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魏晉南北朝時期的生態理論和實踐成就可觀。開墾荒地和調整牧區都是改變生態環境以利民生的有效途徑;按照社會等級分配山澤,雖有利于生態保護,但有礙社會公平和生態公平;佛教的盛行,對保護生態利弊兼存;對動植物的關注程度遠過此前,由此產生了描繪動植物的大量詩賦和多部科學著作;人們更加注重人化生態環境,由此獲得美感和盡可能大的物質利益。
[關鍵詞]生態平衡;人化生態;賈思勰
[中圖分類號]K235;X22 [文獻標識碼]A [中圖分類號]1674-6848(2012)03-0054-09
先秦儒家等學派對社會作規劃時,考慮到生態方面的問題,提出了不少很有價值的理論。兩漢“災異說”、“祥瑞說”先后流行,生態現象和生態問題被政治化、神秘化,但相關的理性思考不多,總體成就不高。魏晉南北朝時期,戰亂頻繁,小朝廷和短命王朝多,“祥瑞說”、“災異說”也曾泛濫于朝政,但這些流行了幾百年的偽科學,在時間的檢驗下逐漸顯露出原形。多位帝王曾經下詔,禁止臣下呈獻“祥瑞”之類諛頌朝廷。不少有識之士結合國計民生,開始了對生態現象和生態問題的理性思考和科學研究,且成就可觀,本文試圖將他們的理論和實踐擇要論述之。
一、改變原來的生態格局以利民生的兩種方式
第一種方式是開荒種植。《全晉文》卷八十七束晳《廣田農議》載:“如汲郡之吳澤,良田數千頃,濘水停洿,人不墾植。聞其國人,皆謂通泄之功,不足為難,舄鹵成原,其利甚重。而豪強大族,惜其魚捕之饒,構說官長,終于不破……荊、揚、兗、豫,污泥之土,渠塢之宜,必多此類,最是不待天時而豐年可獲者也。”①束晳這里說的是沼澤地。這近乎自然形態的沼澤地,作為一種生態系統,有著為人類提供食物的功能,主要是提供魚類。如果對沼澤地進行開墾種植,大規模改變其生態格局,其生態功能也會隨之大規模改變,就能給人類提供更多的食物,這主要是糧食了。單位面積水域能夠提供的魚類等食物,肯定遠遠不及同樣面積農田能夠提供的糧食等食物。在缺少食物的當時,人們對生態系統諸功能的選擇,自然是以食物為首選,因此,束晳的這個建議是很有見地的。后來,當地行政長官在這方面做出了很大的成績。《晉書·王宏傳》云,汲郡太守王宏,督勸開荒五千余頃,而熟田常課頃畝不減。當時連年饑荒,而他的轄地獨無匱乏。晉武帝下詔書褒獎,并“賜宏谷千斛,布告天下,咸使聞知”。②我們無法知道,王宏此舉是否受束晳這個建議的啟發?
