何東西。奇奇有點小小的怨言,畢竟是十三四歲的男孩子,不算大,也真不能說小,身體可能都發育了。吳佩云勸他:“姐姐過來還可以幫你補習一下功課,你過完年就要全力參加中考了,別耽擱了正事。”奇奇勉勉強強地接受了,還是咕嚕了一句:“這么大的房子,沒我一處私人地方。我要考不好,你可別賴我,這屋子里這么多人,我哪能安靜地學習!”本是小孩子的一句托詞,特別是像奇奇這樣的男孩子,原也沒多少心計,但他的話,還是敲山震虎地驚恐著家里人的心。
誰有可能要搬出去吧?
這天早晨于秀提出來送奇奇。奇奇這么大了,可還是得讓人接送。前段學校周邊一直不太平,不才出了幾樁殺小孩子的案子?每個學校都在上下學時段安排警察來維護。佩云和景文一直緊張這事,所以家里總有固定的人接送奇奇,開始是于秀,后來雪英主動接了這活。今兒早上,不知于秀哪根筋又通了。
這段時間雪英跟于秀的關系也還算不錯。于秀正處在如火如荼的熱戀中,有時候上班也跑到那男的那邊兒去,對公司說她去跑稅務或銀行了,卻支喚雪英幫她去跑工作上的事。小孫那邊倒好請假,焊模塊好像也不差劉雪英一個人,而且張會計有心讓劉雪英接手財務上的工作。張會計對她說:“把這些程序摸熟了,總有你的好處!”張會計的眼神,不光推心置腹,還有些意味深長。劉雪英便接了于秀懶得干的活兒,輾轉在公交車上,一會兒銀行,一會兒稅務局的。
雪英笑笑:“你要高興,今天就送送吧。早飯吃了嗎?”
于秀說:“我待會兒在街上吃吧。”
奇奇還在扒拉著他的蛋炒飯。蛋炒飯是雪英做的,擱了大蔥爆鍋炒的,孩子說比原來陳姐做得香。陳姐倒樂得不用早起。
于秀沖奇奇高喊了一句:“于棋!于棋!你快點吃啊,要來不及了!”
雪英有點愣。奇奇的大名叫謝堃昊,很繁瑣的一個名,據說還是請高人給起的,有些講究;吳佩云為叫著方便,自己又給孩子取了個上口的小名,說是孩子的生日和他們的結婚日正巧是一天,生的時候,又臍帶繞頸一周,這就叫了奇奇。
奇奇悶著喉嚨說:“你叫誰呢?我不叫于奇!”
于秀的聲音越發大起來:“就叫于棋,我就叫你于棋!象棋的棋,和于樹于林是一輩,都是我們于家木字輩的!于棋!于棋!”
奇奇不懂什么謝家于家的這些事,姑媽還在,那邊真正的爺爺奶奶不敢越了這個分兒去認孫子,還從沒跟孩子提過這些復雜的家事呢!奇奇只嘟囔著說:“我不叫于棋!我叫謝堃昊!”
于秀的聲音越發響了,和奇奇出了家門,門廊那兒都能傳來她脆著嗓子叫喚“于棋”的聲音。雪英搖著頭,覺得于秀今兒個有點瘋,談戀愛談得高興,也不能傻成這個樣子!聽著他們瘋瘋鬧鬧下了電梯的聲音,就悄手悄腳地進了屋,預備過一會兒再出門。姑媽已坐起來,半靠在床上。雪英問:“那么早就醒了?歇歇吧。”
姑媽半天才說一句:“年紀大的人,醒得早。你每天起來,我都知道。”老太太的聲音里有濃重的鼻音。
雪英緊張地走過去:“怎么?您哭了?”
姑媽搖搖腦袋:“想想沒意思,于秀的爸我可是操過心的。你大哥臨死的時候,說自己唯一的心愿是想讓兩個孩子成為城里人。”這個雪英是知道的。于老大一輩子都想當城里人,早年參了軍,復員沒如意,依舊回了老家,雖則當了村長,但畢竟不是城里人。公公把話托到姑媽那里,姑媽當仁不讓地接了這囑托,托人拿錢給于樹買了個城里戶口,又把自己的戶口轉給了于秀——雖則都是縣城的戶籍,但畢竟是城里人了,遂了死去的大侄子的心。
這是多大的恩!
雪英猛然明白,于秀剛才那樣的“作”,死命地喚著“于棋”,是想氣著姑奶奶的!雪英只好干枯地安慰著姑媽:“您別想多了,她也是快出門的姑娘了,犯不著跟她一般見識!還有我景文哥和佩云嫂子呢!我佩云嫂子待您多好啊,她可不像一般不懂事的媳婦兒。昨晚那話兒,我可是聽明白了,她是一點也不含糊地給您撐腰呢!向著您吶!”
昨晚姑媽跟佩云嘮叨過,說自從多說了幾句于秀談戀愛攀高枝的話兒,于秀現在都不搭理她了。出出進進的,別說叫一聲姑奶奶,連正眼都不瞧她!吳佩云當時沉了臉子,靜了靜,轉頭對錢芳說:“你去給你姐姐說,這家里,誰都可以得罪,就是不能得罪姑奶奶!連我和她叔叔都不敢惹她姑奶奶!憑她,也太大的膽子了!”錢芳諾諾地應了。看來錢芳的話帶到了,于秀倒明刀明槍地亮了招子,準備一場惡戰了。
這年最后的一天,公司在一家酒店訂了幾十桌席,慰勞辛苦一年的員工。謝景文每張桌子前都干了杯,雖說是啤酒,三十多桌一圈下來,已經暈得不行,是被扶回家的。吳佩云沒來,據說這是她當行長后第一次年終結算,得守在銀行。幾個部門的經理喝得人仰馬翻,小孫的臉也喝得通紅,喉嚨都有些啞了,還在跟一幫男的女的拼酒胡扯。到底是年輕人,這應該是難得放松的一刻,是他們快樂的時光。
劉雪英和錢芳一道走的。于秀下午就告了假,可能是跑到那男人那邊去吃團圓飯;到了晚上公司開席的時候又轉回來了,守在她叔叔的眼皮底下,好像根本就沒離開過公司一樣——這話是錢芳酸溜溜地說的。這段日子她們關系也不大好,小摩擦不斷,女孩子家總這樣,于秀傲,可錢芳,別看她平常不哼不哈的,這小妮子也狂著呢:“嫁一個帶孩子的老頭,有什么出息?還以為自己真得了什么寶呢!”這可是二十歲的錢芳鼻子里哼出來的話,倒如她姑姥姥一氣的。她當然有理由看不上于秀,她家境好,別看是鄉下,爹娘倒把閨女寶貝一般疼愛,伺弄得又嬌又嫩,提親的都踏破了門檻,隨便撿一個也比于秀的“那個老頭”強。
