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程十發:如同山里一棵樹

陽光從小花園里照進來，給筆筒里粗粗細細的畫筆鍍上了一層金邊。程多多坐在椅子上等著約好的來客。大桌上的手機一直響個不停，偏要跟古典安靜的書房作對似的。這便是畫家程十發的幼子程多多尋常一天的開始

翻了個墻頭就投了胎

我是1947年出生在松江的。父親也生在松江，長在松江?，F在，金山楓涇對游人開放的程十發祖居是祖上生活居住的地方，其實他并不常去。不過我父親仍然認為老家楓涇是滋潤他創作激情的“母親”。

我的爺爺以上兩代都是鄉村中醫師，在楓涇鄉下開了一家小診所。爺爺討了嘉善一個丁姓的女人做老婆，這便是我奶奶。據說后來大家庭過得并不和諧，于是我爺爺和奶奶就攜家搬到松江謀生了。家安在莫家弄六號，和東獄廟一墻之隔。所以父親常說自己是“翻了個墻頭就投了胎”。據說當時家里的墻上壁間，經常掛滿各種藝術作品，這樣的家庭氛圍，使得父親年少時就喜歡上了美術。

父親和母親成家是在松江西林塔附近的富家弄二號，后來先有了大姐，然后是大哥和我。大姐取名程欣孫。別人很是奇怪，女孩子為啥起名叫“孫”。因為我祖父叫程欣木，欣木的孫女就叫欣孫了。大哥出生那年剛好是雞年，父親說，養了一只小雞，就叫雛雛（大名是程助）吧，以至于大哥后來在浙江歌舞團工作時，同事們給他起了個綽號叫“小雞”。我的名字多多則是祖母給起的。

不單我們姐弟仨的名字各有說法，父親的原名其實也有來頭。記得程氏祖墳在楓涇落成的時候，當地政府官員看不懂：怎么墓碑上刻的是“潼美孫謹立”，而不是“程十發”呢？原來，我父親的祖父叫程子美，子美的孫子當然叫美孫。至于“十發”的由來，父親早在《李仲乾老師印象》一文中有所交代：當時他在上海美專國畫系求學，只有姓和名，叫程潼，而沒有字，所以給自己刻圖章的時候總是刻程潼。李老師覺得奇怪，得知父親沒有字后就給他起了一個字，叫“十發”?！鞍l”是古代的計量單位，十發為一程，十程為一分，十分為一寸。可見這名字起得多么好，有深厚的文化內涵。所以父親很喜歡這個字，后來原名倒不大用了。

“畫家靠賣畫要餓死的”

我父親的藝術道路并非一帆風順。十八歲那年，他靠一批親友的協助，才得以進入上海美術專科學校求學。他是一個聰慧早熟的少年，從小就對繪畫的墨守成規無法接受，因此他的看法和做法，在當時引起了學院派保守人士的反感，有的老師不但罵他，有時還拒絕批改他的作業。如此緊張的師生關系，確實很少見。

加上當時父親班里有很多富家子弟，他們都是抱著白相相（滬語：玩）的心態去聽課的。老師也難免會對父親這樣出身窮苦農家的學生擔憂，下課后忍不住對他說：“你家里有錢供你嗎？你這樣子學下去，將來要餓死的，不如趁早休學吧?！?/p>

人際和經濟的雙重壓力使得父親好不容易挨到畢業，日子卻沒有因此而變得輕松愉快起來，他那些“離經叛道”的作品，在那個保守的年代真的一幅也賣不出去。為了養家，父親只得放下手中的畫筆，改行當了錢莊職員。不料，肺病又悄悄侵入他的體內。父親在貧病交加之時，只得辭掉工作在家中療養，通過畫“小人書”來賺取家用。這一窘迫的情況一直到他后來進了上海美術出版社當專業畫家，才有所好轉。

記得在為《上海中國畫院：1956—2004》一書搜集材料時，編寫人員發現了老院長程十發20世紀60年代向單位商借“互助金”而親筆寫下的三張“借據”，所借數目分別是三十元、四十元、六十元。問能否將“借據”收錄，父親豁達地表示：“沒問題啦！讀者看了這三張‘借據’，一定會‘幸災樂禍’：今朝字畫賣得這么貴的程十發，當年原來還要借債度日。這是時代的印記嘛！”今天他當然可以豁達，可那時候他真是窮怕了，所以才會對我們姐弟說：“畫家靠賣畫要餓死的！”

