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作為刑事案件當事人基本權利的審判公開,目前還只是被定位為司法機關的運作機制,無論是在庭前、庭中還是庭后的相關活動中都存在不少救濟缺陷,如救濟不全、救濟立法混亂、救濟不具可訴性、救濟的選擇性歧視和救濟效果不顯等。相關的實證和理論都顯示,程序性救濟是審判公開權利的重要保障。結合程序性救濟的相關理論與國外的相關規定,在庭前向社會公開、庭審中的證據公開和庭后的裁判公開等三個方面都應確保司法救濟權。
關鍵詞:審判公開 基本權利 程序性救濟 向社會公開 證據公開 裁判公開
一、審判公開的法律屬性
審判公開的性質是什么,無論在理論界還是學術界都關注不多,更談不上有多少觀點上的沖突或理念上的交鋒;偶有學術上的探討,也多是自說自話,各在自己的話語體系中盤旋。目前對公開審判的性質界定主要有兩種觀點,即審判公開是一項“基本原則”,或認為審判公開是一項“基本制度”。〔1 〕但大多對其性質沒有具體闡述,“制度說”和“原則說”也不曾直接交鋒。筆者只發現一篇論文對此問題作了分析比較,該文認為,由于民事訴訟法中直接規定審判公開作為一項制度,且審判公開也只適用于審判階段,故刑事訴訟中的審判公開不是基本原則而是基本制度。〔2 〕國際上對審判公開通常稱為“權利”,并認為這一權利不僅僅是雙方當事人的權利,同時也是公眾的權利?!? 〕但也有學者在分析“權利論”的理論基礎后認為:“對于公開審判的價值最好不用權利來表述,而是將公開審判看作是作為國家機構的一部分的刑事法院應有的恰當運轉機制?!?〔4 〕
筆者無意對審判公開到底是基本制度還是基本原則作出任一結論,但僅僅因民事訴訟法律是如此規定的,或因只適用于某個訴訟階段就認定為制度,顯然理由不夠充分。其實,《刑事訴訟法》中沒有明確規定審判公開是原則還是制度,則兩者都有可能。至于審判公開只適用于審判階段,故只能是制度而不能為原則,也與公認的原則認定標準有異。刑事訴訟相比民事訴訟,程序更為復雜,階段更多,但審判仍然居于中心地位,仍可以據此認定審判公開為基本原則;而且由于審判公開規定在總則中,一般也被認為是原則之一。不過作為刑事程序的中心——審判的一項具體要求,且具有一系列法律規范的保障,作為一種制度或稱其為基本制度也并無不妥。
筆者更關心審判公開是否能成為一項權利。無論是作為原則、還是作為制度,司法機關都必須要遵守。它是司法機關運行司法權過程中應有的機制,但作為司法機關的職責或是義務并不代表當然成為當事人的權利。也有學者認為,作為基本原則的審判公開存在侵犯當事人隱私的弊端,應當重新定位?!? 〕筆者不同意有些學者對原則或制度定位的否定,但贊同對審判公開的權利屬性定位。我國《刑事訴訟法》及其司法解釋中涉及審判公開的相關規定合計不到十條,基本上都是法院在處理刑事案件過程中的具體技術性操作,是典型的“技術化與手續化”的程序規范。事實上,筆者并不否認這種技術性規范的價值。按照這種規范行事,也可以保護當事人的權利,而且作為國家機關應有的“運轉機制”,也可以增強國家機關遵循該規范的自覺性。但無權利則無救濟,“訴訟程序一旦與公民權利的保障問題相脫離,其存在的意義和價值就值得懷疑了”?!? 〕因此,《刑事訴訟法》及其司法解釋中未有審判公開權利化本身就是一種立法上的技術失誤,而以審判公開權利化與“選擇理論”、“利益理論”不相符、甚至據此對審判公開能否達致審判公正的懷疑,〔7 〕是削足適履,這是把審判公開復雜化、審判功能同一化,沒有區分根本功能和附隨功能,是一種本末倒置。
審判公開的權利屬性有充分的基礎。聯合國《人權宣言》、《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等都確立了公開審判的權利屬性;從我國《憲法》和《刑事訴訟法》的相關規定看,作為司法機關義務的審判公開,也可以對應為當事人的一項訴訟權利。從審判公開原則在近現代確立的歷史看,針對封建社會、領主及君主的秘密審判、司法擅斷而提出的審判公開,其主要是為了保障當事人、特別是被告人得到公正的審判,是被告人公正審判權的一部分。從作為訴訟程序的核心地位來看,審判的公開是為了保障當事人的參與,進而解決當事人之間的糾紛,滿足最基本的自然正義的需要。從案件不公開的情形來看,除涉及國家秘密的案件外,無論是涉及商業秘密、當事人隱私的案件還是未成年人案件,其主要是出于保護涉案當事人的相關利益。對這種利益的保護應當是基于當事人的選擇,而不是強制;是當事人的權利而非義務。
審判公開的權利化一方面意味著審判公開是一項權利,特別是被告人的權利,這是由刑事程序解決被告人刑事責任的直接目的及被告人的處境所決定的,同時也意味著對國家機關,包括檢察機關的同意與承受職責及法院的保障職責;另一方面意味著審判不公開,或說審判是否公開是被告人的選擇權,這里的不公開當然不是指對當事人的不公開,而是指對社會公眾的公開問題,對當事人的公開是審判公開的最基本要求。
二、審判公開的救濟現狀
“一個法律制度,如果沒有可強制實施的懲罰與救濟手段,就會被證明無力限制非合作的、反社會的、犯罪的因素,從而就不能實現法律在社會中維持秩序的基本職能?!?〔8 〕審判公開作為一項基本的法律原則、法律制度,是法院應有的工作機制,這就意味著審判公開取決于法院的自律,沒有外部的救濟;而作為當事人權利的審判公開,與作為法院職責或義務的審判公開相對應,就要求法院給予在審判時權利未能得到保障的當事人救濟機會。
(一)審判公開及其救濟的相關規定
由于將審判公開限于狹義上的審判階段,筆者在此只討論公訴案件審判階段對審判公開權利的救濟情況,〔9 〕主要依據《憲法》、《刑事訴訟法》和相關司法解釋。