后來景文醉了,是于秀陪著她叔回去,讓于林開車送的。雪英記得有次吳佩云的同學來家玩,陳姐正好那天不在,于秀這方面的眼色很好,過來端茶遞水的,補陳姐的缺。吳佩云從不介紹景文家的親戚,也許覺著太復雜了,反而解釋不清,根本沒跟她同學提于秀的身份。那天的于秀表現得也太出格了,給謝景文添菜布筷打擦臉毛巾——其實平常于秀也這樣做的,只是大家并沒太在意罷了。然而佩云的同學在一邊悄悄道:“你家保姆長得也太標致了,我看你得上上心,你看她對謝景文那個樣,眼神拋得那叫媚!”當時聽見吳佩云笑了兩聲,因為有些偷聽的嫌疑,雪英就沒敢仔細琢磨佩云笑里的深意。吳佩云自始至終沒在她同學面前解釋于秀便是謝景文的親侄女。陳姐笑笑地說過一句:“爸爸死了的女孩子就這樣,戀叔情結吧!”吳佩云竟沒什么表情。
晚上十點多鐘的時候,雪英接到張會計的一通電話,很急,問于秀在不在,打于秀的電話一直處于無法接通狀態。雪英忙跑到樓上,先到于秀、錢芳的房9NdqL9yfA6Go1qH3+S30R/+hrMOSqPO7/3gk0SuVpT4=里,見只錢芳一人正準備睡覺,想想,又跑到景文房邊,敲了幾下門,沒人應,只好推開看。屋里很暗,閉了燈,一股很重的酒味,還有景文如雷的鼾聲。就著門外模糊的光,見景文的外衣在衣架上掛得筆挺的,鞋也很整齊地放置在床邊。陳姐上來說是于秀伺弄她叔睡的,熱熱的毛巾凈了臉,還做了些陳皮醒酒湯給她叔灌下,后來就不知到哪里去了。
張會計催得急,說是想起來今天是這月進項發票認證的最后一天,因等著和銷項發票核銷,拖到今天下午,不知于秀認證了沒有。如果沒有的話,這月公司的稅額要交老了去了。雪英閑時跟著張會計做事,也知道這事的重大性。于秀最近懶得厲害,這事本是她的工作,但從上上個月開始,公司掃描儀有些不好使了,得一筆筆手工錄入,于秀便讓雪英幫她做。好在也簡單,每筆輸進去,便是不正確,電腦也會自動提示,只要完成通過便行了。
張會計說她已經到家了,從她那兒去公司最少也得一個多鐘頭,今天是年終,路上到處堵車。雪英忙拎了包就往外跑,她一邊給張會計打電話一邊說她去看看,如果于秀做了便最好,如果沒做,她趕時間立馬把它完成就是。
好在財務室的備用鑰匙雪英也有一把。到公司開了電腦,進系統,一查,雪英倒抽一口冷氣:于秀竟然一筆也沒輸入!虧得張會計哪根神經撥動了,想起這碼事,否則公司就虧大了。張會計的電話追過來,雪英簡短地告知了她,張會計在那邊氣得暴跳如雷。雪英把鎖著的抽屜撬開,拿出進項票,又勸張會計,說她試著搞掂。那會兒已經十點五十了。
十二點差八分,她的數據全部認證成功。平常也沒這么順的,可能這會兒沒人還在做這事,稅務局的網絡竟然異乎尋常地暢通,雪英松了口氣。在打印單據的時候,張會計的電話又追過來,問了結果,那邊也長長地吁出一口氣。公司外面突然燈火輝煌,遠處的天際上,煙花四散開去,照亮了被夜色密密籠罩的大都市。雪英這時候才覺得疲憊異常,想著于秀的粗心,差點讓公司貼進去兩百多萬的稅款,也許這會兒還在跟那個有孩子的男人如膠似漆地粘在一起呢,不知吳佩云和謝景文知道了會怎么樣?
三天的假就這樣過去了。景文和于林分頭開了兩部車,帶著一家人看了挺流行的3D電影《阿凡達》,讓大家跟著開了眼,還帶他們去了周邊的海灘玩耍,沿路專挑噴香可口的正宗農家菜吃。雪英看于秀像沒事似的,一路上滿面春風,擺了好多POSE,讓于樹給她照相。景文和佩云也似乎什么都不知道,興致都很高。只姑媽抿著嘴,因為有些暈車,沒怎么攙和到年輕人中間,一直坐在景文的副駕駛位上,聽景文給她講沿路的風景。
雪英有些訕訕的,似乎自己是一個拼命入戲的演員,謝了幕等著全場的掌聲,然而被墨黑籠罩的臺下,沒傳來丁點聲響,把她在聚光燈里的鞠躬,弄得冷清而尷尬。這一番靜默是為后面雷霆萬鈞的暴風雨般的鼓掌聲做鋪墊的。雪英不知道,她畢竟是個新演員,剛一上臺就擔當了這么重要的角色,而且駕馭得如此之好。
一上班還沒怎么樣,畢竟是新年,都有些喜氣洋洋。到了十一點就聽到辦公樓那邊吵得稀里嘩啦,聲音相當嘈雜,銳耳的女聲,濁重的男音,間或有哭哭鬧鬧的聲響。車間這邊的人也待不住了,一窩蜂地往辦公區那邊跑,在門口被前臺攔住,還是有人擠進去了。
辦公大廳亂糟糟的,張會計氣鼓鼓的,指著誰叫喚:“還不去給老板娘打電話?打了沒有?這真是沒法干了!”廳里散在卡座上辦公的職員全過來勸她。財務室的門洞開著,傳來于秀一聲高過一聲的慟哭,沒人在里間勸她,連錢芳也站在廳里木木的,誰扒拉她一下,她就回答:“我沒聽到她跟我說呀,我不知道這事啊!”
小孫和幾個經理終于想起來要維護秩序,開始往外趕看熱鬧的工人,對銷售人員和其他白領也大呼小叫的,讓全體回原位,做自己的事情。謝景文今天帶了小吳去廣州,見一個巴西來的客戶,幸虧沒在場——也許在場也不會鬧成這樣了。
張會計看起來非常生氣,叉腰站著,死活不進財務室去,一定要等吳佩云過來。這時候,于秀突然沖了出來,抱了一大疊單據。她的長發已經披散,眼哭得紅腫,毛衣后片翻了上去,露出腰上一截子肉來。于秀眼不瞧人,狠狠地嘟著嘴,把懷里的單據猛地往地上一摜,片片紙張像蝴蝶一般翻飛開來,絢爛得姹紫嫣紅,大家都驚叫起來。于秀咬牙切齒地說:“都別做了!想玩著心思加害我?我讓你們都別活了!”
