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黑的時候走出院子可能是個錯誤。
有一些顏色在遠處移動,讓我感到恐懼,因為院子里靜得異常,而院子外面的這條街又過于空曠。我盡量緊貼著院墻向北走去,以便在那些東西到來之前找到母親和她的牌友。
我懷里抱著那個孩子。孩子睡著,有著金黃色的皮膚。我抱著孩子走向母親和她的牌友的時候突然雷聲大作。雷聲干燥而尖銳,在凄涼的天空中向我們逼近。我已經離母親她們的牌攤很近了,可是她仍然全神貫注地盯著對手即將扔下的牌,根本聽不見我的喊聲。
一陣白色的旋風向我剛剛離開的那個院子掃蕩。我說我們趕快逃吧,孩子快要醒了,他醒了以后會嚇破膽子的。
我把孩子藏在胸前開始向南跑。開始我以為我在跑,可是我的腿腳像是在水里打漂,這使跑的動作變成了一種姿勢怪異的舞蹈。我看了看孩子,孩子開始變得發白。這說明有什么東西在追趕我們,并且已經快要追上了。
你這個糊涂蟲!你總是亂跑。母親抓著一沓撲克牌跟了過來。母親在我后面跑得很快,她的身影像一列對開而過的提速列車那樣成了一串光影。可她總也趕不上我。狗日的拉克,母親越跑越慢,邊跑邊罵,總是突然就來一下,叫人措手不及——這樣就了不起呀。
我一邊跑一邊回頭。追趕我們的是輛白色跑車。母親以非常妖媚的姿勢攥著撲克牌,紅桃皇后在她的指縫間冷笑。紅桃皇后的顏色濃艷而流動,讓我十分緊張。她跟母親實在有點像。我發現母親打牌的地方出現在我們面前。原來我們一直在一條傳送帶上跑。怪不得我像是漂在水里了。而那些牌友卻不見了。
真是廢物,母親又罵,全是廢物。母親的罵聲在空曠的大街上回蕩。
看著那輛白色跑車越來越近,我呼喊著母親和她的牌友,試圖向他們求救。攔住它!攔住它!快在路上扔些石頭!我喊得聲嘶力竭。
母親把手中的撲克牌一張張砸落到地上,組成巨蟒一樣的花紋。我想起了藏在高樓上的家,那里鋪滿了這種花紋的地板磚。那些花紋太像蛇皮了,我每一腳踩下去的時候都感到害怕。母親手里只剩下那張紅桃皇后。母親猶豫了一下,把她投向了那輛已經逼近的白色跑車。紅桃皇后發出蒼老的慘叫。皺紋一瞬間布滿了她的臉,她那張永遠的側影不再鼻挺目秀。那些蛛網一樣的皺紋把她那半張臉上的美麗分割成無數細碎的臉屑。白色的跑車在打滑。它滑稽地在原地迅速地轉圈,車胎在光滑的撲克上發出“嘰嘰”的銳叫。
孩子被吵醒了。他開始變大,越來越沉。可是我舍不得放下他,因為我確信即將到來的跑車對于他是一種威脅。孩子以懵懂的眼神盯著我,臉上月光般的金黃漸漸消退。我看見他的顏色越來越淺,幾乎成了一個隨時有可能化掉的冰娃娃。
我說,我們必須得為他做點什么了。我的聲音發自肺腑,在大街上產生了嗡嗡的回聲。
母親又從兜里掏出一把撲克牌。八毛錢一塊,她說,這是挺不錯的地磚了。
白色旋風到遠處去了。我想我們還是回那個院子最安全。我仔細辨認,發現那正是我從六歲起就開始在那兒居住的院子。院子里有三間土坯砌成的房子,灰色的木格窗戶上糊著顏色模糊的窗紙,門前的棗樹上結一種叫“皇后眼”的棗子。 可是我沒有找到門在哪兒。我一直跑不到那個院子。腳下的路全都變成了傳送帶,這時候它正向一個相反的方向運行,我要比它的速度快一些才行。它跑得太快了,母親扔下的紙牌使它變得很滑。還有那個迅速變老的皇后,我的腳一碰到她她就發出像貓一樣夸張的叫聲,還伸出瘦骨嶙峋的手試圖抓我的腳踝。我只好抬高我的腳,然后用力跺下去。濃稠的空氣浮起我的腳,使我的跺腳像跳舞。
我低頭沖她喊。你這個巫婆,只要用一根火柴就可以把你解決掉。
別傻了,母親在后面喊,我在這兒過了大半輩子,還從來沒見過什么叫火柴的東西呢。
我說,可是我們的祖先早就發明了這種東西。
好多東西都失傳了,這有什么可大驚小怪的呢。母親又扔了一張撲克牌。
別扔了,那輛車已經不見了。我說。
母親不以為然地冷笑,并沒有停下來。一種事情成了習慣,就不能隨便停下來,她說,再說紙牌比那個叫做火柴的東西不是更古老嗎。
