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祖生于新加坡,當時的新加坡并非現在的水清沙白、椰影婆娑。
阿祖曾經跟我描繪過他記憶中的那個島嶼,除了“高大的椰子樹不時掉下成熟的椰子”這一點尚有些浪漫主義色彩以外,主旋律皆是對戰亂與饑餓的恐懼。
阿祖在五歲時跟隨父母和兄長舉家遷回漳州,住進了位于城中的一座許氏祠堂里。阿祖在漳州的日子不是以“華僑”身份開始的,混沌的年代里,阿祖全家都處于“灰色地帶”,被冠以某個莫須有的罪名,天天生活在喧囂斗爭中,父親終因支持不住,在阿祖七歲那年離開人世。一大家子人的生計變成首要難題,阿祖每日跟著兄長穿街引市地撿遺落在菜市里的爛菜葉,回家切成細末,配以一小把米粒,再添上一鍋水,熬到略有糊狀,一家老小的伙食便是如此。再大點,阿祖便學會賣冰棍,每日在臺灣路或香港路提著冰罐子大聲叫賣,或是幫著母親來到人民市場賣瓷器,以補貼家用。
阿祖從未覺得這樣的日子是清苦的,他仍然是個頑皮的孩子。
春天的時候,翻墻爬上天井后的桃樹采桃花;夏天的時候,就在九龍江里撲騰浪花。許是在東南亞出生的緣故,阿祖從小善游,小小的年紀已經可以在天然河道里游出一大段,速度飛快,像條梭子魚般靈活溜滑。
阿祖說,他的童年“真趣味”。
18歲那年,阿祖離開漳州,投入到了“上山下鄉”的大浪潮里,在華安的小山溝里,阿祖儼然成了真正的農民,學會插秧、割稻、種果、收獲,生活狀態一直在改變著,不變的是,阿祖仍然喜歡游泳,閑時到九龍江里劃撥兩下,常常有種想順流回到家的沖動。
工程隊招工了,阿祖從此在這里安了家。
阿祖在31歲那年生了我,我常問阿祖諸如“我從哪里來”、“你從哪里來”的傻問題,阿祖就會用雙臂抱緊我,說“順著這條河,就是我們的家。”我對故鄉的概念是從阿祖帶著我搭火車回漳州開始的,火車很臟很吵,常常沒有座位,我跟阿祖經常被擠到車廂出口處,阿祖坐在地上,我坐在阿祖身上。火車順著蜿蜓的鐵軌,沿著九龍江飛奔,眼睜開,就已是傳說中的故鄉。
白墻、紅磚、青石板,黑漆、綠竹、紅木棉,阿祖領我在府埕吃海蠣煎,在太古橋吃鍋邊糊,在小巷里吃手抓面,在中山公園看木偶戲。有了實物的浸潤,故鄉在我腦子里立即生動起來。
但阿祖開心不起來。許氏祠堂早已拆遷,變成了公園,環境更美了,只是阿祖突然覺得沒了根。
我25歲那年跟阿祖說,咱們回漳州買套房子吧。看房的過程只有一天,阿祖對老漳州的印象如數家珍,來到南昌路上沃爾瑪旁的一個小區,阿祖難以置信地嘮叨:“這里原來是成片的田地,有很多龍眼樹,每年我都在這條河里游泳,每年我都來這里看龍舟賽…”
搬新家那天,正是端午節,阿祖站在入戶花園里,認真看著不遠處浦頭港正進行著的龍舟賽。我端著粽子走到阿祖身邊,聽見他喃喃自語,我逗阿祖:“是不是覺得像小時候一樣?”,阿祖搖著頭說:“老了老了……”一笑,露出八顆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