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圖南:風雨狂瀾九十年

楚圖南小檔案

1899年生于云南省文山縣。1922年加入社會主義青年團，1926年轉入中國共產黨。１９４３年加入中國民主政團同盟，１９４５年在民盟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當選為民盟中央執行委員。

新中國成立后，歷任中國人民對外文化協會會長，民盟第三、第四屆中央副主席，第五屆中央代主席、主席，第六屆中央名譽主席，１９９２年１２月被推舉為民盟第七屆中央名譽主席。第一屆全國政協委員，第二至五屆全國政協常委，第一至第六屆全國人大代表，第五屆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第六屆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

１９９４年４月１１日在北京逝世，享年九十五歲。

“千人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楚圖南身為共產黨員，又長期擔任民盟的領導工作，兩棲的特殊身份成就了他有為有守、實話實說的作風

李大釗改變了他的命運

楚圖南是云南文山縣人，父親叫楚寶，是一個讀書人，早年曾追隨蔡鍔，在云南邊地辦過報紙，當過主編。民國初期曾任云南大理州漕澗縣佐。楚寶性豪爽，喜交友，在任期間廉潔奉公，為民眾做了不少好事。有記載說：凡興福利，濟困扶貧之需，有楚縣佐一言，當地士紳們皆慷慨解囊。

楚寶學養深厚，喜讀詩文。他給自己的兒子取名圖南，字方鵬，均出自《莊子·逍遙游》。“圖南”之名意為“飛往南方”，實則寓意要鯤鵬展翅，宏圖大進。

楚寶一直在外做事，楚圖南和父親聚少離多，被長期寄養在親戚家中。十四歲那年，親戚養活不起他了，給了他幾塊錢，要他去找自己的父親。此時的楚寶在昆明做事。于是，少年楚圖南只好隨著馬幫，從文山走到宜良，再朝北到昆明，找他的父親。

有時候命運很是詭譎，楚圖南的人生路沒有按照他名字的寓意朝南飛，而是與他的名字的寓意逆向而行，一路朝北，而且一生如此，昆明只是他北行的第一站。自從離開家鄉之后，他再也沒有回到過故鄉。

在昆明，楚圖南做出了他人生的第一個抉擇，不去商鋪做學徒，而是繼續到學堂讀書。書的吸引力，對于十四歲的楚圖南來講，遠遠大于商鋪里的貨物、算盤和金錢。中學那幾年，楚圖南的學習成績一直保持在班里前三名，因為只有前三名才能免學費。

幾年后，楚圖南高中畢業考大學時，選擇的學校是北京高等師范學校（現北京師范大學）。之所以考北京高等師范學校，也是因為錢，因為該校是可以申請官費的。

1919 年，二十歲的楚圖南如愿考到北京高等師范學校史地系，一位姓繆的老先生資助他八十塊大洋。這樣，楚圖南繼續北上這次他先從昆明走到現在越南的海防市，再從海防坐船到香港，從香港再坐船到上海，從上海坐火車沿津浦鐵路到天津，最后到了北京。

1919年的北京，步入了一個變革動蕩的年代。楚圖南開始接觸并閱讀一些進步刊物，同時結識了一位改變他命運的老師，這位老師叫李大釗。

李大釗比楚圖南年長十歲。有這樣一位老師，楚圖南自然受益匪淺，他順理成章地成為共產主義的信仰者，1922年他加入社會主義青年團，成為中國早期接受和宣傳馬克思學說的青年知識分子。1926年，二十七歲的楚圖南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1930年，楚圖南再向北行——他受李大釗的委派，以教師身份到東北開展學生運動，后在學潮中以“共黨要犯”獲罪，被東北的軍閥政府判處九年零十一個月的重刑，被關押在吉林監獄。

深陷囹圄，在黑暗與死亡的包圍中，楚圖南沒有消沉，他委托朋友從獄外送來了一些英文書籍，目的不僅是打發時光，聊以度日，同時也可以借此鞏固和提高英文閱讀能力。在送進牢房的書籍中，有美國出版的一套《世界佳作現代文庫》，里面德國哲學家的兩本著作深深地吸引了他。閱讀的樂趣和與智者心靈的交流，多少沖淡了牢獄之苦，因此他萌生了一個念頭——他要翻譯這兩本書。在黑牢之中，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啃，一個詞一個詞地摳，沒有詞典，全憑記憶和理解。他就像一個領命的士兵一樣，一定要攻下這個山頭。

1931年5月和1932年9月，楚圖南在吉林監獄分別完成了這兩部書的譯稿。

1934年6月，偽滿皇帝溥儀舉行“登基大典”，為了慶賀復辟，他搞了一個大赦，把關在監獄中的政治犯全放了。三十五歲的楚圖南在坐了四年牢后，被放了出來。

四年間，世界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楚圖南的生活也徹底被改變了。他和發妻失去了聯系，兒子下落不明。走出大獄的他身無長物，滿臉滄桑。