紅桃皇后知道了沒有火柴,就更放肆地抓我的腳。我低頭,想再沖她喊一句。但是,就在低頭的一瞬間,我看見紅桃皇后衰老的手掌上托著一顆黑亮如玉的棗子。棗子濕淋淋的看著我,又看看我的孩子,很悲哀的樣子。
這是我的眼睛。紅桃皇后以非常蒼老的聲音說。
母親毫不在乎地又扔掉幾張紙牌,它們交錯壓在那只托著眼珠的手掌上。母親扔完了撲克牌就開始哼唱。哼的是一種老掉牙的梆子戲,我記得有個老瞎子曾經在我們的院子里唱過,叫二調腔,高一聲低一聲,非常簡單地重復著。母親唱起二調腔的時候一切都靜止下來,電停了,路不再跑,那輛白色跑車像一張紙似的掛在遠處,而孩子也不再繼續長大。
我看見院子的大門就在我身后。我終于不用為孩子擔心了。孩子臉上的顏色又變得像月光一樣明亮。可是孩子很憂傷,一直在我懷里扭動。
母親唱著不知被重復了多少遍的戲詞。母親的發音是一種很古老的發音,我好不容易才聽懂。母親唱到孩子睡著的時候,有個男人的聲音加入進來。是個坐在院子里的小個子男人。我認出來了,他是母親年輕的時候二調腔戲班子里的那個啞巴,他為母親拉弦。這么說他后來真的治好了啞病。啞巴的臉扁扁的,有非常深的雙眼皮,似乎沒有變老。他們一邊唱一邊打牌。母親總是占上風,這讓我覺得安全。因為母親總愛拿我手中這個孩子與人打賭。她贏了,孩子就用不著害怕。一旦她出了臭牌,孩子的臉就開始發白。一向都是這樣。
現在孩子的顏色又開始變淺了。我注意到母親全神貫注地打牌而忘了她的戲。可憐的孩子在不停地長大。我說,快來幫幫我,我一個人的力氣不夠了。
把他放到車上吧,啞巴說。啞巴從車里伸出頭來,又說,快放到車上!
我這才發現他就是白色跑車的主人,白色跑車已經開到我面前了。我驚恐之下,立刻把孩子扔給母親。我說,你帶著孩子快走,我能攔住這個該死的啞巴。
母親開始奔跑以躲避那輛白色的跑車。你這個叛徒!母親邊跑邊罵。
我飛快地摁著遙控器的摁鈕試圖控制那輛車。
啞巴的扁臉在冷笑。開什么玩笑!他的牙整齊地露出來,表示他說的話不容置疑。這樣的表情我肯定在哪兒見過。在我和啞巴僵持不下的時候,啞巴就用那種表情和語氣嚇唬我。啞巴的牙齒和舌頭越來越醒目,它們振振有詞,發出一種不容置疑的聲音,但這種聲音不太像人類發出的,聽上去很恐怖。
母親仍在飛快地奔跑。孩子已經受到嚴重的驚嚇而通身變白,所以因母親的躲避而造成的旋風也是白色的。我想起不久之前看到的那股掃向院子的白色旋風。那是不是另外一些曾經在這院子里長大但正在驚恐不安的人呢?
這時白色旋風到了路上。啞巴駕駛的白色跑車跟了過去,我雙手抓住跑車頂棚中間的橫杠也跟了過去。路晃動得厲害,好像速度加快了。啞巴咬緊白色的牙齒把車調整到適應了路的速度。可是白色旋風卻又躲到院子里去了。我聽到母親和孩子由于慣性的沖力而摔倒在院子里干樹枝上的聲音。
路突然加速到極限,啞巴的雙眼皮越來越散,直到他的眼珠像兩粒玻璃球一樣滾落下來。它們砸在撲克牌鋪成的地磚上,發出嗒嗒的響聲。我記得紅桃皇后的眼珠像蝌蚪一樣濕漉漉的,而啞巴的不是這樣。
啞巴哭著說,你為什么不把他給我?那是我多年以前丟失的孩子。
聽到啞巴的話我不再害怕。我相信悲傷都是真的,而且不會具有傷害別人的企圖。盡管我不相信他的話,但我還是扔掉了遙控器。我搖搖頭。
啞巴睜大黑洞洞的眼窩說,那真的是我的孩子,我一生的戲詞都是為他唱的。啞巴大哭起來。啞巴的哭聲使一切再次靜止。我找著他的眼珠,幫他裝上去。別裝了,啞巴哭道,它們是假的,裝上也不能用。但我還是給他裝了上去,因為失去了眼珠的眼窩就像將要發生的災難。我說,它們還是挺好看的。
我抱著孩子走向母親。母親還在打牌,啞巴跟她搭檔。
你太笨了,母親沖啞巴發火,你真是笨得不可思議。啞巴伸出手來,以啞語還擊。啞巴老也贏不到足夠的錢去治他的啞病。母親對他存有這樣的心愿難以容忍。怎么可能呢,母親說,人人都既能說話又能看得見東西?只要動動腦子就會知道,怎么可能呢!
