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之所以影響后代,乃是因為他的失敗。這是個人對歷史的失敗,個性對社會的失敗,理想對現實的失敗。屈原在他的作品里淋漓地展現了這種失敗。可以說,在中國歷史上,這是第一次有關獨特的個人與社會、歷史發生沖突并遭致慘痛毀滅的記錄。在此之前的諸子及所謂儒家的六經,都只是對所謂社會秩序、歷史規律的認知——包括價值認同,并沒給獨特個體及個性留多少余地,而《詩經》中的為數不多的個性痛苦也因“怨而不怒,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而黯淡無光。比屈原稍前的莊周已經看出了個性與社會的不可調和的矛盾和沖突的必然性,而比屈原稍后的荀子,則是通過對人性的否定,進而否定個性,否定獨特個體的道德價值。唯獨屈子,既要堅持個性,又要堅持以自己的個性去改變世界,以個性的溫熱去融化那冷酷的秩序。因此,他的失敗是一次意味深長的歷史事件,也是人類永恒的悲劇。甚至我們可以把他的作品看成是有關人類自由、幸福的啟示錄。
當楚懷王背棄“成言”,“悔遁而有他”的時候,屈原才發現,“君可思而不可恃”,這時他感受到了個人在體制中的委屈與孤獨。甚至他認定一國之中沒有一個人能理解他,“眾人皆醉我獨醒,舉世皆濁我獨清”,他慨嘆“人之心不與吾心同”,至此,他就把自己放在整個世界的對立面去了,不僅是一個壅君,幾個奸臣小人,而是所有人。一個人站到所有人的對立面是什么結果?可悲的是,屈原在為大多數人謀福利,但大多數人并不能對他援之以手——姐姐罵他,不支持他,還要他屈服;太卜鄭詹尹很有分寸地緘口不言;漁父甚至對著他“莞爾而笑”,唱了一曲“清斯濯纓,濁斯濯足”來諷喻他,然后是“不復與言”。在別人的眼里,他太固執,太鉆牛角尖,不容易對話與溝通。屈原就只能死在孤獨之中,死在壅君的昏憒、奸人的險惡以及大眾的沉默中了。
忽反顧以流涕兮,
哀高丘之無女。
《離騷》中的“求女”,就是“求知音”,而“無女”當然也就是無知音,屈原筆下的“求女”都是失敗的。屈原的知音在后代,而不在當代。他的最早的知音大約是賈誼,一個年輕有為而又多愁善感、情緒不穩的書生,天才政治家,當然也同屈原一樣,是一個失敗者。
屈原也缺少孔墨孟荀等人的達觀。他畢竟不是冷靜從容的哲人,他是詩人。同時,他也缺少他們曾經有過的苦難磨練。他純潔無瑕的貴族血統與心性使他無法面對失敗。在失敗面前他不能沉默,不能隱忍,不能迂回,不能無悶。他呼喊,他叫屈,他指責,他抗爭,于是他得到的是更大的打擊與蔑視,是別人對他的徹底的失望。
他撣去灰塵,保持自己的皓皓之白。他凜然地站在邪惡的對立面,與他們劍拔弩張。一點也不含蓄,一點也不躲閃,一點也不講策略,他怒形于色。他給對方看他的傷口,以便對方知道他的仇恨與報復心切。他由此遭到邪惡的全面徹底的攻擊,邪惡無法容忍他的存在,因為他把自己擺在與邪惡你死我活的對立面上,邪惡即使僅僅為了自己的活,也要讓他死。
而屈原的偉大與可貴也正在這里:
他不理解邪惡與不公,他無法和他們和平共處,哪怕是虛與委蛇,他謹持著他理想的絕對純潔。是的,他至死也不曾丟失一寸土地。他是代表獨特個體而與社會宣戰的最偉大最慘絕人寰的戰士。
編輯/鄭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