吳佩云正是這當口過來的,不早也不晚,生生地看見了這最慘烈的一幕。吳佩云淡淡地走過去,圍觀的員工讓出一條路來,像明星做秀時的那條紅毯。張會計馬上迎上去:“佩云,這是怎么話說?我那晚跟你電話說過的,認證發票差點沒做……我才剛說了于秀兩句,她非但不認錯,倒頂嘴說跟錢芳提過的,也非說跟我提過的!天地良心,我怎么一丁點也想不起來她說過這事?那天剛上班她就走了,一下午都沒再回公司。錢芳也說不知此事,不記得她表姐跟她講過要她提醒我們做認證!這下好了,就說有人陷害她了,哭得這叫什么事!你看看這一攤子……”
吳佩云把手擺了一下,笑笑地對張會計說:“沒事,等會兒中午請你吃飯,咱們再詳談。”又說,“事兒都過去了,也沒造成什么損失,只要以后認真點就行。沒多大的事啊,不興鬧成這樣的。我還在開會呢,就接到這通電話,以為什么火急火燎的事呢!小孫,你讓大家安心回自己的位子,干活兒吧!”佩云拿眼神掃了一下周圍,看見錢芳,突然厲聲起來:“還不把單據拾掇好?少了一張怎么辦?”錢芳愣了一下,忙蹲下身子拾起散開來的單據,眼淚悄悄地流了下來。
佩云過去拍拍于秀的肩膀說:“今天先回去吧,晚上我們再說。”她對著于秀的聲音倒充滿了柔情。隨后,吳佩云拉著張會計走掉了。雪英這時候才知道,張會計是吳佩云大學里最好的朋友的姐姐,也是公司創始時的元老。
佩云沒再回來,大約和張會計在飯館里敘了些舊,便走掉了。她現在是支行的一把手,想都想得出來,她該有多忙。張會計給小孫一道手諭,把劉雪英暫時從車間里調了出來,擔當財務文員的工作。雪英倒沒怎么特別興奮,看到于秀走掉,佩云和張會計去飯店吃飯,她便料到這工作也許歸她了。她只是覺得佩云的沉著,原來早在12月31日半夜,她就得知了一切消息,卻一聲不吭,應該連景文都沒告訴,讓大家快樂地過了一個元旦。這是可怕的冷靜呢?還是冷靜的可怕?想想佩云的泰然自若,真不能不服她年紀輕輕就熬成了統管成百上千個億款額的一行之長。
劉雪英在換衣房脫掉淡藍色的工作服,在衛生間里重新攏了一下頭發,就著自來水,把發型盤得更整齊些。她在大壁鏡里看著自己,并沒有想象中的興奮和得意,反而小小地嘆了口氣。萬里長征第一步,路還長著呢!劉雪英疲憊地想。
家里氣氛稍微緊張了些。于秀和小吳換了房間,每天窩在奇奇的房間里不出來,吃飯的時候也不和大家在一處吃,守著全家的人都吃完了,才被劉雪英叫下來,縮在飯廳里,胡亂地扒上一口。于秀現在也不去公司了,有點討好和挽救的意思,奇奇的上下學,她提出來接送。吳佩云倒沒事,每天一如既往地出門、回家;謝景文忙著出國參展的事,和小吳總是在公司守到很晚才歸家。但雪英還是從景文偶爾停在家的那一小段兒時光,感到了他對于秀的心疼——他不怎么搭訕錢芳了,倒總關心地問于秀吃了沒有。于秀有晚真沒吃飯,景文還特地跑上樓把于秀叫下來。于秀下來的時候眼泡腫腫的,好像受了多大的委屈。吳佩云一聲沒言語,倒是姑媽氣得長長地嘆了聲:“這慣成什么了?到底是誰做錯了?景文一點原則都沒有的?”謝景文什么都聽見了,輕輕地拉閉了房門,帶于秀去外面吃宵夜了。
有人得走了。大家都覺察出來了,也約摸猜到了該是誰。但還有些后遺癥不能不讓人多想想,于秀真走了,那她的婚事怎么辦呢?她和那男人的相處好像還沒到談婚論嫁的地步,這候嫁的過程中,難道就每天這樣窩在家里嗎?她和姑奶奶的關系越來越僵;和錢芳現在也成仇人了;吳佩云耳提面命的話她也未曾當個事,這與全家作對的日子,她要怎么打發?
姑媽終于看出這屋里所有人的緊張,替于秀的緊張,也有替自身的緊張。但姑媽卻對錢芳和雪英說:“別怕,有我呢!我說讓你們留,沒人敢攆你們走!”姑媽是在飯桌上講這番話的,錢芳、陳姐、小吳都在桌上往自己的碗里扒拉著飯菜。錢芳搛了一筷炒爆蝦,笑笑地說:“姑姥姥最能了,我雯姐姐說,要不是姑姥姥,我景文舅哪里能出來?哪里能考上大學?哪里能在深圳辦下這么好的公司呢?”樓梯上有一雙踏著粉紅絨鞋的腳,定了定,又悄聲悄氣地上去了。劉雪英從眼尾處瞥到了,她知道那是從奇奇房里看完功課下來的吳佩云。她沒敢聲張,她從那雙腳的形態里,看出了一絲嘲諷和冷笑,劍拔弩張前的一種緊張。
這天晚上,雪英睡得迷迷糊糊的,但依稀覺得有點什么聲響從廳里傳出來。也難怪她,打地鋪,有點聲就在耳邊如雷貫耳的,有點亮就從門邊處流光溢彩地泄了出來。
廳里,吳佩云又在燃煙。她裹了厚些的睡衣褲,直愣愣地看著眼前云蒸霞蔚的煙霧。
雪英上前,她轉了臉看雪英:“吵著你了?”
雪英搖搖頭。她不知該說什么,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吳佩云挪了挪位置,示意雪英坐下:“小時候,看反特片,總以為只有女特務才抽煙的。”佩云輕緩地說。雪英笑了笑,點點頭。她們的童年是一樣的,看待事物的角度也一樣——那是個多么簡單的年代,沒有灰色地帶,只有黑或者白。佩云說:“其實我很想做一回女特務,穿高領的旗袍,燙怒海翻江的頭發,細高跟的鞋,猩紅的手指甲,拿一枝香煙,裊裊婷婷地走路。”雪英想想,又點頭,似乎自己的少年也做過這種夢,變壞和墮落的夢,最牽腸掛肚地吸引過她。“但我是個聽話的女孩,明辨是非的女孩,一路成長,與這些是絕緣的。就像現在,人家說在靜謐的空間里吸煙,能判斷出很多事情,然而我,做不到,做不到點一枝煙,在沒人看見的情況下,抽著它。”雪英看著佩云,任她自言自語,也許吳佩云非常享受自己的自言自語。“我是個很克制的人,也可以說,我變成了很克制的人。但我,還是想小小地放縱一下自己,燃根煙,我不吸,總可以吧?”吳佩云講到這兒,戛然而止,再也不吭一聲了。雪英慢慢地起身走掉了,她想,于秀要從這家里出去了。
謝景文和小吳去迪拜的第二天,錢芳的媽趕到了,聽說送了吳佩云一枚金戒指。劉雪英聽見這話的時候冷笑了一下,什么年代了,送這種東西?雪英一直跟這大姑姐的關系很僵,多年前差點打起來過,后來再相逢便視她如一團空氣。
姑媽一整天和大姑姐在房里嘀嘀咕咕的,聽起話來,真就讓人吃驚的:原來是吳佩云打了電話過去,請大姑姐過來,把錢芳接走。誰都以為這回走的是于秀,沒想到是這種結局,倒讓人有些摸不著頭腦,吃驚得都張了嘴巴,圈了個“O”,半天合不攏——吳佩云到底唱的是哪一出?
大姑姐一個勁地流淚,話又不敢當著這“暗里”的弟媳婦說——有姑媽在旁邊,有姑媽幾十年的養育在旁邊,老家哪敢在謝景文面前擺血緣的譜?起因倒是這蠢蠢的大姑姐自己挑起的,小模小樣地給吳佩云打了通電話,想讓佩云留心給錢芳在這邊找個婆家,可能老家傳遍了于秀的錦繡前程,錢芳當然也可照樣描出一個葫蘆來。然而佩云立馬接了話,說是不敢留這當嫁的姑娘,沒得耽誤了她。面對面,佩云客氣地接了那枚金光燦燦的戒指,含笑問大姑姐為什么送這種東西給她。大姑姐有點訕訕的,小地方的人,送禮的時候都心虛得像做賊,還要答出個所以然來,就支支吾吾地吭不到臺面上。佩云倒一直微笑,轉頭向著她婆婆:“這是人家結婚的時候才送的,給新媳婦的見面禮!”大姑姐聽得這話臉都紅了。景文結婚是新事新辦,沒舉行什么儀式,更別說在老家辦酒什么的。滿家上下得了消息,佩云和景文都已經成家一兩個月了,大家說了一番,也就把此事淡下來了。連姑媽在景文的婚事上都沒怎么花錢,那時候最時興的幾金幾銀,真沒想過給這兒媳婦添上。現在佩云淡淡地提到這事,姑媽倒先愣住了,大姑姐更是有愧,兩個人商量好的那些理直氣壯的后話,生生地斷了氣,噎在喉腔,咕嚕咕嚕地吞下肚去。
吳佩云臉色嚴肅起來:“女大不中留,錢芳最好還是在家里找個好婆家,我這兒是不能讓她留的了。鬧出事來,也說不清誰對誰錯。于秀說是給錢芳講了的,錢芳又說壓根兒沒聽到,幸虧我們會計把事情擺平了,但以后這公司里,于秀怎么再能跟著做財務呢?辦公樓里每天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我能把于秀再安到哪兒?她到底是個沒爹的,景文不出頭,和我卻是商量好了的,讓我出來得罪親戚,走一個留一個,只能走錢芳了。”
大姑姐叫起來:“她舅媽!”