我走近的時候,啞巴看見了孩子。金黃色的孩子睡得很熟,胖胖的身體很軟地蜷在我胸前。
你給貓打針了嗎,母親沒好氣地說,要是沒打,他的唾液中就會有狂犬病菌,要是咬我們一口,我們全都會變成瘋狗,這個城市不就變成狗窩了嗎。
啞巴雙手比劃著,表示在他家抱的貓娃都很干凈,根本不可能有任何病。但是其他兩個人聽了母親的話立刻抬起頭來瞪著我,驚恐萬狀。我剛想說用不著害怕,他們就發出了狼嗥一樣的驚呼,還用我聽不懂的方言表達著憤怒,以阻止我靠近。
孩子醒了。我把孩子放到院子里,壯了壯膽子對他們說,你們要是害怕,就離開我的院子。孩子開始奔跑。由于害怕染上病,他們馬上離開了。
母親將手里的撲克牌“啪”地扔到地上。你就是存心掃我的興!誰害怕?啊,誰害怕呀?要不是你在這兒一驚一乍的,我都把啞巴的跑車贏過來了。
我坐到干樹枝上,開始反思我的恐懼。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怕什么,真的,某種恐懼的東西早已在某個地方潛伏好了,一旦有機會就會來恐嚇我。我低頭撥拉那些干樹枝。看見那下面還有一些紫色和白色的雜草,它們在干樹枝的縫隙里狂野地生長起來,就像在院子里毫無章法地跑來跑去的孩子。
等母親氣消了,我一定要爬到老屋前棗樹上摘一些“皇后眼”,讓孩子開始吃這種脆硬的食物,因為他的牙已經長好了,而且比我的要白。
墻里秋千
一
那聲裂隙而出的銳叫是在曙色將臨時發出的。
夢中的景象在突然的穿刺中迅速收縮。我看見窗簾由遠而近,從黑藍的背景中伸出駝色藤蔓。猩黃的葉片在那些枝椏上盛開。它們那樣掛著有很久了。看來,隔壁的女人終于出事了。
我裹上涼被走到窗前,試圖看一看遙遠的樓下街道上發生了什么事情。地面上有一些淺色的點,簇成花壇一樣的形狀。但我聽不見那兒的聲音。二十二層的距離讓下面的街道顯得很遠。隔離的感覺使那個街道上每天發生的事情都顯得很美,仿佛穹形玻璃之外的海底景象,由于無關,所以美。這正是我天天俯瞰那條街道的原因。但是我的視力有點問題,所以我常常得借助望遠鏡。
不知道地面上的眼睛和耳朵對于半空中那個蟻窩一樣的窗洞里發生的一切是否也有同樣的感受。一般情形下仰望所獲得的資訊遠遠不如俯瞰。我盡力把腦袋伸出去,以使自己可以瞥見左鄰的陽臺。那是這座高樓上唯一沒有封閉的陽臺。我封了陽臺,但是我喜歡不封陽臺的人。
有一天晚上,我站在黑暗的陽臺上左顧右盼,偶然看到了那個年輕女人的側影。女人好像在發呆,木得像棵樹(當然是比較頎長柔軟的那種,比如垂柳什么的)。所以我叫她木木。木木,聽上去有味,又沒什么牽扯,挺舒服。
有一陣兒,木木的陽臺上總是擠滿了孩子,嘰嘰喳喳的。我常常聽見琴聲水一樣從隔壁漫過來。一到晚上木木就會在那個地方發呆。我也就把煙灰缸從衛生間挪到了陽臺的窗前。一般情況下她會呆上三到四支煙的功夫。那段時間我總是格外能靜下心來,制造一些精致點兒的煙圈。我能夠心靜的時候不多。
我望著樓下那片淺色的點。那是為圍觀一個女人暴烈的死亡而聚集到一起的人們。把自己從高處投下去,是需要勇氣的。木木這個女人,一向是個不可思議的東西。接著我聽見了救護車的聲音,浮噪而尖銳,像是對不斷發生的意外感到厭煩。這么說木木真的跳樓了。她真的跳樓了。這意味著我在陽臺上抽煙的行為將變得漫無目的。這種時候我得做點什么,酗酒,或者聽幾盤能讓人瘋的歌。我挑了一盤CD,E.Stiwar的《從未邂逅》。琴聲很快淌滿了屋子。
在木木所教的孩子里有一個叫庫庫的男孩。
庫庫,注意你的手指。木木的聲音在流淌不斷的琴聲中若隱若現。她在教他們《阿薩斯湖的夜晚》。我在她彈出上坡調的時候吸入一口煙,在下坡調的時候吐出來。八拍,恰到好處。在木木手指下淌出的樂聲里,我第一次把那種淡藍色的煙霧吸到了肺腑深處。
