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聲作為一門市民藝術,它的復興更多是因為我們這個國家又重新出現了市民社會。
采訪郭德綱的地點在前門大柵欄的一家戲園子。三九寒天的,戲園子里沒有暖氣,我問郭德綱,那么冷的戲園子,你卻滿頭淌汗,是不是舞臺上溫度高?他說哪能啊,你上后臺看看,都裹著大衣呢!他說演出的時候渾身上下都繃著勁,連十個腳趾頭都摳著地,能不冒汗嗎?他這話我信,舞臺上與舞臺下的郭德綱,精氣神就是不一樣。舞臺下的郭德綱,整個兒一個時尚青年,還不斷用手機發短信,時不時抬頭沖你一笑,笑時臉頰上露一對大酒窩,在我看來還掛著點大孩子氣,但絕對沒有那種大腕笑星老于世故或刻意幽默的表情。臺上的郭德綱可就不一樣了。穿著沒了腳的長袍,踱著方步,言語得體,聲音渾厚磁實,小眼睛眨巴眨巴,卻精光四射,肢體語言絕不濫用,一招一式有模有樣,個小神偉,精氣逼人,隱隱然有大宗師氣象。
談到相聲的處境,郭德綱認為拯救相聲的辦法就是讓相聲回歸劇場,和觀眾直接交流,讓相聲演員回到觀眾中來。相聲創作也不要分什么歌頌相聲和批評相聲。相聲演員要多學傳統段子,郭德綱自己就會四五百個段子。“最重要的”,郭德綱強調說,“相聲演員要熱愛相聲。不能指望著靠相聲發財,靠相聲沽名釣譽。我在多困難的情況下都沒有想過要丟棄相聲,在別的地方掙了錢,想到的還是要補貼相聲。”
我那天問他一個問題:“相聲的黃金歲月是哪一段?”他想了想,說:“民國。”我問為什么?他笑了笑,沒回答,反問我:“您說為什么?”我說,首先那年月的相聲演員都在天橋撂攤子,在茶園和戲園子里說相聲。相聲本來就產生于市民社會,是最最平民化的藝術。相聲演員必須成天混在市民當中,知曉市民的心理、生活習性和性格。相聲不管從哪里取材,它最后都要回到為市民取樂這個根本點上來。相聲歌頌不了英雄,相聲也不能揭批壞蛋,相聲就是適合說些個小市民、小人物的故事,把他們身上那些無傷大雅的人性的弱點抖落抖落,卻又不至于傷了臺下觀眾的自尊心。好的相聲段子都脫不了這個“俗”。可是,20世紀50年代以后,我們人為地通過社會制度的大變革,從城市中消滅了市民階層,人都被圈到單位,成了公家人。公家人神圣得很,不再是相聲里的人物,也不再有什么人性的弱點。要不就是先進的無產階級政治覺悟,要不就是落后的反動的封資修思想,對前者要歌頌,對后者要批判,于是就有了歌頌相聲和批判相聲。相聲極力想擺脫市民氣,極力想脫“俗”,極力想擠進先進、高雅的藝術行列,極力想成為一個一個中心任務的便捷工具,相聲當然就越來越不好玩了。還有,相聲演員也都成了公家人,說相聲也就成了說公家話,公家話有專門的人寫,專門的人審查,相聲演員背就是了,哪有什么見機行事、臨場轉圜、急中生智的事啊。幽默藝術所需要的自由無羈的心境蕩然無存。說實話,相聲能延續到今天,已經是幸運了。
郭德綱聽我把這一大段說完,表情已經很凝重了。我又說,其實你郭德綱今天的紅火,固然有你郭德綱的才華和努力,但更多的是我們這個國家又重新出現了市民社會,相聲作為一門市民藝術所必需的那些社會條件正在恢復。
上午九點半結束演出,結果在觀眾雷鳴般的掌聲中返場謝幕二十多次,加演至晚十一點半。中國相聲的復興,就是這樣從一位傳奇人物的故事和傳奇性的演出場面開始的。郭德綱和他的德云社還有這些觀眾,都已載入中國相聲的史冊。值得慶幸的是,這一段是由一群真正熱愛相聲的人書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