根據《憲法》第125條和《刑事訴訟法》第11條、第152條的規定,人民法院審判案件,除有特別規定的外,一律公開進行。因此,我國法律從總的原則上確立了法院的公開義務、當事人享有將案件向社會公眾公開的權利。作為對這一權利的保障,我國《刑事訴訟法》、《關于規范人民法院再審立案的若干意見(試行)》的相關規定,對于在二審程序中發現一審違反公開審判規定的,應當裁定撤銷原判,發回原審人民法院重新審判;如果在再審程序中發現有“審判程序不合法,影響案件公正裁判的”,應當再審,也即,在審判違反公開的相關規定并影響了案件公正裁判的,法院可以決定再審予以救濟。
從具體的審判階段看,對公開審理的案件在庭前公開上,辯護人可以閱卷,法院也會在審前通過網絡、法院宣傳欄、公告牌等公開案件情況,但當前辯護人的閱卷難、取證難、會見難已成為刑事訴訟的頑疾,庭前公開非常不足,且沒有相關救濟。
在庭審公開上,相關法律要求所有的證據必須經當庭出示、辨認、質證等法庭調查程序查證屬實,否則不可以作為定案的根據。由于我國的刑事上訴無需具名任何理由,似乎可以為被告人對庭審中的證據、事實不公開或公開不足的救濟提供了途徑,不過從二審審查的內容和作出的處理來看,〔10 〕二審法庭關注的重點在案件的實體公正而不是在庭審程序上公開與否及程度如何的問題。因此,庭審上的證據、事實公開不足或不公開仍沒有救濟。
在庭后公開上,所有案件都要公開宣判是法律明確的要求,控辯雙方可以獲得包括法官認定的案件事實、采用的相關證據、援用的相關法律、被告人最終刑事責任的確認及其過程的推理與解釋的裁決書;對有條件的法院建立的有關審判工作的聲像檔案,當事人可以根據相關規定查閱和復制。近些年,盡管裁決書的說理有所強化,但說理不足仍是較為普遍的現象,而目前還沒有這方面的救濟規范。
對于二審程序,根據我國當前的相關法律及其解釋,也應當“開庭審理”,即被告人原則上享有審判公開的權利。但真正必須開庭的只限于人民檢察院抗訴的案件;對于合議庭經過閱卷,訊問被告人,聽取其他當事人、辯護人、訴訟代理人的意見,對事實清楚的,可以不開庭??梢?,被告人的審判公開權利受到很大的限制,甚至在司法實踐中形成了以調查訊問式審理為主、公開審理為輔的二審程序。當然相關的司法解釋積極鼓勵開庭,并提出“應當積極創造條件,逐步實現開庭審理”的基本要求。不過限于兩審終審制,二審沒有遵守公開的相關規定,目前也沒有救濟。對于二審的其他過程中的具體公開問題,第二審程序大部分參照第一審程序進行,與第一審程序中存在的問題基本相同。
對于再審程序,因為再審程序是沿用原來第一審程序或第二審程序進行審判的,與一審、二審程序基本沒有差異。但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刑事再審案件開庭審理程序的具體規定》的解釋,對再審程序的公開存在一些不同的規范。關于公開的情形中,該規定第5條增加了“可能對原審被告人(原審上訴人)加重刑罰的”時必須公開審理的情形,同時在第6條增加了諸多可以不開庭的情形?!?1 〕不過,如果再審程序適用第一審的,對違反公開規定的,當事人還可以在二審再審中得到一定程度的救濟,如果再審程序本身就是適用二審程序,則與普通程序中的二審一樣,沒有相應的救濟。
由于死刑的嚴厲性和“少殺”、“慎殺”的刑事政策,我國對死刑案件的適用程序存在部分特別規定,加強了對死刑案件的審理公開與保障的力度。在開庭案件范圍上,對于第一審判處死刑立即執行的上訴或抗訴案件、人民檢察院抗訴的第一審人民法院判處死刑緩期二年執行的案件、以及被告人或者辯護人在對一審判處死刑緩期二年執行的上訴案件提出影響定罪量刑的新證據時,應當開庭。根據《關于復核死刑案件若干問題的規定》第5條的規定,最高人民法院認為原審人民法院違反法定訴訟程序,可能影響公正審判的,裁定不予核準,并撤銷原判,發回重新審判。這一規定也意味著相對于普通案件只能對一審程序違反公開規定的進行救濟,對死刑案件的一審、二審都可以得到最高人民法院一定程度的救濟。在庭審公開方面,一方面對人證提出了嚴格的出庭要求并予以保障,在對相關訴訟參與人的出庭作出了更為嚴格要求,并在加大法院保障公開義務的同時,對檢察院、被告人及其辯護人對這些證據有異議,而這些證據對定罪量刑又有重大影響的,這些人員不出庭而他們提供的證據又無法確認的,不能作為定案的根據,增加了對不出庭的懲罰。另一方面對物證的公開也提出了詳細的要求和保障。通過《關于辦理死刑案件審查判斷證據若干問題的規定》的具體規范,對死刑案件中各種證據的審查與排除作出了比普通案件更為嚴格的明確要求,如因原物原件無法直接提交法庭的,原物的照片、錄像或復制品和書證及其副本、復制件,不僅要求其真實性,還要求其對原件反映的高度一致性,否則不能作為定案的根據。在復核程序方面,我國的死刑復核程序基本上是封閉的行政復核,不具有開放性、訴訟性等特征,當事人在此程序中沒有公開的權利,更談不上救濟。
(二)對審判公開的相關調研情況
筆者曾于2010年7月至11月,對浙江省的S市和L市法院、福建省的F市法院和上海的E法院就審判公開的相關問題進行了調研,其中就當前審判公開問題存在的原因及保障向四地法院的刑事法官進行了相關調研。具體情況如下:
<\\Elecroc-server\顧莉鳴\東方法學\2012\1期\葉青 陳海峰-1.eps>
在回答“從司法實踐來看,‘審判公開’制度在我國的實施未能充分實現其制度價值,您認為造成這種現象的最主要原因是什么”中(限選兩項),有27位法官認為在于“‘審判公開’現有法律規定方面的問題”;有18位法官認為在于“立法原則化造成實際執行中的偏差”;有8位法官認為在于“對‘審判公開’制度的法律規定貫徹不徹底”;有6位法官認為原因在于“‘審判公開’制度的理論認識方面”;有2位法官認為在于“司法人員個人意識問題”;有15位法官認為在于“普通百姓對是否可以旁聽及怎樣可以旁聽案件不是很清楚”;6位法官認為原因是其他。
