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寫王景春的訪談,很辛苦。從春到秋,和王景春聊了好幾次,還看完一大摞《南方都市報》圖片部視覺日志,我仍像面對寶庫找不到鑰匙一般。
對那些年紀比我們小很多的攝影者我存有敬意。他們的爆發力、原創力和操作能力,我們無法想象;他們充沛的精神和強大的才智以及復雜多樣的內心生活,我們望其項背。但我對20郎當歲的年輕人的世界雖有興趣卻不想花費太大精力了。這些年,我更多的工作是抓緊時間坐在那些不久于世的老攝影家腳下,請他們張口說話。
但打開這八位年輕攝影者的作品和文字,我還是被吸引了。他們鏡頭所對準的那些事物那些人,飽含著時代前行中我們擁有的共同感受。無論是簡單的人間景象,還是不期而至的災難,他們八位都用心察覺和記錄。
年輕攝影者脫穎而出的法則之一就是:無需晦澀,必須動人。他們做到了。
今天的攝影者,能看到他們的文字越來越少。比起八位的影像,我更愛看他們的陳述。我甚至把它看成攝影者在精神本體的穿越??
李鋒小時候性格內向,結果做了記者;大學時不想把時間花在英語上,現在進了一個天天需要說英語寫英文圖片說明的單位;剛攝影,怕用4 0 0m m之類的長焦鏡頭,結果現在為一個以體育攝影著稱的單位拍攝體育??他對這些陰差陽錯的機緣充滿感激。李鋒希望自己“真心對待攝影,忠于自己的心靈圣地,彼此間心懷謙卑。”于是在李峰的記錄中,我們看到攝影者溫厚的態度和良善的眼光,看到他對每一個日常瞬間保有的熱忱與敬意。
陽思齊對丈夫李強的描述既揪心又自豪:“李強在本地新聞的勇猛和沉著取得了領導的信任,他更多地被指派到全國的重大事件中去—地震、泥石流、礦難、大火、殺人案??他是一個好強的人,寧可餓著肚子多走幾十里地,也不放過一個獨家的現場。”這些年,我數次在新聞攝影評選現場與李強的激情記錄相遇,我發現,走過李強的圖片,任何一位評委都不可能視而不見。
翁洹一直給《南方周末》“交好貨”。我在他的影像中細細體味著李楠說的那種“開放的視野和奔涌的氣息、準確地捕捉到事件紛紜的進程中漫不經心卻又切中核心的畫面、在波濤洶涌、‘圖不驚人死不休’的影像海嘯里平靜地呈現關乎這個世界和人的基本常識??”在對影像和關乎影像行為的很多判斷上,我始終和李楠站在一起,我毫不隱諱自己對這種氣息和常識的著迷。
楊抒懷說“新聞攝影的最高境界就是攝影記者的誠實和作品的真實高度統一”,當我看到他全身泡在洪水中拍照的圖片時,相信這定是他的攝影箴言。2010年,在金眼獎評選現場,對于楊抒懷獲得的年度最佳照片《宜黃鐘家姐妹》,包括我在內的所有評委堅信:卑微者、無力者的生存狀態應該讓更多人得以看見,任何一種記錄都是在幫助我們的國家。
賈代騰飛2010年入瑪格南攝影師張乾琦工作坊,2011年入“李楠、任悅、常河—三人行”大師班工作坊,2012年入“荷賽大師班”。比起攝影,他更學到了對攝影的態度:“在快節奏的生活中,學會慢下來去觀察和思考,找出自己認為好的東西。”“盡量用一顆平靜的心去感受,讓相機在光影中深呼吸。”用這樣的心拍攝,他必然與那些不俗的光影相遇。
鐘銳鈞是那么喜歡和平的一個人,卻有機會參與報道了泰國的沖突和利比亞內戰,但他相信只有“心地柔軟的人才能當好記者,戰地記者”。從戰場回來,他面對自己擁有的生活,感到幸福無比。年輕人有偶像天經地義,鐘銳鈞在采訪沖突的第一天便遇見自己的偶像James Nachtwey,并和他并肩作戰,這成為他力量的源泉也將成為經典回憶。
陳團結出身農家,鞏志明相信作為陜西這塊土地上的攝影后來者,他或多或少地秉承了陜西攝影前輩“直面現實、干預生活、關注生命、提示人性”的精神基因,并將之落實在自己的攝影實踐之中。陳團結的影像和他人一樣平實拙樸,有泥土和植物的味道。
朱丹陽一拿起相機就遇到好師傅傅擁軍,他一上路就是正道。從他工作的2006年開始,我幾乎每年都會去杭州,會去《都市快報》,我親眼見傅擁軍給朱丹陽布置的“家庭作業”,親眼見傅擁軍對他言傳身教和寬容,也親眼見他一步步成長成今天的樣子。無論是玉樹地震,還是深沉而年輕的夜晚,我看到朱丹陽的任何照片都不感到意外??
這些能量無窮、洞見有限的青年啊!這些隱蔽的縱深!他們讓我們看到年輕人與社會、歷史的關系與距離,也看到他們的盲點與困惑。這有什么?年輕就是缺陷、不準確、失控、沒有標準答案。年輕就是路還那么長,空間還那么大。
往前走的青年除了熱情勇敢還要謙卑,謙卑就是知道自己的有限。今天八位已經被當成一個高度展現在這里了,但千萬別把這當回事。我常溫習一位智者的話:“一、把自己當成別人。二、把別人當成自己。三、把別人當成別人。四、把自己當成自己。”
視覺是一門科學—一半是觀看,一半是覺悟,觀看重要,覺悟更重要。遺憾的是,貢獻覺悟的攝影者永遠是少數。
今天,我們看到你的天賦你的堅持,明天,我們希望看到你在攝影方向上做出的重大轉移,成為中國當代影像實踐的先鋒戰士。我還希望在這個波瀾壯闊的時代,你漸漸退到攝影的更深處和更沉靜處,堅守常識,重拾攝影的想象力和神圣感;重拾拍風光,體恤自然,拍人文,尊重百姓的好行為;重拾那些久違的詞語:尊重、獨行、感恩、莊嚴??
年輕的李鋒李強翁洹楊抒懷賈代騰飛鐘銳鈞陳團結朱丹陽們:繼續好好拍攝吧!再不好好拍,攝影就老了。
最后,送加繆《卡里古拉》的一句臺詞給你們:“我們歷史上見。”
(作者為新華社領銜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