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壹
1960年的11月初,我調來上海天馬電影廠只有一個多星期,還沒有下攝制組,每天就呆在助導場記組的辦公室里看書。一天上午,一位身材修長、英俊而又顯得十分儒雅的中年人踱進了辦公室,我不覺眼睛一亮,他不就是我在銀幕上見過多次的劉瓊嗎?
他徑直朝我走過來,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我被他看得低下頭來,只聽他問道:“你就是陳蟬的愛人?”
我點點頭,他又笑著說:“你找到一個好對象,她可是電影廠的五朵金花之一呀……”
我沒有答話,只覺得臉上有一點火辣辣的。這就是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后來我玩味著這句“玩笑話”,這分明是要求我很好地努力,不要辜負大家——包括自己的老婆。
他是我的岳父陳翼青的老同事、老朋友,自然長我一輩。從此,在我每次見到他時,總會叫他一聲“阿叔”。后來,又在阿叔上面加了一個“老”字成了“老阿叔”。而他也往往回敬我一句“他媽的!”但這決不是罵人,也并無粗野的成分。在我聽起來,這三個字中包含了“熟稔”、“親切”與濃郁的情感,就像趙丹與我見面時,也喜歡用這三個字作開場白一樣。
2004年春節過后不久,上海影協在上海新城舉行新春聚會,當我與陳蟬來到二樓一號放映廳外時,遠遠地看到他站在咖啡室內一張臺子旁,嘴里正在品嘗什么。我倆忙走過去與他打招呼,他卻有點不好意思地解釋說:“嘴巴饞了,吃點冰激凌!”因為春節剛剛過去,我連忙給他拱手“拜晚年”,祝老阿叔“健康長壽、闔府安康!”心想,他今年已是90高齡(虛歲),但腰板還是那么挺,面色又那么好,還不時騎著自行車出去逛逛,活到100歲應該不成問題。卻沒有料到,這是我們的最后一次見面。這一年的4月28日,他與世長辭了!從此,就再也不能叫他一聲“老阿叔”和聽到他面帶笑容,用極其親昵的語調說一聲“他媽的”了……
得知他辭世的消息,我馬上備了一只花籃,與陳蟬一起來到吳興路他的寓所。
小客廳已布置成靈堂,他的照片圍上了黑紗,在親切地凝視著我們。書法家張森寫的“影自沉浮”四個字放在靈堂正中。這四個字是他的自我形容,概括了這位著名表演藝術家與電影導演的一生。我們在敬獻了花籃后,向他的遺像鞠躬,然后聽他的夫人狄梵說起他這次從生病到病情惡化的過程,不禁潸然淚下。
與狄梵道別前,我們勸慰她要保重身體,然后又向他的遺像鞠躬致敬,我心里在說:“老阿叔,您老走好!”