吳佩云接著說:“我也沒辦法,于秀和張會計鬧別扭,錢芳再怎么也該幫著她姐,那可是沒了爹的姐。她姐待她怎么樣?原來劉雪英沒來的時候,這兩年,都是于秀起早貪黑接送奇奇,什么都盡著慣著妹妹了。她倒好,姐姐被一個外人欺侮成那樣,哭天抹淚的,人家盡看笑話,她沒事人似的往旁邊一撇,一點幫襯都沒有!家里人容得下一個沒爹的孩子受這樣的委屈嗎?大哥泉下有知,你說如何想?”
話講到這份兒上,姑媽就是再想幫錢芳,也無能為力了。大姑姐低了頭,灰了臉,訕不搭搭地領錢芳走出了家門。
吳佩云做得很周到,給母女倆買了軟臥,還送了錢芳一根時興的項鏈,說這是白金的,比黃金值錢!看著錢芳披了她那件皮衣,又笑笑地提醒:“這皮子相當不錯的,在你們老家穿的季節多著呢,可不用再還給陳姐了!”雪英凜了一下,知道每一次錯都在吳佩云那里埋下了伏筆,她一直像只猛虎一般匍匐著,選擇最佳的捕獵時機,一旦得手,讓你絕無翻身之計!
陰歷年,劉雪英沒有歸家。景文在迪拜參展后又帶回了大量的訂單,大多數工人卻都回家了,拼死拼活地干一年,誰都不想把這個年也給老板耗上;留下的幾個,加班加點怕也不能完成這些活計了。其實多留雪英一個也沒什么用處,景文對這幾單生意也不是太著急,老外和中國人打了這許多年的交道,人權意識相當重,知道這半個月對中國人一年的意義,沒有緊逼急催的意思。劉雪英對吳佩云的解釋,是歸家的車票太難買,再回來在火車廂里擠成一條罐頭里的沙丁魚,怕也不劃算,受不得那個罪。
不想歸家是假的,她瘋了似的想她的一雙兒女,于桐和劉佳。于老五是粗心的,再對自己的孩子好,有些細節總沒有當媽的那樣想得周全,比如天冷了,于桐棉褲里的襯褲會不會一個星期換一趟?塞在球鞋里的腳,會不會隔半個月想起給他鉸鉸指甲?于桐不像正常的孩子,所以有些地方就得操碎了心,又怕他在外受了欺侮,得哄著他把那些嘲笑的話說成另一片艷陽天,免得激了他,又犯了病。劉佳因為隨雪英姓了劉,老于家的人倒真不管她。這小妮子雖小,卻是聰明的,而且姥姥一門心思地帶著她,想著這外孫女沒娘在跟前的苦,怕只有慣著的吧?就只怕哥嫂說閑話,因這小妮子偏揀了大年初一正午誕下的,按老家的規矩,女孩子這樣的生辰便是命極硬的,據說會克了親人——這話也是大姑姐錢芳的媽傳過來的,否則劉雪英不會對她新仇舊恨一起上。所以雪英心高氣傲地給孩子姓了自己的姓——妨也妨不了你們老于家的命吧?然而這樣就得罪了哥嫂,一直在背后有些絮絮叨叨的。小妮子在舅舅舅媽眼前,會不會招了嫌呢?這又是劉雪英難受的。自己倒不在乎低三下四的,就怕孩子也隨了自己,處處抬不起頭臉來做人。
所以她得留在這里,為著將來,為著這兩個孩子模糊但至少有點希望的將來,且熬著吧。劉雪英自忖自己的根基并不穩,她也捉摸不透吳佩云的算盤,在佩云家里,走一個人便像驅走一只蟑螂,她不確定哪一天會輪到自己。
過年的時候,姑媽的親外孫女小雯過來了。小雯已經工作,在她家縣城里的稅務所上班,工作悠閑而輕松,又有些小權,雖沒見過什么大世面,倒挺知足,而且嘴巴也伶俐,音量不高,卻絕不含糊。說起來姑媽自己的親閨女倒也過得不錯,生了兩個孩子,都安在那縣城里工作,兒子在公安局,也是有實權的單位,如果不想太折騰,在那座縣城里,一輩子可以過得相當得意而滿足——這也是姑媽在娘家驕傲的由頭,她自己唯一的親生女兒,也有個不俗的歸宿。
在外頭吃了幾頓飯,余下的時光,還是得自己在屋里做,小吳和小雯都算客,也還小些,活兒自然落到劉雪英身上。有時候于秀多少還有些眼色,幫著擇菜布菜的。有一回謝景文一天都在家,于秀精描細做那些菜式,每個盤邊還圈了各式的花,胡蘿卜、黃瓜片、番茄片,看著姹紫嫣紅的,讓人胃口大開。景文的興致一下上來了,連著贊了好幾句。姑媽沒吭氣,姑媽和于秀的齟齬一直不斷,不知為什么,就謝景文像沒瞧見一樣。小雯的鼻子里不時抽出一口冷氣,有時候雪英覺得,小雯的來,就是為了給她姥姥揚眉吐氣的,小雯和于秀,遲早是要殺一番的。
但這一天似乎來得太快了。
家里接到一個老家的拜年電話,好像是雪英的公公婆婆打過來的,最先問的倒是奇奇和佩云,得知兩個人都去了那邊姥姥家,方問了姑媽。電話是小吳接的,沒說上幾句小吳便明白對方是誰了,姑媽已經屁股挪起來,預備接電話,然而那邊追著問的是孫子和媳婦,姑媽的身子僵在半空,倒不好掙扎了。后來小吳大聲地喚了姑媽,老太太臉色稍有些不大好,勉勉強強地挪過去了。說了幾句閑話,一圈的人問了一遍,家長里短的說了一通,那邊開始閑閑地講些小話,姑媽的聲音慢慢高亢起來,有點生氣,然后是很生氣,最后掛了電話,氣得不出一言了。
擱在以前,雪英大抵是要問個究竟的,到底是老家那邊的事,她也想聽聽新鮮,而且姑媽也特別樂意跟她說。但現在,她不太想打聽這些了,而且覺著,這時辰不大對,又好像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樣子。她得有立場,得站對隊伍,形勢不明的情況下,明哲保身是最好的,就是一句話也不要多講。
晚飯的時候景文沒回來。于秀的弟弟于樹過來了,跟姑奶奶打了個招呼。姑媽對于樹很好,其實姑媽對自己的小輩一向都好,雪英沒來的時候,都是姑媽給這幾個孩子包餃子、包子的(陳姐說不會做面食),以解北方孩子對面食的饞。這頓飯是雪英一個人做的,于秀沒過來幫忙。雪英這時候有些生氣,想著景文對于秀的疼愛,還總叨咕于秀是個沒心沒肺的直心眼孩子,就覺得于秀的做作。雪英也懶得忙乎,只下了鍋面條,大家湊合著吃。
姑媽這時掛了電話,身子朝飯桌走過來。老太太的臉不像往日那般慈眉善目的了,臉吊得老長,眼神也厲起來:“于秀的爺奶剛打電話過來了,說是于秀的娘要改嫁——我招的事!”
于秀的娘倒是動不動就提改嫁的事,沖了雪英的公公婆婆,一不如意就出這招,十多年過去了,還是一個把式。雪英心里冷笑了一下。
于秀不吭氣,可于樹畢竟是血性孩子,這樣說他的娘,到底忍不住,瞪了圓眼問姑奶奶:“這話是啥意思?”
