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是復旦大學最年輕的教授、上海十大高校精英之一的現任中央書記處書記、中央政策研究室主任王滬寧,曾經這樣評價他的母校復旦大學校長楊福家:“這是一位理想主義者”,在他的身上“有一種吸引人的特質,這就是毫無遲疑的信念和絕無虛妄的豪情”。
不錯,他本來或許應該是一位詩人。但造物主卻陰差陽錯地把他塑造成了一位儒雅的學者,一位院士,一位執掌中英名牌大學的教育家。不過,我們透過他那厚厚的眼鏡片,仍能從他嚴謹縝密的科學思維背后,看到憂國憂民的情懷和閃爍著的“對人生、對世界、對祖國、對自己、對未來”的理想主義光彩。
被點燃的知識火種
楊福家1936年出生于上海,但他的故鄉卻是寧波市鎮海區駱駝鎮河角村。鎮海可能是全國最小的縣區,面積218平方公里,人口27萬。但它出包玉剛,出邵逸夫,出大學校長,尤其盛產院士,26位。駱駝鎮上就出了好幾位,而楊家一門就走出了兩個:楊福家和哥哥楊福榆。楊福榆是貝時璋院士的高足,著名生物化學家。兄弟倆聞道有先后、術業有專攻,年齡也差了9歲,卻在1991年同榜榮登院士,這是楊家的光榮,也是寧波人的光榮。
楊福家自幼機靈好動,卻也淘氣頑皮。讀初中時有一次將粉筆灰嵌入粉筆擦中,老師越擦越不干凈,盛怒之下,勒令其退學。楊福家也曾多次轉學,幸運的是上高中時進了一個好學校:上海格致中學。格致中學創建于1874年,是上海的一所名校。在這里,楊福家頭腦里的智慧和求知的“火種”被點燃了。在老師的啟發誘導下,楊福家開始發奮上進。暑假里他將自己關在亭子間,一口氣做了1 000多道數學題,使數學成績從不及格一躍而獲得滿分,并由此養成了很強的邏輯觀念。從小學就開始學的英語,原先總也學不好,在格致中學老師的誘導之下,發現英語原來非常有趣呀,學習勁頭鼓起來了,結果英語也成了他的強項,使他終生受益。
事隔多年之后,楊福家猶念念不忘格致中學給了他人生兩件最寶貴的東西:一是人生觀,從一個糊里糊涂的“小搗蛋”,成為有夢想、有追求的人;二是點燃了他頭腦里知識的火種,培養了學習和后來做學問的興趣,更讓他懂得了在追求理想的過程中必須尊重客觀、尊重知識。也許,正是這兩件寶貝奠定了他日后成為一個愛國科學家的基礎。1997年,第54屆校友楊福家個人出資在母校格致中學設立了一項獎學金,不少人提議命名為“楊福家物理獎”,但被他婉言謝絕了,他把它定名為“愛國獎”。楊福家每年到母校頒獎,至今已是第15個年頭。
復旦情結
1954年9月,楊福家以優異的成績從格致中學考入復旦大學物理系。從學生后來做到校長,開始了他與復旦大學、與物理學科的終生情緣。
在復旦物理系,系主任、也是普通物理學的授課老師是獲德國哥廷根大學博士學位的國家二級教授王福山。第一個學期的期終考試,是由王福山教授主持的口試。楊福家第一個進考場,面對這么多教師,又是平生第一次口試,心情十分緊張,結果只拿了個4分,這也是楊福家4年大學唯一的一個4分。以后,楊福家又師從獲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博士學位的一級教授周同慶,間或也溜出去旁聽數學大師陳建功的課。蘇步青、陳建功、周同慶都是新中國第一批學部委員(院士),那時的復旦校園很小,也沒有高樓。但正是從這些導師的身上,楊福家真切地體會到了“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這一至理名言。