靈堂內除了張森寫的“影自沉浮”外,還有他自書的“菊殘猶有傲霜枝”。我曾聽說,他在給一位觀眾回信說到自己的銀幕生涯時,其中用了“影自沉浮”這句話,表明自己的心跡。而另一句話,則是與一位友人談起他晚年創作生活時他回答這位友人的話。這兩句話,都分明透露了他藝術生涯中的坎坷與辛酸,也刻劃了他性格中的堅定、執著、頑強的那一面。直到晚年,他仍然像傲霜的殘菊,堅持著自己的信念。
貳
“影自沉浮”,是有豐富的內涵,并摻雜著他的自豪。從大的方面說,有兩個時期、兩件大事,是他在銀海中最為突出的沉浮。
1934年,當他還在上海法學院讀書時,這位原籍湖南湘陰、出生于北平的大學生“投筆從影”,進入了聯華影業公司,就在孫瑜導演的《大路》中擔任角色。接著,又參加了《小天使》《迷途的羔羊》《自由天地》等影片的拍攝。由于他的表演為眾多影壇人士認可,到1937年,他應震華電影社之邀,在費穆導演的《北戰場精忠錄》中擔任主角,以此為始,他先后與當時著名的紅星顧蘭君、袁美云、王熙春、王人美、陳云尚、陳燕燕、秦怡、夏霞等人擔任男女主角,拍攝了多部影片,其中《岳飛精忠報國》等,都是在抗日時期抒發愛國情懷,表露報國之志的作品。他已從為聯華服務轉而為很多電影制片公司服務;他塑造的不同角色,受到觀眾的廣泛歡迎;他已成為上海灘上一顆耀眼的明星。
但就在他雄踞上海影壇,與舒適、梅熙、呂玉堃、嚴化、顧也魯等人各領風騷的時候,他卻退出了新華影業公司,原因是:他不愿與張善琨繼續合作,拒絕參加媚日影片《萬世流芳》和《春江遺恨》的拍攝。
脫離電影界,當然是他生命中的一次“沉浮”,但卻不是“沉淪”。他從一池濁水中浮上水面,走向彼岸,開創了一片新的天地。他先后參加了上海劇藝社、天風劇社等話劇團體,主演了《長恨歌》《蔡松坡》《海國英雄——鄭成功》等。他在飾演鄭成功時,運用他洪亮的嗓音,以抑揚頓挫的臺詞處理,將這位民族英雄的愛國情懷刻劃得入木三分。這樣一個藝術形象,自然引發了已淪為日寇控制的“租界”民眾的“亡國之痛”,喚起他們的愛國良知。至于他對蔡鍔將軍的塑造,則讓人們從這位中華民族精英的身上,感受到松坡將軍的民族意識和過人的膽識,鼓舞著人們對日寇的抗爭。
暫時失去銀幕的他得到了舞臺,這是他在這次“沉浮”中得到的大收獲。
叁
他的另一次“沉浮”,應該是在香港。那時,他在地下黨的影響下,加入了“讀書會”,讀到了一些進步書刊。在新中國成立時,他歡欣鼓舞,與齊聞韶(解放后任天馬電影制片廠副廠長)等十位同志,在香港的山頂,用人體組成了五角星,來歌頌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誕生。他還與進步文化人一起,去廣州慰問中國人民解放軍,在進步報刊上發表歌頌新中國的文章,帶頭認購國內發行的愛國公債,參加了中國民主同盟,表明了堅定跟共產黨的決心。
所有這一切,都遭到港英當局的忌恨,視他們為眼中釘、肉中刺,并于1952年初將他和齊聞韶等電影界愛國人士“驅逐”出境。劉瓊被押上囚車時,手插在雨衣口袋里,那時的雨衣,是可以從并無袋底的斜插中,將手伸到西裝口袋里的。那個口袋,藏著一份讀書會人員的名單。這份名單一旦落入港英當局手中,會讓讀書會成員遭到與他同樣的命運。于是,他借著雨衣掩蓋,悄悄地將這份名單撕得粉碎……
此時的劉瓊,已經在香港電影界擁有一大批觀眾,他的事業如日中天。這一切,他被迫放棄了,這是另一次“沉浮”吧。
然而,從這時開始,他的人生道路發生了“質”的變化,出現了新的飛躍。因為,他失去了一個小天地,卻得到了一個大天地,得到了為幾億中國觀眾服務的良機。他回到上海后,組織上為了幫他解決經濟上可能出現的困難,要發錢給他,他問,別人也有嗎?人家告訴他,這是照顧你 的,其他人沒有。他一聽,立即表示自己不會拿這個錢,堅決拒絕了組織上的好意。