盡管受到生活的煎熬，父親另類的畫風卻一直堅持著。法國哲學家羅素曾經說過：我并不比人家高明，但就是和人家不一樣。哪里不一樣？愛好、性情、脾氣、經歷每人都不一樣。所以我父親認為藝術創作是要用真情實感自然形成一種風格，為討好什么人而畫還是照自己的意愿去畫，這是關鍵。而要形成個人的藝術風格，就先要形成個人的藝術性格。作者知道自己的長處和短處后，要善于揚長避短，自然會有自己的面貌。

父親說自己的繪畫風格有時也是“抄襲”，但不抄襲人家已經抄過的東西，只是抄人家不易發覺的。他喜歡從古代比較冷門的或是曾經熱門而又冷下來的東西中淘寶。他把自己的繪畫風格比做山里一棵特殊的樹，它既不能避開政治氣候的各種要求，又要符合自己的藝術追求。

在整理父親的資料時，記在一張草稿紙上的幾句話令我印象非常深刻，大意是：我畫圖是自己開心，要是別人喜歡我的畫我就更開心，除此，我沒看到畫圖有什么大的作用。“文革”中，畫了許多老百姓關心的題材，大家喜歡，我更加有勁了。我畫圖其實沒啥特別的目的。

我認為“沒啥特別的目的”其實是最好的。這話聽來平淡，卻是最不易做到的。我現在依舊很看不慣現時的商業社會，凡事都要講利潤、講回報率，把畫當鈔票畫，所以特別懷念小時候的情形：父親在畫，我在邊上看，自己拿支筆涂涂白相相；要是父母的朋友來了，我就開小差聽他們說話。所謂耳濡目染，就是這個意思吧。

作畫和做人一樣，都要“兜得轉”

母親張金锜是父親在美專（上海美術?？茖W校）的同班同學，杭州人，出身書香門第。他們是自由戀愛的。我外公是教書先生，雖然沒他的弟弟，吳昌碩的學生，也是西泠印社創辦人之一的張之固的名氣大，但為人實在，看人的眼光相當好。

爺爺很年輕時就去世了，全靠奶奶一個人賣膏藥把父親拉扯大，還送他去學畫畫。所以家里當時的條件比較艱苦。但外公很欣賞父親，他臨終前對母親說：“這個男青年是靠得住的，你跟著他沒錯的?！?/p>

果然如外公所言，父親后來成就非凡。也有人打趣說，是因為母親比父親大三歲，“女大三，抱金磚”。其實，母親嫁給父親之初，在生活上是很艱苦的。

父親畢業后因為貧病交加而“失業”的那段日子，一家老小的開銷全靠母親賣膏藥維持。這膏藥一賣就是五六年。父親進了出版社乃至后來畫出了名，家里卻還是經常入不敷出，有時竟連灶火都開不了，只好賣書。記得當時母親忍痛抱出一本本珍藏的銅版紙畫冊，用小刀刮去扉頁上的簽名，十元一本、二十元一本地賣了，換回當天買菜的錢。

很少有人知道，作為知識女性，我母親的畫也畫得很好，只是婚后就不再作畫了。她平時就和普通家庭婦女一樣，對小孩很慈愛，教我們做人的道理。

記得小時候有一次，我正在畫畫。父親走過來說了一句“這些線條不好，不夠圓”，然后就拂袖而去了。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什么叫不夠圓？畫圓圈嗎？后來還是母親耐心教我，說畫畫和唱戲是一樣的，聲音放出去要收得回來，水袖甩出去也要收得進來，所以下筆的時候要留有余地，線條才不顯得生硬。我這才開竅了。這件事在我長大成人后也很有幫助，我明白了做什么事都要留有余地，這樣才能“兜得轉”。

從云南到金山，畫了一路

20世紀50年代，父親的畫風漸趨成熟，走上了從民族到鄉村的路線。

1957年秋，他隨文化部組織的寫生團赴云南德宏傣族景頗族自治州寫生、創作，達半年之久。異鄉刺激著他的靈感不斷迸發，他創作出大量反映云南少數民族民間生活的優秀作品，如《召樹屯和蘭吾羅娜》、《小河淌水》、《潑水節》等，父親也因此被譽為“云南少數民族畫家”。

1978年，上海市組織代表團參加廣西壯族自治區成立二十周年慶?；顒?。市領導點名要父親去畫廣西的少數民族。當時大哥陪同父親，在龍勝縣壯族瑤族自治州的村寨里住了二十多天，采集當地的風土人情，速寫、拍照。于是，又一批名作問世。

