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經常假定,君子小人、是非善惡是截然對立的。要是說某某愛憎分明,嫉惡如仇,那就等于說那人有美德和骨氣,是莫大的褒獎。在這樣的道德世界里真理是簡單的,一切都在人妖之間,黑白之間。就像布什政府在發動反恐戰爭前夕所說,只有敵人和朋友,沒有中間派。在日常生活中引入善惡大決戰的思維模式,后果很難設想。然而不自覺地受那種“勢不兩立”的敵我意識支配,卻十分常見?!靶滤珊薏桓咔С?,惡竹應須斬萬竿。”杜甫這兩句詩就如同電視上常常露臉的人物,我們如此熟悉,以致倍感親切。假如人人確信,一己所喜就是“新松”,一己所惡就是“惡竹”,那么人人都把自己等同于上帝,等同于正義的理念,爭相“斬萬竿”,這豈不是世界的末日。
其實世上哪有絕對的好人壞人。不妨先看看我們自己。大家一旦發現自己的嘴臉非但不完美,甚至有點可惡,就不再相信黑白斷然分明,就會超越自己的視野來批判自己。使用“嫉惡如仇”那套話語的人則不然,他們自我感覺必定是好極了的。他們好像是在歌頌一種美德,同時又暗示他們自己也具有那種美德。只有跳脫出自我中心的監牢,懷疑并且抵制非黑即白的思維定勢,才有可能獲致自知之明,眼中所見事物才有可能與本來面目比較接近。
瑞士心理學家、發生認識論創始人皮亞杰(1896—1980)曾經做過一個實驗。為了研究兒童認識空間、地形的關系,他做了一個山脈縱橫的沙盤,將一個木制玩偶放置在某一位置,然后讓不同年齡段的兒童站在沙盤前,描述玩偶在它所處位置看到的山川勝景。也就是說,皮亞杰想通過這一實驗考察兒童是否具有把自己想像為玩偶的能力。結果,年幼的兒童只能言自己在沙盤外所見,不能取玩偶視角觀察四周地形。學齡兒童的表現就出色不少。這說明,幼兒的視角是單一的,他們不能跳脫出自己的“親眼所見”,無法設身處地地從別人的角度觀察、感受某一個問題,易位思維,想像的能力隨著年齡和進入社會的程度而增長。皮亞杰說,兒童自有一套“智識現實主義”,事物不是以其本來面目呈現,而是由兒童的想像決定。正是在這種心理現象的支配下,幼兒會產生幻覺。比如將詞語與實物、思想與思想的對象混淆起來。而且,他們的欲望不能立即滿足,就會哭得死去活來。這就意味著兒童的心態以及由此產生的活動必然是自我中心的。在社會制度的中介下,兒童產生了社會意識,既有我,又有人,而認識現實的過程也就是破除自我中心的過程。意識到自己視角的局限性是認知能力和道德發展過程中的關鍵一環,要描述木偶所見的前提就是超越自己所在位置強加給自己的視角。
沙盤實驗中揭示的現象其實也見于一些心理發展有障礙的成人。皮亞杰寫道:“這些人在他們自己和現實中間設置了一個想像的或神秘的世界,他們將所有事物縮減為這單一視角所見到的樣子。他們未能調適到正常狀態,沉浸于一種內在的、情緒強烈的生活。這使他們更意識到他們自己嗎?自我中心主義指向更真實的檢視嗎?……生活于自我之中,可以促發無數難以表述的感情,純屬個人的意象和圖式。與此同時,它削弱了分析和自我的意識?!?/p>
當然,僅僅取玩偶的視角還是不能從多個角度對沙盤的整體做出可靠的描述,僅僅進入一位少兒的心靈,感同身受,還不足以取得較為客觀獨立的立場。我們還必須用超越每一個自我的眼光來審視自己,觀察世界。亞當·斯密在他的《道德情操論》中說的“公正的旁觀者”是對沙盤實驗的補充。斯密認為,人性固有的激情是自私原始的,在它們的作用下,一己的毫厘得失顯得極其重要,別人的生死也難以相比。這種消極的激情不受遏制,勢必害人害己,而整個社會將淪為人人互相纏斗的地獄。因此,自我必須有一點分裂,考慮、判斷任何事情,都必須把自己一分為二:一個我是審察者、評判者,另一個我是被審查、評判的行為者。斯密強調,當自己利益與他人利益沖突時,“我們必須既不從自己所處的地位,也不從他人所處的地位,既不用自己的眼光,也不用他人的眼光,而是從第三者所處的地位、用第三者的眼光來看待兩方?!边@位不偏不倚的第三者就是“公正的旁觀者”。學會在待人接物的過程中接受“公正的旁觀者”的監督,也就是經歷并完善皮亞杰所說的“去自我中心”的過程。取第三者的眼光,我們立即能發現一些自己價值體系中的盲點,消化我們夾生的經驗,有所振作,有所改變。人生的經驗當然多多益善,不過沒有經過消化的經驗并無益處。例如趙氏孤兒報仇,又是將屠岸賈滅族,又在制造新的冤案。雙方的血腥做法沒有什么兩樣。受害者被施害者同化,這才是真正可怕的。