當地有荒地可以開墾,自然能夠采用這樣的方法。如果有荒地而沒有人,人多的地方又沒有荒地可以供開墾,那么這就涉及移民的問題。《全晉文》卷八十七束晳《廣田農議》載:“又昔魏氏徙三郡人在陽平、頓丘界,今者繁盛,合五六千家。二郡田地逼狹,謂可徙還西州,以充邊土,賜其十年之復,以慰重遷之情。一舉兩得,外實內寬,增廣窮人之業,以辟西郊之田,此又農事之大益也。”③這個建議是否在當時被朝廷采納,不得而知。隋朝時,因為連年戰亂,產生了大量的流民。流民是不安定因素,安頓流民是朝廷的要務。于是,朝廷決定將這些流民遷徙到北地邊疆,既開發邊疆,又起到戍邊的作用。這一措施,被太子楊勇諫止,其《上書諫徙流民入邊》文見《全隋文》卷八。④
劉宋時,又有南方移民墾殖湖田的討論。《宋書·孔靖傳》云,孔靖的弟弟孔靈符,大明年間為丹陽尹,“山陰縣土境褊狹,民多田少,靈符表徙無貲之家于余姚、鄞、鄮三縣界,墾起湖田”。朝廷召集大臣會議,從這些大臣的議論,我們可以看到他們也善于從生態的角度來考慮這樣的問題。一種觀點認為,移民開墾湖田之舉不可為。如太宰江夏王義恭認為:“土著之民,習玩日久,如京師無田,不聞徙居他縣。”居民不愿意離開他們習慣了的生態環境而到一個比較差的生態環境中去生活。他強調的是生態環境對人的重要。可是,參與討論的其余大臣,都認為此舉是可為的,甚至是必要的,但是要做好前期工作,先派少量人前往開墾,待有了一定的基礎,再大規模地移民。尚書令柳元景等認為:“富戶溫房,無假遷業;窮身寒室,必應徙居。”在同樣的環境中,有貧富之分。“富戶”固然不必離開已經習慣了的比較好的環境而到比較差的環境中去,但是“窮身”卻必須去,因為環境不等于生計,生計比環境更重要,人為了求生計,可以離開較好的環境而去較差的環境。當然,人對環境也是有起碼的要求的。政府為百姓的生計和政府自身的利益考慮,讓百姓遷徙到待開墾的荒地開荒種植,也應該給他們在荒地準備最為起碼的生活和生產的條件。可是,如果大規模地遷徙百姓,這樣的工程量是巨大的,政府或者個人還不具備這樣的能力。“葺宇疏皋,產粒無待,資公則公未易充,課私則私卒難具。”不過,那里湖田的資源還是應該開發,而在繁華的地區,人口過多,也應該調控。于是,他們提出:“宜募亡叛通恤及與樂田者,其往經創,須粗修立,然后徙居。”侍中沈懷文等所持觀點,和柳元景等的差不多。太常王玄謨、光祿勛王升之則主張政府資助移民。①
改變原來的生態格局以利民生的第二種方式就是調整放牧區域。《全晉文》卷八十七束晳《廣田農議》載:“州司十郡,土狹人繁,三魏尤甚,而豬羊馬牧,布其境內,宜悉破廢,以供無業、業少之人。雖頗割徙,在者猶多。田諸菀牧,不樂曠野,貪在人間,故謂北土不宜畜牧,此誠不然……可悉徙諸牧,以充其地,使馬牛豬羊,龁草于空虛之田,游食之人,受業于賦給之賜。此地利之可致者也。”②和牧區相比,農業地區相對繁榮,生活環境好一些,所以人口也就密集些。就單位面積的土地而言,牧業可以提供的食物遠少于農業。在農業地區放牧,會影響當地農業的發展。另外,許多山野丘陵宜于放牧的地區,因為生活環境艱苦和荒涼,放牧者不愿前往,使生態資源得不到合理的使用,實現不了其應有的價值。因此,束晳主張調整牧區。牧業從農業區域撤出,有利于保護農業生態環境,而遷徙到山野丘陵地區,可以利用那里的自然生態環境發展牧業。