記得父親晚年在華東醫院住院，俞卓偉院長關照家人給他買的小音響里，就不時回蕩著云南民歌。興致上來了，他還會跟著CD輕輕哼唱《小河淌水》。

“文革”后期，父親重回金山搞創作。當時，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的老連環畫家們常常去楓涇鎮搞創作，其中就有我父親。1977年，父親在楓涇住了一個月，畫下了最后一本水墨連環畫《馬頭琴的故事》，畫里的文化站小閣樓及和平街的程氏祖居從此被發掘，成了新的旅游景點。

在松江，區政府也辟出三幢明清老屋，籌建“程十發藝術館”。父親說：“家里的字畫一張都不要留，全部捐給藝術館?！边@百余張捐贈作品，有他自己的畫，有他多年珍藏的古代、近代書畫，其中包括八大山人、王冕、趙孟■、王蒙、董其昌、陳老蓮等名家的精品。

父親他們在楓涇搞創作，影響了當地農民，無意之中培養了一批農民畫家。記得金山成立農民畫村的時候，曾邀請父親去當名譽村長。2003年，為紀念這一事件，楓涇鎮政府征集當年畫家們送出的作品，很快收到了鄉親們送來的二十八幅保存完好的畫。雖然他們的生活并不寬裕，但是誰都沒舍得賣了這些寶貝。

我在美國做“夸父”，每天的落日都是不同的

父親在世的時候曾經要求我們姐弟學一門“有用的”美術。我那英年早逝的姐姐，是搞舞美的；哥哥和我都是攻繪畫的。我運氣比較好，在畫畫上算是科班出身，后來還成了美國三藩市藝術研究院的第一個來自中國大陸的研究生。

有一天，父親問我：“有機會去美國，你去不去？”于是，三十歲出頭的我辭了徐匯區少年宮的工作，懷揣兌換來的三十六美元和父親給的幾張畫，遠渡重洋，進入三藩市藝術研究院深造。六年后，我完成了碩士論文《中國繪畫的現代派概念》。

父親從來不會具體告訴我怎么畫，因為技巧是練出來的，而入門卻要靠悟性。他時常說：“畫圖，三分之一本事在畫內，三分之二在畫外?！睂α粞髿w來的兒子，他只點撥了我一下，說：“希望在你的手里，中國畫能夠‘中外合資’?！蔽也恢雷约旱降子袥]有叫他失望。近年，拍賣行里曾傳程十發的畫多為程多多所仿。我不知道這對我算是褒還是貶。我沒父親那么厚的生活積累，沒本事仿他。鑒別的話倒還可以試試看。

回想在美國三藩市藝術研究院深造的那段日子，更加令我難忘的是在留學期間萌發的攝影愛好。記得在1983年的時候，我有幸旁聽了大師亞當斯的攝影講座，從此對攝影有了更深的了解。于是我拼命勤工儉學，去餐廳打工，甚至掃垃圾，賺了錢就在寒暑假帶著相機到處旅游。幾年內跑了美國許多的名山大川。

有一天，我路過金門大橋，聽說橋附近有個看落日的好地方，就找了過去。發現有一棵怪樹的剪影特別漂亮，就爬上了屋頂，想好一個構圖。可惜那天沒帶相機，只好等第二天再去。沒想到，第二天去了后發現太陽并沒有落到昨天設想好的位置，總覺得差了一口氣。我不甘心呀，打算再來拍。沒想到，一連等了幾天都是陰天。一個禮拜后我再去，發現太陽的位置更偏了，甚至于我趴在屋頂上，卻連太陽的邊都拍不進去了。我這才明白，原來再普通不過的落日每天都是不一樣的。和專業出身的攝影家不同，我更傾向于用畫家的視角和畫面感覺來捕捉鏡頭，幾乎不使用特技。所以為了拍到當初設想的那個角度，我整整做了一年的“夸父”。在美國追日的日子，我對父親所說的關于生活與藝術關系的理解，也有了切身的體會。沒有生活，就不會有藝術。

我的妻子和女兒目前在美國生活工作。女兒沒有畫畫，而是成了一名電腦工程師。我想如果父親在世也是不會反對這個孫女棄文從理的。畢竟路還是要自己選，我父親是這樣，我也是這樣。

（責任編輯/金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