緒 論
“揚州八怪”是指清朝雍正至乾隆年間活躍在揚州一帶的藝術上標新立異、個性上放蕩不羈的一個藝術家群體。他們相互尊重,相互陶染,故在藝術表現形式、技巧、風格、意境諸方面相對一致。由于他們在藝術風格上個性強烈,不隨時尚,故被時人視之為怪;“八怪”從某一側面也反映了雍乾年間揚州的商業文明。實際上,“八怪”具體指哪八家尚有爭議,但黃慎在其中無疑是優秀代表。
黃慎(1687—約1772),初名黃盛,字公懋,亦作躬懋,別號癭瓢山人、東海布衣、蒼玉洞人等;福建寧化人,是“揚州八怪”之一。7歲時,黃慎學文習字,在其《述懷》詩中寫道:“七歲畫灰亦知書”。12歲時,黃慎其父黃維嶠因家貧赴湘經商,兩年后客死異鄉;全家的經濟重擔落在其母曾氏與年僅14歲的黃慎肩上,因此生活清苦。同年,黃慎的兩個妹妹也先后夭折。其五古《感懷》詩曰:“我年一十四,兩妹相繼殤。幼弟在襁褓,失乳兼絕糧。是時薪若桂,盜賊起年荒?!?16歲時,黃慎為了生計別母離家,奉母命到鄰縣建寧從師學畫,以為人寫真糊口。18歲時,黃慎“寄蕭寺,晝為畫,夜無所得燭,從佛光明燈讀書其下”,學畫、苦讀、學詩。33歲時,黃慎漫游豫章、東粵、金陵,鬻畫為生。38歲時,黃慎定寓揚州,往來鎮江、淮安、海州等地,以畫為業近五十載,結交了不少當地的名士藝友。
艱難、苦楚的人生經歷,不僅使黃慎對窮苦的勞動人民有真切的同情和鮮明的愛憎;而且鑄就了他不肯隨人俯仰、不甘與濁世同流的倔強性格;并且激勵他終生勤奮,造就了他敢于突破傳統、勇于推陳出新的革新精神,使他最終成為美術史上成就突出、風貌獨特的詩、書、畫皆擅長的藝術家。
許齊卓《癭瓢山人小傳》中記載:“……山人漫不重惜其畫,而常自矜其字與詩?!盵1] 以賣畫為生的黃慎其書名已被其畫名所掩,其書法多見于繪畫作品中的題跋、題款,獨立存在的書法作品較少。根據筆者有限的調研和統計,現存黃慎書法139件,其中真書3件,行草書136件;在行草書作品中,冊頁56頁,立軸36件,對聯19幅,條屏8件,長卷6件,小幀4件,匾額3件,橫幅2件,扇面2件。黃慎早年雖擅長楷書,但畢竟傳世數量較少,且成就遠不及草書。因此,本文力圖在前人已有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充分挖掘黃慎詩集和題跋中關于草書方面的論述,運用綜合、比較、圖版分析等方法,從黃慎草書字形特色、章法特色、風格特征諸方面,對其草書藝術特征進行分析和探討。
一、字形特色
一幅佳作是整體與局部的完美統一。黃慎草書字形變化多端,不規則的線段相互穿插交錯,從視覺上給人以新鮮的感覺。雖然黃氏草書并不十分強調草法的來歷,但也不是空穴來風;通過對其墨跡分析,可以看出黃氏尤其對明朝諸家的心儀—重視點和線這些抽象元素的對比、組合,并將其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幅好看的“畫”,其畫面豐富而凝重,遒勁而奇逸,整體繁而不亂。
字形是由筆畫組合而成的。由于每個人的書寫習慣或個人追求不同,便有不同的筆畫特點和組合方式,由此形成了字的結構特征。
黃慎草書字形結構,整體上說是小草的構架—字字獨立,這樣就要處理好單個字的形態,善于出險、造勢是黃氏善用的手法。孫過庭《書譜》言:“真以點畫為形質,使轉為性情;草以點畫為性情,使轉為形質。草乖使轉,不能成字;真虧點畫,猶可記文。”[2] 可見,“使轉”之法對于草書多么重要。如王羲之的《七月帖》共50字,其中2/3以上的字內留白的空間多呈圓形,這是用筆使轉的結果。而黃氏則強化了折筆的運用,一反傳統草書中轉多折少的手法。