改造沼澤地、開墾湖田以及在山野丘陵放牧,當然會改變原來的自然生態環境,改變其地原來的生態系統及其功能。這些改變,正面的結果是:其地生態系統為人類提供食物的功能得到了大大的強化,人類由此獲得更多的食物,而這正是當時所需要的,許多人由此得以生存或得到溫飽。其負面的結果,例如污染之類,由于當時人口數量少,生產技術不發達,生活方式簡單,還是很少的,對生態環境的影響也是很小的,遠遠沒有達到對人們的生活和發展造成危害的程度。和生存或者溫飽相比,對人類來說,這些影響是微不足道的,因此,當時政府的這些舉措都是得當的。
二、山澤的歸屬和資源的保護
在山澤的歸屬和資源的保護方面,這個時期的主流思想,繼承了先秦儒家的理論,但是由于客觀情況的變化和佛教的傳入,在實踐中又都有所變化。
先秦時,儒家經典有向百姓開放山澤資源的說法。《禮記·玉藻》云:“關梁不租,山澤列而不賦。”③《禮記·王制》云:“林麓山澤,以時入而不禁。”④儒家也批評有些國君和其他貴族豪強等占據山澤,如《春秋榖梁傳》成公十八年傳云:“山林澤藪之利,所以與民共也。”⑤實際上,國君有苑囿之類幾乎是很普遍的現象,且歷代如此。
晉朝時,有些山澤之利歸政府所有,百姓被禁止私自利用其間的資源,一些比較仁慈通達的地方官和正直的士人都反對這樣的規定。《晉書·劉弘傳》云,劉弘為荊州刺史時,“舊制,峴、方二山澤中,不聽百姓捕魚。弘下教曰:禮,名山大澤不封,與共其利。今公私并兼,百姓無復厝手地,當何謂邪!速改此法。”⑥郭璞《諫禁荻地疏》則云:“不宜禁荻地。禮云,名山大澤不封。蓋欲與民通才共利,不獨專之也。”⑦這明顯是繼承先秦儒家的思想。
山澤掌握在政府手里還是容易管理的,要向百姓開放也不是難事,像劉弘那樣的地方官就可以決定了。可是,如果掌握在官僚豪強手里,事情就復雜了。其實,這樣的事情應該早就存在。東晉咸康二年(336),晉成帝司馬衍下詔:“占山護澤,強盜律論,贓一丈以上,皆棄市。”①南方地區的許多山澤,長期控制在土生土長的南方豪強手里。晉室南渡,北方的大量貴族官僚士大夫以及豪門大戶甚至普通百姓也來到南方。在南方,他們本沒有自然資源,自然要設法占有自然資源,通過這樣那樣的方式,對南方的自然資源進行再分配。南渡之初,他們還沒有站穩腳跟,還不敢染指南方豪強占有的資源。到咸康二年,晉室南渡將近二十年,包括王室在內的北方來客已經基本站穩了腳跟。于是,皇帝出面,開始向南方豪強下手,剝奪他們對山澤的支配權,把那些山澤收歸國有,這樣北方派也就分得了一定的支配權。很明顯,這樣的詔書也太殘酷,落實起來,難度之大是明顯的。
到了南朝劉宋大明(457-464)初年,揚州刺史西陽王子尚上言:“山湖之禁,雖有舊科,民俗相因,替而不奉,熂山封水,保為家利。自頃以來,頹弛日甚。富強者兼嶺而占,貧弱者薪蘇無托。至漁采之地,亦又如茲。斯實害治之深弊,為政所宜去絕。損益舊條,更申恆制。”②尚書左丞羊希認為:“壬辰之制(指東晉咸康二年的詔書),其禁嚴刻,事既難遵,理與時弛。而占山封水,漸染復滋,更相因仍,便成先業,一朝頓去,易致嗟怨。”不管是收歸政府還是向百姓開放,都是剝奪原占有者對山澤的所有權,明顯是很難的。考慮到歷史和現實的原因,政府只好讓步。羊希擬議:“今更刊革,立制五條。凡是山澤,先常熂爈種養竹木雜果為林,及陂湖江海魚梁鰍鮆場,常加功修作者,聽不追奪。官品第一、第二,聽占山三頃;第三、第四品,二頃五十畝;第五、第六品,二頃;第七、第八品,一頃五十畝;第九品及百姓,一頃。皆依定格,條上貲簿。若先已占山,不得更占;先占闕少,依限占足。若非前條舊業,一不得禁。