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是在水邊度過的,準確地說是在九龍江浩浩蕩蕩進入大海前的最后一條支流——月港河邊度過的。童年的月港河水清澈見底,小鎮兩岸騎樓倒影泛波,這些景致在夕陽下倒映在隨勢緩轉的一灣碧波上。因為是入海口,河水的顏色經歷了由混變濁,由濁變清的色調轉換,如一塊調色板上分配的顏色,一旦搭配上了,便成了一幅靚麗的小鎮風情畫。
我家當時就座落在瀕臨月港河邊的一幢騎樓上,臨河一側的木窗是兩扇開的,母親抱著我站在窗邊時,我曾天真地指著泊在入海口的木桅帆船和大船邊搖擺上岸的小搖船,問媽媽:“船母呷會生船仔?”夏日炎炎時節,只需推開窗扉,海風便順著河道,夾雜著淡淡海腥味和一絲穿過竹林間而混合的植物香味習習進屋。拿張板凳墊腳,扒在窗沿向外望,在古月港“班橋頭”碼頭,夏日即景便撲入眼簾:一群頑童渾身精光如泥鰍狀一躍就跳入水中。在物質匱乏的年代,文明的游泳衣聞所未聞,脫光了下河,在無所拘泥的清一色的男孩世界屬于正常的范疇。偶然也會讓挑副木桶來河邊挑水的大姑娘撞個正著,羞得她們兩腮緋紅,像是掛在枝間成熟的紅蘋果。慌亂間的頑童也會一個急轉扎個猛子,可是“狗爬”的動作仍不嫻熟,后半身卻被高拋“晾”了個正著。這時岸邊洗衣的婆娘和正在船甲板上起爐火的人家便會發出一陣開心而無拘的笑聲,笑聲又使得挑水的姑娘加快了步伐……
由于年紀尚幼,下水玩耍的權利被無情地剝奪了,臨水窗口的景致又太誘人,大人索性拿了木條乒乒乓乓地釘上柵欄,任憑我們攀爬。但此時窗外臨水的景致卻被無情地割成小塊塊……
月港河道的兩岸灘涂生長著郁郁蔥蔥、逶迤連片的紅樹林,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除了泥鰍類的軟體動物,還有一種叫“紅桿獅”的小河蟹,成天不僅肆無忌憚地把平坦的泥灘鉆成許多洞穴,而且還呲牙咧嘴地制造出串串氣泡,紛紛掛在腮邊。夏秋之交是捕捉“紅桿獅”的最佳時節,捕捉“紅桿獅”對水邊的孩子是一門基本功課,沿著石條砌成的條狀碼頭,用拇指和食指一個突襲便可夾住蟹的身體兩側,縱使“紅桿獅”瘋狂地旋舞著紅而粗的利鉗,也無濟于事。用竹簍裝回滿滿一筐,灑上鹽巴,泡上醬油,腌上一段時間,便是配稀粥的上品,味美而富有營養。
上小學時,家便搬離了河邊,臨水的窗外景致便成了一道鎖在記憶里的圖像。上中學時,偶爾重臨水邊,位于上游的味精廠吐出的墨汁狀廢水已掃蕩了脆弱的“紅樹林”,驅走了無辜的“紅桿獅”。嬉鬧的頑童也懶得下水了,因為每次上岸身上都奇癢無比,甚至長出細疹紅斑。上大學返鄉時,我已經不敢再回望那條昔日充滿嬉鬧歡樂的河流,此時的月港河已成了小鎮居民肆意堆倒垃圾的場所,輕輕裊裊的河面上只能殘存昨日美好的依稀記憶了。
一扇臨水之窗,是一扇童趣之窗,也是一扇美好的追憶之窗。人生的許多時刻大概多由這樣細節和窗格編串而成。在擁有的私囊里,常會感喟何時能夠再次擁有這樣的臨水心境了。淡淡的記憶也隨歲月的流逝而漸行漸遠。
而今,我在翠影婆娑、荔海疊嶂的薌江之濱有了自己的家,當昨日的浮云飄至窗前,一種渴望臨水的親近感便油然而至。這是一種呼喚,也是一種來自心靈深處的驅使,若能在有生之年能夠再次擁有一扇臨水之窗,一間臨水之屋,此生無憾唉。因為在這樣的一間境界間,一定會升騰起那樣的朦朧感,我還會再次見到了久違的“紅樹林”和“紅桿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