1946年，在云南昆明，為了反內戰、爭民主，楚圖南和聞一多、吳晗、李公樸等民盟領導人攜手抗暴，并肩戰斗，成為國民黨特務的眼中釘。7月11日，李公樸在街頭遭槍擊，血染長衫，一時間民意洶涌，輿論大嘩。15日，楚圖南和聞一多分別主持了李公樸被害事件的記者招待會和李公樸死難經過報告會，他們二人在會上慷慨陳詞，控訴特務暴行，要求嚴懲兇手，以慰民心。散會后，楚圖南和聞一多一前一后走出會場，楚圖南先走，出門后朝北而去，聞先生后行，出門后朝南而行。結果，朝南的聞一多倒在了敵人的槍口之下，朝北的楚圖南僥幸得以脫身，幸免于難。

1947年3月，楚圖南在監獄內翻譯的兩部書在文通書局出版，書名很是怪異，一部叫《查拉斯圖拉如是說》，另一部叫《看哪，這人》，原作者是德國人尼采。楚圖南的譯作是尼采著作在中國較早的完整譯本。雖然后來也有人翻譯過這兩本書，但是《查拉斯圖拉如是說》和《看哪，這人》的書名，一直沿用至今。

有趣的是，“文革”期間，楚圖南曾被攻擊，證據就是他翻譯了“反共反社會主義的、反動的尼采的哲學著作”。這個罪名很是嚇人，但好在造反派弄不懂尼采這人到底壞在哪里，他的思想又有什么毒害。軍管小組的負責人甚至把“尼采”讀成了“采尼”，更不要說《查拉斯圖拉如是說》這佶屈聱牙的名字，看著就讓人頭痛，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新中國成立后，楚圖南曾在劉伯承、鄧小平領導的西南軍政委員會當文教部長。楚圖南的學養、為人和工作作風，深得劉、鄧二人欣賞。晚年的劉伯承雙目失明，一次他聽到楚圖南的聲音，循聲識人，握著楚圖南的手深情地說：“我們在西南共事得很好嘛！”

在楚圖南的家鄉云南，鄉賢一直以他為榮，把他和聶耳、艾思奇、柯仲平看成是麟鳳龜龍，譽之為“云南四杰”。地方政府前幾年曾專門將其在文山的故居修葺整理，辟為專館，以作紀念。

“戰士”楚圖南

楚圖南外柔內剛，行方智圓。他身為共產黨員，卻長期擔任民盟的領導工作，這種特殊的兩棲身份，成就了他有為有守、實話實說的作風。

粉碎“四人幫”后，年近八十的楚圖南針對“文革”中的種種現象以及嚴重的個人崇拜發表個人意見，他在中央召開的討論新中國成立以來歷史問題的四千人大會上發言，指出對毛澤東的歷史定位，要經得起歷史的考驗，不能只是一個一時的決議，歷史人物會受時代、知識及實踐范圍的限制，也會受到個人政治品質的限制，因此他提出，不宜將個人功績寫進國歌、憲法。

千人諾諾，不如一士諤諤。難怪楚圖南的兒子楚澤涵說：“我父親是個戰士！”

筆者在采訪楚澤涵時，看到他家的墻上掛著一幅楚圖南的字：“落花無言，人淡如菊”，算是一種心境。

楚澤涵說，他很佩服兩個人，一個是父親，他是一個有風骨有氣節的人，另一個人是父親的摯友胡愈之。楚澤涵正言道：“我父親尊重的人是胡愈之，他倆肝膽相照。”他講了一個小故事——

1959年，胡愈之和楚圖南相約去看吳晗，因為吳晗當時是民盟中央副主席，但開什么會都不來，老不出面，胡愈之怕他對民盟工作有意見，因而約楚圖南去看吳晗。見面后，吳晗說他受胡喬木的委托，正在寫關于海瑞的文章，因此，這三個月哪兒也不去，就是搜集資料、研究海瑞、寫文章。1959年國慶節前不久，吳晗的文章《論海瑞》在《人民日報》發表，1960年年初，吳晗又寫了歷史劇《海瑞罷官》，還演出過幾場。

時間到了1965年11月，形勢陡轉。《文匯報》率先發表《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的批判文章，接著國內的大小媒體也開始猛批《海瑞罷官》。時任民盟中央秘書長的胡愈之來找楚圖南打招呼，提醒他說，這次批《海瑞罷官》是沖著吳晗來的。

楚圖南問：“批判《海瑞罷官》的姚文元是什么人？”

胡愈之答說：“他是原來上海灘姚蓬子的兒子。”

楚圖南拍案而起：“吳晗再有不是，也輪不到姚蓬子的兒子說三道四！”