在回答“您認為最能阻礙法院推進‘審判公開’的瓶頸是什么”這一問題時(限選兩項),有22位法官認為是“司法人員迫于各方面壓力盡量不公開或變相不公開”;有21位法官認為是“審判人員法律素質和駕馭法庭能力的限制”;有17位法官認為是“各級法院對法律的‘變相’執行”;分別有11位法官認為是“法院的硬件設施、技術水平等限制”、“審判過程司法人員存在不規范之處”、“對違背‘審判公開’制度的救濟途徑和懲戒制度不健全”。
<\\Elecroc-server\顧莉鳴\東方法學\2012\1期\葉青 陳海峰-2.eps>
在回答“您認為法院在保障‘審判公開’方面還需作哪些符合現狀的努力?”問題時(多項選擇),有33位法官認為是“法庭設施、技術裝備等相應物質條件”;有22位法官認為是“相關的經費保障”;有42位法官認為是“比較完善的配套操作規程”;有32位法官認為是“一定的救濟途徑和懲戒制度”;有35位法官認為是“比較完善、便于操作的法律規范”。還有9位法官選擇了其他。
<\\Elecroc-server\顧莉鳴\東方法學\2012\1期\葉青 陳海峰-3.eps>
在回答“您認為符合我國目前司法實踐的現狀,可以作為‘審判公開’的制度保障的是”問題時(多項選擇),獲選最多的答案是“對違背‘審判公開’的案件可以以此作為再審的一個事由”,有44個法官如是認為,占此次調研總數的77%;有16位法官認為是“對違背‘審判公開’的當事人剝奪其可能因此獲得的預期利益”;有14位法官認為是“對違背‘審判公開’的新聞媒體暫時剝奪其采訪報道權,并完善相關的處罰措施”;有11位法官認為是“對違背‘審判公開’的主審法官進行相關處分”。
<\\Elecroc-server\顧莉鳴\東方法學\2012\1期\葉青 陳海峰-4.eps>
通過上述四個對審判公開存在問題的原因與如何保障的相關問題的調研,筆者發現:
首先,大部分的法官都認為當前法律規定的不完善是審判公開未能充分實現其價值的最主要原因。有27位法官認為現有法律規定方面的問題造成了審判公開制度的貫徹不力(上海E法院有8位、浙江S法院有3位、L法院有9位、福建F法院有7位),占調查總數的47%;有18位法官認為是立法的原則化造成實際執行的偏差(上海E法院有9位、浙江S法院有2位、L法院有3位、福建F法院有4位),占調查總數的32%。這兩組數字都遠遠大于其他。筆者也注意到,作為規范審判公開主要依據的刑事程序法,其對相關內容的規范程度是審判公開的實現程度的決定性因素。
其次,對當前推進審判公開中的瓶頸問題,法官迫于壓力或變相執行而造成不公開的占總數的68%,直接把問題歸咎于缺乏救濟途徑和懲戒制度的占19%。不過筆者認為,雖然后者數字較小,但無論是法官的迫于壓力還是法院的變相執行都與法官和法院在執法時對相關利益的權衡有關。如果審判公開的救濟途徑不暢,懲戒制度不全,法官和法院在執行審判公開時不盡力或變相不公開就不足為奇了;而且在救濟途徑和懲戒制度不健全的情況下,還可能導致審判人員放松對自己的要求,不利于其法律素質和駕馭法庭能力的提升,也可能不認真執行相關審判公開的法律規定,從而也導致司法操作的不規范等。從這一角度看,除“法院的硬件設施、技術水平限制外”,其他瓶頸都或多或少與救濟與懲戒不健全相關。
最后,在今后的努力方向上,程序的完善仍然是主要的選擇。選擇比較多的是關于完善操作規程(74%)、救濟途徑和懲戒制度(56%)和建立比較完善的便于操作的法律規范(61%),這三個選項都與法律程序的健全完善直接相關。在具體的程序制度構建方面,44名法官選擇了“把違背審判公開作為再審理由”,占調查總數的77%,遠遠大于其他選項;而對法官進行處分只有11名,對其相關利益進行剝奪的只有16名。由此可見,程序性救濟是較為認可的方式。
三、我國審判公開救濟的缺陷及其分析
審判公開在我國得到了包括《憲法》、《刑事訴訟法》及《人民法院組織法》等法律與相關司法解釋的確定,法院在審判案件遵守相關公開的要求已成為法院的職責和義務。但同時,作為這一職責和義務的受益者即當事人,如果法院沒有按照相關審判公開的要求去進行審判,特別是當這種審判損害了他們的利益時,當前的救濟還很不樂觀。
第一,當事人享有的審判公開權利大部分沒有救濟。由于審判公開涵蓋的內容比較豐富,筆者也特地花了很大的篇幅介紹相關審判公開及救濟的規定情況。根據相關法律及司法解釋的規定,法院違反審判公開的,當事人可以獲得發回一審重審或再審的救濟;在庭審中,所有證據都應當經過公開出示、質證等調查程序,否則不能作為定案的根據。在死刑案件中,加強了言辭證據中人證的出庭責任,并對部分重要的言辭證據在人證不出庭而又無法查證時予以排除;對部分證據的形式性要求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并以不符合相關形式予以排除的方式予以救濟;在死刑復核時,對存在違反法定程序可能影響公正審判的裁決不予核準,并撤銷原判,發回重新審判。除此之外,對當事人享有的其他公開權利都沒有救濟,最為典型的是死刑復核程序,除了其在復核中對原審法院審判公開的強調外,其自身的秘密性受到了包括當事人、辯護人及理論界較為一致的批評;最高人民檢察院的相關專家也通過文章表達了參與死刑復核的相關建議,〔12 〕但這一關系被告人生死的程序卻基本沒有對外開放。
對案件當事人的案件公開權利尚且如此,對不涉及案件實質處理的對社會公眾的公開就更不被重視。審判公開作為當事人的權利,不僅包括案件要對當事人公開,讓當事人知情和參與,也要對社會公開,“以便使或者是社會唯一制約手段的輿論能夠約束強力和欲望”,從而保障審判的公正。但司法機關在執行審判公開時,特別是在對社會公開時不能從當事人公正審判的角度考慮,而是從自身利益角度考慮,進行變相的不公開或實行定向公開。以上海的楊佳襲警案為例,該案件并不屬于不公開審理的情形,應當在開庭前3日公告案由、被告人姓名、開庭時間和地點,但該案審理法院在其主頁的“排期公告”中并沒有相關信息。此外,對于社會公眾的旁聽審判,一方面拒絕大量媒體記者和普通民眾的旁聽,另一方面又選擇性地邀請了大量的旁聽者,形成定向公開。〔13 〕但對此法律沒有任何救濟。相反,既有的法律卻明確認可了包括邀請在內的變相不公開形式。
