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520

放假了，我佇立于宿舍的窗口，盯著操場上拎著行囊，臉上洋溢著幸福，歡呼雀躍的同學們，腳卻像灌了鉛，被釘在地板上，久久不能移動，也不想移動。遙想著遠方的家和大山深處的父母，不知是玻璃起霧了還是眼睛漲潮了，映入眼簾的景象是越來越模糊……這是1995年秋，我在昆明讀書時的一個真實片段。

深感農村父母之艱辛與不易，為節約由校去家而返的兩百元昂貴路費。我和臨滄鳳慶的一個同班同學相約這個假期不回家，就在昆明找點事情做，以減輕家中的重負。相似的家境，相近的性格，讓我們很是投緣。我把決定寫信告知家人，得到父母的忍痛同意和一句樸實的叮囑“小心點”。

不諳世事的我們，原本想找一份輕松的工作做，把生活混過去，順便能賺上一點，就心滿意足、皆大歡喜了，但殘酷的現實把我們美好的夢想擊得粉碎。我倆騎著一輛老態龍鐘的單車，在偌大一個昆明城游蕩來游蕩去，只要看到招工廣告就如徒步沙漠中的人看到了生命的綠洲，心急火燎地去應聘，可能是乳臭味還在身上留有痕跡，或許是幼稚寫滿臉面，人家不是嫌我們個子小就是說我們沒技術，總之一個個明正言順的理由把滿懷希冀的我們拒之門外。后來我們改變策略，想借學生的身份來獲得點同情，但老板一聽說是學生，視我們為洪水猛獸一般，退避三舍，擺手說再見。吃一塹，長一智，之后我們再也不敢提“學生”二字。就這樣，一個星期，早出晚歸、四處碰壁，心中殘存的一點希望被一次次的失敗打磨得精光。看到兜里所剩無幾的錢和同伴憔悴的臉及失望的眼神，同病相憐的我們心中隱隱泛起走投無路的痛楚和前途未卜的擔憂。誰說少年不識愁滋味呀！

一位高年級的師哥看到我倆可憐巴巴的境遇。提醒我們到曇華寺的勞務市場去碰碰運氣！說很多老板臨時用工都到那里去請。正應了一句話，上帝為你關上一扇門之時，也會為你打開一扇窗。一個貴州老板包下一個汽車交易市場的土建，需要幾十人去開挖土方并澆灌，包吃住，因為報酬是按勞支付，他并沒有嫌棄我們，這讓我倆有一種釋然的輕松和久違的慶幸感。就如流浪街頭，饑腸轆轆的孤兒突然有一個熱氣騰騰的包子遞送到面前，陰云一掃而散。雖然深知這一去至少要脫一層皮，但也笑逐顏開地裹挾在三十人之中，來到位于市郊菊花村工地上。人們之所以美譽救命稻草，就在于它給絕處逢生之人一絲希望，人們之所以歌頌雪中的炭，就在于它給寒冷中的人帶來溫暖！人在艱難苦悶時候往往沒有選擇的余地，所謂的“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就是這樣吧！也如馬思洛的需求層次理論，人在生存需求沒有得到保障之時，人是沒有自尊的需求，就不會顧及到自尊！從這個角度說，這小老板又何妨不是我倆的救命稻草和寒風中的炭！又何恨之有！

楊柳依依，涼風習習，春城是充滿詩情畫意的季節，一切都顯得和美與自然。但對我們而言，卻是另一種生活的開始。工地一片泥濘，踩在上面，深一腳，淺一腳，稍不留神，就會讓人四腳朝天或是五體投地，工人們泥土沾滿褲腿，使褲子變成高度的灰土色，乍一看，還真有點像統一著裝的工作服。工地很是熱鬧，為了那點錢，工人們都是大汗淋漓，雨水、汗水與泥水相互夾雜著從凸凹不平的臉上曲折而下，渾濁不堪。老板說，這種天氣是最適合做苦力活計，大自然無私饋贈的毛毛細雨就相當于是免費的空調。他說得倒挺輕松，也可能是鼓勵我們吧！此情此景，對于第一次的我倆真有點望而生畏的感覺。佛家說，人之所以痛苦，在于選擇了錯誤的方向，人之所以快樂，因為是獲得了希望。心里雖有點犯怵，但希望總是能給人動力和勇氣。鑒于當時的窘迫境況，只有扛著工具毅然走上工地，決然面對挑戰。才是惟一且正確的選擇。