有犯者,水土一尺以上,并計贓,依常盜律論。停除咸康二年壬辰之科。”③朝廷采納了他草擬的這個計劃。這實際上是官僚統治者利用行政優勢,赤裸裸地侵吞國有資源,嚴重違反環境公正。先秦以下儒家提倡的向百姓開放山澤的思想,在這里以政令的形式大大地打了折扣,如此一分,剩下的還有多少?受損最大的當然是貧苦百姓。可是,就是這樣凸顯富貴者特權的規定,還是沒有很好地起到限制的作用。僅僅到宋孝武帝大明七年秋天,皇帝又下詔書:“前詔江海田池,與民共利。歷歲未久,浸以弛替。名山大川,往往占固。有司嚴加檢糾,申明舊制。”(見《宋書·孝武本紀》)④這個“申明舊制”的詔書,不知道作用如何。梁武帝紀七年九月丁亥,詔曰:“芻牧必往,姬文垂則,雉兔有刑,姜宣致貶。藪澤山林,毓材是出,斧斤之用,比屋所資。而頃世相承,并加封固,豈所謂與民同利,惠茲黔首?凡公家諸屯戍見封熂者,可悉開常禁。”⑤可見梁朝也有這樣的問題。石虎《因災異下書》云:“公侯卿牧不得規占山澤,奪百姓之利。”⑥可見北朝也是如此。
官僚豪強占據山澤的問題,如果不是法制社會,是很難解決的。官僚豪強占據山澤,或者是像劉宋朝那樣按照社會地位分配山澤,都是違背社會公正的。當然,山澤如果歸私人所有,對生態保護是有利的。可是,在當時的情況下,和環境保護相比,百姓的生存和溫飽明顯更為重要和迫切。山澤資源對百姓開放,先秦能夠找到的環境被破壞的記載,也就是大城市近郊山上樹林被砍伐,樹苗和嫩枝被牛羊啃食,本來林木繁茂的山變得光禿禿(見《孟子·告子上》)。這不是向百姓開放的錯,而是管理不到位。如果像《周禮》、《禮記》規定的那樣,或者如《孟子·梁惠王上》中所說“斧斤以時入山林”,這樣的情況是不會出現的。即使出現了這樣的情況,對人們生存的負面影響也還不算大。然而,山澤歸私人所有,對大量的貧苦百姓而言,那些山澤都成了禁地,他們采樵無所,雉兔無所,可能生存都會成問題。因此,在當時,私人占有山澤資源,不僅有違社會公正,而且對民生也極為不利。
在生態保護方面,這一時期有些人繼承先秦儒家對動植物資源“取之有時,取之有度”的思想,但是,也許這樣的思想已經成了常識,所以此類論述不多。《論語集解義疏》中《述而》篇“子釣而不綱,弋不射宿”,魏代何晏《集解》引孔安國之說,把“宿”解釋成“宿鳥”,意為射宿鳥會傷害更多的鳥,其保護動物資源的思想很是明顯。晉人皇侃《義疏》引繆協曰:“將令物生有路,人殺有節。所以易其生而難其殺也。”后世隨著工業文明的繁榮和科技的發展,包括捕殺動物、砍伐樹木在內的開發自然資源的能力得到了大大的提升,加速了包括動植物在內的資源的開發,遠遠超過了資源再生的速度,于是形成了嚴重的生態問題。如果像孔子那樣對動植物“易其生而難其殺”,今天的生態問題絕不至于這樣嚴重。皇侃又云:“或云,不取老宿之鳥也。宿鳥能生伏,故不取也。此通,不及夜也。”①把“宿鳥”解釋成“老宿之鳥”未必準確,可是其保護動物資源的思想就更加突出了。《全后魏文》卷二文成帝濬和平四年載:“八月丙寅,遂畋于河西。詔曰:朕順時畋獵,而從官殺獲過度,既殫禽獸,乖不合圍之義。其敕從官及典圍將校,自今已后,不聽濫殺。其畋獲皮肉,別自頒赍。”②后魏是少數民族政權,但是其君主知道儒家“不合圍之義”,并且付諸實踐。
