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職業是一名作曲家。在英文中“ 作曲家”這個詞是“ composer ”,意指編寫音樂的人。通過英文單詞的解釋,應該比較容易了解我的工作內容。
我的工作充滿了創造力
以電影來說,假設現在有部電影要開拍,而且希望由我來為這部電影配樂時,我的工作第一步就是閱讀腳本。如果是宮崎駿導演的動畫作品,則是先看畫好的分鏡頭腳本。我也會事先詢問導演,他腦海中描繪的是何種景象,或他有什么樣的要求。接下來的工作就是針對主題,從整體的角度構思要使用哪種樂器、什么風格的曲調。最后則是決定要在哪一幕配上什么樣的樂曲、樂曲長度幾分幾秒,再與導演商量總共需要幾首樂曲,再實際開始創作,將作好的曲子錄制、混音。以上就是我的工作。
換句話說,雖然一部電影的配樂制作工作交到了我的手上,卻不代表我可以天馬行空地創作,完成的作品必須符合整部電影的世界觀才行。電影的主控權掌握在導演手中,導演若是表示“ 這首曲子完全不對”,即使我覺得再好也沒有用,還是要重作。
話雖如此,創作配樂時,也不能一味地遵循導演的想法或畫面本身。如果完成的作品只是力求合乎導演的構思范圍,就不會是有趣的作品。想要制作電影、從事導演工作的人都充滿著創造力,并將自己所有的心力都投入在電影的拍攝工作上;因此我也必須提供毫不遜色的作品。其實導演要的是具有新意的配樂,這份新意要能夠突破導演要求與想象的框架。
制作《哈爾的移動城堡》的配樂時,到了要決定主題曲的階段,我準備了一首曲子,不管是誰聽了都會覺得完全適合宮崎駿導演的動畫;同時我也提出了另外一首作品,雖然有些擔心與電影的主題有所出入,不過我自己還是想用這首作品當成主題曲,最后導演采用了后者。說實話,我感到很高興。
運用創造力從事重要工作的人不喜歡了無新意的東西,因此我每項工作都是全力以赴。如果要做到全力以赴,就得動用所有感覺,并將自己逼到極限。超越一般思考架構的作品就是從這種狀況之中孕育而生的。與各個行業活躍在第一線的專家合作,雖然會有許多辛苦的地方,卻能激蕩出超越想象的火花,相當有趣。
心靈的基本建設始于規律的生活
若想要具備創意,又要持續完成許多工作, 打造一個不受情緒影響的工作環境也很重要。以我個人而言,開始作曲工作時,我會留意讓生活維持固定的步調,盡可能過著規律、平順的日子。
制作電影配樂時,每部電影需要創作出20 至30 首左右的曲子,而工作時間是一個月左右。因此,必須事先分配好每天的進度,不能以悠閑的借口放縱自己,比如今天沒有心情,所以寫不出來之類的理由。即使沒有心情、身體狀況不好,如果不按照進度進行,就無法準時完成。因此,就算身體有些不舒服、心情欠佳,也要設法不打亂自己的步調。
創作電影《哈爾的移動城堡》(宮崎駿導演,2004)的配樂時,為了專注于作曲,我一直待在小淵澤的錄音室。具體而言,我每天的時間大致分配如下:
早上9 點45 分,在手機鬧鈴聲中醒來。
喝杯咖啡,10 點到附近山上散步1 小時左右。
11 點半左右,享用早午餐。
沖個澡后,12 點多進錄音室。
專心作曲到晚上6 點。
6 點用餐。無論肚子餓不餓,強迫自己一定要吃晚餐。
7 點半再回到錄音室內作曲,直至凌晨12 點或1 點左右。
接著,喝酒緩和緊繃的神經,做做伸展運動放松身體。
躺在床上看書,準備就寢。大約凌晨3點半至4點左右入睡。
若再認真一點,也可以不吃晚餐一直做下去,或徹夜趕工。但是,這么做的后果將導致負荷過重,隔天的效率一定會降低。作曲家如同馬拉松選手一樣,若要跑完長距離的賽程,就不能亂了步調。
借助固定的步調,制造出容易保持專注的工作環境,并且調整好自己的狀態。如此一來,就幾乎不全受到情緒起伏等因素的影響了。
10天內寫出11首三管編制的交響樂團版配樂,這個不可能的任務就是如此實現的。
《哈爾的移動城堡》的電影配樂創作有如神助,是理想中的工作情況。然而,并非每次都能如此順利。
以一首主題曲連貫整部片子