他所說的“影自沉浮”,當然也包括了他在“文革”中所遭受的迫害。但和他對待一生中那些“沉浮”一樣,他是那么從容淡定。當我也被造反派“揪”了出來,在“牛棚”里和他相遇時,他對我說:“干嘛愁眉苦臉?他們能把你整出什么名堂來嗎?”讓我心頭感到分外溫暖。他拉過大板車,也曾拿起鐵鍬挖河,還擔任過“羊倌”,但我從未見到他拉長了臉在干活,而是顯得十分瀟灑。
他一生中拍過近七十部影片,從五十年代開始,又把大部分精力花在導演工作上。粉碎“四人幫”以后,他在獲得新生的上海電影制片廠,還擔任了第四創作室的主任,在進行藝術創作的同時,擔負起藝術行政領導的工作。
從導演《兩個小足球隊》開始,他迷上了這個“新行當”,不過論新也不新,他說:“在水銀燈下‘混’了這么長時間,看到了人家是怎么導的,如果叫不出‘開麥啦’,那就是個大笨蛋了。”其實,他說的并不全對,因為,光看不悟那是成不了導演的。他的成功其實全靠他的悟性。果然,在他導演的第四部戲《喬老爺上轎》中,就把他的導演才能顯示出來,給全國觀眾貢獻了一部十分出彩的好影片。接著,他又成功地導演了第六部影片《51號兵站》,“小老大”因此而聞名全國。
他導演的《阿詩瑪》,無疑是一部音樂片中的經典。他曾這樣表述他的創作意圖——
“這么一部抒情之作,在搬上銀幕的時候,如果要做到行云流水般的情景交融,能不能不讓對白去干擾這種藝術氣氛,將所有對話刪去,以達到一氣呵成的那種境界呢?”
他將自己的想法告訴了作曲葛炎,又跟這位作曲家討論了好多次,終于形成了用音樂替代對話的設想,全片除了兩處有三個字的對白外,沒有出現人物之間的對話,從而達到了他所追求的藝術效果,開創了音樂舞蹈片新的表現形式。在這部影片問世后,有人稱贊《阿詩瑪》是一首格調清新的長詩,給人以“情的感染、景的享受、美的熏陶”!
他在導演《李慧娘》時,已擔負著第四創作集體主任一職。一次,我去創作室找人,恰巧碰到了他。這時,籌備工作正在進行,他當然忙得不可開交,已經六十大幾的人了,我不免擔心他的身體,便說了一句:“這么忙,可要注意身體呦!”他瞪了我一眼:“怎么啦,領導關心起我這個老頭兒啦!”當時,我已調到廠部擔任廠長助理,這分明是對我的調侃,我便反譏道:“狗咬呂洞賓……”他也不示弱:“別忘了,我還是古花籃球隊的主力哩!小看人……”
我已看過《李慧娘》的劇本和劇組的總排,我覺得這是一個十分美麗而動人的故事,但又是一部鬼戲,便試探地問他:“這是一部鬼戲,能不能拍得像《阿詩瑪》那么美呢?”
他顯得十分認真地說:“你是看過總排的,胡藝風飾演的李慧娘,用她的唱腔、她的身段、她的舞姿,將一個可愛、美麗并且極其倔強的冤魂,描繪得細致而生動。我會充分運用鏡頭的長、短、遠、近;推、拉、搖、移,來表現她的舞蹈動作中特別美的部分。這個藝術形象,會給予觀眾以特殊的美感。鬼戲又怎么啦?!”
記得在審查“雙片”(即一條經過剪輯的、紀錄了全部影像的膠片,一條錄有全部音樂、唱腔、對話的磁片。如審查人提出修改意見,攝制組可以采用重拍、補拍、修剪等方法加以彌補。直到審查通過后,才經過混合錄音,將雙片以及其它音響元素合成于一條完成片)的時候,小放映間內所有的人,都被這部影片的藝術成就震懾住了。坐在第一排的廠長徐桑楚,對陪坐在一旁的劉瓊一會兒說:“這個鏡頭用得好!”一會兒又說:“這一組鏡頭,把人物的內在情緒烘托出來了。”……當銀幕上全片放映完畢、場燈亮起時,徐桑楚拉著劉瓊的手,說了句:“好戲!”大家也紛紛向劉瓊道喜。
審查下來,大家的意見不多,只要小動幾處就可進入混錄,于是雙片就這么順利通過了,這在上影還是少有的。但此時的劉瓊,并沒有顯露出特別的表情,還是如往常一樣地平靜和淡定。
肆
在我率上海明星藝術團訪問新加坡時,他也是藝術團的臺柱之一。在組團的過程中,他特地到電影局來找我并對我流露出他不太想再去新加坡的想法,我問他:“這是為什么?”