第二,既有的有關審判公開的規定存在沖突,造成救濟立法上的混亂。我國《憲法》明確規定了審判公開的原則和制度,也是當事人審判公開權利的法律基礎。但在《刑事訴訟法》及相關司法解釋中,對二審及再審中的審判公開范圍進行了較多的限制。二審在經過閱卷,訊問被告人、聽取訴訟參與人的意見后,對事實清楚的可以不開庭;對再審程序,除存在普通程序中的審判公開不力的問題,在最高人民法院的司法解釋中又增加了五種可以不開庭的情形,大大縮小了開庭審判的范圍。由此導致了在立法上對審判公開救濟的混亂,表現為:(1)總則上規定了審判公開的原則,但二審是可以不公開審理的;(2)一審違反公開審理可能被發回重審,但二審違反公開審理,即使被提起再審,還要看二審的違反程序是否影響案件的公正處理;(3)在普通審判程序中需要公開審理的,在再審程序中可能又無需公開審理;(4)在普通案件中無需公開審理,在死刑案件中又可能必須公開審理等。
第三,已有的相關救濟沒有可訴性,當事人權利保障不足。以證據公開為例,如果該證據沒有公開就被法院采用,或者以書面證言代替原始人證的言辭證據,只要經法院的調查程序查證屬實就可以作為定案的根據,當事人對此無計可施。而在具體的審查上,除了死刑案件有明確的審查程序和內容要求外,其他案件并沒有規定。證據的審查很多時候成為法官純粹的內心活動,當事人無法把握。
當然,除了上文中提及的救濟外,最高人民法院還通過其他途徑對公開提出了要求,如2010年《司法公開示范法院標準》,通過行政化的路徑在法院管理方面提出了包括審判公開在內的司法公開規范,以法院考核和法院間評比的方式督促各級法院履行法定的審判公開義務。但這一規定也存在諸多的不足:體現審判核心地位的庭審公開只占考核20%的內容,顯然份量不夠;內部的考核評比主要是以行政化的方式推進,當事人無法參與;鑒于法院上下級之間微妙的關系,這種評比更多取決于領導的重視程度,并不具有法定效力。
在調研過程中,筆者也發現了上海的法院系統在貫徹有關審判公開所作出的積極努力,制定了一些地方性的司法規范,加強審判的公開,具體如成立司法公開工作領導小組;通過自己在財政和技術上的優勢,大力推進以公告牌、電子觸摸屏、多媒體視頻和法院網站等為載體的公開;加強法院的審判管理,建立在線訴訟服務平臺;對庭審活動進行全程同步錄音錄像,通過網絡、電視、廣播等媒體推行庭審直播、錄播;公布審委會成員姓名、職務等基本情況;規范裁判文書制作和附錄法律條文格式;實行訴訟檔案公開查詢制度和裁判文書上網制度等。〔14 〕毫無疑問,這些做法對加強法院在履行審判公開的職責方面將起到很好的促進作用,但這些規定仍然是法院內部工作機制的一部分,至多能反映相關法官在執行審判公開時的情況,并沒有具體的救濟性權利以應對法院可能存在的侵犯當事人權利的行為。
第四,對死刑案件和普通案件的分別規定,造成不少普通案件的審判公開被忽視。死刑案件的嚴厲性要求適用最為嚴格的程序規范,為此在死刑案件的開庭、證人鑒定人的出庭及證據審查程序等方面都作出了更為嚴格的規定,特別是在對不符合取證程序的證據的排除上,體現了對證據公開的保障。普通案件雖不涉及被告人的生命權,但其中也有許多重大案件,可能涉及10年以上有期徒刑或無期徒刑,對當事人的人身自由和財產權利也會造成極大的影響。不僅如此,死刑案件畢竟屬于較小部分的案件,而大部分都屬于非死刑案件。雖然最高司法機關也在《通知》 〔15 〕中要求對普通案件“參照”適用死刑案件的相關證據規則,但從證據規則的名稱中也可以窺見立法者心里兩類案件的差異。不僅如此,在開庭范圍上、二審公開的救濟上,兩類案件也沒有一視同仁,凸顯了對普通案件在審判公開保障上的不足。
第五,既有的救濟形式不盡合理,救濟效果成疑。審判公開是糾紛得到公正處理、當事人息訟服判、社會公眾對國家權力進行監督的重要保障,對違反審判公開的行為進行救濟也應當服從于這一保障功能。然而,當前對審判公開的既有救濟很難實現這一保障。以發回重新審判這一救濟形式來看,一審法院違反審判公開的相關規定,二審法院應當撤銷原判,發回重新審判。如果應當公開而沒有公開,當事人對不公開審理也沒有提出異議,此時發回重審還有多少實際意義;如果說可能存在影響審判公正還有發回的必要,如果沒有影響審判公正,這種純粹的形式只會對當事人的權利造成損害而不是補償;如果是不應當公開而案件公開審理了,發回原審法院重審也不會有不同的結果,泄露出去的案件情況不會因發回重審而重新回到卷宗中。相反,因案件的重復處理可能導致輿情對案件產生更大的影響,并可能導致輿論審判。
審判公開的這些缺陷,與我國當前較為普遍存在的程序偏見有很大關系,具體表現為:
(1)這與重實體、輕程序,重打擊犯罪、輕人權保護的傳統理念有密切關系。實事求是一直以來是我國刑事領域的基本政策,即使在當前對程序認知較為成熟時也不例外。如我國在刑事第二審程序中把違反審判公開作為撤銷原判、發回重新審判的理由,但在再審中又把違反程序的情形限制在“影響案件公正裁判的”情形,仍然體現了對案件事實的偏好和對被告人權利的不自覺的輕視。不僅如此,在案件的審理中,許多證據的采用也只以“屬實”作為基本要求,至于違反程序,包括違反公開出示等審判公開基本要求的,也仍然可以采用,即使在死刑案件中也不例外。當然,沒有事實的準確查明,就沒有個案的公正處理和社會正義的普遍實現;但如果在解決個案時不能遵循現有的法律,如何又能實現普遍的正義和法律的權威?如果司法機關不能在個案中實現對每個公民的法定權利的保障,又如何冀望對不特定的普通大眾的權利保障?
