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和朵拉

1

朵拉是我們家的一匹馬。

那年，我家那頭老牛再也拉不動車子，父親傷感地撫摸著它說：“兄弟，你該歇歇了，老哥給你找個伴兒來幫你干活兒吧。”在鋪著厚厚稻草的南墻邊臥著的老牛，朝著父親“哞哞”嘶啞地叫了幾聲，居然從眼里滾出一滴渾濁的淚來。

一個清晨，父親去集市買牛。晌午的時候，父親哼著小曲，手里卻牽著一匹馬回來。

母親迎在門口，劈頭蓋臉地說：“你這個老東西，不是說買頭牛怎么買匹馬回來？”父親笑呵呵地說：“馬和牛一樣的，都能干活。”母親不高興地說：“馬貴，也不如牛好使。”父親輕輕拍著馬背說：“你看，這馬多漂亮！就是光看著，心里也美得慌！”父親站在馬旁邊，做了個氣宇軒昂的姿勢。平時有點駝背的父親，頓時顯得很高大威武起來。

母親見狀，撲哧笑了，說：“你就美吧！”父親拍拍馬頭說：“朵拉，看見了嗎，這間能看見星星和月亮的茅草屋，就是你的家了。這位你天天看得見的漂亮美人，就是你親戚了！”那匹叫朵拉的馬，好像聽懂了父親的話，“咴咴”地叫了幾聲，以示問好。

“你這個老東西，胡說什么呢？”母親雖然嘴上罵著父親，但一會兒就笑岔了氣，這么漂亮的馬，光看著就舒服。

原來，那天早上父親去買牛。本來看好了一頭健壯的牛，正當牛販子死活不降價時，父親感覺到身后有人拽他的衣服。回頭一看，見一匹馬用嘴巴在拉他衣服。那匹馬就是朵拉。父親當時在氣頭上，揮揮手趕朵拉走，朵拉不走，大大的眼睛望著父親。父親仔細一看，這是一匹漂亮的馬，心頓時柔軟下來。

父親輕輕撫著朵拉的頭，遺憾地說：“你要是頭牛該多好啊。”朵拉又趁勢用嘴巴舔舔父親的手，還往父親身上靠靠，蹭蹭。父親一臉慈愛地看著朵拉，就像看著自己的孩子。

父親忘了與牛販子繼續討論牛的價錢，卻和馬販子攀談起來。馬販子對父親說：“你們有眼緣啊，我等了一上午都沒人要朵拉，你一來朵拉就喜歡上你了。”馬販子說得父親心里美滋滋的。最終，父親沒買下那頭健壯的牛，卻花多了一半的錢，買下了朵拉。

2

怪不得父親是那么喜歡朵拉，朵拉形態結實緊湊，外貌俊美，擁有一身雪白的鬃毛。只是，朵拉的一只腳有點跛。平時，父親只讓朵拉做些輕快的活兒。如果是上坡，父親就在后面推著車子，讓朵拉少用點勁。如果是粗重的活，父親更舍不得用朵拉。寧可自己拉，自己扛，也不用朵拉。實在不行，就去租一頭牛來干活。父親當寶貝似的寵著朵拉。

村里有的人都嘲笑父親“護犢子”，也有的人說父親不是在養一匹馬，而是在養一個“情人”。父親也不生氣也不惱，任人家說。有時候，我們兄妹幾個也埋怨父親：“你不讓它干活，買它來干什么？”父親笑著說：“看著這么漂亮、聽話的馬，自己干活也舒心啊，哪里還舍得讓它干活呢？”聽父親這么說，我們兄妹幾個都很嫉妒那匹叫朵拉的馬。不過，嫉妒歸嫉妒，我們也都非常喜歡朵拉。

朵拉似乎明白父親的知遇之恩，一見到父親就興奮！挨近的時候就蹭蹭父親，像撒嬌的孩子，惹得我嫉妒無比。我偷偷扔石塊打朵拉，看它被砸中，痛苦地嘶鳴幾聲，我才屁顛屁顛地走了。

可父親有時看到馬圈里有石塊，就知道是我干的。于是不由分說，抱起我把頭朝下，橫在他的腿上，幾個巴掌下去，我開始殺豬般號叫！其他幾個兄妹就看著我笑，笑得還很開心！

就這樣，自從有了朵拉。貧窮的家里，多了富有的歡笑。貧窮的日子，像裹著一層甜蜜的霜糖。

那年，朵拉懷孕了。我和兄妹們輪流割最好的青草給朵拉吃，看著它渾圓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我們無比興奮！渴望朵拉能生一個更漂亮的寶寶。

期盼的日子終于來臨。第二年開春，朵拉在馬圈生下了一匹鬃毛也是雪白顏色的馬，我們叫它“朵云”。意思是長大了，跑起來像一朵白云。

朵云的模樣比朵拉更漂亮，更甜美。一天，太陽很溫暖，朵云在懶洋洋地曬太陽。我們幾個兄妹忍不住去摸摸朵云，甚至幾個人把它抱了起來。朵云很溫順地被我們撫摸。可是，朵拉不愿意了，不停地走動著，踢著，叫著，好像我們要搶走它的女兒似的。

我恨恨地撿起一塊石頭，朝朵拉的頭扔過去，朵拉好像沒想到要避讓。石塊落在它的眼角，一下流出了血。這時，父親趕過來，發怒地說：“快把小朵云放開，朵拉母親護犢子呢。”幾個兄妹一哄而散。