姑媽哼了一下:“你娘說我欺侮你姐姐,每天數落她,沒給過她好臉子!你娘說,孤兒寡母地受這種欺侮,她不想再在老于家待了!”
小雯鼻子哼了句:“當時不知是誰求到我姥姥那里,要給你們姐倆無論如何弄成城里戶口,現在倒來這一出,多少恩都成仇了!”
于樹不好意思再說什么,轉了臉,沒再吭氣。這場爭斗,怎么也是姑媽贏了,老人家從沒輸過,她憑什么輸?她給了老于家多少好處!那是真正的不計報酬的貼補,是出嫁的女兒對衰敗的娘家竭盡全力的救贖!
于秀輕輕地說了句:“現在,誰還需要戶口?”她緩緩地、輕巧地上了樓,像一只如釋重負的燕子。
吳佩云回來的第三天,姑媽收拾了衣服,決絕地跟著小雯回了女兒家。
那時候景文不在家,剛去了北京,找創投公司走上市的事,走的時候志得意滿的,以為把家里的事情全面處理好了。那天晚上他回來的時候小雯正在吵架,罵著于秀,好像說于秀根本就是條白眼狼,有一句話說得相當厲害,把家里人都唬住了:“沒爹就仗勢欺人嗎?沒爹就讓全家看你眼色嗎?沒上沒下的!連姑奶奶都不放眼里了!你沒爹是你自己的事,用不著把這一出拿來演上一場又一場!”
謝景文是這時候進來的,看見于秀扶在樓梯上嗚嗚地哭,一副香消玉殞的模樣;小雯毫不罷休,看著舅舅回來,還在頤指氣使地叉著腰謾罵;自己的媽在旁邊氣得哆嗦,沒一個人勸著的。謝景文真有些生氣了,他沖著小雯吼了一句:“你消停點行不行!你以為這是你管的納稅戶?容得了你發脾氣?”他是從小跟著媽媽、姐姐長大的,也是看著這外甥女出生和成長的,自小的時間都在一處,帶過她,養過她,處得時間久了,有時候就會模糊一些最基本的親疏關系。然而現在該是明朗的時候,他反而弄錯了立場。
小雯氣起來,像平時對舅舅說話那樣沒大沒小地說:“你看你把她慣成什么了?上了天了!死了爹,倒要挾起一家子活人來!”
謝景文沖上去重重地扇了小雯一耳刮子。他不能不氣,這么多人在家里,他才是把這個外甥女寵上天了,嘴里竟然胡吣出這種勞什子話來!
小雯咬了嘴,有些醒悟過來,也沒借機鬧騰,慢慢地進了姥姥的房,剩于秀還倚著欄桿哭得站不起身來。
姑媽到底是經事的人,也到底是讓人尊重的。謝景文這樣做,原也是她教育出來的結果,沒有說為著一個爹娘雙全的親戚,去讓一個失去爹的孩子走投無路的。人前罵子,人后教妻,哪個親就能打罵哪一個,哪個疏反倒應該呵護著哪一個,這都是前輩的祖宗定下的規矩。她沒有為這事埋怨謝景文,謝景文始終不知前因后果,她養大的兒子,做的這些事,也是由她的道理鋪陳開去的。她在她自己鋪墊的床毯上跌了一跤,也沒什么可抱怨的,但她得找個理去,找個真正的局外人,給她個撐腰的后背。她當然咽不下這口氣。
吳佩云非常生氣:“這是怎么話說的?這種話都能說出來,那我現在收著她養著她,將來她翅膀硬了,不也要反咬我一口?”
姑媽說:“她不敢,她巴結你們兩個。”
吳佩云氣起來:“那我得給老家人說說,怎么也不能弄成這樣子,把這孩子領回去。”
姑媽急起來:“她要回去了,家里人不怨死我了?還不說我這老婆子,跟一個小孩子過不去?”
佩云倒捧著臉頰,半天說不出個主意來。雪英有些不明白,憑著嫂子這么伶俐的人,連姑媽的話也聽不明白?姑媽其實是想讓佩云做做于秀的工作,讓她明白姑奶奶對她的良苦用心——鬧到這步,也該退讓一下了,雙方都往后走一步,海闊天空就橫在眼前了。
姑媽說:“我倒不記仇,她一個快出閣的姑娘,將來能跟我碰幾次面?我是不想這輩子做了許多事情,反倒落家里人的埋怨!”老人總是要面子的,活著就是為了在曾經的故人面前有值得念叨的過去。
佩云沒接話,始終替她婆婆氣鼓鼓的。有時候雪英覺得佩云太不想管事了,好像上次姑媽給她說過于秀連叫她一聲都不肯了,如果那會兒佩云跟于秀好好談談,事情也不會落到現如今不可收拾的地步吧?可那也是老太太的不可收拾,與吳佩云大約是毫不相干的。姑媽等了兩天,終于覺得沒了指望,就提出跟小雯一塊回姑娘家了。
吳佩云很忙,但還是抽空說:“您這樣走了,景文怎么想?”
姑媽難受起來:“我的兒子,我知道他的心思,他沒那么大的心眼,真說到他頭上,他禁不住,我不想他為難。”
佩云說:“那行,您到姐姐那兒住陣子也行,景文回來,我就說他寵著于秀,生生把您給氣走了。”
姑媽急起來:“你別那么說,就說我住不慣,還是回閨女家算了。”
佩云笑起來:“媽媽還是跟我們隔分啊,還是覺著自己的親閨女那兒自在啊!”