《草書臥病江湖詩軸》(圖1)中的“病”、“整”、“答”、“伍”、“尋”等很多字,轉筆多用折法,在保障了整體氣息通暢的同時,也使得筆畫具有強勁、險絕的特點,結字更具方整之態。當然,黃氏并非排斥圓轉,圖中的“湖”、“第”、“歸(歸)”等字,都是運用了圓轉。
黃氏還重視線段的分節處理,正如劉熙載《藝概》曰:“草書尤重筋節,若筆無轉換,一直溜下,則筋節亡矣。雖氣脈雅尚綿亙,然總須使前筆有結,后筆有起,明續暗斷,斯非浪作?!?[3]如黃氏草書《裘馬自憐七律詩軸》(圖2)中的“游”、“歸”、“心”、“聲”等字,其中“聲(聲)”字下部的“耳”,左側“豎折”和右側的“長豎”,如竹之關節,注重行筆的起止和轉換,這種頓挫起伏、明續暗斷的用筆之法,不僅增強了這一個字的字勢,而且調節了整篇文字的節奏。
在草書中,黃慎對“化整為散” 方法的運用尤為突出,如黃氏67歲時所作《麻姑進酒圖》(圖3)中的題字。黃氏盡管削弱了字間和行間的連綿與交錯,可是更注重線條的處理,因為平直斷開的線條較多,顯得每個字都很散落;雖然單個字的完整性被削弱了,但整體效果實際上更顯統一。每一個字的豐富變化,都凝結著書家的匠心,這也是黃氏草書字形最突出的特色。
善于造奇、造險也是黃氏草書字形的特色之一。如將《草書臥病江湖詩軸》(圖1)中的諸多字改變重心,姿態生動:獨體結構“中”、“生”等字,豎畫左下取勢;“書(書)”字上重下輕,富有動感;合體結構“臥(臥)”、“頭(頭)”、“計(計)”等字,偏旁和部首傾斜對應,整個字形上寬下小,尤其是縱筆的方向多以左下方傾斜,筆畫蒼勁、利落,造成奇險之勢。
另外,黃氏能熟練掌握讓筆畫均衡的結構,這是他身為畫家所擅長的。其書法用字在輕重、粗細、大小、虛實、疏密上拉開比對關系,從而產生視覺沖擊力。在黃氏32歲時所作《嚴先生祠堂記》(圖4)中的“尚”、“道”、“符”、“億(億)”、“獨(獨)”等字:如“尚”字,上緊下松,下部“口”部用兩點代替;如“獨(獨)”字,整個字形成左高右低參差之勢,字內空間成倒梯形狀,致使字內形成較大空白,并與右下方點、劃的散開處理達到了卷面的均衡。
二、章法特點
章法即布局,是布字謀篇之法。非字無以成行,非行無以成篇章,單字、行、列,這三者對于章法是至關重要的。在草書中,處理字與字之間的關系實際上就是解決連與斷的關系?!斑B”是強調字勢的關系,將上下字牽連在一起。雖然草書中每個字與每個字之間都可形成相連關系,但過分強調筆勢連綿,甚至將字義毫無關系的字連在一起,勢必會造成牽強之感;在此,“斷”則是強調字與字之間的無關連,達到字字獨立的效果。
在黃慎《草書斗方》(圖5)中,全篇125個字,其中每行8字、10字、12字不等,字與字之間,兩字相連共14處,無3字以上相連,有連帶關系的字約占總字數的1/4。而絕大多數的字雖字字獨立,卻依靠上下運筆走勢的承接、字形的大小、筆畫的輕重、位置的錯落等關系來實現。因此,黃氏草書中對“斷”的方法的運用,并不是散亂無章,而是筆斷意連,通過字字獨立來實現比“連”更高的境界。
在處理行與行之間的章法關系上,傳統草書有兩種形式:第一種是行行分明,屬小草慣用的形式;字的開合、疏密幅度較小,線性對比稍弱。如王羲之的《十七帖》、懷素的《小草千字文》多是如此。第二種是行與行之間的界限模糊,甚至打亂行與行之間的界限,屬大草的章法模式;字的變化幅度大,線性對比強,有時甚至是夸張,軸線的變化幅度也強烈,行與行之間互相咬合。如傳為張旭《千字文殘卷》中某些局部、祝允明一些大草條幅、徐渭的一些作品等。而黃氏的草書尤其在立軸作品中,章法上打破了行與行之間的界限,采用的是明朝中后期大草慣用的形式。加之他又善用點(與前輩書家用線不同)、破線,行距縮小,使作品整體上像“亂石鋪街”,如黃氏《草書斗方》(圖5)便是最好的例子。這方面,沒有宏觀的掌控能力無法經營這樣的布局,而沒有微觀的功底也不能成其為經典。
