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欄目制片人的時間不長,兩年左右,但在我做 《東方時空》牽頭人的后期,我越來越為一種現象被大家習慣而感到不安甚至悲哀。每天早上編委會開會之后,半屋子的年輕同事,沒人對形成的選題及操作方法提出異議,都只是眼巴巴地等著分配任務然后去執行,一天的工作也就完成了!
終于有一天,我忍不住了,開完會之后我發問:“為什么你們永遠不說不?為什么你們不對自己不認可的東西表達憤怒?為什么你們不認為:不,應當這么做!”
年輕的編導們目光茫然,似乎不知道我為何如此這般。認領任務然后完成,天經地義,還有什么錯嗎?難道一群制片人定完的事情,年輕的同事還可以爭取并改變嗎?
說句實話,面對這樣一種尷尬與無奈,我時常會想到十多年前時的工作氛圍,想起自己的成長,以及一路爭吵所走過的道路。做事的時候做事,做人的時候做人,兩面都沒耽誤,爭吵的同事,反而擁有著至今難忘的真摯情意。
說起來有意思,1993年4月30日晚,也就是《東方時空》正式開播的前一天,在《東方之子》內部,就發生了我與制片人時間之間的爭吵。為的是我希望按原計劃開會制訂接下來的工作安排,而不是臨時高興把酒言歡迎接新的同事,當時的我一怒之下甚至準備卷鋪蓋走人。然而,這樣的爭吵在當時是常態,制片人時間與同事們以及整個欄目組都非常適應,一番臉紅脖子粗之后,會議按原計劃召開,風雨過后照常前行。
其實,在《東方時空》開播后的幾年里,各個欄目組這樣的爭吵天天都有,大家對事不對人,真理越辯越明,一個節目該怎么做,向東還是向西,面紅耳赤,但節目就這樣上了臺階。同時欄目組里的每一個人,都會覺得事情與自己有關。有不同意見隨時表達,并不會去考慮復雜的面子、權威等問題,誰都相信,欄目真正做好了,才有面子,節目影響力大了,才真正有權威。
記得那時的制片人時間常常為某個節目的問題大光其火,甚至嚴厲到當場讓編導掉下眼淚的地步;反過來也常常如此,一群部下開會時將時間批得啞口無言是經常上演的情節。但這就是當時特有的電視創作環境,內部擁有著難得的民主與自由。往往在發生爭吵的幾個小時之后,大家又一起吃飯喝酒,就跟沒事一樣。
評論部成立之后沒多久,我得了一個外號“白文薩”,創意來自波蘭團結工會主席瓦文薩。起因是,當時的評論部成員來自四面八方,大量的外來人員也帶來新的問題,生活待遇存在差距,在電視臺內部不被平等看待,權益需要維護。
于是,我挑頭和一群年輕的同事一起成立了松散的工會,并要求與當時評論部的主任孫玉勝及其他領導對話,討論權益問題。有趣的是,面對這一草臺班子,孫玉勝們竟真的答應,并一本正經地舉行了對話。雖然對話現場雙方都激動不已,都拍了桌子,但問題卻在隨后陸續走向解決。于是有好事者,給我起了個“白文薩”的綽號。
可能是慣出來的毛病,又或者在特殊環境下形成的特殊文化,在十多年的時間里,我擁有著和幾任領導爭吵的記錄,而領導們也習慣了這種爭吵,大家都有一個不錯的開關。做事時開著,下班或平常相處時,關上。在這樣一種相對平和民主的氣氛中,“平等”,這一被寫進新聞評論部部訓的關鍵詞,才在工作之中,被真正地捍衛。而當它成為一種追求和生存的環境時,沒人會擔心或畏懼它會給自己帶來什么不利的影響,而且,也真不會。反而是沉默無聲,沒什么真知灼見,才有可能慢慢出局。
然而我也清楚,不知從何時起,在局部的空間里,爭吵消失了,空氣中充滿著和諧,但總讓人覺得哪兒不太對勁,大家都開始做人了!可是,該怎么做事呢?
當年輕人不再擁有爭論或爭吵的環境時,也就會失去或推遲按他們想法改變世界的機會;而不年輕的人們,失去來自不同意見的沖擊,也往往會使自己更早走上錯誤不斷的路程。這中間,沒人是贏家,太和諧是最大的不和諧。我們都愿意在夢想中寫入民主、自由、平等這樣的大詞,然而,有時,它必須先從辦公室里慢慢做起。
(摘自《才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