(2)在程序立法中重權利宣示、輕權利救濟。1996年刑事訴訟法修改以來,加強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權利保障一直成為刑事訴訟及其改革的主線;近年來,我國又加強了對刑事被害人的保護,如對刑事被害人的救助及刑事和解的運用等,總體上刑事訴訟改革在“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的憲法指導下,沿著加強人權保障的路線不斷變革。但在這一輪改革中,更多的是對權利的宣示,而非對既有權利的救濟。如在審判公開中的庭前公開上,在《刑事訴訟法》頒布后,國家又先后頒布了《關于刑事訴訟法實施中若干問題的規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執行<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若干問題的解釋》、最高人民檢察院《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則》以及修訂后的《律師法》,但對于被告人及其辯護人在庭前的獲取證據問題一直沒能很好解決。雖然法律也規定了辯護人在此階段享有查閱、復制和摘抄所有的案件材料的權利,但這種立法宣示,沒有具體的救濟途徑,只能成為司法機關的內部規則,辯護人只能靜待相關司法機關的“佳音”,結果可能走上“確立權利——無法實施——再確立權利——再無法實施”的惡性循環?!?6 〕
(3)在權利救濟中重視自律、忽視他律。在儒家的文化中,防止權力濫用的根本方案不在于權力之間的制衡,而在于偉大人格的塑造?!?7 〕因此,我國一直把司法的主觀性作為制度改革的前提:一方面,從內省主體的假設出發,按照“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程序來塑造主體,改變環境,通過賢人來保障法律運用的妥當性;另一方面是通過相互主觀限制來保障法律運用的妥當性,包括同意和承認的手續、批評和自我批評、互相監察、事后交涉的機會、“有錯必糾”的絕對事實主義、申訴等等。結果,公平而合理的秩序沒有建成,語言行為卻被力量對比關系所扭曲。〔18 〕當前法律對當事人權利賦予較少,甚至沒有對審判公開權利化,基本上把審判公開作為司法機關的內部機制來運行,從而排除了當事人對審判公開救濟的可能;即使賦予的有限權利,也大多沒有救濟。與此同時,司法解釋包括各級法院的規范性文件卻在大力加強自律,希望通過內部的治理實現機制的順暢運行,如內部的紀律處分和考核評比等。誠然,自律本身與他律并不矛盾,甚至是互相補充的,但如果以自律來排斥他律或削弱他律,就會從整體上削弱監督本身。畢竟自律取決于自身修養,但如果僅僅依靠人的素質,而沒有制度性的保證,則只能是一種人治,而非規則之治。
審判公開的這些缺陷也給刑事司法造成了很大的危害:一是影響個案的公正處理。審判公開的基本要義應當是對當事人的公開,確保當事人對案件信息的掌握,并能實質性地參與到訴訟中,從而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但審判對當事人公開的不足,一方面不僅使得當事人無法獲知或及時獲知相關的案件信息,影響其知情權和參與權;另一方面,即使司法機關能客觀公正地處理案件,也會給當事人造成審判不公的懷疑,進而也會影響其對案件裁決的信服,個案公正難以實現。二是影響社會正義的實現。審判公開,特別是借對社會的公開以加強權力監督,保證國家權力的依法行使,防止權力濫用。但審判的限制公開、變相不公開不僅使當事人的監督難以實現,社會公眾也難以監督國家權力;秘密、封閉的程序總會引起不公正的多重遐想,而缺少監督的權力也容易陷入濫權的泥沼,極易受到其他強力的干預。因此,在沒有當事人認可和社會大眾的猜疑下,司法維護社會正義的聲譽自然無以立足。三是影響法律權威的建立和法治的實現。一方面,作為司法機關不能依法行事,何以“不許百姓點燈”,由此可能造成惡性循環,大家都視法律為無物;如以強力實施法律,不僅在百姓心里留下“兩面派”的罵名,而且失去對法律的信仰,法治也不會成功。
四、審判公開的程序性救濟機制構建
我國當前的審判公開,缺少的并不是具體的程序性規定;雖然許多都是技術性的“操作規程”,〔19 〕但畢竟也是司法機關的職責和義務,從一定程度上講,也是受益者——當事人——的權利。如果法律能在增加權利救濟方面有所改善,無疑會為審判公開、乃至整個刑事訴訟的順暢運行提供潤滑劑。
(一)程序性救濟的相關問題
1.程序性救濟之必要。無論是從刑事訴訟法及其相關解釋,還是從最高人民法院的規范性意見以及部分地方法院在貫徹審判公開的具體規定看,對審判公開的保障要求不可說不多,但現實情況是審判公開仍顯不足。筆者認為主要是程序性救濟的缺失,而程序性救濟相對于行政性救濟、紀律性救濟等方式有明顯的優勢:程序性救濟可以針對所有程序性違法行為,具有全面覆蓋性;程序性救濟直接針對違法行為本身進行懲罰,剝奪因違法程序所獲得的利益,具有針對性;程序性救濟通過程序性裁判,可以保障相關利害關系人的參與,有利于程序性違法行為的受害者的恢復;程序性救濟的裁決者與違法者分離,避免了自我監督的尷尬,符合基本的自然正義要求。除此之外,程序性救濟與刑事制裁、民事制裁及國家賠償也體現了其自身的優勢。〔20 〕
2.程序性救濟之目的。審判公開包括對當事人的公開和對社會大眾的公開兩個方面,但審判公開是當事人的權利而不是社會大眾的權利。向社會大眾的公開是權力的民主性、權力監督必要性下社會大眾知情權的一部分,這種公開是為了讓“或許是社會唯一制約手段的輿論能夠制止暴力和私欲”,從而保障審判的公正。審判的根本功能是解決刑事糾紛,從而決定被告人的刑事責任問題;向社會大眾的公開也服務、從屬于這一功能。因此,在對審判公開進行程序性救濟主要是為了保障當事人的利益而不是社會大眾的利益;對審判未向社會公開而當事人也沒有感覺到不公正并提出異議的情況,審判不應當僅僅為了純粹的形式性要求而重新進行。當然,如果在不公開進行的審判中,存在可能違反司法利益的情形,特別是存在審判人員與被告人之間的利益交換時,即使當事人不提出異議,相關的司法機關也必須重新審判,防止為保護個案當事人利益而損害社會整體利益,因小失大。