她又在喊。庫庫,注意你的手指——不是用指頭肚彈,要用指頭尖那個小肉墊兒,喏,看明白了?庫庫似乎是在走近她。從聲音上聽,他大約五六歲,正是幾十年前我成為孤兒的那個年齡。在一些踉踉蹌蹌的音符中,木木走到陽臺的一角。我可以聽見她的哼唱。她哼的正是《從未邂逅》。但她的聲音還不夠涼。她的哼嘰中有一種不肯平伏的浮華,還有自作主張加入的細節上的潤飾,有點滴滴嗒嗒的,像衣服上牽牽絆絆的花邊,或者永遠也下不干凈的梅雨。這不大像是她的風格。我想那天她大約有點興奮過度。
那天的琴課似乎散得很早,那邊的燈光也從明亮轉為黯淡。接著,她彈《從未邂逅》,一遍又一遍。過了許久,出現了雜沓的腳步聲,低語似的談話,和一些模糊的粘性的曖昧的聲音。聲音是從墻壁上傳來的。這么說那個男人回來了。
我躺在床上,掐滅手里的煙。他們和我之間就隔了一層墻壁。如果沒有這堵墻,她應該在我伸手可及的位置。木木的手就像垂柳的枝條,在我的胳膊上摩挲纏繞。庫庫,別淘氣。別淘氣寶貝。垂柳倒伏下來,把我帶進洪流。水的流速很快,讓人有點眩暈。垂柳的葉子托舉著我的身體,向一個不知名的去處飄落。
二
與木木的邂逅是這樣發生的:
有一天,她把鑰匙忘到了家里。她想在我的陽臺上敲開靠邊的玻璃,爬到她的陽臺上去。我找出玻璃刀,將那方玻璃盡量平滑地切下來。我從那方洞口探出頭去。洞口距她的陽臺邊緣只有大約二尺的距離。但是懸掛在二尺距離下的深淵卻足以使人望而卻步。假如有個可以牢牢抓住的扶手,或者讓伸出窗口的第一只腳在墻面上有個可靠的支點,事情看上去就會容易一些。我開始翻找抽屜柜子,試圖找到幾根符合需要的條狀堅硬金屬。當我拿著那些東西走到窗前的時候,卻發現根本無法固定它們。于是,這個需要冒險的設想就擱置下來。木木說算了,要是你不介意,我想在你這兒等一會兒。我想問她是不是等那個男人,但是不敢唐突。我說,要是你不介意,我想知道你是誰。
但是木木的鑰匙并沒有忘到家里。
她落到樓下的那天我難以自制地想起那個設想。想象中的木木爬上了陽臺的窗戶。木木光著腳,腳趾在即將降臨的曙色中發出貝殼一樣的光澤。木木的腳伸出去,手也伸向我切開的那個洞口。未經打磨的玻璃茬口讓她的手發生了條件反射。那只手縮了回來,卻沒有來得及抓住任何其它的東西。失去平衡的木木在開始墜落的一瞬間發出了驚恐萬狀的呼喊。那就是從縫隙里刺向我夢境的銳叫。印象中木木是在我的設計中按部就班地走向了死亡。墜落的過程顯得決絕而凄美。寬大柔軟的銀色睡裙在風中零亂地舒卷,像是因為受傷而倉惶拍動的翅膀。
但事實也并不是這樣。事實上,我與木木的邂逅是以十分網絡的方式發生的。
那天是愚人節。我打開QQ,發現墮落天使發來了照片。滿臉胡茬的她差點讓我背過氣去。我想起了那天的日期,確信那是一個試圖愚弄我的玩笑。愚人節的中午,我仔細去掉了照片上那些惡作劇的胡子。那就是我第一次見到的墮落天使,因為美,而一臉跋扈。墮落天使在談話中不斷提到她的鄰居。她認為那個從未謀面的鄰居極有可能已經嚴重精神變態。墮落天使列舉那位變態鄰居的特征:喜歡在天不亮時吊嗓子,酷愛偷窺,抽一種味道像草的煙,每當我夜生活開始他就在隔壁弄出刺耳的聲音,切開了靠近我陽臺的窗戶玻璃并試圖爬過來,明明在陽臺上卻總是黑著燈。
據此我認為,墮落天使就是木木。既然她已經發來了玉照,我也給她回了一張我的。我們就算見面了。
那天我夢見她要跳樓。黎明,木木準備跳樓,而我也做好了和她攀談的準備。
看來你決意跳樓了。開始的時候你會突然害怕起來。
她猶豫了一下。你試過?
我可以想象許多從未試過的事情。
這樣是不是就沒有試的必要了?
是。所以我覺得非常無聊。
我也是(似乎伸了一下懶腰)。我決定試一下這個。
說說那個男人吧。
根本沒有什么男人,只是一件沒有解決的事情。
那件事忽然不存在了?