南北朝時期,包括皇帝在內的主流社會人物中,信仰佛教者甚多。殺戒是佛教大戒,因此,不食用肉類、不使用皮革制品、戒殺、放生等議論乃至政令不少。《全梁文》卷一梁武帝蕭衍《唱斷肉經竟制》提倡斷肉食,不用皮革制品。③卷五梁武帝蕭衍《與周舍論斷肉敕》五首重申戒殺斷肉。④卷十八梁元帝《荊州放生亭碑》提倡放生。⑤《全陳文》卷三記載,陳宣帝頊依照智禪師所請,發布《敕禁海際捕漁滬業》。⑥《南齊書·周颙傳》云,何胤信仰佛教,想斷葷食,但是口腹之欲旺盛,難以完全做到,猶欲食白魚、鱔脯、糖蟹,以為非見生物;疑食蚶蠣,使學生議之。學生鍾岏曰:“鱔之就脯,驟于屈伸;蟹之將糖,躁擾彌甚。仁人用意,深懷如怛。至于車螯蚶蠣,眉目內闕,慚渾沌之奇;礦殼外緘,非金人之慎。不悴不榮,曾草木之不若;無馨無臭,與瓦礫其何算。故宜長充庖廚,永為口實。”⑦這完全是從儒家的觀點發為議論。竟陵王蕭子良篤信佛教,他斷肉斷得徹底,所以見此議論大怒。
“諫獵書”之類的文章在古籍中很常見,可是,這些文章幾乎都是從君主的安全、政府的事務等角度進諫的,很少涉及生態保護。當然,這些文章如果能夠起到作用,君主因為這些文章而取消或者減少了獵殺,那么對生態保護也是有一定的積極效果的。南朝時有的諫獵書,又有從佛教角度發揮議論者。《南齊書·蕭子良傳》云,永明末,齊武帝又將射雉,竟陵王子良上書諫獵,有云:“夫衛生保命,人獸不殊;重軀愛體,彼我無異。故《禮》云:聞其聲不食其肉,見其生不忍其死。且萬乘之尊,降同匹夫之樂,夭殺無辜,傷仁害福之本。菩薩不殺,壽命得長。施物安樂,自無恐怖。不惱眾生,身無患苦。”①他援儒入佛,從佛教戒殺積福的角度來諫止皇帝獵殺。
佛教斷肉、戒殺等,或是出于自身修福,或是出于關愛眾生,都不是自覺的生態意識。可是,斷肉、戒殺的效果,無疑對保護動植物資源和生態環境具有很重要的積極意義。不過,像放生之類的佛教活動,在實踐中,發展為了放生活動而大量捕捉動物,這在客觀上對動物造成了傷害,不僅有違佛教教義和放生者初衷,也對環境有明顯的破壞。
三、始興的動植物學和人工化的生態
《詩經》中的詩歌,來自許多不同的地域,所涉及的鳥獸蟲魚草木很多。孔子說:學《詩》可以“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后來,清代的錢曾就作有《詩經鳥獸草木蟲魚疏》一書。儒家其他經典也涉及不少動植物。《爾雅》一書所釋動植物甚多。《楚辭》主要出于南方,所寫多楚地之物,其中有不少楚地草木,由此形成了它的一大特色。《山海經》寫奇異生物甚多,但該書是“古之巫書”,非博物著作,書中那些奇異生物,幾乎都是出于想象。漢代疆域遼闊,促進了各地交流,遠方的奇異動植物和其他物品開始進入中原地區。漢大賦中,此類事物很多。可是,漢代還沒有專門的博物著作出現。
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人們對動植物的興趣勃興,專門描寫動植物的詩賦大增,蔚然成風,經久不衰。專門的動植物學著作屢屢出現。晉朝嵇含《南方草木狀》三卷,是中國第一部地方性的植物志。晉朝戴凱之《竹譜》一卷,是地方性的專門植物志,所記載竹類,主要是五嶺左右地區所見。此書詳細記載了各類竹子的名稱、地域、生長環境、生長過程、材質狀況、主要用途等等,平實可靠。今傳晉朝崔豹《古今注》三卷,晉朝張華注釋的《禽經》一卷,雖未必是原本,但絕非全部是偽造。張華的《博物志》十卷,盡管為小說家言,非嚴肅的博物學著作,但是其中似乎也有科學的內容。北魏賈思勰《齊民要術》十卷,則是農學或植物學、動物學甚至生態學的科學著作。