3.程序性救濟之裁判。當前,對于在庭前決定是否開庭上,當事人只能就涉及商業秘密的案件申請不開庭,并就此提出理由;對于其他類型的案件,當事人并沒有任何參與的權利,無論應當開庭而沒有開庭或變相不開庭、或不應當開庭而開庭,當事人都沒有發表意見的機會。法官既不召集聽證,也不聽取當事人意見,大多依職權決定;這種決定一般以口頭形式告知,并有簡單的理由說明,沒有任何救濟。不僅如此,在庭前和庭審中的證據公開也存在著不同程度的不公開或公開不足的問題,而死刑復核程序則基本屬于秘密形式,不公開復核的證據,不公開作出核準與否的理由,有違基本的自然正義要求。
相對于適用實體法并對被告人刑事責任進行判定的實體性裁判,程序性裁判主要是法官依職權或依控辯雙方的申請,就案件的有關程序性問題所作出的裁判。由于審判公開主要是程序性問題,在實體性裁判中難以有立足的余地;而審判公開對當事人的權益可能造成重大的影響,對此的裁決也應當通過聽證的形式進行,以保障當事人的參與并發表意見。
筆者認為,鑒于審判公開為原則、不公開審理為例外的基本格局,對于當事人主動申請公開或不公開的,法院審查后同意的,可以不再進行聽證程序;若法官經初步審查后不同意的,應當組織聽證程序,聽取申請者和審判另一方的意見。若當事人沒有申請,法官可以直接作出公開與否的初步意見,并在庭前與其他事項一同通知控辯雙方;當事人不同意的,應當至少在開庭前5日通知法院(因為公開審理的案件,法院需在開庭前3日公布有關庭審的事項,預留2日給當事人與法院進行聽證),可以要求進行聽證;當事人不反對的,法庭就可以在庭前向社會公布相關事項,并在庭審中正式宣布公開審理的決定及理由。
4.程序性救濟之制裁。根據訴訟行為的一般理論,訴訟行為的無效分為絕對的無效和相對的無效。對絕對無效的行為,一旦被認定無效,就無法產生預期的法律效果,已經進行的程序也將恢復到程序進行前的狀態;相對無效的行為,則可以根據通過權利人的放棄或行為者的補正以補救。鑒于審判階段法官的主導地位,審判公開的程序性救濟主要是針對法官的相關違法訴訟行為進行的。由于法官違反審判公開規定的行為給當事人造成的影響不同,違法的性質與嚴重程度也有差異,因此,在確定程序性救濟的方式也應當有所區別。一般對當事人的權利造成重大影響,并可能影響案件裁決的,應當被認定為絕對無效,且不能補正;對當事人的權利造成重大影響的,但屬于無害錯誤的,一般經過權利人的權利放棄或經過行為人的補正后有效;對于當事人的權利造成的影響不大的,認定為有效,但應補正。
5.程序性救濟之選擇。從個體契合的角度來說,權利中最重要的因素是權利主體的選擇。無選擇既無權利。〔21 〕程序主體參與訴訟的目的很顯然不僅僅是為了解決糾紛,而是糾紛背后的利益。他們即使不想攫取額外利益,至少也想自己的合法利益得到公正的保障。然而利益是一種主觀性的評價,因人而異,外人不可能也不應該把所謂的“利益”施加于他人。不僅如此,刑事訴訟程序不僅為解決實體利益之爭,也存在廣泛的程序利益權衡。程序經歷的過程、程序的繁簡都可能給參與者在參與的時間、精力及費用上產生很多影響,進而會影響裁決后的實際權益。而通過程序選擇,不僅有助于案件事實的確定,實現法的目的,也有利于當事人自行對上述程序利益進行權衡,實現利益的優化。
審判公開的權利屬性決定了當事人對程序性救濟的選擇。筆者認為,在當事人的審判公開權與社會大眾的知情權方面,前者享有優先性;在當事人的審判公開權與司法利益面前,后者享有優先性。在影響了當事人的權利而沒有影響司法利益的情況下,當事人沒有異議或明確表示放棄異議的,視為當事人對審判公開權的一種選擇,應當準許。
(二)程序性救濟機制的具體設想
1.對違反審判公開一般規定的救濟
審判公開已是法治國家普遍遵守的一項司法原則,違反該原則的相關活動一般都被認定為無效。根據法國《刑事訴訟法》的規定,審判公開貫穿于違警罪程序、輕罪程序、重罪程序和各上訴程序中,〔22 〕對審理程序違反公開原則的,可以為了當事人的利益就上訴法院起訴庭的裁判、上訴法院的二審裁判以及初審法庭的裁判向最高法院提起上訴(第567條);除法律另有規定之外,凡是沒有公開開庭作出的裁判決定,或者未經公開開庭審理作出的裁判決定,宣告其無效(第592條);而對撤銷的判決屬于輕罪案件或違警罪案件,案件將被發回與作出被撤銷判決的法院同類型的另一同級法院(第609條)。在日本,審判公開貫穿于一審、控訴審和再審中,但對于上告審,只有在原判決宣判死刑的情況下才開庭審理,其他不公開審理。〔23 〕根據日本《刑事訴訟法》第377、378條規定,對違反審判公開的,作為控訴的絕對理由,并將對原審判決予以撤銷,發回或移送與原審法院同級的其他法院審理。在德國,公開審判適用于一審程序、第二審上訴和第三審上訴;對違反《刑事訴訟法》第338條有關審判公開規定的作為第三審的絕對理由,一旦確定,無需考慮法院是否過失,即可直接撤銷判決發回原法院之其他裁判機關、或同邦之同一審級法院;但對于不該公開審理而公開審理的,其在案例中并沒有授予其上訴第三審的權利;對旁聽人員證件的檢查、沒收或甚至影印而造成對旁聽者嚇阻的,也構成絕對的上訴第三審理由?!?4 〕在美國,審理的方式雖有差別,但一審和上訴審程序都堅持開庭式審理方式;為保障當事人的公正審判權,其判例確立了把違反公開審判的行為作為結構性錯誤,〔25 〕可以直接上訴,無需進行無害錯誤的審查,可自動撤銷原判決;而對于過度向社會公開可能造成對被告人公正審判權侵害的,可以變更審判地、訴訟延期、分別審理、警告或隔離陪審團等方式實現對被告人權利的保障。
綜上可見,上述各國的審判公開基本都貫穿在各類審理程序中,對不同類型的審理程序并不作嚴格區分;對違反審判公開規定的判決,基本都準許在不同層次上的上訴,并對該判決予以撤銷,發回同級的其他法院予以重新審理。但對于不該公開而公開的情形,不少國家并不予以關注;對死刑案件,也極少有專門規定。
筆者認為在構建我國的審判公開救濟機制中,作為基本原則和當事人基本權利的審判公開,由于其在刑事審判中的重要價值,應當在刑事訴訟的各類程序中得到貫徹,不應區分普通案件和死刑案件,也不應在二審程序或再審程序中有所區別。當然,筆者并非要求對死刑案件也適用普通案件的公開標準,而是希望所有的案件都應遵循更為嚴格的公開標準,即使對死刑案件,其復核程序也應當是公開的。鑒于審判公開在對當事人審判公正權保障上的重要影響,筆者認為審判公開應作為上訴的絕對理由。對應當公開而未公開審理的案件被上訴或抗訴的,上級法院應當撤銷原判,發回重審。由于這種純粹的程序違法而發回原審法院重新審判,可能造成原審法院在重新開庭后走過場,甚至對當事人的不滿,從而造成新的司法不公,筆者認為應當發回與原審法院同級的其他法院審理更為妥當。但如果審判的不公開是由法院依職權發現,而當事人沒有提出審判公開的違法問題,也不同意重新審判的,經過審查沒有對裁判造成不當影響的,應當不發回重審。畢竟程序的主要功能是實現實體正義,在對實體正義無涉,而當事人對此項程序性權利又放棄的情況下,確實沒有在另一開放的環境下完全“重演”的必要。