姑媽一下子接不上話來,這是多少年的底線,到底給觸痛了。話要遞到景文那里,難免不是確鑿的實話。景文還能說什么?一點余地也沒有了。
姑媽走的時候是雪英去送的。佩云是真忙,電話就沒斷過,后來派了司機過來,小伙子非常客氣,又是拿包拎箱,又是攙挽老太太。吳佩云給買的飛機票,一路上老太太也不會太辛苦,這媳婦做得禮數周全,滿滿的一桶水,再潑不進縫去。
姑媽的眼里有盈盈的淚光,這一走怕是很難再回得來了,有時候親情也像一條繩索,如果扯斷了,即使接起來,也多了個隔閡的結。劉雪英那天穿著一套黑色的薄呢套裝,這是她在東門買的。剛來深圳的時候,于秀、錢芳一起約她上過街,說是姑奶奶的示下,帶著這小嬸娘小舅媽去逛逛。臨出門的時候姑媽硬塞到她手里一百塊錢,說初來乍到的,怕她手里饑荒。后來劉雪英在一家反季打折的攤上買了這套服裝,才五十塊錢,但因為是黑色的,剪裁又簡單,倒不顯得寒酸,還挺知性。入了冬后,雪英一直穿著它。
但她沒法子挽留姑媽,甚至連句安慰的話都沒法說。這不是她的家,她到現在也是根基不實的人。隨了吳佩云,她也看透了,好像佩云講起車間里來來去去的農民工,沒有一個是值得惋惜和挽留的,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過了年后,小吳搬出去了。陳姐倒是死命地留她,但小吳還是愿意和同學住到公寓里去,說是這樣方便自在些。佩云并不攔她,畢竟是自己的侄姑娘,用不著太多的講究。聽說小吳現在的業務做得相當好,謝景文還是器重家里人,給小吳一個非常廣闊的平臺,由著她施展自己的手腳。小吳才多大年紀?每個月據說都拿上萬塊,已經買了部小車,后面就要準備貸款買樓了。小吳的錦繡年華花好月圓漫天漫地地舞著呢,劉雪英的背繃得緊緊的,一個屋檐下,太大的區別了,她劉雪英巴心巴肺勞神勞力拽著的一條線,人家輕飄飄地就甩掉了。小吳有自己的大好前程,她用不著在吳佩云的地盤上成就一番花好月圓,甚至錢芳,那個被大姑姐咬著牙說不識時務的傻姑娘,也有一派簡單的前程成就她的花好月圓呢。劉雪英緊了緊嘴唇,沒辦法,人和人終是不一樣的,她像一只寄居蟹一樣,小心地編織著自己的幻想。
景文的上市計劃正緊鑼密鼓地進行著,多少關系要打點,多少準備要做周全,每天忙得皮焦肉爛的,一回來倒頭便睡。吳佩云更忙,單位是不消說了,景文的公司她也得在外幫著打點,還有奇奇,六月底就要中考了,那是孩子一生中的大事,絲毫含糊不得。
家里陡然清凈了許多。樓上現在只住著佩云一家三口,于秀搬了下來,吳佩云說現在奇奇是關鍵時刻,一回家吃完飯就得做功課,備戰中考,任何打擾影響他的事都要避免甚至不許發生。雪英和于秀都清楚,這二樓,再也不會有人上去借住了。原本這就是他們三口之家真正主人們的空間所在,沒人可以侵犯的。于秀和雪英幫著收拾二樓的時候,心都有些涼涼的,也都有些不好意思——人家好好的房子,生生地占了許久的時光。
姑媽的大床也撤下了,擺了兩張原來于秀和錢芳的小床。雪英終從地鋪上騰升而起,有了軟軟的臥榻。但是她的心隨著身體的上升而懸起來,她覺得一種到不了實處的慌張。過年的時候,老家那邊怯怯地打了個電話過來,找的還是吳佩云,大概覺得吳佩云比較好說話——她在家里的名聲一向很好,沒脾氣,辦事公允。除了于老五的孩子還太小,老二、老四還有兩個姑子的子女,都到了十幾二十幾的歲數,出來打工正是合適的年紀。吳佩云很爽氣地同意了老家人的請求:“公司也需要人,那就先來吧,做得不如意再回去也沒關系。”雪英和于秀聽著,兩人不經意地對了對眼,都有些訕不搭搭的。老家就是那樣,教育質量差,半大的孩子,挨到初中畢了業,就被家里差著進了城,背一個大行囊,和一幫同學一道,擠進火車里,開到城里來,找著有差事的同鄉,介紹著就在生產線上扎下了。然后到了一定的年齡,到了一定的時候,男的女的回去相了親,小小的年紀就把家成下了。男的仍舊在生產線上守著,女的大了肚子,回到鄉下生兒育女,一生就這樣下來了,從二十歲就能望得見尾的將來。
于秀是絕不愿過這樣的日子的,難道她劉雪英就該命里過這種日子?守著傻于桐,拉扯著小劉佳,每天受著爛醉如泥、打小牌輸一場就嘮叨幾夜的于老五?劉雪英吁出一口長氣。她沒本事,沒青春,甚至沒有和景文、佩云攀附的血緣,但她有她的籌碼,她得趕緊了。
公司正在加緊上市事宜,劉雪英跟著張會計,協助工作。有一次吃完中飯,午休的光景,張會計嘆了口氣:“你看吧,你嫂子真是好命,自己混得如魚得水,老公的公司馬上就身價百倍,權也有了,錢也有了,真是活出個人上人呢!”
雪英試探地問了句:“我聽他們說,上市后,原來一塊錢的股票,會翻好多倍呢!”
張會計點點頭:“那可不!中國多少億萬富翁就是這樣產生的。”又悄悄地說,“你哥是大股東,當時入股是按注冊資金來算的,其實注冊資金根本沒要那么多錢。公司做到一定程度,有些公司高層看出了潛力,會跟老板買一點股份的,等上了市,那收益就大了!”
雪英的眼睛小小地轉了一下,笑笑地問:“您有公司的股份嗎?”
張會計不點頭也不搖頭,給了劉雪英一個回味到午夜的微笑。
終于熬到了四月初,春天還沒感覺到呢,就已經匆匆地走掉了。雖然天氣早晚仍舊有些涼,可一出太陽就有股熱辣辣的氣勢,街上的女孩子都迫不及待地脫下了長衣,露出包裹了幾個月的身體,鮮活的肉的氣息,撲面而來。
于秀收拾了飯桌,小聲地對謝景文講:“叔,他說要過來看看您和我嬸嬸。”
謝景文難得和家里人同聚一桌吃頓晚飯,飯后歪在沙發上,手里拿著杯吳佩云給泡的新茶,另一只手正在翻著一張報紙,聚精會神地琢磨NBA的新賽季。他抬起頭來,有點木然地盯著于秀,這會兒他還沒明白于秀說的“他”是誰,稍后,他的臉陡然嚴肅起來,身子慢慢地坐直了:“就是你談的那個對象?”他頓了一頓,鼻子里沖出一口氣來,聲音變得甕甕的:“你還沒和他斷?”
于秀有些緊張,不明白為什么叔叔講出這句話來,仔細想一想,好像剛相處的時候是沒怎么征求過叔嬸的意見,但那是她的戀愛,她把情況都一五一十地給媽講了,媽只嘆了口氣,一切由她。于秀有些氣怯起來:“嗯,一直處著。”
景文問:“不是說比我才小兩三歲?還有個……這你也愿意?”
于秀抿了抿嘴,不好說什么。
景文說:“突然要來看我們?我沒見他怎么待你好啊,是送你回來過呢?還是給你買過什么?據說是湖北人,哼,九頭鳥!”這話倒是真的,于秀和那男人談戀愛,從來都是人家打個電話,自己就屁顛屁顛地攆過去,多晚那男人也沒送過她一趟。據說連一件衣服、一枚發卡都沒給過,于秀自己倒貼過不少東西,那男人閨女的大公仔啊,那男人的皮鞋和西褲啊……有一回不知是那男人還是他閨女過生日,于秀還挺浪漫地訂了個精致的蛋糕,充滿深情地捧過去——不過這“據說”的來源是錢芳,錢芳的“據說”,怎么傳到謝景文的耳朵里的?后一句對“九頭鳥”的評判緣于景文跟湖北人的兩次買賣,上了一些當,從此便有了先入為主的地域歧視。
于秀只好搓著自己的衣角:“他說,他想來拜訪你們。”于秀不慣撒嬌,雖然滿家的人都知道謝景文最慣著這失怙的侄女兒,連媽媽都被他的縱容氣走了,但于秀真在她叔叔面前,也是不善言談的。
景文冷笑起來:“我不見!”他站起了身,復又看看臉窘得通紅的于秀,聲音變得柔軟起來,“你條件一點也不差,不用找這樣的人!我讓你嬸嬸給挑個好的,怎么也要配得上你!”