你真可怕。木木有點不耐煩,以教訓小孩的口氣說,太敏感,會倒霉的。
木木沒有再談下去,她必須在街上還沒有行人的時候跳下去。在靈魂出殼之前身體還是自己的,她不想讓不相干的人像看動物一樣觀賞她的下墜。在那次談話中,木木說的是人對于目的的洞察力。如果總是在動手之前就看穿了目的,還有動手的意義嗎?所以,木木的跳樓是必然的。但她也一定會在跳之前舉行一個儀式,比如,與隔壁那個陌生人談一談,或者發出銳叫以驚破他的好夢,或者讓衣裳像天使的翅膀一樣舒展開來。那只是為了給自己要做的事情尋找一些根據,像我們經常做的那樣,在決心不太穩固而又非做不可的時候。我一直不太相信一個夢境會將木木引向絕境,直到今天清晨,在我終于看清遙遠的大街上那張血肉模糊的面孔之前。
我是借助了望遠鏡才看清木木的面孔的。丑陋的死亡景象通過眼睛引起了胃部的反應。我扔掉望遠鏡,跑到衛生間嘔了整整一刻鐘。就在那時,我聽到了敲門聲。我打開門,看到一張和我加工過的照片一模一樣的面孔。
是墮落天使。
我叫水土,她說,我想看看是不是這邊的叫聲,好像有人掉下去了。
原來她就是沉迷于行為藝術的水土。我揶揄道,我以為那是行為藝術的新作。
我不知道什么行為藝術,木木說,只是鬧一鬧。
我說,你看上去還真像個落拓藝人。
什么是藝人?木木突然激動起來,不斷地被毫不知情的人羞辱?
木木的話讓我有一點點羞愧。我從來不想知道自己或者別人處在多么可悲的狀態,在看不到改變希望的時候,就尤其不敢。我不覺得人比別的物種多了點什么尊嚴。豬活著是為了讓我們的餐桌上多一些美味,狗活著是為了搖尾乞憐或者幫我們咬人,花開了是為了讓我們的眼睛和耳朵覺得舒服,而蒼蠅是為了給我們添惡心。這只是我們的一廂情愿,其實它們根本不管人怎么想。人的強力征服了它們的軀殼,并沒有征服它們的本能。可是我,從里到外,已經被完全地征服了。我知道我為什么總是被這個陌生女人弄得心神不定了。
木木是個看上去很飄的女人。她還在發呆,神情迷蒙,像一個嬰兒或者白癡。那時候我真想抱抱她。如果我是條狗,可以不想那么多,我就抱了。可我不是狗,我想來想去,總覺得有點唐突。我只能盯著她的眼睛,企圖使她明白,在她面前席地而坐的是一個對她有原始欲望的同類。
木木的陽臺上是高高低低的花草,其中常青藤已經越過我試圖釘扶手的位置,爬進了我在玻璃上切開的那個洞口。常青藤這種植物正如人的某種情緒,柔軟,沒有章法,但是有非常強勁的蔓延力。我看著那些攀援過來的枝蔓。它們像木木柔軟的手臂,好奇地扒上我的窗口,窺探著我的日夜。
我一直在想木木那天清晨墜落之前跟我的談話。
木木,你那天所說的那件事是什么?
我不記得說過什么事。我那天買了一雙不合腳的鞋子,它弄得我很不舒服。你是指這件事嗎?
木木的話就像荒野上突然消失的荊棘,讓我的好奇陷入混亂。她和我的談話往往從一個話題開始,然后就進入自說自話的狀態。我說木木,讓我們回到你那天談的事情上去吧,那也許是很重要的事。
木木說,你認為我有什么事情可以稱得上重要嗎?
我撫弄著木木的短發,試圖使她從那種持續的興奮狀態中蘇醒過來。她觸感光滑的頭發讓我的手指感到愜意。我沒有指望過木木的回答,因為那是個把人拖向虛無的問題。我想象得到她的感覺。當她用盡力氣試圖壓下那根橇棒時,支點卻突然消失了。這樣,木木和橇棒另一端的重物就徹底失散了。木木的辦法就是遺忘。刻骨銘心的記憶,正如與母體相伴生的任何事物,比如癌,個性,或者對一個人的愛,要徹底撇開,唯一的辦法就是把自己除掉。那件事是什么?我的問題一如懸浮在窗簾上的葉片,只有在強光背景下才會有眩目的光澤。其它的時候,它跟所有腐敗的植物一樣晦暗。
三
后來我才知道,聚集在木木陽臺上的那些孩子其實只有三個。他們不是木木的學生,而是一個南方人的孩子。庫庫是她和南方人的孩子,也是唯一的男孩,長著貓一樣的眼睛和十根短胖的指頭。那些孩子會在某個被準許的晚上到“琴師”這兒學琴。南方人的家庭接受了庫庫,但是,木木剩余在隔壁的房子里。
木木來敲門的那天本來是個晴天,但晚上突然來了一場暴雨。我聽見木木鄰近陽臺的臥室里響起電話鈴聲。木木好象拿起了話筒。聽不清說了些什么。我踱到臥室,點了支煙,試圖檢點一下自己對隔壁那個女人的不正常的關注。
隔壁忽然發出一聲爆響。那是瓷器和玻璃同時破碎的聲音,差點使我嗆煙。在我想象里那只花瓶飛向了窗戶。接著是第二聲,琴凳撞擊衣柜的聲音。有一點附著音,一定是琴凳飛向衣柜的時候掛了一下花架什么的。第三聲是木木的叫喊。叫喊之后的聲音歇斯底里,分不清在笑還是哭。繼而響起了撕扯綾羅的聲音,酣暢動聽。木木那天清晨穿著它飛向樓底的睡裙就在那時碎成了襤縷。
這時,我們的窗外劃過閃電枝形的藍光,緊接著是一聲炸雷。雷聲震落了我的煙灰,也讓發生在隔壁的破壞戛然而止。
停電了。隔壁過久的沉寂讓我擔心。我張開五指拍了拍墻壁。我拍了三次,手都拍疼了,那邊仍然沒有反應。我從那方切開的窗洞喊過去。木木!木木!
