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制帝制下,制度塑造皇帝,皇帝又豐富扭曲制度。
一七二四年初,汪景祺一生的霉運似乎到了盡頭。這年初,他來到西安探訪老友、陜西布政使胡期恒,得悉舊友如今和川陜總督、撫遠大將軍年羹堯 交情匪淺。
這年汪景祺五十三歲,用他自己的話說,已是“荒蕪病軀”。盡管父兄都曾是各部官員,自己卻久困名場,在一七一三年中舉后停滯不前。
此時年羹堯則圣眷正隆。只消看看這年的一些朱批:三月十八日,雍正朱批年羹堯奏謝自鳴表奏折,表露出超乎常情的熱情,“從來君臣之遇合,私意相得者有之,但未必得如我二人之久耳”,相勉做個千古君臣知遇榜樣。此等甜 言蜜語,加上二人又是郎舅之戚,澆灌得年羹堯忘乎所以,竟認皇帝作知交了。
汪景祺于是上書年羹堯,期求一躍龍門。這篇《上撫遠大將軍年公書》吹捧得倒也別有味道,說歷代征西名將,不論是唐代的郭子儀、裴度,宋代的韓琦、范仲淹,與年大將軍的盛名相比,“不啻螢光之于日月,勺水之于滄溟”,還說如果無緣瞻仰大將軍,自己這一輩子算是虛度了。此一番驚天動地的言語,年羹堯大為受用,招汪景祺做了幕僚。這年五月,汪完成了《讀書堂西征隨筆》一書,獻給年羹堯。
然而,汪景祺和年羹堯一樣皆是謬托知己了。雍正宛若家人父子的批語背后,是掌握無上權力帝王的機心。專制帝制下,制度與皇帝間同時存在著合力與張力關系,制度塑造皇帝,皇帝又豐富扭曲制度。
偏偏年羹堯自恃功高,驕橫不法。這年中秋節,雍正親自寫了一幅蘇東坡中秋詞,并瓜果等賞賜年羹堯,諭旨里說“中秋節屆,將數種食物與你,但愿人常好,千里共嬋娟之意”。對此中隱含的警告之意,年羹堯要么是過于自大,要么是實在愚蠢,竟然在謝恩折上說“臣惟仰祝從此人長好,萬里共嬋娟,如是足矣”,改千里為萬里,已屬于大不敬。這些點滴不合規制之處,都難逃雍正的銳眼。
這年九月,年羹堯入京覲見,在京城的一個多月,這對千古君臣榜樣關系徹底破裂。雍正決心處理年羹堯,又擔心被譏鳥盡弓藏,于是發動各地封疆大吏出面,參劾年羹堯,以造成不得不除的輿論環境。次年二月,到底尋了年羹堯的一個罪過,說他在祝賀日月合璧五星聯珠的天象時,把“朝乾夕惕”倒寫成了“夕惕朝乾”,揭開了整肅行動。三月,雍正下諭旨,認為“年羹堯自恃己功,顯露不臣之跡,其乖謬之處,斷非無心”;四月,年羹堯被降任杭州將軍;六月削除爵位;七月黜閑散章京;九月下刑部大獄。
原本以為攀附上了權臣,騰達之日可待,汪景祺料想不到,竟是為自己鋪好了去鬼門關的路。抄年羹堯家時,官員找到了《讀書堂西征隨筆》,上奏雍正。皇帝讀畢,在開頭親自為此書定了調,“悖謬狂亂,至于此極,惜見此之晚,弗使此種得漏網也。”
一七二五年十二月,議政王大臣定了年羹堯九十二大罪,其中一條便是“見汪景祺《西征隨筆》而不行參奏”。汪景祺則因為在書中“譏訕圣祖”,自己被“梟示”,兒子被流放黑龍江,兄弟子侄俱被革職,發往寧古塔,甚至五服之內的族人,都被革職并不許離開家鄉。
如今再看《西征隨筆》,除了阿諛年羹堯的文章,就是一些評議當時吏治、選考的文章,還有一些托名親歷的艷情故事。其中談論康熙、雍正年號的文章,也不過是文人發揮之作,有些逆了龍鱗。當然,根本上他是受年羹堯牽累。汪景祺倒也不是毫無見識,譬如他曾提醒過年羹堯,帝王猜忌功臣是歷代帝王的通病。在《功臣不可為》一文中,他對帝王心理有深刻描述;但作為底層文人,他不曉得年羹堯在皇帝眼中,早就是危險人物。他和隆科多幫助雍親王奪得帝位,知曉種種隱咎,一旦帝位穩固,必然要被剪除。
當然,汪景祺也料想不到一切來得如此之快。在年羹堯被賜自盡后七日,汪景祺在菜市口被斬首。那顆老邁的頭顱被掛在高竿上,震懾著來往讀書人和士大夫,妄議朝政會落得何等下場。雍正借汪案和第二年的查嗣庭案,全力打擊讀書人對皇權的質疑和由此生發的思想超越性。
直至十年之后,乾隆繼位,才有大臣上奏,京師首善之地,枯骨有礙觀瞻,汪景祺的頭顱這才被取下掩埋。
(摘自《新世紀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