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人并不關心也不在乎知識的定義是什么,人們言之鑿鑿地使用“我知道”來下各種判斷
一
1787年,俄國女皇葉卡捷琳娜二世巡視剛被征服的克里米亞半島。寵臣波將金為了取悅女皇陛下,在荒無人煙的第聶伯河沿岸,搭建起一座外觀漂亮實則空蕩的村莊。形象工程這玩意兒對統治者總是屢試不爽,葉卡捷琳娜二世自不例外。在欣賞了武功赫赫的盛世俄國景象后,她心滿意足地打道回府了。顯然,今人在描述此事時,不會說女皇“知道”自己看到了村莊,只會說女皇“相信”自己看到了村莊。
“知道”與“相信”的不同,可謂一目了然。“相信”(信念)只是個人或者群體的一種心理狀態和主觀意向,而“知道”(知識)必須沖破主觀性的一己窠臼,達至所謂公共性和客觀性。葉卡捷琳娜二世相信那是一座村莊,她相信就相信好了,波將金盼的就是這個結果,萬不會與她較真。葉卡捷琳娜二世知道那是一座村莊,則意味著她不僅相信那是一座村莊,而且的確就是一座真正的村莊。
但是只要我們稍加思索,就會發現知識并不僅僅意指“真的信念”。試舉一個反例:張三被指控殺人,假定張三的確就是殺人犯,但是檢察官沒有確鑿證據證明這一點,為了將張三繩之以法,檢察官使用偽證,讓法官和陪審團相信張三就是殺人犯。在這個構想出來的場景里,張三作為殺人犯乃是一個事實,所以為真。法官和陪審團相信張三是一個殺人犯,因此他們擁有的是“真信念”。但是,人們通常不會因此斷定法官和陪審團知道張三是一個殺人犯,因為當我們說“知道”的時候,所知的對象不僅要是一個“真信念”,而且還必須是“經過證明的”。
說知道與相信之間的區別主要在于有沒有經過證明,這個觀點對“相信”稍有不公。人天生求理解,從來就沒有無緣無故的相信。維特根斯坦說:“如果某個人相信某件事情,我們不一定總能回答‘他為什么相信這件事情’這個問題。”所謂“不一定總能回答”,意思是有時候還是可以給出一些理由來的。
我相信上帝存在,我相信中國的政治體制改革會成功,我相信隔壁王家姑娘喜歡我,我相信今年我能被德國的DAAD獎學金錄取,凡此種種,多多少少都暗含一定的論證或者推理在里頭。比方說,當有人問及為什么我相信今年能被DAAD錄取,我會掰著指頭列舉出一二三種理由來:我的德語成績還不錯、我與德國某大學有合作關系、德國今年經濟情況良好,等等。
中世紀的神學家們主張哲學是神學的婢女,但同時也認為信仰要尋求理性。所以他們一邊信仰上帝,一邊試圖向非信徒提供上帝存在的各種證明,其中的一個論證是“因為荒謬,所以相信”,你看,即使看上去如此的非理性,在形式上還是要給出“因為……所以”的推理結構。由此可見,在相信的系統里也會有論證的位置在,只不過對相信而言,論證的對象常常是自己。說服別人通常很難,說服自己相對較易,特別是當你有一個很強的意愿時。在這個意義上,人不僅是天生求理解,而且人天生就是一個合理化的動物。
當然,通常人們不會像為難“我知道”那樣為難“我相信”。我說我相信隔壁王家姑娘喜歡我,出于做人要厚道的原則,沒準你會鼓勵我繼續往前沖;我說我相信中國的政治體制改革會成功,出于共同的美好愿望,沒準你會衷心希望我信以為真。但是,如果我說我知道中國的政治體制改革會成功,或者我知道王家姑娘喜歡我,較真的人一定不會一笑了之,而是拽著我的胳膊要我給出一個有效的證明來。
二
知識就是“經過證明的真信念”,這個觀點早在2 300多年前,柏拉圖就在《泰阿泰德篇》中借蘇格拉底之口提出了。以上文葉卡捷琳娜二世為例,如果她真的知道那是村莊,蘇格拉底會說,這個判斷必須同時滿足以下3個條件:
(1)村莊是真實的。
(2)葉卡捷琳娜二世相信那是村莊。
(3)葉卡捷琳娜二世之相信那是村莊是經過證明的。
這個所謂的“知識的三條件說”,長久以來一直被視為知識的經典定義。直到1963年,36歲的美國哲學教師埃德蒙·蓋梯爾發表了《經過論證的真信念是知識嗎》,整個情況才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說來有趣,蓋梯爾此前此后均未再發表論文,迫于學術考核的壓力,在同事的諄諄勸導下,他漫不經心地寫下這篇只有短短3頁紙的論文,隨便發表在一家無名的南美洲西班牙語雜志上,稍后被轉譯成英文,結果一炮而紅,一舉成為20世紀最為重要的哲學文獻之一。
在這篇短小精悍、只破不立的論文中,蓋梯爾提出了兩個反例,用來質疑知識的三條件說,它們都是經過論證的真信念,但在直覺上人們卻不會稱之為知識。
舉一個例子。