睿智其實就是一種與自己保持一點距離的本事。一種批判地審視自己的經驗的能力。法國散文家蒙田是一位天主教徒,但是他并不認為天主教是唯一的真理。他說,他絕不會與自己粘合得太緊,相反,他試圖像他的鄰居看他那樣來認識、評價自己。換句話說,他心目中有一位“公正的旁觀者”。
能去我的人必然能夠像蒙田那樣進入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不會故意標示自己如何對立于社會,藐視公眾。傳說中許由之類的高士其實虛偽做作,一心自私到底,貪圖青史留名。他們并沒有熱愛社會、服務社會的大心。合群是任何美德的基礎。自以為與社會格格不入的人往往用孤獨來炫示自己的優越,于是不合群反而被包裝為脫俗的姿態。“出污泥而不染”實際上是自戀者的絕妙寫照,鏡中的自我多么可愛?。?/p>
19世紀英國作家約翰·亨利·紐曼在《大學的理念》(高師寧等譯,貴州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八講中對紳士作過定義:
紳士克己寬容,一舉一動莫不受到“公正的旁觀者”的監督,合群是他的最大特點。他可能與“大丈夫”式的君子不大一樣,愛憎不夠分明,絕不是“怒目金剛”,因為他立身處世的首要原則是“絕不施痛于人”,“他的主要責任無非只是排除障礙,使周圍的人感到自如,不受羈絆。……他在人際交往中使人感到舒適和方便,就像壁爐里的火驅散寒冷、安樂椅消除困乏?!本哂羞@種風度的紳士處處照顧別人,盡力維護經濟學家凱恩斯所說的脆弱的文明的外殼。一篇短文不宜過多引述,這回破個例,望讀者海涵:
他小心翼翼地避免引起不快和震驚,比如各種意見和感情上的沖突、各種限制、懷疑、沮喪、忿恨。他最關心的是讓每個人感到舒服、自在。他關注所有的伙伴;他親切地對待局促不安的人,和藹地對待關系較遠的人,仁慈地對待可笑的人;凡是交談過的人他都能回想起來;他小心地避免不合時宜地影射或刺激別人的話題;他很少在談話中占風頭,也絕不會在談話中表現出怠倦。談話時,他淡化自已的愛好;交流時,他似乎在接受別人的意見。他幫助人時不讓人意識到那是幫助,給予卻像是在受惠于人。除非萬不得已,他絕不談及自己,也絕不用反駁來為自己辯護;他絕不聽詆毀或閑言碎語,對于妨礙他的人,他謹慎地不去歸因于別人的動機,而把每件事都往最好的方面解釋。爭論時,他絕不卑鄙、褊狹,絕不會不公平地占上風,絕不會把人身攻擊或犀利的語言當作論據,絕不會含沙射影,惡語相加。他深謀遠慮,謹遵古代圣賢的格言:對待敵人時,應該想到,有朝一日他會成為朋友。他有太多良好的見識,因此絕不會被侮辱冒犯;他十分忙碌,因此絕不會記住別人帶給他的傷害;他太懶散,因此絕不會心懷惡念。
這位紳士對自己非常警覺,絕無孤芳自賞的毛病。然而在有的社會,卓越之士身上似乎有一種固有的品質(“始終一操,涅而不淄”),使他享受特權,免受“公正的旁觀者”的無情監視。在他看來,上述這些細節只是鄉愿的無聊之舉。于是自以為代表正義的猛士有太多的膽識和怨恨(背后是自戀,或自我剖析的缺失),少的是同情和理解。如果在陰暗的敵我心理支配下變得好猜忌,時時防備荊棘和暗箭,而且動輒施痛于人,以此為快,對論敵一個也不寬恕,那是對自己最大的傷害(論敵并不怨恨他,也得不到寬恕嗎?)。
英國導演柯蒂斯的影片《真愛至上》中有一段動人的獨白:“當飛機撞向雙子塔的時候,機上人們打出的電話沒有一通是關于仇恨和報復的,而都是關于愛的?!奔{爾遜·曼德拉曾被南非種族隔離政府判無期徒刑,多年獄中的生活未能擊敗他的大度與寬容。南非后來政權更迭,平穩過渡。曼德拉作為非國大領袖向三位看守過他的監獄管理人員致禮,并表示,如果他不能把悲痛和怨恨留在身后,他就沒能真正從監獄走出來。這種襟懷是一個快意恩仇的社會所難以理解的。曼德拉說的從監獄走出來,就是從自我的束縛中走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