他揭下頭上的帽子,指指自己的頭,我明白了。
他在前一陣,患上了俗稱“鬼剃頭”的毛病,頭上有幾處頭發全部脫落,露出了光光的頭皮,雖經診治,但未恢復原貌,擔心去新加坡時還未痊愈。
他是位很注意自己儀表的人,對于出國就格外講究了——千萬不要因為自己的形象而有損國家形象呀!更何況,他已去過新加坡,結識了一些人,過去給人家美好的印象如果因此而受到損害,何苦呢!
我勸他放寬心,以積極的態度加緊治療。離出發還有個把多月哩,應該可以康復的。他這才改變了態度。果然,經過華東醫院專家們的努力,他的頭發很快生了出來,顧慮完全打消了。
儀表,也牽涉到服裝。多少年來,在我的印象中,他從來穿著都十分“挺括”,就連進了“牛棚”,著裝也異常整潔。出國,當然就格外注意衣著了。
他拿了一件西服上衣來找我,說:“你最近剛去過美國,這種不開叉的是否又可以穿了?”我在美國發現,不開叉的又流行起來了,便如實地告訴了他。他樂哈哈地說:“這套衣服可以穿,就不必花錢重做了。”這個細節告訴我,在注意儀表的同時,他還挺注意節約呢。
這位“老阿叔”,在新加坡二十多天中,對我的工作十分支持。謝晉提出,請幾位老藝術家各主持一臺演出,當我將這個想法征求他意見時,他不假思索地應允了。那一天,他穿著一套淺灰色的西服上場了。在舞臺燈光的照射下,他那一頭銀發與銀灰色的著裝相互輝映,渾然一體;他挺立的身姿與音韻鏗鏘的串連詞迸發出“不老松”般的活力,全場觀眾用熱烈而持久的掌聲送給這位中國大牌明星。事后,謝晉對我說:他真是“寶刀不老”,他與舒適一樣,稱得上“雄風猶在”!
到新加坡沒幾天,有位知名度很高的藝術家,因為沒有擔任團的領導工作,主人在安排時,便沒有讓他與具有同等藝術造詣和名氣的藝術家一同坐在主桌,這當然使他感到不快,并萌生了提前離團的想法。我得知這一信息后,心想劉瓊與他共事多年,讓這位“老阿叔”去做工作肯定比我出面要有效得多。當我與劉瓊說明這個情況后,他一口應承下來,沒有費多大勁就解開了這位藝術家的心結,并愉快地在舞臺上將自己準備的、也是新加坡觀眾特別歡迎的節目奉獻給熱情的新加坡人。事后,我對劉瓊說:“老阿叔,老將出馬,一個頂倆!”他當然也按慣例回敬我一句“他媽的!”
盡管我們有如此親密的關系,但在回國的總結會上,他卻“辣辣交”地對這次出訪提了十分尖銳的意見,真的是“一點面子也不給”了。這些意見都是針對團領導的,當然主要是針對我的。這表明“老阿叔”把我當做“自家人”,雖然乍聽有點“刺耳”,但仔細一想,這些話是拿金子也買不到的真心話,對我今后的工作有好處,心里反而有暖洋洋的感覺了。
“老阿叔”藝德、人品都具有很大的感召力與生命力,這也是他的身影仍不時浮現在我眼前的原因!我真希望再叫他一聲“老阿叔”,再聽到一句“他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