在朵拉的庇護下，朵云睜著大大的眼睛，一天天幸福地成長起來。在早晨的山坡，在落日的黃昏，朵云跑動起來，飄逸得如天邊一朵云霞。

我們的快樂，就像加滿了碗的水，不知不覺地溢出來。

4

一天早上，我和父親帶著朵拉去趕集。回來的時候下了一場暴雨，天晴后已經下午。我們沒有走大路，而是順著小路往回趕。

我坐在朵拉的背上，吹著微風，看著夕陽美極了。可是，小路被雨后的大水沖斷。父親牽著朵拉繞道走，但到處都是那么泥濘。小路在一大片蘆葦邊又斷了。

以前，沒下雨的時候，我們可以從這里過去，可現在，蘆葦周圍頓時成了一片沼澤地。按照父親的經驗，這片沼澤不會太深。于是，父親拍拍朵拉的屁股，示意朵拉先蹚過去，看看沼澤有多深。朵拉卻后退了一下，沒有前行。父親又拍了一下朵拉的屁股，朵拉回過頭來，舔舔父親的手，之后向沼澤里慢慢走去。

沼澤漸漸淹沒了朵拉修長的小腿，接著是膝蓋。當朵拉已經走過三分之二的沼澤時，父親見勢不妙，大喊一聲：“朵拉，快回來！”此時的朵拉，四條腿已經陷進了沼澤。剛開始的時候，朵拉不停地跳動，左蹦右跳，希望從沼澤里沖出來，可是朵拉漸漸跳不動了，朵拉的腳像被沼澤箍住了一樣。朵拉不時發出長長的嘶鳴，漸漸變成嗚咽。

朵拉終于不動了，站在沼澤里，絕望地站著。父親頓足捶胸，很是沮喪！

時間一點點過去，還好，朵拉沒有繼續往下沉，估計大雨還沒有把地下完全滲透。但是，朵拉出不來。父親用平時的“口令”呼喚朵拉，朵拉還是不能動。

情急之中父親意外發現了另一條回家的小路，讓我快叫村里的人來幫忙。村里人來之后卻發現手里拿著的工具無計可施，因為朵拉在沼澤中，用不上力。有人提議，用繩子套住朵拉，用拖拉機拉朵拉出來，父親否決了這個辦法，他怕這樣會傷害到朵拉。最后，父親又到鎮上請了一臺吊車來，想讓吊車把朵拉從沼澤里吊出來。可是，泥濘的沼澤邊，吊車無法找到堅實的支撐，也只能袖手旁觀。父親有點絕望，他看著朵拉，有說不出的懊悔。

天色已經昏沉。朵拉在沼澤里，已經幾個小時，看樣子已經筋疲力盡。突然，父親大叫一聲：“有了。”他瘋了一般向村子里跑去。

很快，父親牽著朵云飛奔而來。村里人都疑惑不解。村里人都知道父親愛朵拉，也許是父親讓朵拉在最后時刻，見見自己的孩子。村里的人都非常感動。

父親牽著朵云在沼澤邊上站著，對著沼澤中的朵拉發出口令，朵拉看到自己的孩子，眼里有了精神，身子在沼澤里動了一下。

朵云看到母親在沼澤里，雖然不知道母親出了什么事，但也知道母親很危險了，不斷地嘶鳴，朵拉也回應著。母子的呼喚，讓岸邊的人為之動容！

父親見朵拉能夠動了，眼里也有了精神。父親從岸邊的草地上，弄來一些青草扔給朵拉，朵拉也好像餓了，不停吃著。父親臉上有了笑容。

過了一會兒，父親又做出了一個動作，拉著朵云走到沼澤邊，朵云卻擰著脖子，怯怯地不敢再往前走。父親猛地把朵云一下拉到淺淺的沼澤里，朵云驚恐地嘶鳴著。

朵拉看到自己的孩子在沼澤邊，不由嘶鳴起來，而且身體顫抖得很厲害。這樣，朵拉和朵云都在沼澤里，母子相聚不遠。它們互相嘶鳴著，像是在安慰。

父親臉上的笑容更多了。這時，父親又做出了一個令人意外的動作。他從背包里拿出了一把刀子。

父親要殺朵拉，還是朵云？

岸上的人開始驚呼起來。只見父親把手里的刀子，舉在空中，對著朵拉晃晃。朵拉此時嘶鳴得更厲害了，不停地抖動著身子。

父親的臉上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笑容。他把朵云掉過頭來，用手輕輕在朵云的屁股上撫摸了兩下，突然，舉起手里的刀子，一下扎在朵云的屁股上，朵云一聲嘶鳴，舉起前蹄，迅速向岸邊跑去。岸上的人們也一片驚叫，大家以為父親發瘋了！

可是，意外的事情發生了，陷進沼澤的朵拉，也好像瘋了一般，長長嘶鳴著，竟一躍而起，迅速沖出了沼澤，向朵云追去。

朵拉奔跑的姿勢優美極了，像父親耕地的犁，迅速翻開了泥土；像鯊魚沖開了波浪，兩邊飛起了渾濁的泥花……

朵拉出來了，朵拉得救了！岸上的人們大聲歡呼起來！

……

多年以后，我問父親，那個時候，你是怎樣想到這個辦法的？父親淡淡地說：“天下所有的母親，都是‘護犢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