對于不該公開而公開審理的,由于這種公開已經造成對當事人聲譽、隱私等的暴露,發回重新審判似乎意義不大,而其案件重新審理,可能再次成為社會大眾的焦點,從而產生炒作效應,使得當事人的相關信息被更大范圍關注。但筆者認為,由于審判的公開,可能給被告人的辯護和法官的審判造成一定的輿論壓力,從而造成審判的不公。為此,筆者認為可以在此時把審判的公開作為相對的上訴理由,只有在被告人提起上訴時,才由法官對案件進行審查,以確定是否對案件審理造成了影響;沒有影響的,不重新審理;影響案件處理的,則應當重新審理。由于已經公開造成的輿論效應,對這種重新審理可以由上級法院指定沒有受到公開影響的其他同級法院管轄,或在不造成對當事人不當羈押的前提下,延期審理,使當事人獲得一個相對公正的審判環境。
由于我國的救濟程序比較單一,主要是上訴和抗訴時適用的二審程序,對死刑案件還有死刑復核程序,而再審主要適用原審程序,即一審程序或二審程序。此外,我國的救濟程序都是既審理事實問題也審理法律問題,因此筆者認為,我國的救濟程序也應當貫徹公開原則,并把違反公開審判規定的行為作為啟動再審的絕對理由,以保障基本的審判公正。當然,在當事人對公開問題沒有異議而經法院審查也沒有造成案件處理不公的情況下,應當不再重新審理。
2.證據的公開問題
證據是刑事審判的物質基礎,也是確定被告人刑事責任、解決糾紛的關鍵所在??剞q雙方的立場對立決定了其掌握證據的重點不同,因此,為保證國家權力行使的正當性,盡量在查明案件事實的基礎上進行裁判,證據的公開公示成為各國刑事程序的重要內容。大陸法系一般通過庭前閱卷和庭審中的證據移送、直接言辭原則,將控辯雙方的證據予以公開。在德國,在整個訴訟程序中辯護人都有檢閱卷宗權,也有權要求審閱由公家機關所持之證據,且所有的證據都必須以言辭形式在法庭上呈現,卷宗內容原則上不得用為裁判之依據;得為證據之人,應接受訊問,除少數例外情形下可以用訊問筆錄或書面陳述代替呈現,其他所有在審判程序外所獲得的數據來源均不得用為判決之基礎。在第二審上訴中,原則上是實行復審制,但在雙方訴訟參與人同意的情況下,直接言辭原則受到限制,證人訊問筆錄可以替代證人出庭?!?6 〕
在法國,在預審法官對受審查人進行訊問前至少4個工作日,應將訴訟案卷交由律師查閱、使用;在受審查人第一次到案接受訊問后,訴訟案卷應隨時提交律師查閱?!?7 〕在重罪法庭的開庭預備程序中,如案件不再上訴法院所在地審判,案卷由檢察長移送重罪法庭開放時所在的大審法院書記室。各項證據亦轉送至該書記室(《法國刑事訴訟法》第271條)。律師可以當場查閱各項案卷材料,但不得因此遲誤訴訟程序的進展(第278條第2款)。輕罪和違警罪案件也是大致如此。刑事法庭在審判中對言辭原則要求非常嚴格。證人應當口頭作證,審判長不得責成證人宣讀書面證詞;在法庭聽取證詞和說明之前,審判長不得向陪審官與陪審員傳閱照片資料和鑒定報告,其他資料也不得未經宣讀前送交陪審官和陪審員傳閱。重罪法庭甚至不能將案卷帶進評議室。沒有經過對席辯論的證據材料不在法官評議考慮之列。在上訴程序中,對一審已經聽取的證人證言,檢察院可以反對再次聽取?!?8 〕在最高法院刑事審判庭對上訴案件的審理中,原則上也只根據上訴理由書和訴訟記錄以及檢察長的意見書進行書面審理。〔29 〕
在英美法系,通過庭前的證據開示程序和庭審中的傳聞證據規則保障證據的公開。在英國,盡管為展示的范圍和控辯雙方是否要相互展示的利益平衡問題進行了長久的爭論,但控方不僅要出示他們打算用作控訴依據的證據,還要出示那些可能有助于證明某個人是否清白的證據或證據材料。其立法的目的就是為了使辯護方律師在審判開始之前就擁有想要收集的所有證據??胤皆瓌t上不允許中途要求傳喚證人的,如果確有需要,必須通知辯護方,必要時法官則有權決定延期開庭;如果申請太遲,法官將不準許控方提交證據以示制裁。〔30 〕傳聞證據原則上不具備可采性,控辯雙方不能把傳聞證據提交法庭來證明自己的主張,除非該傳聞證據具備“可信性的情況保障”或“已經給予反詢問或質問的機會”?!?1 〕在上訴程序中,對治安法院的有罪判決向刑事法庭提起的上訴和刑事法庭的案件向上訴法院刑事庭提起的上訴都是重新審判型上訴,證據仍要再次出示,但向高等法院的地區法庭提起的上訴是法律審,是有限重審型上訴,不涉及相關證據問題?!?2 〕
繼受英國法傳統的美國法,在證據開示和傳聞證據規則上都有較大的發展。在證據開示上,一方面將防止審判中的意外打擊作為憲法上正當程序條款中的公正審判權予以保障,使辯護方的知情權、辯護權得到保障;另一方面通過《美國聯邦刑事訴訟規則》予以明確規制,不僅確立了開示的范圍和程序、控方的強制開示和辯方的申請開示,還對不遵守開示規則的違法情形進行制裁,包括立即展示、延期審理和排除證據;在一些司法意見和制定法中還認可了推定通過某項未展示的證據的事實成立、宣布失審、指責一方為未展示的證據負責和撤銷指控等。對于傳聞證據規則,雖然《美國聯邦證據規則》設置了眾多的例外,但被告人的憲法性權利對質權可以排除任何由控方提供的傳聞證據?!?3 〕在交叉訊問制度下,除非對方當事人同意,否則傳聞證據將被排除。在上訴程序中,法院只以原審判法院審判案件時所有的書面陳述記錄進行審查,不聽審證人證言,不會見證人,其主要任務就是基于真實的書面記錄和律師的書面爭論作出法律認定。〔34 〕
綜上可見,在上述各國中,盡管采用的證據公開的方式有所不同,但一審程序中證據的庭前和庭中公開是普遍現象,也較有保障;但在救濟程序中,證據的重新出示受到一定程度的限制,特別是在一些只進行法律審的救濟程序中比較明顯。