在楊福家4年大學生活的最后一年,時年43歲的一級教授盧鶴紱,從北京大學回到復旦,給他們開設了富有色彩、七章七節的原子核理論課,而且有幸在最后一學期,盧鶴紱成了楊福家的畢業論文指導老師。是盧鶴紱把他領入原子核物理領域,讓他有幸領略絢爛的“物理之美”,并使之成為他一生的事業。
盧鶴紱常常這樣忠告青年學子:“一是要有所發現,有所發明,有所發展,最后的目標是來創新領域;二是要老實,不要虛偽,弄虛作假、故弄玄虛的人都是站不住的。知而告人,告而以實,仁信也。”
在盧先生指導楊福家論文的時候,國際物理界發表了原子核的殼層模型新理論,在當時這是最新科研成果。盧先生不希望他的學生輕輕松松地拿論文,而是要他這個未出茅廬的大學生去碰一碰那個世界前沿的課題,鼓勵他去試試另外一條途徑,看看是否可以得到同樣結果。經過半年努力,楊福家發現這篇論文是做不出正面結果的,但即便如此,楊福家的收益仍然非同一般,因為他在盧先生的嚴格要求下,通過做這個論文比較深刻地理解了原子核的殼層模型新理論的奧妙。5年后亦即1963年,提出這一理論的兩位科學家獲諾貝爾獎。1964年,楊福家有幸在哥本哈根遇到了其中一位,因為有當年的基礎,使楊福家有能力與他作了比較深入的討論。
“一個好的學校,它會給你一個好的氛圍,讓你不知不覺地接受到好的素質方面的教育,而好的老師能發現你的長處,能夠引領你走上一條科學的道路。”這是楊福家的切身體會,而盧鶴紱先生當年的忠告,使楊福家懂得了做一個一流的科學家,眼睛應該時刻盯著科研的最前沿。“追求卓越”,成了他的終生信條。
1958年7月,楊福家從復旦物理系畢業,留校在原子核科學系做了一名助教。1960年,復旦史無前例地任命了一批非常年輕的副系主任,楊福家是其中之一。論資歷,那時楊福家大學畢業才兩年;論年齡,年僅24歲;論資格,助教也只做了兩年,直到3年后也才是個講師。
這一段經歷使楊福家刻骨銘心,所以33年后,當楊福家成為復旦校長時,他滿懷激情地說:“1954年秋我進入復旦大學學習,第二年春加入了中國共產黨;1960年24歲時,我被任命為原子核科學系副主任。我親身體驗到:復旦大學有著培養青年人成長、為青年人創造機會的濃厚的政治與學術氣氛。我衷心希望,我們能保持和發揚復旦這一優良傳統。”所以,上任伊始,他的第一個舉措就是:“為青年人創造更多的機會!”
負笈丹麥
1963年9月至1965年8月,楊福家有幸被選派到丹麥玻爾研究所做訪問學者,從事核反應能譜方面的研究,他在物理學家“朝圣”之地、原子物理的故鄉——丹麥哥本哈根度過了難忘的兩年。
玻爾研究所,是20世紀最偉大的兩位物理學大師之一的尼耳斯·玻爾于1921年創建的。玻爾一直引用丹麥童話作家安徒生的名言:“丹麥是我出生的地方,是我的家鄉,這里就是我心中的世界開始的地方。”以此來陶冶自己的思想情操,激勵自己為祖國的昌盛建功立業。科學無國界,科學家卻有自己的祖國。楊福家深為玻爾的精神所感動,如果“丹麥”兩字改成中國,玻爾的追求不就是一個中國科學家的追求嗎?