一般而言,最主要的主題曲出現的地方并不是很多。然而,在《哈爾的移動城堡》的33 首配樂中,雖然每一首都經過編排,仍出現了18 首主題曲。這是宮崎導演的意思。但討論這部電影的配樂時,宮崎導演對我提出一項新的要求:“ 我想以一首主題曲連貫整部片子。”
導演在電影印象音樂專輯《哈爾的移動城堡交響組曲》完成后,才提出這項要求。《哈爾的移動城堡交響組曲》請來知名的捷克愛樂管弦樂團(Czech Philharmonic Orchestra )擔任演奏,并在倫敦的艾比路錄音室(Abbey Road Studio )進行混音工程( 最后的音樂修整),這是當年因甲殼蟲樂隊錄制專輯而聲名遠播的錄音室。不僅如此,錄音師還是原本擔任我的助理錄音師的賽門·羅茲(SimonRhodes ),他自己闖出名號之后,現在正在幫約翰·威廉斯( John Williams )錄制《哈利·波特》的配樂。盡管有著如此豪華的陣容,宮崎導演仍然提出新的要求,讓我的自信心稍微受到打擊。
兩個小時的時間就以一首主題曲連貫?這可是相當大的冒險。作曲時,讓主題曲本身可以聽起來悲傷,也可以聽起來喜悅,然后再將主題曲做出各種變奏。的確是有這種做法沒錯,但變奏的曲子最好不超過整體配樂的三分之一。
電影中,蘇菲的年齡一下子由18 歲變成90 歲,這是宮崎導演最在意的一點。人在轉眼間變老,而且隨著場面變換,容貌會產生微妙的變化,一下子年輕,一下子又變老。宮崎導演清楚地指出,為了讓觀眾從頭至尾都能感受到這種變化,就像蘇菲始終保持著自己的心意一樣,希望音樂也能有一貫性。在《哈爾的移動城堡交響組曲》里,已錄好了蘇菲的主題曲……但我感到相當的泄氣。
然而,我只是負責配樂工作,即使參與制作一部電影的時間再長,頂多也是半年至一年。但是,如果導演從策劃階段就開始參與的話,再怎么短也有兩年或三年的時間。如果是宮崎導演的話,想必構思這部電影已經長達四五年( 以想法成形的那一刻算起,甚至可能長達了10 至20 年)。最了解整部電影的人非導演莫屬。除了對導演表示尊敬之外,同時也是出于信賴。我認為應該在自己最大限度內,尊重導演的要求。這就是我對于電影配樂的基本態度。
因此,雖然感到泄氣,也要讓自己打起精神,重新創造一首用來連貫全片主題的旋律。
與導演的這次對談是在2003 年11 月。來年2 月,我帶著3首寫好的候選曲,出發前往宮崎導演的工作室。一直以來都是讓導演聽試聽帶,但是這次我決定親自以鋼琴彈奏,我的直覺告訴我這種呈現形式的效果會比較好。
在宮崎導演的工作室“豚屋”里,包括宮崎導演在內,制作人鈴木敏夫、音樂總監稻城先生都已經在那里等候。我的心情相當緊張,而且宮崎導演甚至煞有其事地將椅子搬到鋼琴旁邊來坐,讓我擔心自己心跳的聲音會被他聽見。
于是,我首先彈奏第一首曲子。彈完后,宮崎導演用力地點頭微笑,鈴木先生也像是還可以接受的樣子,我松了一口氣。
趁著這個氣勢,我更改了彈奏樂曲的順序,先彈了原本排定在第三首的曲子。
“嗯……順序或許稍微有些不同,但我也做了這樣的曲子。”
我連與宮崎導演互看的勇氣都沒有,直接對著鋼琴的琴鍵就彈了起來。
這首華爾茲的難度不是很高,但我卻在彈奏的中途卡住而停了下來,當時的心情如同是考生一般。在極為緊張的狀態下彈完后,制作人鈴木敏夫將整個身子往前傾,兩眼炯炯發光地說:“ 久石老弟,這首有意思!嘿,宮崎導演,蠻有趣的吧?”宮崎導演一副難以判斷的樣子,笑著回答說:“ 這個嘛……”導演下一秒鐘馬上對我說:“ 可以再演奏一次嗎?”這時候,導演眼里已經收起了笑意。
第二次演奏結束時,兩人同時開口:
“好!這首好!”
“與以往的都不一樣,這樣的曲子。”
之后,我又被要求彈奏這首曲子好幾次。雖然這幾個月來過得水深火熱,但所有的痛苦在這一瞬間都變成完美的結局,一點也不覺得辛苦了。迄今為止,我為宮崎導演制作過好幾部電影的配樂。我知道只要有一次作得乏味無趣,下次就再也沒有合作的機會。接工作時,我都是抱著這種沒有退路的心情,每次皆全力以赴。辛苦歸辛苦,但這份無與倫比的喜悅會讓所有的付出不會白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