一方土七元錢，一個樁坑標準長寬三米，深三米，共計二十七方土，挖好一個驗收合格后可收入190元。這也算得上明碼標價了，讓我們打消了害怕被慘遭盤剝的顧慮。但為了便于施工安全，都要以長寬三米五的標準要求來開挖。可惡的是這個鬼工地，挖下去一米五左右就滲水，只能先用抽水機把水抽干后，才可以繼續施工。由于我個子小，力不足，只有下坑挖泥巴，再把泥巴鏟入系著繩的小桶里面，同學用一塊木板搭在坑口，站在上面提起之后倒出。鏟出的都是泥漿水，提起之后總是或多或少滴漏在頭上和身上，一天下來，當我從坑中爬出，全身都被泥漿裹了厚實的一層，只有眼睛里的眼珠還算干凈，眼珠的轉動好像才證明這個人還有靈氣。這個樣子，同女媧剛造出來的泥人有何差別？整日埋頭于不足十個平方的土坑里轉過去挖，轉過來鏟，周而復始，始而復周，重復著同樣的動作，感覺自己就是老家燒瓦時那頭被人牽著鼻子，失去自由并不知疲倦地踩瓦泥的老牛。汗水從身上的毛孔里奔涌而出，有時和著泥漿水流進氣喘吁吁的嘴里，咸咸的、澀澀的，這大概就是文學作品中所描述的生活的苦辣真味吧，讓我真真實實地感受到度日如年的滋味！原本細皮嫩肉的小手，開工幾個小時后，就磨起了血泡，讓人感到火辣辣的疼痛，這是做苦力必須要面對的現實。幾日后，手心上起了老繭，手背上青筋和血管開始顯露，脈絡清晰起來，越來越像父親那雙拿鋤頭修地球的老手，我隱約感到這雙小手提前早熟了！收工后，把自己赤條條地放置于水龍頭下，從旁邊扯一把野草當刷子，搓洗滿身的泥漿，邊洗邊細細打量被泥土浸染過的體膚，已悄然是黑里透紅，略顯健康本色。

剛開始時，我倆一天可挖六方土，但越往下挖越難，就只能保持在每天五方左右。扣去生活費，一天五元，一個人也還有十多元的進賬，這相比其他身強力壯，一天可苦四十多元的工友倒是差距甚遠，但我倆已是稱心如意了！畢竟一個月下來預計收入可近五百元，這相當于我一個學期的生活費。這樣一筆不菲的收入對我們是一種極大的誘惑，使我們有了無窮的力量和堅持下去的理由，一邊挖，一邊自言自語，這不是做義務，每挖一鏟都有幾分錢的收入呀！如愚公般一日一日地堅持，一天一天的適應，自信與不屈也如挖出的土一樣，越積越高。

去工地時，我和同學只帶一床氈子和被子，一個帳篷里，用木板搭成兩行，叫做排床。這就是我們二十多個人晚上“下榻”的地方。一個帳篷就是一個農藥工廠，里面除了缺少氧離子外，什么味道都有。城市大，蚊子也特別大，帳篷中特別的味道吸引著它們成群結隊往里鉆，把我們當成免費的大餐，就如享用盛宴一樣整晚舞動著吃得脹鼓鼓的肚子，在你耳邊上下翻飛，歡樂地歌唱！第一天晚上，還有一點力氣屠殺一兩只蚊子，以對它們的肆虐行為進行懲罰，但隨著勞動強度的加大，身體的疲勞，晚上倒頭就睡，只有鼾聲對它們的肆無忌憚表示抗議了！在學校時偶有幾只蚊子飛入蚊帳中，總會難以入眠，被叮一口，凸起一個小紅包，感到癢得難耐，于是乎，和它們勢不兩立，起來趕盡殺絕。這次到這個充滿“蚊災”的環境中，肉體竟然麻木到沒有任何反應。終于明白了狩獵者為什么可以不穿鞋子，在荊棘叢中健步如飛！環境可以改變人，在什么樣的環境中就會鑄造什么樣的特性來適應環境，生命的魅力之一就是貴在適應。

同是天涯淪落人，工友之間在一起沒有高低貴賤之分，相互之間無親無戚，無怨無恨，相處也還融洽。交談中也獲得他們各自的人生信息，拋家棄子，出來打工，都是迫不得已，被錢逼上梁山，不是人無情，是錢無情，世事無情！我們也把學生身份及家庭情況和盤托出，也獲得很多工友的同情和真心贊許，有時他們還會主動照顧我們一下，在坑挖好后，就要合攏一起進行統一灌注，因為單憑一兩個人是無法完成的，借此機會，他們就讓我倆做點輕活，他們主動承擔運料拉漿等重活。一枝一葉總關情，時至今日，我也還清楚地記得他們中的兩個人的名字和面貌，只是相聚太短，都是人生路上的匆匆過客，人海茫茫，彼此都沒有再見過面。但感恩之情心中長存，時間越長，越濃烈！

收假日期的臨近，也是我倆自我解放的臨近。一個月的艱難日子，終于熬到頭。清楚地記得，8月25日，我倆拿到血汗錢——520元。捏著這沒有多少重量，卻是來之不易的錢，霎那間一種無以言表的興奮油然而生，只差沒有那么瘋狂而已。帶著人生的第一桶金，我們蹬著單車，回到闊別已久的家——學校。經過操場時，腦海里又一次閃現出一個月前同學們歡呼著離開學校的片段。雖然當時我沒有機會和他們吹呼著離開，但我卻歡呼著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