我等了一會兒,想象著那個心碎的女人已經走到了陽臺。我說,木木,剛才那些雷真像女人摔東西的聲音。那邊還是沒有反應。我忽然覺得不妙。我把煙頭從窗戶扔出去,沖到門口,咣一聲打開大門。
木木正站在門外。赤腳,身上是撕成條狀的白色睡袍。衣不蔽體的木木在我門外說了一句話。她說我來告訴你我沒事,別再煩我了。她說了那句話之后轉身就走。我想說讓我抱抱你吧,可我覺得有點唐突。我在門口呆了半天才上床睡覺。
以那個雷雨之夜為起點,事情在我的想象里朝一個與事實迥然不同的方向發展。
我在她就要轉身的時候一把扳住她。我說,兩個人為了同樣的原因沒法入睡,他們應該怎么辦?
木木說,喝一杯。
我們一杯接一杯喝下去。當然,木木先醉了,然后我也醉了。
木木爬到了我的床上,一雙長腿赫然橫陳,起伏有致的身體在凌亂的睡裙中時隱時現。我看到她腳底有一條血口。一定是被她弄出的玻璃碎片或瓷片劃傷的。我幫她擦腳的時候碰到了那傷口。木木醉醺醺的呻吟讓我想入非非。我躺到木木旁邊,第二天中午才醒來。陽光透過窗簾上的葉子照過來,明亮而溫和。直到那時我們才有了做愛的欲望。木木的身體讓我覺得奇異。遇到木木之前我沒有經歷過如此簡單、激情、坦蕩的做愛。我是說,以前那些,像是在偷,很猥瑣,一點也不酣暢。我不喜歡把床上的事情弄得復雜。木木毫不矯情,這讓我有了情投意合的感覺。那時我相信她真的就是水土,那個因行為藝術而名聞遐邇的女人。
木木似乎陷入做愛之后的疲憊。我不是什么水土,她軟綿綿地說,其實我他媽的什么也不是。
可這是不合情理的。
木木的床就靠這面墻擺著。拿掉這堵墻,我伸手就可以摸到她。我想象著我就是那個孩子。她扳著我的指頭,營造著某種合適的弧形,而琴聲仍然歪歪扭扭蹣跚不前。
木木的學生似乎在減少,我可以從那邊陽臺上傳來的各種聲音判斷出來。
我討厭教人彈琴。木木說著,一把抓過庫庫的小胖手,怨婦似的發著牢騷。看看,看看,豬一樣的手,有人還指望他成為鋼琴大師呢!
庫庫無辜的小黑眼睛望向我。我看著他,就像望見了具體而微的自己。我看見木木把那個我抱在胸前,苦笑了一聲為我糾正手指的動作。
木木說,想象一下,你的手里握了一枚小小的雞蛋。
庫庫說,我要握布布果凍。
天吶,木木兩手高高地舉起,以惡俗的聲音叫喊著,天吶!天吶!
你不能以別的手段謀生嗎?我說。
別的干什么呢?我試過許多事情,我受不了管束。木木揮了揮手,像是扔掉了一件東西。木木說,不過,馬上要結束了,我就要拜堂成親了。
我說,恭喜……不過我要是想娶你呢,我跟你說過嗎?
沒有,木木心不在焉。
要不你把自己打折處理給我得了,我說,一個人有時侯挺沒勁的。
別鬧了,木木說,一點誠意都沒有,鬧什么鬧。
我想了想,這件事的確挺沒譜的,就沒再說下去。她似乎是第二天清晨跳樓的。沒錯,就是她說過要嫁人之后第二天。
喜愛陌生人
我來到這里的時候是傍晚,像往常一樣。我上了二樓,找到那個靠窗的位置。
玻璃透明如水。水里是遠遠近近的植物,綠或者黃,睡在傍晚酒紅的陽光里。菊花啤散發著田野一樣的氣息。在我的搖晃下,釅釅的金黃色液體中就有潔白松軟的泡沫升騰,是如席大雪,在風中漸漸堆起的情景。啤酒是一種可與言語的飲品。在它的泡沫美得不可收拾的時候,我預感到,似乎有些事情要發生了,它未至先香的魅惑讓我心神不定。
我有點害怕。我的預感總是會鬼魅般地變成真實,幾乎沒有例外。我相信某個過程一旦開始,冥冥之中的那個結局,就會水到渠成。
背后有人在喝酒。他打電話的聲音打擾了我。我對聲音過敏。