楊福家一方面慶幸自己有機會在世界上第一流的實驗室工作,另一方面則憧憬在不久的將來能有自己的“煉鋼爐子”,即在自己的國土上建立起具有國際水準的實驗室,使自己的祖國在世界的現代科學殿堂里也能得到她應有的席位。
楊福家在玻爾研究所留學期間,該所來自各國的50多位學者大多有博士學位,而他只是一個本科畢業才5年的講師,又來自科技相對落后的中國,面臨的壓力是相當大的。因此,楊福家總是滿腔熱情主動地工作和學習,夜以繼日地發奮工作,連吃飯的時間也同各國同學討論問題,僅用一年時間就做出了重要的研究成果。
1964年夏,楊福家證實了諾貝爾獎獲得者、該所所長奧格·玻爾教授和另一位諾貝爾獎獲得者莫特遜教授對一種核運動狀態的預言。玻爾教授祝賀他取得了重要的研究成果,并希望他延長在丹麥工作的時間。
在此期間,楊福家的另一大收獲是,親身感受到了什么是“哥本哈根精神”。哥本哈根的玻爾研究所之所以成為“物理學界的朝拜圣地”,除了他的創始人尼耳斯·玻爾對世界物理學做出的無與倫比的不朽貢獻之外,還因為他愛才如命,到處物色有希望的青年人來所工作,積極提倡國際合作,以致被人譽為“科學國際化之父”。尤其是在玻爾倡導下形成了“平等、自由地討論和相互緊密地合作的濃厚的學術氣氛”,這就是著名的“哥本哈根精神”。“哥本哈根精神”已成為物理學界最寶貴的精神財富,它對世界的貢獻,也許不亞于玻爾的量子力學。而對楊福家來說,在丹麥兩年所感受到的“哥本哈根精神”,也許是對他日后成為一個名牌大學校長、中國科學院一個研究所所長時的最好的科學精神的洗禮!
蹉跎歲月不蹉跎
1965年8月楊福家從丹麥學成回國。不久,“山雨欲來風滿樓”,繼之祖國陷于一場曠日持久的災難。在“文革”中,楊福家雖然沒有遭受很大的沖擊,但在中國已經找不到一間安靜的實驗室了,他所鐘情的原子核研究也不能幸免。
不過,對一個有心人來說,機會總是有的,哪怕在夾縫中也能找到。1975年3月,楊福家帶領一批“工農兵大學生”去一家化工廠“開門辦學”。在廠里,楊福家發現該廠環境污染測試計算出來的結果,有不少是負值。這顯然是不符合實際的。但是問題出在哪里呢?百思不得其解。楊福家找到有關部門,查核了計算公式,發現原來該廠所用的公式是盲目搬用蘇聯的,在我國根本不適用。再查查美國、英國等先進國家的環保測試公式,也幾乎令人絕望,因為這些國家的計算公式都是有條件限制的,一個公式只能適用于一種條件。但是這個發現也使他興奮不已,因為發現新的問題正是新的科學創造的契機。從解決這一新的難題出發,以及從控制污染、保護生態環境的大計著眼,楊福家決心搞出一個普遍適用的計算公式。經過他數月的不懈努力,分析了6個微分方程,終于推導出了“核級聯衰變一般公式”。這一公式可適用于所有廠礦的環保測試,而且囊括了前面提到的西方與蘇聯的所有相關公式,因為那些公式只是它的特例。把它運用于重離子反應、壽命測量學方面,也獲得了令人滿意的結果。因此這個公式引起了國際學術界的重視,迅速成為測試環境污染程度的一個基本的計算公式。
哲人說得對呀,機會總是垂青有準備的頭腦!