楚澤涵說父親在尊重事實、尊重真理的基礎上，敢于講真話，有捍衛真理的勇氣。“文革”結束后，社會各界開始對這場運動造成的后果進行總結和評析，這種反思深刻而痛苦，父親在一些場合的發言曾引起廣泛關注，因為他的言論直接、明白，不留絲毫情面。

楚澤涵舉例說：“父親建議‘不要把個人業績和個人名字寫入黨章、寫入憲法’。尤其對改國歌，他不同意，說改后的歌詞中有‘我們千秋萬代高舉毛澤東旗幟’一句。千秋萬代，幾十年算一代，如果這樣推算，我們幾萬年以后還捧著這點東西，是不是太沒出息了？”

這話聽起來有些刺耳，卻是真話。

周恩來和陳毅的下屬

新中國成立后，楚圖南擔任中國人民對外文化協會會長，開始從事民間外交工作，成為主管外交工作的周恩來和陳毅的下屬。

楚澤涵回憶說：“我父親很尊重周恩來，始終把自己看成是周恩來的忠實下屬，認為總理人品好，對同志也寬容。”

對于另一位頂頭上司陳毅，楚圖南認為，和陳毅一起工作是種享受。

楚澤涵說：“我父親說，跟陳老總一起工作是種享受。陳毅講起話來從不拿腔拿調，對同志非常真誠，講到自己的毛病，非常坦蕩。父親認為陳毅的字也寫得好。陳毅的兒子對我講，說陳毅認為我父親沒有民主人士的自由主義，守紀律，不求名，不求利，做事認真，對我父親是很尊重的。”

在楚圖南與外國友人交往的四十年歷程中，接觸最多的是日本人，在他二十二次的出國友好訪問活動中，有五次是到日本，是他去過的次數最多的國家。楚圖南用兩句話來概括中日文化工作：“講文化，交朋友。”

1961年11月，楚圖南應邀到日本訪問。在東京時，他曾到研究唐詩的日本文學家土岐善磨家里做客。進屋后，主人奉茶以待，楚圖南就從魯迅論茶名句“清香而味甘，微香而小苦”說起，繼而談到“君子之交，其淡若水”。交談中，楚圖南又對土岐善磨說起過去在學校講授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時的感受，談及知識分子在這個時代的使命，兩人惺惺相惜，相談甚歡。臨行前土岐先生取出紙筆，執意要楚圖南寫下魯迅論茶的名句。

十二年后，當楚圖南再次隨中國人民友好代表團訪日，再次應邀到土岐善磨家做客時，一眼看去，客廳墻上掛著的，正是當年他題寫的魯迅論茶的那十個字。楚圖南緊緊握著土岐善磨的手，說不出話來……土岐辭世后，楚圖南將其所有贈書和贈物全部轉交給建于成都杜甫草堂的“杜甫紀念館”，其中包括土岐善磨翻譯的杜甫詩集日文版、用日文朗誦和吟唱的杜詩唱片等。

1981年11月，楚圖南再次出訪日本前，即興作了一首詩，感慨國事，追憶老友：

扶桑再度任流連，

山水相迎倍有緣。

難忘故人化鶴去，

長空遙望總泫然。

夫人曾是徐特立的學生

楚圖南的夫人彭淑端是湘軍將領彭玉麟的后人，出身名門，其父早年曾被派到德國學習軍事，后來當上了安慶武備學堂的總教頭，和反清義士徐錫麟是好朋友。1907年7月，徐錫麟被捕，慷慨赴死，從容就義。徐錫麟犧牲后，清政府開始搜查徐錫麟同黨，徐的朋友大部分被殺。消息傳開，彭淑端的父親受了刺激，不久便過世了。

彭淑端自幼聰敏好學，追求進步。她曾是徐特立的學生，1926年就參加了中國共產黨，和帥孟奇、趙世炎等人交往密切。1927年冬，彭淑端因在武漢從事工人運動被捕判刑。1929年春被營救出獄后，為了躲避反動當局的迫害，她和最小的妹妹彭運煌到日本求學，考取了東京帝國女醫專。新中國成立后， 彭淑端在對外文化聯絡委員會檔案室工作。

彭淑端與楚圖南伉儷情深，風風雨雨生活了幾十年。她和楚圖南一樣，有堅持記日記的習慣。從她嫁給楚圖南開始，一直到“文革”期間，至少寫了三十五年，三十多冊。內容都是家庭收入多少，付房租水電費多少，買菜買面多少，給孩子們添置生活和學習用品多少……像一本本家庭生活年鑒。遺憾的是，這些記錄楚家三十多年生活的日記在“文革”中被燒掉了。一同燒掉的，還有楚圖南1948年記錄從西柏坡到新中國成立初期的一段日記。

（責任編輯/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