于秀仍舊不屈不撓:“他說,見了你們,想把事情定下。”
景文瞪大了眼睛。一旁的吳佩云終于走過來,把景文往樓梯上趕去:“你看看奇奇的那道物理題,我弄不明白,你去給他講講!”景文想了想,本來有話要說的,終于住了口,上了樓。
吳佩云抱臂站了一會兒,對于秀說:“別讓他來家了,有事到外面談吧。我約個地點和時間,見他一面。”于秀咬咬嘴唇,點頭應了。
那天約的是中午,在市中心一個高級大酒店的豪華包廂。男人可能很早就出來了,他在關外,路上又塞車,雖然年齡比佩云還略大一點,說到底對方卻是長輩,不能遲到。佩云坐車過來的,司機等在酒店外。她穿了一身高級套裝,咖啡色絲襪的腳踝兩邊都各鑲著一粒亮閃閃的水鉆,筆挺挺地進來,連包都沒拿。她坐下后含笑朝那男人打了個招呼,讓預定好的菜式全部拿上來。然后,她拿起那盞白瓷的杯,小小地啜了一口茶。
男人一直含著腰低著頭,一個經營小煤氣店的老板,在國有商業銀行的女行長面前,到底沒什么氣候。吳佩云說:“其實我也算不得什么正經親戚,只是于秀在這里,大約也就我們這一房走得近些。你也知道,于秀是姓于的,我們姓謝。”
男人忙點頭:“家事,于秀都給我說過。”
吳佩云截口道:“未必如她所說的。一個侄姑娘,我們只有疼的份兒,沒別的責任和要求。婚事我們管不了,老家還有她親媽,爺爺奶奶也都在,再不濟,還有幾個親叔和親姑,輪不到我們插手。”
男人又點頭,聲音有些結巴:“也是,也是。”
這時菜陸續上來了,可能吳佩云是這家的常客,吳佩云一坐定,菜都要輪番上齊的——貴客就是這種排場,沒法比。吳佩云夾了幾筷冰鎮芥蘭,沒跟誰推讓。
于秀沒敢動筷子,男人也沒敢動筷子。嬸嬸在家還算是和氣的,不知道為什么,在外面有如此大的氣場,震得于秀都有些傻了。
吳佩云說:“話我只能說到這,于秀要嫁,是她自己的事,也是她家的事,我們壓根兒沒理由管。將來真出了閣,幫著你打點店面,或者仍舊在我老公的公司里做些文員的事,這隨她。反正她弟弟也在公司打著工,這你總也知道吧?”
男人沉著臉,只能一個勁地點頭。
“據說是談婚嫁來的?那你應該和于秀回一趟老家,見過她真正的親人。無論怎么說,我們都算不得女方的家長。”佩云抬手看看表,“婚禮的事你們自己和家人商量吧!我們這算見見面,認識了,也就可以了。”佩云站起來,“下午我還要去廣州開會,賬已經結了,我看你們也沒好好吃,就慢慢吃吧。”回頭的時候佩云又加了一句,“這家的海馬海龍燉花膠是招牌菜,我給你們各叫了一客,可以嘗嘗。”她起身走了,透過包廂的門開處,看到她那年輕的司機,送過姑奶奶的帥小伙,一路小跑著迎上來,把一款精致的坤包遞到她手上,她挾在腋下,挺胸昂首地出去了。
于秀回來對雪英說:“完了,我的事徹底泡湯了。”她有點幽怨地搖著腦袋。
于秀其實是個很悶的女孩子,在老家就不太愛做聲,不是嫻靜,而是一股傲氣,父親死了也沒泯滅的一點傲。也難怪,她生來就是于家的長房長孫,長得又標致,一頭黑漆漆的秀發披在肩上,迷死多少小伙子。但現在,她的傲骨沒有了,只剩下啰里啰嗦的患得患失:“他不肯和我處下去……他說,這個嬸嬸,那么傲,那你快要‘上市’的叔叔,大約眼睛要飄到天上了。”
雪英勸:“他要真對你好,不會因為你叔你嬸的態度而改變的。再說了,”雪英頓了一頓,“你叔你嬸其實是想滅滅他的氣焰。誰都看出來了,你叔根本不滿意這樁事情。”
于秀搖著頭:“每個人因為有背景才會有價值。他其實開頭也不怎么上心的,后來聽說我嬸嬸是行長,叔叔的公司那么成功,他當然覺得我還是不賴的。誰曾想,我嬸嬸那樣說,撇得好像我跟他們一點關系都沒有。”
雪英只能勸:“你又不是條件太差,像你這樣的,還愁找不到好對象?不是我說得太直了,怎么也輪不著給人當后娘!”
于秀突然哭起來:“你怎么一點也不明白?我一個農村過來的妹子,在這花花世界里,找個有點實力的終身依靠,有多難啊!你也知道,喜歡我的都是窮酸酸的打工仔,別說買房子了,就連租個好地段也承受不起啊!我為什么要嫁給這種人?”
雪英沒有話了,說到底,于秀比他們誰都想得明白。雪英只能干巴巴地說:“你嬸會給你找個好的,你放心好了!”
于秀拼命搖著頭,她也二十四五了,和她嬸嬸處了三四年,有什么看不透的?她嬸嬸真對她有心,她也不至于非要去和一個拖著孩子的小老板談,且她現在的工作,她在公司的處境,簡直度日如年了。
于秀沒再去上班,整天躲在家里,給那男人一通又一通地打電話,一趟又一趟地跑出去找那男人——她有什么辦法?她早已是他的人,除了讓他接納她,她沒有別的主意。也許,叔叔能給她一條路,重新找個男人?可是愛情怎么辦?談了大半年,到底是付出過真情的,她怎么可能隨手扔掉她付出過的這段感情。她哭了又哭,想了又想,每夜都在絕望里度過。沒人理她,叔叔嬸嬸根本不知道,那個拖著孩子的男人,竟然甩了她!大家都在忙,叔叔的生意越來越紅火,北京有幾家風投都準備插手上市的事,開的價已經開始拉鋸戰了,步步為營,討價還價,變幻的每一個百分點都關系著幾百上千萬的數額,他們不能不緊張!
于秀是在一個清早走的,那一天叔叔在北京,嬸嬸在上海。于樹和雪英送她從西站上的車。站臺十分破舊,從沒料到深圳火車站的另一個入口是如此的滯后,擠進去的全是背著編織袋的民工,茫然的眼神,落魄的模樣,不是返鄉的季節,行走變得如此倉皇。于秀揚著手,在擁擠的人流中給了他們一個憂傷的笑,像一輪沒入黑暗之前的上弦月。
佩云再忙也常給她婆婆打電話,一個禮拜總有一兩次,聊聊奇奇,聊聊景文。有一趟說到于秀的走,姑媽在那邊提了句,老家說于秀差點扒火車回來的。佩云終于有些生氣,叫起來:“她走的時候可沒跟我們打招呼!再說了,每月的薪水從沒短過她一分,吃也在我家,住也在我家。”姑媽在那邊安慰佩云:“就是,老家人說話也不經腦袋過一遍的。我可跟他們說了,于秀扒沒扒火車我不知道,可于秀倒真沒給家里買過一根蔥回來!”佩云靜了一下,笑起來:“媽媽,你可幫我掙了臉!老家人說話總這樣,我和景文好像虧待他們一樣,那還一趟又一趟往這邊送什么孩子?”景文坐在一邊,眼睛朝這邊翻翻,上樓去了。
佩云還在樓下補著她的絲襪。腳尖那里有了洞,她小心地用無色指甲油涂抹縫隙處。待甲油凝固,襪縫也密合了,她張著五指又耐心地去補另一只。
雪英走過去:“一雙襪子,你還這么節約的?絲襪破了倒不好看,補成這樣,還是有個洞。”
佩云沒抬頭:“可以放到靴子里穿,沒人看得見破了的洞。”佩云笑一笑,“一雙絲襪就腳尖破了點,整雙便得扔掉,怪可惜的。”
雪英想,佩云到底還是個普通女人,無論怎么有錢有勢,總有點質樸在她身上留存的,這種東西假不來。好比吳佩云匿名給災區捐的款,回條上寫的是十萬元整,倒真叫偶然窺到的雪英著實吃了一驚。
也許吳佩云只是為救贖自己而做的一些良心上的彌補,為她自己在斂財升官途中毫不猶豫的心狠手辣而采取的一種事后贖罪。她會害怕將來的清算么?會害怕一些報應悄然地落在她幸福的家庭,她愛的丈夫、她疼的孩子的頭上么?
佩云抬抬頭:“有事嗎?”