以上列舉的《南方草木狀》等科學著作,是科學發展的成果,也體現了社會發展的需要。這些有識之士去了解這些動植物,研究并記載這些動植物,并不是僅僅出于好奇或者炫耀學識淵博,而主要是有實用的目的,這就是讓人類更好地利用這些動植物,并指導人們更好地種植相關的植物和繁育相關的動物。當然,這些著作的出現,也是以當時的社會實踐作為基礎的,是長期以來人們種植植物、繁育動物的經驗總結和延伸、提高。例如,賈思勰《齊民要術》的自序中就說:他“采捃經傳,爰及歌謠,詢之老成,驗之行事”②,才寫成了該書。
作為這些著作出現的因或者是果,歷史背景或者是邏輯背景,種植植物和繁育動物并不全是“因樹為屋”式地利用自然,這樣的人工化的生態環境,在這個時期被重視的程度,達到了新的高度。
先看生活環境的生態狀況。晉朝葛洪《西京雜記》卷一云:漢武帝太液池多珍禽,“初修上林苑。群臣遠方各獻名果異樹”,“余就上林令虞淵得朝臣所上草木名二千余種”,①作者羅列了幾十種。卷二云:梁孝王好營宮室苑囿,其兔園,“奇果異樹、瑰禽怪獸畢備,主日與宮人賓客弋釣其中。”②卷三云:茂陵富人袁廣漢“于北邙山下筑園。東西四里。南北五里,激流水注其內。構石為山,高十余丈,連延數里。養白鸚鵡、紫鴛鴦、牦牛、青兕,奇獸怪禽,委積其間。積沙為洲嶼,激水為波潮。其中致江鷗海鶴,孕雛產鷇,延蔓林池。奇樹異草,靡不具植。屋皆徘徊連屬。”③這些都是漢朝的逸聞,未必完全是事實,可是這些記載表現出晉朝人對此類景象的欣賞之情,也反映了他們對居住環境生態狀況的重視。
魏晉南北朝時期,宮苑等地的生態環境(如珍稀的動植物)等當然景象可觀,士大夫階層也都注重居住環境中的生態狀況,但他們住宅所處的生態環境一般都是經過人化改造的。當時的文學作品,凡是寫住宅園觀甚至寺廟的建筑的,幾乎沒有例外,著名的就有陶淵明的《五柳先生傳》、《歸去來兮辭》和庾信的《小園賦》等。石崇的《思歸引序》云其金谷園“其制宅也,卻阻長堤,前臨清渠,百木幾于萬株”。潘岳任河陽縣縣令時,命于縣中遍種桃樹。春日桃花開,一縣之中,到處可見桃花,故庾信《春賦》中有“河陽一縣并是花,金谷從來滿園樹”之句。《世說新語》中也有住宅周圍綠化的不少記載。楊衒之《洛陽伽藍記》所記載乃洛陽佛寺。佛寺為佛教徒修行之地,也是公眾游樂之地,而林木繁茂顯然是人種植而成。卷一《瑤光寺》云:“珍木香草,不可勝言。牛筋狗骨之木,雞頭鴨腳之草,亦悉備焉。”《景林寺》云:“多饒奇果。春鳥秋蟬,鳴聲相續”;“嘉樹夾牖,芳杜匝階,雖云朝市,想同巖谷”;“景陽山南,有百果園。果列作林,林各有堂。”卷三《龍華寺》、《追圣寺》、《報德寺》云:“京師寺皆種雜果,而此三寺園林茂盛,莫之與爭。”④可見其地也是在人工創造的生態環境中。
先民們是“因樹為屋”,只是利用既有的生態環境來建造房屋居住。《詩經》中有不少詩句,寫到住宅周圍種桑樹等。《孟子·梁惠王上》中說“五畝之宅,樹之以桑”。這說明當時的人們也用人工的方法創造生態環境以居住。不過,在住宅周圍種桑麻等,還是以物質利益的考慮為多,也就是說,在生態系統服務功能的選擇中,當時人們注重的是衣食之類的生活資料。魏晉南北朝時期,人們在房屋周圍種花木乃至養殖動物等,當然也有經濟利益方面的考慮,如可以獲得水果、木材、藥材等等,但是主要還是利用其能夠提供休閑娛樂等文化的功能,主要是提供美的欣賞的功能,至于氣體調節、干擾調節、基因資源等功能還沒有認識到。那是個文學進入自覺的時代,是美進入自覺的時代。