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11日,日本東京舉行了“3·11”地震遇難者追悼大會,現場默哀一分鐘,首相野田佳彥稱依然在同福島核事故進行斗爭,并將全力開展重建。雖然日本遭遇的罕見9.0級特大地震已經過去一年,但那些發自現場令人撕心裂肺、觸目驚心的畫面還是在人們的腦海里久久揮之不散。
2011年3月11日,日本遭遇9.0級特大地震,由于福島及宮城的核電廠均位于日本列島東北的主要震區,且都發生了不同程度的核泄漏,所以罕見的震災及次生災害不僅令日本當局坐立難安,亦令世界各國均難以置身事外。
對于新聞媒體來說,這種類型的重大突發性自然災難報道歷來是毫無疑問的新聞熱點和輿論焦點。鑒于重大自然災難事件本身具有的突發性、公共性、不可預測性等多方面的因素,災難報道通常是最能考驗媒體的應變力與組織協調性,也最能體現媒體的傳播效果和實戰水平的報道類型之一。而媒體在應對突發公共事件時所采取的舉措與行為,則可以充分展現媒體在報道中的新聞理念、報道風格和市場定位。
以往國內媒體的新聞報道,很少側重于國外題材。近年來,隨著媒體自身各方面硬件軟件設施的成熟,更關鍵的是由于中國本身開始更多的以國際主流大國的姿態投身于世界舞臺,國內眾多地方新聞媒體也開始日益投入到國際題材的報道中。尤其是都市類報紙,更是將國際災難報道作為新的選擇項投入力量,以在現場的一手新聞為受眾服務。從海灣戰爭開始算起,最近如海地地震、泰國動亂、利比亞內亂、俄羅斯大選等都可見國內新聞記者承擔職責的身影。
日本大地震以及福島核泄漏事件,一是由于事態嚴重、國際矚目;二是由于中日兩國一衣帶水、毗鄰而居,所以無論是從新聞價值、報道意義還是地理優勢帶來的采訪相對易于掌握的程度來講,第一時間派出得力的采編團隊奔赴現場采訪都應是眾多有條件媒體的優先選擇。事實上,在日本大地震發生不到四天的時間里,已經有200余名國內記者通過日本駐華使館申請,并順利抵達日本進行采訪。
但是與以往不同的是,日本災難報道,面臨的不只是采訪條件艱苦、自然條件惡劣、發稿困難等常規問題,還極有可能面臨難以預測、看不見摸不著、而且大家幾乎都無絲毫經驗的核輻射威脅。所以有相當一批資深媒體人和公共知識分子提出,在互聯網資訊發達、相當多一手信息可以依賴日本本土媒體提供的情況下,是不是一定有向日本派出記者的必要。
GETTY攝影師李鋒在微博上第一時間留言表示:“聽說中國大量記者要去日本采訪,先向他們致敬!近年國內媒體越來越關注國際事務,但和國際同行相比實在太不專業。國外媒體平時會請安全專家對記者進行起碼的災難疫區戰亂采訪的安全特訓。而我們卻可以把缺乏專業知識和保護的記者空投到各地,勇氣和理想是不夠的,我們該樹立起碼的專業精神和安全意識!”
央視主持人李小萌認為:“災難現場是新聞的富礦,越來越多的新聞礦工被派往日本,地震和核輻射威脅著他們近期和長遠的健康與安危。中國記者是勞動保障的弱勢群體,各家媒體是否做好了應有的準備?奔赴新聞現場,是記者義不容辭的責任;但對他們家人以及未來人生負責的,不應是他們自己。”
攝影師儲璨璨指出:“7年前,我因為這個原因拒絕了報社派我去伊拉克戰場的建議,因為當時的媒體根本沒有想過自己能對員工擔負起什么樣的責任。我在路透社的時候,每一個要去戰地的攝影師都會在英國接受專門的戰地急救培訓,我們的醫療保險可以租用急救直升機幫我們擺脫險境。個人可以有激情,但媒體不能無理性。”
他同時指出,如果一定要派出自己的隊伍,那么務必應當注意幾點:
1.身體好,接受過地震自救的專業訓練;
2.有高級別的國際醫療保險。保險不是指死了能賠多少錢,而是能夠在危急時刻給你提供救助服務;
3.能夠在各種情況下隨時保持和報社的聯絡;
4.在前方記者發生意外的第一時間,報社有資源,有準備,可以立即開展跨國營救行動,而不是束手無策,臨時去想辦法;
5.派往日本的記者應該是會日語的,起碼應該會英語;
6.報社應該在記者出發前幫助記者在日本找好陪同的當地向導及車輛,保證記者一下飛機就可以投入到工作中。
《南方周末》圖片總監李楠盡管在第一時間派出了自己的攝影采編團隊,但是同樣自問:“這些冒著生命危險奔赴地震與核輻射地區的記者們,是為了對新聞負責、對歷史負責,但誰又為他們負責呢?他們的個人安危、健康狀況,是不是他們職業要求之外的東西呢?如果一個記者對派遣他去日本說‘不’,他該不該受到來自于職業道德的指責?”