假定史密斯有足夠強的證據證明這個命題:P1:瓊斯擁有一輛福特牌轎車;再假設史密斯有一個名叫布朗的朋友,此人常年做空中飛人,史密斯并不知道他的行蹤。由此,我們可以利用形式邏輯的析取式,構建出另外3個命題:
P2:或瓊斯擁有一輛福特牌轎車,或布朗在波士頓。
P3:或瓊斯擁有一輛福特牌轎車,或布朗在巴塞羅那。
P4:或瓊斯擁有一輛福特牌轎車,或布朗在布雷斯特-立托夫斯克。
了解邏輯常識的讀者都知道,只要P1為真,則不管布朗究竟身在何方,P2、P3和P4都為真。所以,如果史密斯知道P1,史密斯自然也就知道P2、P3與P4。
但是,蓋梯爾現在要我們假設已知另外兩個條件:第一,瓊斯其實并不擁有一輛福特牌轎車,他的車一直是租的;第二,布朗碰巧正在巴塞羅那,但史密斯對此一無所知。由此一來,雖然P1、P2與P4這三個命題為假,但根據知識的三條件說,史密斯似乎仍舊擁有P3的知識,因為一、P3為真;二、史密斯相信P3;三、史密斯相信P3是經過論證的。但是問題恰恰在于,任何人根據常識都能輕易判定史密斯并不擁有P3的知識。
蓋梯爾論文的巧妙之處在于,讀者僅用常識就可以判斷這些例子絕非知識,但是它們又能夠通過經典的知識定義的檢驗。這充分顯示出知識三條件說存在問題——經過證明的真信念并不必然就是知識。
三
面對蓋梯爾的挑戰,哲學家古德曼主張修訂經典的“知識的三條件說”,因為它沒能清楚地界定信念的內容與信念之間的因果關系。
比如在上述例子中,當我們說史密斯知道P3:“或者瓊斯擁有一輛福特牌轎車,或者布朗在巴塞羅那”,使史密斯相信P3的證明是“瓊斯擁有一輛福特牌轎車”,但事實上真正令P3為真的證明卻是“布朗在巴塞羅那”,這與史密斯相信P3之間毫無因果聯系。古德曼認為,只要在使得P3為真的事實與史密斯之相信P3之間建立起一種因果聯系,蓋梯爾的反駁就會迎刃而解,知識的經典定義中的漏洞也就得到了補足。如果仍舊以葉卡捷琳娜二世為例,古德曼認為知識的三條件說應該補充第四個條件,即“真實的村莊是葉卡捷琳娜二世相信存在村莊的原因”。
無論是柏拉圖的知識三條件說,還是古德曼的因果知識論,根本的宗旨都是為了尋找一個形式化的普遍標準,它必須包含使知識成為知識的充分必要條件。但問題在于,古德曼的“因果知識說”雖成功地避免了蓋梯爾式的反例,卻仍未能真正解決知識的普遍定義這個難題,因為即使它可成功地用來解釋經驗知識,也仍然無法很好地解釋諸如數學、倫理學等超出經驗范圍的知識。
以“不準濫殺無辜”這條道德法令為例,現代世界的絕大多數人都對此深信不疑,人們在日常生活中也常說“我知道不準濫殺無辜”。如果按照古德曼的因果知識論,這似乎意味著,我們之所以擁有“不準濫殺無辜”這一道德知識,乃是因為現代世界的大多數人都不濫殺無辜這一經驗性的事實。這個解釋看起來頗有些奇怪。更加合理的解釋也許是,因為我們擁有不準濫殺無辜的道德知識,所以現代世界的大多數人才沒有去濫殺無辜。
可問題在于,我們是如何擁有不準濫殺無辜的道德知識的?道德知識在什么意義上是經過證明的?基督徒也許會說,這是上帝與摩西定下的十誡之一,所以具有絕對的道德約束力;康德主義者也許會說,這是人類的普遍理性所立下的道德法則;功利主義者也許會說,這是符合“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多數幸福”的功利原則。科學知識強調證明手段的可重復性和公共性,但道德知識在這一點上卻是莫衷一是甚至相互沖突。
對此,一個解決之道是,在道德領域中徹底放棄“我知道”這個說法,改用“我相信”,比如說,我相信不準濫殺無辜,我相信奴隸制是邪惡的。美國哲學家羅爾斯的確就把“奴隸制是邪惡的”這類判斷稱之為“深思熟慮的判斷”,認為它們雖是人們進行道德反省的一個重要起點,但僅僅是暫時的確定之點,并非客觀實在的道德事實。
不僅在道德領域,日常生活中我們說的很多“知道”,也都是未經充分證明的。我知道我的心在痛,對此我給不出一個充分有效的外在證明,我也無法闡釋心痛的生理學機制,但是我的的確確知道我的心在痛。
多數情況下,我們把“我知道”這三個字省略,直接說“這是”,這么說的原因在于我們無需強調“我知道”。與此相應的,很多時候“我知道”就像是一種語氣助詞,人們用這種語氣強調自己不會犯錯,但這既不真的意味著“我知道”后面跟的就是事實本身,也不意味著能夠提供充分有效的證明。
普通人并不關心也不在乎知識的定義究竟是什么,人們興高采烈言之鑿鑿地使用“我知道”來下各種判斷,雖然就像葉卡捷琳娜二世,很可能只是誤將“我以為知道”與“我相信”當成了“我知道”。
(摘自《新世紀周刊》 作者系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