黃慎最為生動的書法作品多見于其題畫書法。書與畫相得益彰,體現了明清以來強調筆墨表現主義的一股強勁潮流。由于畫家們廣泛參與書法實踐和創新,他們把畫的造型意識、空間觀念和用墨、用水之法付諸書法實踐,因此他們的書法作品比傳統書家的作品更有筆情墨趣,被人稱之為“畫家字”;黃慎便是其中優秀代表。從《花卉圖冊之三》(圖6)中我們不難看出,“經營位置”似乎是黃氏的專長,題款中散落的章法幾乎完全依附于畫面留白的空間,行與行之間高低錯落、虛實相生、散而有連,使畫面產生耐人尋味的意境美。由于黃慎的草書字有打散筆畫的特點和字形奇正的變化,雖章法“散亂”,但散而統一,仍具有“畫”的視覺效果。
三、風格特征
黃慎的草書頗具個性,結字奇古險絕,用筆枯勁,折轉自如,少連筆,筆雖斷而意連,力圖追求蕭衍《草書狀》中的境界—“或粗或細,隨態運奇,云集水散,風回電弛。及其成也,粗而有筋,似葡萄之蔓延,女蘿之繁縈,澤蛟之相絞,山熊之對爭”[4],表現出極強的個性。黃氏同鄉友人雷鋐在《癭飄山人詩集》有序曰:“其字亦如疏影橫斜,蒼藤盤結”。其草書的“新奇”之處主要與上述字形特色和章法特點有關。
由于黃慎強調折筆和點畫分節的運用,使其字形具有“散亂”的特點。具體在字的位置安排上,忽左忽右、忽緊忽松、忽聚忽散,其筆下極具畫面感,這是黃氏書法注重字形結構的結果。黃氏早年對楷書是下過工夫的,《山水人物冊楷書》(圖7)書風簡樸,筆畫古厚,大有魏晉鐘繇風范;但細細看來,比鐘書似乎更蕭散,結字疏疏朗朗,不做封閉式處理,意韻上隱隱的又有些許草書意味。另外,黃慎草書中也略有楷書筆意,尤其是一些沒有連帶的筆畫更為明顯。孫過庭說“草不兼真殆于專謹,真不通草殊非翰札”,此觀念于黃氏書法皆有體現。
劉熙載《藝概》記載:“……黃山谷于顏魯公《祭伯父濠州刺史文稿》,謂其真、行、草法皆備,可見稿不拘于一格矣?!盵5] 這說明顏真卿文稿已達到忘懷法則的境界了,這是藝術上的大自由。黃慎的晚年草書已達到這種境地,如《草書〈壽星圖〉題辭》(圖8)中的“十二”、“古”、“卜”、“于”、“石”、“七”諸字,都十分接近楷書的結體;其中“古”字,上部分“十”沉穩厚重,筆畫間無任何牽帶,下部分“口”則根據草法筆畫簡省,用左點和右點代之。而《草書〈壽星圖〉題辭》的“壽”字卻是用篆書筆意寫成,抑或凸顯主體,作點睛之用,還是鄭板橋式的流行樣式?結體雖與其他字形格格不入,但用筆的蒼勁、古拙與整體是統一的。僅從形式構成角度看,這些接近楷書、融入篆書的字形卻不失整體書風的和諧,反而為作品增加了幾分神采,鮮明地體現出黃氏草書的意境之美。
結 語
綜上所述,黃慎表現在書、畫方面的才能是多方面的,其草書在歷史上也有其鮮明的時代特色和藝術價值。對于我們今天的書家來說,我們首先要學習的是他的創造精神。他沒有墨守成規,拘于繩墨,而是在傳統的基礎上不斷創新,不斷探索,形成了自己的獨特書風:他善于經營字形,善于把握整體,把小草的字法與大草的章法有機地結合起來,這是最為難能可貴的。當然,一味的求新求異,也給他的書法帶來了稍稍草率之嫌,草法不甚嚴謹并有些狂野;由于行筆過迅,而使其一些書作的線條流于單薄,等等。正是因為這些未能盡如人意之處,使得黃慎很難與歷史上的那些經典大家比肩。
(楊婭萍/云南省保山學院藝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