盲目沖動絕不是職業的光榮
隨著話題討論的深入,大家開始更多的關注媒體人的職業使命、操守、專業精神、勇氣理想和生命安全與傳播效果究竟哪一個更重要。
奔赴現場、報道新聞,記者義不容辭。盡管明知采訪環境惡劣,吉兇未卜,《新京報》《南方都市報》《南方周末》等國內媒體也都第一時間派出了采訪團隊,《新京報》攝影部主任陳杰更是曾一度涉險抵達距離福島核電站20公里處的極限地進行采訪拍攝。這些和平年代的“戰士”在信息渠道多元化,身在后方也能了解情況的前提下,還是不愿意放棄抵達現場,還原事實傳播給受眾的機會,哪怕他們已知危險重重而且自己并未“全副武裝”。他們堅持了自己的精神和態度,做了無論如何都必須有人要去做的事。這些都值得同行們深深欽佩。
但確實也有另外一群同行和所在媒體因為盲目、沖動,空有激情卻缺乏基本常識與理性。別說核輻射基本防護裝置,即便是海外突發事件采訪必備的藥品和飲食都沒有準備齊全。抵日后沒有事先安排的相關人員接應,又遭遇語言不通、無法交流取得相關信息之類的障礙,一路上鬧出了中國媒體人和日方地震災民一道排隊領取食物的笑話。自己的采訪任務無法完成不說,還耗費了寶貴的提供給災民的救災物資,影響了中國媒體記者的形象。
那么,為什么有些軟硬件其實均未達標的媒體,排除萬難,甚至都沒有估量好“萬難”也一定要派記者深入到災區一線進行采訪?我個人認為可能有小部分媒體只是覺得不能缺席,有一種“無論天空中有沒有鳥的痕跡,但我已飛過”的從眾心態。事件發生,媒體人必須進行記錄。大家都派了自己也就派了,但是對于自己的團隊是否經歷過嚴格的安全特訓,有沒有足夠的安全知識和防護措施,以及如何在現場具體開展哪些層面的采訪?怎樣避免內容上與國際通訊社和當地媒體報道的無效重復?尋找新聞線索,并做好符合自身媒體報道特點的稿件?等等,恐怕沒有細致的策劃和思考。
這些單純的媒體人可能沒有深刻的意識到,深入一線采訪,是完成報道的重要一環,但也只是過程中的一項。重要的不是你身在現場,而是你有效地傳遞回了什么。這并不是一場競技比賽。衡量震災報道是否合乎民眾期待,在現場會有優勢,但最終仍要看新聞報道的公信力。
筆者所在的《中國日報》也第一時間準備派遣采訪團隊前往日本,但權衡了形勢,在報社沒有充分把握可以保護記者在前線的安全的前提下,決定暫時不派遣本報記者前往日本災區進行現場采訪報道,而是充分利用經常合作的國際通訊社和日方本土圖片代理機構對事件進行跟蹤報道。
本文選取了《China Daily》在2011年3月12日至3月20日期間對日本地震的文字和圖片報道,并對其進行信源分析,其中外電文稿60篇,自采文稿20篇;外電圖片57幅,自發圖片13幅。在圖表中可見,這期間《China Daily》刊發關于日本地震的自采新聞文字稿件數量約為30%,圖片方面,本報自拍圖片數量約為14%,絕大多數報道來自國際三大通訊社。
通過數據可以看出,《China Daily》在日本地震報道方面的確依賴國外信源,由于沒有記者身赴一線采訪,在1/3的自采文字稿件中,大多是關于中國如何檢測核輻射,中國對日本提供何種援助等本國信息,雖與日本地震內容相關,但在地震現場和不斷更新的詳細報道,大多來自國外通訊社。
但是從報道方式和傳播效果來看,《China Daily》卻充分有效地利用了手里掌握的國際通訊社第一手實時資訊,再按照自身的編輯方針、報道風格去設置每天關于地震的議題,做到了國際視野、中國角度的多方位的立體報道。
日本遭遇9級大地震適逢中國年度兩會召開期間,作為一家有強烈社會責任感、媒體公信力的報紙,《China Daily》是為數不多的在地震發生次日舍棄兩會相關報道而將日本地震作為頭版頭條通欄報道的媒體。而且此后連續9天,《China Daily》持續在頭版頭條以圖文并茂的形式向海內外受眾相繼報道了關于地震海嘯現場、政府救援、抗災防疫、震后災民轉移、國際救援與中國國際救援隊赴日救助、文化遺產受損、災民震后心理輔導與干預等相關情況。之后又間歇進行了國際社會特別是亞洲國家和我國民眾關于核輻射等情況的相關報道。在日本震后一個月內的26個正常出報日里,關于日本地震的報道內容出現在《China Daily》頭版頭條多達17次。