為什么?他說。聲音低沉而磁感,像耳語。只有具備了某種奇異特質的人,聲音里才會有這樣沉甸甸濕淋淋的東西。面前的玻璃把他的背影送進我的眼睛。背很寬,衣服黯淡,煙霧從頭發上慵懶地飄散。他面前有許多食物,還有一大碟覆著蓋子的東西,也許是面食。但他不怎么吃,只是喝著,抽著。
這樣,大約二十多分鐘之后,他就離開了。他是誰,與我有多遠,無關緊要。有時候內容的確是有價值的,但是更多的時候,內容會難以置信地不斷滋生困厄。形式則可以這樣光滑,一如古琴發出的聲音,可以什么都不指代,只是讓人愉悅。把交往局限于某種形式,永遠不陷入過程,比如僅僅傾聽一種聲音,而不觸及意義,真是不錯。他離開了,走得不快,有些寥落,沒有注意到背后那個女人。一次完美的純形式的邂逅。
一切都很好,如果不是他突然停下,并且轉過身來的話。
可是他突然停下來,轉過身來。因為他的電話響了。
他的臉不是人們叫做英俊的那種風格,當然,也不奶油。他的臉只是奇特,表情空曠,或者說,那根本不是能夠命名的表情。在我的經驗范圍之內,男人的表情有四種,一種是傻臉,五官也許很精致,但只是索然無味的形式;一種眉飛色舞,熱鬧非凡,讓人總想后退;一種彬彬有禮,表情像衣服一樣穿在臉上,更像是制作精良的面具;還有一種,平和如也,似乎深不見底,但其實只是繃著,看上去就累。像這樣一臉疏朗的,真是沒有見過。這讓他有了雕塑一樣的重量。而我欣賞他與欣賞雕塑的感覺也沒什么兩樣。
他接電話。只是間或“嗯”一聲,表示知道或者認可。
我意識到那個電話將要說很久。不知怎么,我也有了要給誰打個電話的渴望。我拿出手機,轉發一些笑話。沒有別的事情的時候,讓自己在嘻哈里放松。
收了話機之后,他原地站了一會兒。我也收了話機。
他突然轉身,穿過那些桌子凳子,徑直走到我面前。
是你嗎?他問。
什么?
剛才和我說話的,是你嗎?
我張口結舌。
我是森林。他說。我是森林,我幾乎天天來這里,我等了很久了。
這是我曾經說過的話,在聊天的時候。但我是不當真的。我只是企圖編一個故事,一個由我參與的、連我也難以把握結局的故事。我喜愛虛構超過一切。虛構給出足夠的間距,與一切情節若即若離。只有在虛構里,人才可能一塵不染。現在突然出現一個要把那些話當真的人,讓我緊張不安。
我說,不,不,別接近,我不喜歡接近的感覺。
我試圖離開,但他攔在我面前,那樣僵持了一會兒。
真安靜,像塊石頭。他盯著我說。
我說,你別想以這種方式恭維我。
我轉過身去,看著窗外,那些水草一樣的植物。它們柔弱的樣子讓我想到“病態”這個詞。某種病態,在境遇里潛伏著,是我不能左右的部分。總是這樣。他希望走近我,希望開始一個具體的故事。這樣的開始輪回一般襲來,像循環而至的走馬燈籠,影影綽綽,有些光亮,但是沒有一個早晨般的開始。它們亮了,熄滅,又亮了,但我感受不到光亮和溫度。我心里那朵花是葵花,只有太陽可以讓它盛開,讓它謙卑地快樂地抬起頭來。
他說,安靜是一種使人景仰的品質。
我禁不住冷笑。我說,得了吧。
害怕了?
你為什么不說,我喜歡上你了。真可笑。
他看了我幾秒鐘,說,下周這時候,這地方。我要向你引見一個人。
我告訴自己這很無聊。憑什么他要向我引見一個人,難道一個陌生人能夠向人引見另一個陌生人嗎?但我會去,我對沒有答案的事情放不下。他了解這一點,一個克格勃。
我這樣想著的時候,那個聲音從背后靜穆地傳來。
知道你會來,阿木。
為什么不到我面前來。
你的背影像你的話,明明驚惶不定,卻裝著冷漠的樣子。
我轉過身去,直視著他。知道嗎?其實你和他們沒什么區別,不同僅僅局限于細節,但是最終都一樣。
怪女人。不問問我要向你引見誰嗎?
你自己。我剛剛想通的。
聰明。他搖頭,但女人不要太聰明。你一直都這樣?