劉勰《文心雕龍》卷二《明詩》云:“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卷十《物色》云:“歲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遷,辭以情發。一葉且或迎意,蟲聲有足引心。況清風與明月同夜,白日與春林共朝哉!”⑤梁朝鐘嶸《詩品》卷一云:“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⑥這些都是說景物能夠引起人們的感情。這些景物肯定包括人們生活環境中的樹木動物昆蟲之類。換言之,生活環境中的此類景物,容易激發人們的感情,使人們獲得相應的美的感受。此類詩賦,在當時是非常流行的,不勝枚舉。不僅如此,這一時期的山水詩、詠物詩特別多,其中有很大一部分,作者的感情并不突出,主要是對客觀景物或者事物的描繪,幾乎純粹是作者對他所描繪的事物的美的欣賞,擺脫了此前《詩》、《騷》中寫動植物等景物時的政治、社會、倫理等方面的功利性。因此,其時人們在房屋周圍營造生態環境,主要是出于欣賞的目的。
生態系統有多種服務功能,人們營造生產環境的生態系統,必然選擇的主要功能,不是休閑娛樂或者美觀,而是物質生活資料。《三國志·吳志·三嗣主傳》裴松之注云:丹陽太守李衡不營產業,秘密遣客十人於武陵龍陽汜洲上作宅,種甘橘千株,以遺子孫。至吳末,甘橘成,歲得絹數千匹,其子孫遂家道殷足。《宋書·孔靖傳》云靖弟靈符:“家本豐,產業甚廣,又于永興立墅,周回三十三里,水陸地二百六十五頃,含帶二山,又有果園九處。”①這樣莊園式的農業林業兼具的生產實體,重心也是在物質利益。《晉書·載記·馮跋傳》載:“跋又下書曰:今疆宇無虞,百姓寧業,而田畝荒穢,有司不隨時督察,欲今家給人足,不亦難乎!桑柘之益,有生之本。此土少桑,人未見其利,可令百姓人殖桑一百根,柘二十根。”②這主要是針對尋常百姓而發的政令,目的還是在于物質利益。
農民如何營造生產的生態系統,以獲得盡可能豐富的物質生活資料?賈思勰的《齊民要術》在當時最高的科學水平上,回答了這個國計民生中至關重要的問題。他的著眼點,完全在于實用農事和實際的物質利益。他在自序中就開宗明義地說:該書“起自耕農,終於醯、醢,資生之業,靡不畢書”;“商賈之事,闕而不錄。花草之流,可以悅目,徒有春花,而無秋實,匹諸浮偽,蓋不足存。”③“齊民”就是“平民”。該書對幾乎所有的農家來說都有指導意義。
東漢崔寔的《四民月令》,乃當時的鄉村社會的事務規范,其中大部分內容為《齊民要術》所引述。于其風俗禮儀、文化學習、防火防盜等內容,《齊民要術》僅僅是轉述而已,沒有發揮和增補;可是,于各種農作物、各種樹木之栽培,凡選種、育種、栽種、管理、植保、收獲、加工等等,各種家禽家畜之飼養、疾病防治、天敵防御、產品加工等等,則內容豐富詳細了許多倍,其注重物質生活資料的生產之意圖,由此顯得更加突出。
更為值得注意的是,賈思勰并沒有停留在對有關作物、樹木、家禽、家畜和有關事物孤立的介紹,而是有許多相互關聯的內容,根據動植物或相關事物的特點,作出科學的生態安排,構建合理的生態系統,以獲得最大的物質收益。例如關于用農業垃圾和家畜糞便制造肥料改良土壤,《雜說》云:“其踏糞法:凡人家秋收后治糧,場上所有穰、谷積等,并須收貯一處。每日布牛腳下三寸厚。每平旦收聚堆積之,還依前布之,經宿即堆聚。計經冬一具牛,踏成三十車糞。至十二月、正月之間,即載糞糞地。