當新聞發生時,我們不能缺席固然重要,但是別忘了我們的終極目的是整合資源、客觀報道、廣泛傳播和有效抵達。記者不是媒體大戰的武器,而是活生生的人。身為媒體人,都有職業的沖動,但盲目沖動,永遠都不是職業的光榮。
化繁為簡也是選擇
當今世界,絕非太平盛世。災難報道中處處可見新聞記者的身影。2012年2月22日,剛剛榮獲第55屆荷賽一般新聞獎(組照)一等獎的法國攝影記者雷米·奧克利克,在敘利亞霍姆斯的臨時新聞中心遭到政府軍炮火狂轟濫炸后身亡,年僅28歲。和奧克利克一起遇難的還有55歲的美籍著名獨眼戰地女記者科爾文,另有三名西方記者重傷。
2011年的記者節,微博上熱傳一張英國獨立攝影師Giles Duley的自拍照。2011年2月7日,39歲的Giles Duley在阿富汗被地雷炸飛,失去雙腿和左臂。
這是他受傷之后第一張照片。如果說Giles Duley用最直觀的方式讓我們體會到戰爭以及世界的某種殘忍和他自己強大的內心的話,那么英國《衛報》的《那張照片差點要了我的命—戰地攝影師特別報道》(The shot that nearly killed me: War photographers - a special report)則通過詳細描述充滿危險的戰地攝影師的工作情景來幫我們還原那些驚心動魄瞬間背后以及之后這些攝影師精神世界的變化。
文章匯集了18位戰地攝影師的口述,他們每人拿出一張照片,以第一人稱的方式,講述照片背后的故事,再現照片拍攝時刻攝影師和被攝對象所遭遇的危機。
可能是同為女性新聞工作者的緣故,曾經在利比亞戰地采訪時死里逃生的女攝影師Lynsey Addario的話讓我印象深刻。“當軍隊的人把我們扔在一邊時,我們談過如果能逃出去各自的打算。我說也許我會選擇懷孕,我已經不止一次讓我丈夫為我擔憂,2004年我在伊拉克的費盧杰被綁架,結婚前幾周我駕駛的車失控。我們也曾想過是否要繼續報道沖突的工作,這份職業帶來的是否抵得過我們讓家人承擔的辛酸。當我們最終獲釋,我覺得一切好極了。我們活下來了,當你活下來以后,永遠會認為這份工作值得為之冒險。幾周后,傳來Tim Hetherington和Chris Hondros在米斯拉塔遇害的消息,這讓我重新陷入混亂。這份工作需要的不止是技術,還有很多很多運氣。當同仁們遇難,你總會懷疑這一切是否值得。”
是的,事實上作為記者,特別是戰地或者危險題材采訪的記者,經常會陷入兩難的糾結。
一方面,享受緊張刺激的采訪經歷帶來的打開視野的寶貴機會和得以記錄他人無法觸及的歷史時刻的職業成就感,那種魔幻般的感受會牽引著你一次比一次更想投入地俯沖進下一輪的采訪。另一方面,作為社會自然人的身份,很多時候也會想到生命并不僅僅屬于自己,更應該為背后的家人和朋友負責。激情和理性之間他們一直在尋求平衡點。
所以,我們深深欽佩阿富汗采訪時失去一條腿的Jo·o Silva。“如果我還能站起來,如果我還能借著假肢站起來,我還會回到戰火硝煙之中。我希望我此刻能站在利比亞的槍林彈雨之中,過去對我沒有半點陰影。”是的,有的人終其一生都永遠保持一種斗士的姿態。
但同時,我們也理解曾經四次中彈的Greg Marinovich。“1999年的阿富汗,那是我最后一次中彈,也是最嚴重的一次。至此,我決定金盆洗手,退隱江湖。19個月之后,我遇到了自己的妻子。”是的,他們已經背負過太多,有足夠的理由選擇不一樣的生活,重新出發。
但是一旦等發燙的頭腦冷靜下來,我們就會平靜地接受這樣的事實:大多數國內媒體從業者能遭遇那些驚心動魄時刻的機會畢竟寥寥,能夠真正親臨突發大事件第一線的采訪可能還是寥寥,大部分新聞人面對更多的仍然是日常的新聞采訪線索、普通的采訪對象以及更多的后臺信息支持、大量編輯編譯。阿富汗、利比亞的戰地采訪報道如是,日本大地震、福島核輻射的災難采訪報道亦如是。就如同真正過硬的婚姻是度過平靜的流年一樣,對于新聞記者來講,其實最大的職業挑戰并不是血雨腥風、槍林彈雨中怎樣出色地完成采訪任務,而是如何在長期乏味甚至無聊的尋常新聞報道中不被磨滅最初的新聞熱情。這當然非常困難,但在所有的機會沒有來臨之前,化繁為簡也是一種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