雪英點點頭:“我很想我的孩子。好久了。于桐,劉佳,真的很想。”
佩云放下她的襪子,認真地看著劉雪英。
“于桐是沒什么將來了,他那個樣,能娶上媳婦就算萬幸了。”雪英悲苦地說,“剛和老五離婚的時候,我也想再嫁,沒什么條件,再窮再苦也不怕,只有一條,對我們于桐扎扎實實地好。但沒人能做到。”這是她第一次和別人談她的家事,有人愿意聽,也算給足了面子。佩云非常專注地看著她。“后來纏不過于老五,又和他好了,懷了小姑娘,硬是生下了。在胎里我就知道是個姑娘,怎么著也要生下來,不像原來那般糟蹋自己了。懷劉佳的時候,是我一生過得最好的時候,我吃最有營養的東西,水果、牛奶、牛肉、羊肉、豬蹄髈……生她的時候我折騰死了,足有八斤重,這么大的圓臉盤,下地兩小時就睜了眼,哭的嗓子那才叫亮!”
“底子好,將來她一定有副好身板,腦袋瓜也一定好使,對不對?”雪英問。佩云附和地點點頭,她有點猜不透,一向寡言少語的劉雪英,今天怎么這樣多的話,講這些雜沓事給她聽。
“我沒指望了,就這一個孩子。老五他愛怎么鬧就怎么鬧去,愛怎么玩就怎么玩去,我對他早死了心,只為這兩個孩子有個親爹,和別的娃娃一樣。”
“我的人生是一場浩劫,鋪天蓋地的洪水沖過,撿了條命,卻再也沒有可傍身的東西,全都順水流走了。洪水退下去,家里已經沒了半顆可果腹的糧食,半截能蔽風雨的樹皮。丈夫連名義上的都不是,兒子是傻子,家里的一畝半分地給老二占去了,說起來我在老于家的名冊上早不是他們的兒媳。”雪英狠狠地咬了咬嘴唇,佩云看著她,小小地嘆了口氣。“我就想把劉佳好好地養大成人,讓她讀書讀出來,不說像你——那是不可能比的——但一定讓她讀出來,好好地成材,好好地嫁個好人家。”
佩云終于說出話來:“那是一定的。”
雪英冷笑:“那只是理想,在老家那種不思進取的地方,你看家里哪一個像景文哥那么出息?哪一個像你和小吳那么出息?而且,沒有錢,哪里辦得到?”佩云這回沒接過話去。
雪英又說:“她嫁了好人家,才能對她哥哥好。到將來,我和老五撒手歸了西,于桐才有個親人真正有實力有能力養著他幫著他護著他!”
佩云驚聲“哦”了出來:“你怎么能這樣?劉佳怎么能為她哥活著?她得有自己的將來!”
雪英搖搖頭:“做父母的,其實原也有私心的,特別是對那個最弱的孩子,恨不得把心肝脾肺全掏出來給他。他有什么病,做娘的想幫他扛,他便是個傻子,做娘的也恨不能把自己的腦子換了給他。我能給于桐想的最好的辦法,就是把他的妹妹培養得出人頭地,她的好,才有他的好啊!”
佩云搖搖頭,臉上充滿了同情和憐憫:“你別這樣想,這樣對劉佳多不公平!”
雪英咬牙切齒道:“沒辦法,她生下來,路就定了。她就是這條命,有了她哥的命,才有她的命!”
佩云沒辦法做聲。
雪英沖著她說:“嫂子,我沒有路了。我這把年紀,不太可能再去從男人那里找歸宿。連于秀這么標致的大姑娘,也沒個上頭上臉的人要她,何況我?我也沒能耐,最多就是個高中文化。我的將來,我和孩子的將來,說白了,只能靠你!”
佩云看看她,到底是做行長的,早練就了一副波瀾不驚,吳佩云等著劉雪英把下面的話說出來。劉雪英沒半點假話,她的心事,她的沒法給人訴說的心事,全盤告訴了佩云。她精雕細琢地想了很久,她沒能力跟吳佩云斗智,這么些天下來,她早領教了吳佩云的厲害,那是綿里藏針的狠,沒辦法招架的。她只有對她誠,全部托了底亮給她,讓自己赤裸裸地呈現給她。劉雪英想搏一搏,到底吳佩云不是冷血的人。一個體無完膚的人,吳佩云怎么能夠忍心傷害她?
“我只想要一點股份,很少的就可以了。”劉雪英沖出口來這一句,反倒鎮靜下來。
吳佩云笑笑,半天,她說:“你容我想想。”劉雪英站起來回了房。
很晚很晚,廳里的燈才滅掉。很久很久,從閉著的房門處,從一點微微的門縫處,飄出一股淡淡的香來。劉雪英知道,吳佩云又在燃煙了。每回吳佩云要做出一個什么事關重大的決定,就會燃幾枝煙的。她說過,在煙霧繚繞中,她才能真正地思考;她也說過,她從來不想放縱。
劉雪英躺在床上,循著煙味在想象她嫂子的判斷。吳佩云是絕頂聰明的人,她知道劉雪英是有資格、有膽量提這個要求的,那套通過劉雪英過戶的一百多萬的房子,沒人提過,但就像掛在天空上的太陽,明明亮亮地照著呢。
雪英不威脅她,甚至沒有留下一丁點要挾吳佩云的口實。她和她,終是正兒八經的親人,終是一門下真正的妯娌——謝景文和于老五的身體里,永遠流著一脈相承的血。
一個星期后,劉雪英從公司拿到了屬于她名下的股份,很少,但足夠了。吳佩云和她簡短地談了一次話,吳佩云說不想讓劉雪英做財務文員,她想讓她接管小孫的那一攤,負責整個車間的生產和管理。吳佩云說:“依你的年齡,還是做這個比較合適,也長遠些。”五月份一過,她又讓她抽空去上個學。吳佩云遞給她一份入學通知書,已經交了學費,學管理。
這算是最好的結局了,劉雪英有點喜從天降的感覺,她不知將來是福是禍,但不管怎么樣,這樣走下去,前面的光明總是耀眼的。
她現在很少和吳佩云說話,在家碰著,在飯桌上見著,也只略略地打聲招呼。沒辦法,有些東西從來沒連接起來過,生生地斷掉,倒也不足為惜。劉雪英的薪水提起來了,翻了三倍多。她到公司附近看了房,有套一室一廳挺中她的意,家具、炊具全是現成的。想著到八月末的時候,她會把劉佳接過來,讓她入這邊的幼兒園,從三歲就開始學英語。劉雪英知道,每個人的命都不是天生的,看看吳佩云,看看小吳,她們也是小地方出來的,但受了良好的教育,和于秀錢芳于樹于林,就截然不一樣了。她也要劉佳將來有這樣的“不一樣”。
她在家打掃著房子,站到梯凳上,撫著那幅十字繡上的灰塵。她真是早對老五死了心,她的花好月圓不在老五的身上。到老了,都成老頭老太太了,也許她可以罵他,渾不吝地折騰他,誰叫他年輕時讓她受夠了委屈!然而他的孩子,是她身上的肉,養好了劉佳,讓她過好了,才能找個門當戶對知書達禮的好人家,劉佳才有閑工夫閑錢對自己的親哥哥上著心,像吳佩云對她的娘家人一樣。這才成全了劉雪英的花好月圓!
她仔細地擦抹著那幅繡畫。花那邊的紅色有些污了,月亮上側有一點模糊的陰影。在懸空的梯凳上她發著呆,有一度她想把它取下來,過后她終于淡了心思,覺著這也還是不錯的,誰那么仔細,會注意這樣細小的瑕疵呢?她便任由它了,輕快地從梯凳上跳下來。
責任編輯 劉鵬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