不知道。我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我喜歡敢于不要臉的男人。
他忽然近前。不要那個應景的面子,這樣說是不是好聽一點兒。
我后悔莫及,不該這樣說話,讓他以為在開玩笑。一個玩笑,一下子就可以把人弄得很近,這不好。
今天約我來,您有什么話要說嗎?我禮儀備至地問,試圖把這種關系退回到陌生一點的狀態。
倒檔技術不錯。他說,我們一起去看個人吧,就是今天我準備向你引見的那個人,一個巫師,他現在出不來,我們得過去找他。
真是莫名其妙。我居然點了點頭。
我們要見的是個巫師。路上,他重復了一句。
我們步行去。我不知道有多遠,但我喜歡步行。步行著,和一個陌生人去見另一個陌生人,一個巫師。我想我是被這種感覺迷惑了。是那種有著怪異的臉色、表情和聲音的老女人嗎?對于我她將說點什么?如果她說出一個我不愿意接受的將來,我還心安理得地繼續我的生活嗎?如果相反,她的話正合我意,我會在一個已經擺放好的美好將到達之前懈怠——簡直沒有疑問。預測是一種毀滅。對于過程的毀滅,繼而毀滅了好奇和依附于好奇的興致。可是禁不住,等不及,要提前知道生命里究竟還剩下多少可能。
這是另一種好奇,完全是因為生活過于平靜。我常常懷疑那種對于平靜的嗜好。其實那是激起軒然大波時偷得的平靜。像水,須要漣漪不斷,甚至盲目地嘩嘩地流著,蒸發著,變了雨變了雪再回來,經了多少折騰,才有飲用的價值。只是喝的那一刻要靜。僅僅是那一刻。
你見過她嗎?我問。
森林搖頭,然后又點頭。當然,當然,我見過她。森林的情緒漸漸低下來。
到了。是一座有點破舊的房子,紅磚墻。
森林敲門。你在嗎?阿木,你在嗎?他敲了很久。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喊。但是里面沒有動靜。
我說,真掃興,怎么不約好。
森林嘆口氣說,早就約好了的,她這個人,不守信用。
她也叫阿木。令人費解。那天我和森林一直一直走,走到了天黑,在一家昏暗的小酒館里用了晚飯。但是我沒有見到那個他企圖向我引見的人。我和森林走了很遠,卻仍然離題萬里。
應該是最關鍵,也是最無聊、最雷同的部分:我們怎么有了愛情。
我想,那天我和森林走了許久,久到了我們都覺得惶惑。
我們幾乎每天都去,但那個人總是爽約。我想是在那個沒有結局的探訪重復了許多遍之后,我才意識到了它的荒誕。我問森林我們為什么要見那個人。森林說,因為那是我們的命運。我看著他,看了很久。在樹葉溫暖的腐爛氣息里我覺得悲傷。
森林說,在這條路上流逝的時光,就是我要引見給你的巫師——你聽到它的話語了嗎?他吻我。他的吻象羽毛在唇邊輕輕拂過,有種怪異而冰冷的醉意擊潰了我。我沒有拒絕。
在一個有大風的傍晚我們見到了那個人,是一個蒼老病弱、臥床不起的女人,臉上是典型的怨婦神態。你怎么能這樣,她用鬼一樣的聲音說,你看看你把我推到了什么境地。
我問,你是誰?
我是阿木,她說,你也預見不到我會變成這樣,是嗎。
森林緊張了。森林說阿木,你忘了我們有個約定,你不該隱瞞你的幸福。
森林抱著她,替她整理蓬亂的頭發。他穿過她頭發的手指,仿佛溫柔地伸出很遠,在輕輕地整理我的將來。
只是細節的不同。情景密布的小路上,撒滿了類似的悲歡。我還可以怎樣記憶這個過程?只是一些刻骨銘心的細節,在鬧鈴突然振響的清晨,不斷地刺疼著我。用下面這些點點滴滴的符號表示那個經典而俗套的過程,是否足夠了呢?
……像一條沒有盡頭、泥濘淺鋪的小路。
你到底要帶我見誰呢,開始的時候?我問。
森林說,只是帶你找找你自己,你全忘記了。事實上,他已經讓我明白了我該做什么。他想把那個臆想中的阿木指給我,說,那就是你,回去吧。
真聰明。我總是喜歡上聰明的男人。但我害怕那聰明具有解析我、安排我的力量。我盯著他說,我清楚自己是誰,但在你試圖把我還給我的時候我也許什么都不是。
這不是真相,森林以不容置疑的口氣說,別傷害自己,永遠不要傷害自己。
我看了看森林。什么又是真相呢?生活里隱藏了太多的缺憾,就像森林里總在不斷地發生腐爛。但我偏偏是個虛榮的人。我小心翼翼地封存著那些不美好,永遠不想打開它。我也不想知道別人的缺憾。
我說,我不愿意我的存在只是給你增加嘆息,我說,這是褻瀆。
我說,那我撤了,森林。
背后沒有聲音。我抬頭看看,前面的鏡子里只剩下我自己。
你在嗎?我問。你在嗎?
想把這個有著許多卡座的啤酒屋像擺弄網頁一樣,輸入一個新地址,回車,讓它出現新的境界。這么想著,我已經起身走到了森林曾經坐過的位置。
有兩個空啤酒瓶子,兩個杯子,其中一個里面有殘留的啤酒,是黑啤。森林不喝黑啤。是誰陪著他在這兒喝過,而且讓森林違拗了自己的口味來遷就呢?
我拿起那半杯黑啤。
森林奪下杯子。別喝了,森林說,沒有別人,啊,誰都沒有。
我不說話,只是竭力在臉上掛滿淚水,并讓眼睛流露出軟弱。我明白來自于弱者的期待,對森林這樣的人,具有無堅不摧的力量——雖然這有點要挾的意味。
我很快擦了一把眼淚說,算了,跟我沒關系。
我們各自回家,會以一種習慣的形式做愛。面對面,這樣就可以親密無間。家里發生的一切,即使淫蕩一些,再淫蕩一些,因為被允許,也是干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