把“爐子”砌起來
“文革”災難終于過去,科技工作者又回到了實驗室和課堂。楊福家被任命為原子核系主任,并且升為副教授。和“臭老九”一起香起來的,還有職稱,簡直成了知識分子的“通靈寶玉”。有人勸楊福家,為了“正高”,應該埋頭寫論文。楊福家則不這樣認為,寫論文固然需要,但根本的是要把實驗室建起來。國外一些大學的研究生培養工作很有質量,為什么?是因為那些大學有很多燒得很旺的爐子,鐵丟下去就能很快地燒紅。而我們國家由于種種原因還缺少足夠的好爐子。我們這一代人的重要任務之一就是把爐子燒起來,為我們的下一代能夠在這樣的爐子里鍛煉成好鋼創造條件。楊福家在丹麥玻爾研究所的“串列靜電加速器”實驗室工作過,可以說是當時接觸過串列加速器的少數中國學者之一,多年前他就夢想著自己的祖國能有這樣一個實驗室。因此,“文革”結束后楊福家最大的愿望,就是在自己的國土上建立起第一流的實驗室。結果,“基于加速器的原子、原子核物理實驗室”終于建起來了,經過他和同事們的共同努力,實驗室在1989年被國內第一流專家評定為國內領先、達到國際水平的實驗室。10多年來的實踐證明,這條路走對了。實驗室上去了,高質量的論文也出來了,國內第一批實驗核物理博士也從這里培養了出來。1980年楊福家升為教授,1981年,成為復旦大學首批博士生導師,其后又擔任了研究生院院長。
1986年底,中科院周光召院長誠邀楊福家去上海原子核研究所任所長,楊福家卻婉拒了半年。后來禁不住該所老黨委書記巴延年“五顧茅廬”,時任中共上海市委科技工作委員會書記的陳至立也登門勸說,楊福家同意了,1987年8月,在陳至立同志陪同下走馬上任。
相比于復旦的原子核實驗室,上海原子核所是一個更大的“爐子”,是中科院第二大所。先前他之所以婉拒周光召院長的邀請,是因為他曾擔心行政事務會影響自己的科研工作。但是當他上任后,想到如果把這個“爐子”燒得更旺,由于自己的工作而能夠進一步調動全所1 200多位科研人員的積極性,那么自己的工作就會很有意義,很有價值。
還在楊福家走馬上任之前的3個月,他突然收到一封信,來信者是中科院上海原子核所的副研究員陳茂柏。信中寫道:“我一直思考著在有生之年究竟干什么?怎么干?我們意欲帶著本課題可能有的基金資助來投奔你處,并恭請你為本課題掛帥……”信發出3天后,陳茂柏戲劇性地得知楊福家將調任原子核所所長。不久,他接到了楊福家請人帶來的口信,約他到家里聊天。見了面,楊福家認真地聽了老陳關于自己進行微型回旋質譜計研究的情況介紹后,說了兩句話:“我支持你,但你要冒風險。”話雖然簡短,但卻是陳茂柏久久盼望的,這使他堅定了自己的信心。
楊福家到任后,與所黨委共同研究,積極推進“一所兩制”的運行體制,提出了既要重視基礎研究,又要堅決貫徹為國民經濟服務的方針。楊福家自然也沒有忘記陳茂柏,為了使陳茂柏的“超靈敏小型回旋加速器質譜計”課題能夠得到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員會的認可和支持,楊福家親自寫信為當時還只是副研究員的陳茂柏力爭:超靈敏質譜計是當代最重要的核分析手段,具有廣泛的應用前景,在我國尚屬空白。陳茂柏等提出的“超靈敏小型回旋加速器質譜計”含有新的想法,值得一試。結果,這個課題被立項了,負責人就是陳茂柏。一個副研究員領銜一個項目,這在國家自然科學基金會的歷史上是空前的。1993年6月14日,在國家自然科學基金會的主持下,以陳茂柏為首的課題組所研制成功的世界上第一臺“超靈敏小型回旋加速器質譜計”通過了鑒定和驗收,成為我國核技術研究中具有獨創性的重大成果。國外耗費了大量資金,研究了近10年還沒有成功的項目,被陳茂柏攻克了。
實驗核物理研究室主任石雙惠提出了尋找新核素的課題,立即被楊福家列為重點科研項目。迄今為止,世界上已發現的2 000多個核素中,沒有一個是中國人發現的。周光召院長曾經對楊福家說,你們應該爭取把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旗插上去。經過漫長的攻堅,終于率先合成了新核“鉑-202”。1992年7月28日,這項研究成果終于正式在國際權威雜志發表,五星紅旗終于插上了核素的版圖!
這就是楊福家的“爐子效應”。(未完待續)
(摘編自《人物》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