計小畝畝別用五車,計糞得六畝。勻攤,耕,蓋著,未須轉起。”④這些垃圾和家畜糞便在一起,會通過發酵成為肥料,而家畜的踩踏,會使垃圾和糞便結合得更加充分,也使發酵更加充分,有助于提高肥料的質量。把生產或生活垃圾放在牲口圈中,和牲口糞便混雜在一起,經牲口踩踏而發酵成為肥料,這樣的積肥方法,許多農業地區至今仍然在使用。這樣的方法,既避免了生產和生活垃圾、動物糞便對環境造成的污染,又增強了土壤的肥力,有利于提高農作物的產量,這是農業生態系統中最為重要的一個鏈接。
充分利用時間和空間、光照、肥力等種植作物或者樹木,但是又避免因它們相互爭奪生長所需要的這些資源而造成收益的減少,這就要合理安排種植。如何合理安排,賈思勰作了一些宜忌示例。卷一之《種谷第三》云:“田中不得有樹,用妨五谷。五谷之田,不宜樹果。諺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非直妨耕種,損禾苗,抑亦惰夫之所休息,豎子之所嬉游。”①單位面積種植五谷,收益遠遠過于種植果樹。在爭奪生長資源方面,相對于五谷,樹木處于絕對強勢,因此,如果五谷和樹木種在一起,會受到樹木的嚴重影響而減產,減少收益。此外,賈思勰連對勞動者的影響也考慮在內,可謂周詳。卷二之《種麻子第九》云:“凡五谷地畔近道者,多為六畜所犯,宜種胡麻、麻子以遮之。慎勿於大豆地中雜種麻子。”又云:“六月中,可於麻子地間散蕪菁子而鋤之,擬收其根。”②這就是延用至今的套種之法。卷二之《種瓜第十四》云可在瓜田種薤:“至五月瓜熟,薤可拔賣之,與瓜相避。又可種小豆於瓜中,畝四五升,其藿可賣。此法宜平地。”③這也是根據作物生長不同階段對資源需求不同的原理,巧妙安排,避免不同作物之間因為爭奪資源而妨礙生長,在同一土地套種不同作物,以充分利用土地等資源,實現利益最大化。
植物保護方面則有防蟲害者,如卷二之《種瓜第十四》云:“有蟻者,以牛羊骨帶髓者,置瓜科左右,待蟻附,將棄之。棄二三,則無蟻矣。”④有防霜凍之害者,如卷四之《栽樹第三十二》云:“凡五果,花盛時遭霜,則無子。常預於園中,往往貯惡草生糞。天雨新晴,北風寒切,是夜必霜,此時放火作煴,少得煙氣,則免於霜矣。”⑤這種以煙霧防霜凍之法,也為后來特別是北方地區所常用。
總之,賈思勰的《齊民要術》反映了當時農林畜牧業科技和農村生態科技達到的最高水平,在普及和推廣農林畜牧業科技、生態科技方面作出了巨大貢獻,對此后的農林畜牧業和農村生態有著深遠的影響;有些影響,甚至延續到今天。
四、結語
綜而觀之,結合國計民生實踐,魏晉南北朝時期人們在生態方面的科學探索,取得了可觀的成就。開墾荒地和調整牧區都是改變生態環境以利民生的有效途徑;根據當時的實際狀況處理山澤的所有權問題,務實可行而有礙社會公平,但對生態保護則有積極作用;佛教的盛行,于保護生態有利有弊;對動植物的關注程度遠過此前:從美感的角度關注,產生了描繪動植物的大量詩賦,人們更加注重人化生態環境,由此獲得美感和盡可能大的物質利益;從科學和經濟的角度關注,產生了包括《齊民要術》在內的多部科學著作,動植物學由此興起。這些都是這個時期生態理論和實踐的犖犖大者,至今仍然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責任編輯:胡穎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