我國的證據公開基本沿襲了大陸法系職權主義下的閱卷制度,但在刑事訴訟改革實行“證據復印件主義”后,由于在閱卷相關方面的規定不合理和不完善,辯護人的閱卷權受到很大的限制,因而庭前的證據公開非常不充分;而在庭審中也存在許多證據不出示或不當庭出示或替代出示的情況,即使在有明確司法解釋的情況下,有關司法機關仍存在歪曲執法的情形?!?5 〕為此,筆者認為,無論是閱卷還是證據開示,其目的都是為了保障審判的公開公正,并無優劣之分。在我國刑事訴訟改革強化當事人主義的趨勢下,一方面規定了一定范圍內的證據移送,這個應當是當事人獲取證據信息的重要途徑,可以允許當事人閱卷;另一方面,對沒有移送法院的證據,應當在控辯雙方之間進行展示,以確保對證據的公開。鑒于我國并沒有實行陪審團和審判法官分別進行事實認定和量刑的二元審判體制,筆者認為,法官應盡量避免對展示程序的主導,即由控辯雙方各自展示相關的證據,并由雙方簽字認可。檢察機關基于其特殊的性質,應當展示包括有利于和不利于辯方的證據,準備在法庭上出示和不準備在法庭上出示的證據,辯方只要展示準備在法庭上出示的證據。對于控辯雙方對有關證據是否展示有異議的,法官可以裁決。應當展示而未展示的,法官應當命令展示,并可根據對方要求或依職權延期審理;對于一方拒不遵守展示規定和展示命令的,法院經審查仍然無法確定證據內容的,原則上應推定該證據事實成立,并結合其他證據一起定罪,可以直接用于量刑。在庭審中,原則上所有證據都應當是原物、原件,證人、鑒定人也應當出庭,但控辯雙方同意,且法院可以依此確定案件事實的,可以用其他形式的替代證據。如證據影響定罪量刑而雙方又有爭議的,除客觀不能,如證人死亡或失去相應的作證能力、書證物證原件滅失等情形外,法院應當通過控辯雙方同意下的庭外核實、遠程作證審核、或延期審理以保證出示或出庭等方式進行證據公開,否則不得作為定罪量刑的證據;對于客觀不能的情形,法官也要綜合考察相關證據的證明力以確定案件事實。如法官違法上述規定認定證據的,控辯雙方可以其為理由上訴,上級法院應當撤銷原判或發回相關法院重新審理。
考慮到我國救濟程序普遍實行復審制,既審理事實問題,也審理法律問題,而且在救濟程序中還允許提交新證據,因此筆者認為,證據的公開是基本的要求,特別是新證據,必須符合一審程序中證據公開的基本要求。但考慮到救濟程序基本上是對原審程序的重復,而且通過救濟程序中的閱卷和原審程序中的證據公開,大部分證據都已為控辯雙方所知悉,在救濟程序中再次完全公開并非必要,只會造成訴訟的拖延。從公正審判與訴訟效率的角度考慮,在控辯雙方對相關證據沒有爭議且同意的情況下,可以不對經過一審公開舉證、質證的證據再次予以審查,由法官書面審查確認,但法官認為可能影響案件事實認定的除外。
3.對庭后裁決的公開
裁決公開,一方面是裁決發生效力后,當事人進行救濟的基本要求;另一方面也是社會公眾進行監督的重要途徑。在法國,法官應當用訴訟案卷與法庭辯論中向其提供的各項證據材料來證明其內心確信是正確的,沒有說明理由或理由說明不充分,或者包含相互矛盾的理由,將受到最高司法法院的審查。除涉及少年外,法官在審理室作出的判決,或在不公開進行的審理過程中就附帶事件或抗辯作出的判決,判決應由審判長或指定的陪審員公開宣讀?!?6 〕在德國,刑事判決書的結構包括開頭、判決主文、適用的法條條文名單、判決理由和簽名;雖然對證據及法官形成確信時所依據的理由沒有強制要求寫出,但有必要的話,在實務中都會在裁決中含有證據評價,否則第三審法院可以澄清案件之訴或主張心證瑕疵而撤銷判決。〔37 〕公開宣讀判決是法庭審判的最后階段,雖然此后還要對判決進行口頭解釋,但這種解釋對法庭沒有約束力。在日本,法律規定判決必須附帶理由,具體要包括定罪的事實、證據目錄和適用的法令;判決的宣告必須公開進行,被告人必須出庭;被告案件審理終結后,原則上訴訟記錄可以供一般人閱覽。
綜上可見,上述各國對裁決的公開非常重視,而裁決理由也成為強制公開的內容。我國當前的裁判文書也要求公開宣判,而且隨著新型傳播技術的發展,裁判文書上網也已日益普及;不過判決文書內容的公開仍有一定的不足,主要表現為說理簡單、說理不當或說理不清,特別是對辯護人的辯護理由回應不足,為此在2006年前后還在全國推廣過一段時間的“判后答疑”制度。筆者認為,判決文書要做到案結事了,使當事人息訟服判,關鍵不是對當事人實體權利義務裁判的絕對平衡,而是對裁決的說理;在刑事訴訟中關鍵是對控辯雙方有分歧的定罪量刑問題進行回應,以理服人,使控辯雙方都心服口服。
判后答疑是對裁判文書說理不足的事后彌補,筆者認為這種形式本身就是裁判文書存在問題的表現,盡管是一種亡羊補牢的措施,但應該在裁判文書中加強說理的改革而不是后補。不僅如此,判后答疑存在以下幾個方面的問題,也決定了這種方式只應當是一種救濟措施,不能作為常規措施使用,而且判后答疑不應具有法律效力。首先,在合議庭審判的情況下,如果合議庭意見不一,最終按照多數意見裁決了,在判后答疑中,誰來解釋?即使持多數意見的法官,可能在理由或說辭方面也會有所差距。如果多人出來解釋,出現矛盾解釋,如何處理?如果由法院的發言人統一解釋,這個發言人本身沒參加審判就更無權解釋。即使是獨任審判,獨任審判員可能也會產生解釋與裁決有沖突的問題,此時當事人應當相信誰,解釋的效力如何?其次,如果大張旗鼓地認可這種不得已的救濟措施,并予以大力推廣,由此可能造成我國在裁判文書改革上的努力付之東流。許多法官可能會以判后答疑來推脫、懈怠在裁判文書上的詳細說理,畢竟口頭答疑省去了書寫的麻煩,還減少了出錯的書面證據。最后,本來裁判說理是控辯雙方檢視一審裁決公正與否,并借以尋找上訴、抗訴理由線索的重要途徑,如果裁判說理不充分、甚至不說理,控辯雙方就無法了解法官裁決的推理過程,可能會影響控辯雙方對裁決的判斷,從而錯誤地提起救濟程序或放棄救濟,最終影響當事人的合法權益。
為此,筆者認為,我國應當繼續加強對裁決理由的說明。對控辯雙方分歧的焦點,應當予以重點說理,其他可以簡單說理。對應當說理而未能充分說理的,應當為控辯雙方提供救濟的機會。如果未充分說理就直接作為撤銷裁決或直接上訴、抗訴的理由,過于較真,還可能嚴重影響訴訟的效率。對于未充分說理的,應控辯雙方的要求,法院應當提供書面的裁決意見,但不得改變原裁判,否則該裁決意見不產生效力;如果法院仍拒不提供,應當允許控辯雙方以此為理由提起救濟程序,包括二審或再審。
五、結 語
徒法不足以自行。審判公開從普遍認可作為基本原則或基本制度,也反映了其在整個刑事訴訟中的重要地位,因此,對其進行救濟是必要的,也應是廣泛的;同時筆者在此從程序方面對救濟進行了嘗試性探討,這顯然也是不夠的,除此之外,進行包括經濟方面、行政方面、甚至刑事方面的救濟都是可以探討的內容。也只有在建立全方位的救濟措施后,審判公開才能真正得以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