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是與張愛玲關系密切的一家期刊。主編蘇青,一位當年聲名堪與張愛玲并稱的女作家。
蘇青,原名馮允莊,早年發表作品時署名馮和儀,1914年生于寧波。1943年10月,創辦《天地》月刊,集編輯、發行于一身,創出了一片天地。稍后,自傳體長篇小說《結婚十年》和散文集《浣錦集》出版,一紙風行,蜚聲上海。
《天地》最初幾期曾有小說刊載,以后就成為散文專刊。蘇青在《發刊詞》中說:“只求大家以常人地位說常人的話,舉凡生活之甘苦,名利之得失,愛情之變遷,事業之成敗等等,均無不可談,且談不厭。”《天地》的散文也確實達到了豐富和多元。
從創刊到1945年6月終刊,《天地》共出21期,張愛玲在上面發表了14篇散文。第三期至第十九期,幾乎期期都有。她以錯落有致的參差筆墨,寫戰爭陰影下公寓住民的日常生活(《公寓生活記趣》),寫公寓之外街道上的都市戲劇(《道路以目》),既有對從前的家的記憶(《私語》),也有對香港戰時狀態的描摹(《燼余錄》)。這些散文后結集為《流言》出版。
張愛玲散文的文字風格,“近于纏綿的瀟灑,含有三分悲涼的蕭瑟,淡淡的哀愁”(諤廠:《〈流言〉管窺》)。作家木心回憶少年時的閱讀體驗,說:“我初次讀到張愛玲的作品是她的散文,在1942年的上海,在幾本雜志之間,十五歲的讀者快心的反應是:魯迅之后感覺敏銳表呈精備的是她了。”(《一生常對水晶盤——讀張愛玲》)無獨有偶,作家賈平凹讀張也是先讀到散文:“張的散文短可以不過幾百字,長則萬言,你難以揣度她的那些怪念頭從哪兒來的,連續性的感覺不停地閃,組成了石片在水面一連串地漂過去,濺一連串的水花。”(《讀張愛玲》)臺灣研究張愛玲的學者周芬伶認為:張愛玲的“散文成就不但不亞于小說,在神韻與風格的完整呈現上或又過于小說者”。她在《艷異——張愛玲與中國文學》中將散文列為作品論的首卷。
第十八期《天地》(1945年3月出版)的《雙聲》,是張愛玲和炎櫻的對談。“雙聲”意為“兩個人發出的聲音”。炎櫻,錫蘭(今斯里蘭卡)人,錫中混血兒。原名法蒂瑪·莫希甸(Fatima Mohideen),炎櫻(還有莫黛、貘夢)是張愛玲給她起的中文名字。她是張愛玲從青春年華到華發暮年、一生連綿不斷相交最久的好友。
當時有“男版張愛玲”之稱的李君維(筆名東方蝃蝀)20世紀80年代,曾對四十年前《雙聲》中所寫的情景進行了“還原”。他說,張愛玲和炎櫻一同上街去買鞋,估計是在靜安寺路(今南京西路)西摩路(今陜西路)一帶溜達,那里有電影院、鞋店、西書店,還有咖啡館。她們在飛達咖啡店里款款而談,有說不完的話題。待她們出來,已是暮色蒼茫了。炎櫻的家在成都路口,張愛玲的家在赫德路(今常德路),離咖啡店同樣遠近,可是炎櫻堅持要她送。張愛玲雖然抱怨著,還是陪她走去。談話仿佛溪水汩汩流淌,蜿蜒生姿。“乍看似乎漫不經心的寫來,細細品味,字里行間無不洋溢著她們親密無間的友誼,這種友誼是未脫稚氣的女學生之間那種純真的感情,不帶社會上交友那種功利主義色彩。”(李君維:《且說炎櫻》)
《雙聲》印出之后,有用黑筆涂去的被認為有礙的12行文字。古遠清教授在一篇為張愛玲辯解的文章中說到這件事:“她倒是有一篇文章雖無什么反日傾向,但由于過多地談日本文明的悲哀而被編者刪削。”(《張愛玲是文化漢奸嗎?》)
張愛玲在《天地》只刊登過一篇小說,即1943年11月出版的第二期的《封鎖》。就是這篇《封鎖》,成就了張愛玲和胡蘭成的亂世之戀。
胡蘭成(1906—1981),浙江嵊縣人。1940年任汪偽中央宣傳部次長,偽《中華日報》總主筆。1943年《天地》創刊前后,他因為惹惱了汪精衛被投入監獄,又被日本人救出來,在南京家里賦閑。這天,收到馮和儀寄來的《天地》月刊,就在院子里草地上搬過一把藤椅,躺著曬太陽看書。他說:“先看發刊詞,原來馮和儀又叫蘇青,女娘筆下這樣大方利落,倒是難為她。翻到一篇《封鎖》,筆者張愛玲,我才看得一二節,不覺身體坐直起來,細細地把它讀完一遍又一遍。”(《張愛玲記》)
淪陷時期,“封鎖”是家常便飯。警笛一鳴,上海便進入癱瘓狀態。《封鎖》寫的是這種狀態下電車中的情景,一個微型的時空框架中一個不近情理的夢。蘇青在《編者的話》中贊賞《封鎖》是“中國近年來最佳之短篇小說”。胡蘭成由《封鎖》驚見張愛玲之才。他在《張愛玲記》中說:“我去信問蘇青,這張愛玲果是何人?她回信只答是女子。我只覺世上但凡有一句話,一件事,是關于張愛玲的,便皆成為好。”
隨后,就是胡蘭成往訪,張愛玲回拜,第一次見面就長談了5個小時。1月間相識,春天尚未結束就如火如荼了:“兩人伴在房里,男的廢了耕,女的廢了織,連同道出去游玩都不想,亦且沒有工夫。”(《張愛玲記》)8月結婚,張愛玲23歲,胡蘭成38歲。
《天地》第十九期(1945年4月出版)上有張愛玲一篇《我看蘇青》,一向孤高清傲的女作家對她的這位同行卻沒有低估。她說:“低估了蘇青的文章的價值,就是低估了現地的文化水準。如果必須把女作者特別分作一檔來評論的話,那么,把我同冰心、白薇她們來比較,我實在不能引以為榮,只有和蘇青相提并論我是甘心情愿的。”頭一年6月,蘇青在《傳奇》集評茶會上的書面意見中則贊賞張愛玲:“我讀張愛玲的作品,覺得自有一種魅力,非急切地吞讀下去不可。讀下去像聽凄幽的音樂,即使是片斷也會感動起來……我最欽佩她。”
當時的互推互崇也許是因為惺惺相惜,但是兩人的關系卻是兇終隙末。個中緣由,從蘇青的《續結婚十年》和張愛玲的《小團圓》中按跡索蹤,對號入座,當可以尋覓到答案。
責編:思 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