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悶熱,我搜腸刮肚,搜不到恰當的比喻,只能套用陳詞濫調:赤日炎炎,汗流浹背。苦楝樹葉、白楊樹葉們,紋絲不動。整天整夜,清風不來送爽,和風不來拂面。蟬在樹上干叫著,它們越是干叫,它們的內心——越發不能保持安靜。誰家的賴皮狗,吐著紅撲撲的舌頭,仿佛在說:“老天爺呵,我熱,我熱。”
而在田野的那邊,長著金燦燦的小麥,它們偏偏喜歡暴曬,它們需要太陽,使勁曬曬想要成熟的頭顱。從田野的那邊,傳來了夏天的節奏、勞動的節奏:架子車哐當哐當,手扶拖拉機突突突突,運來了小麥。夾雜著麥草、灰塵、土坷垃,金燦燦的小麥,期盼著主人的檢閱、挑選,翹首以待。我有理由相信:那些飽滿的顆粒們,決不是小癟三、混混子,不是東郭先生——混跡在夏天合唱隊中,不學無術,濫竽充數。
打麥場上,走來了鄉村的大力士,膀大腰圓,嗓音洪亮。為了涼快,衣服成了贅物;為了干活的利落,他上身裸露著。我從他的脊梁上,看到了書上常說的“古銅色”。他的胸肌,真發達呵!我一點不敢比,比也比不起。他不長跑,不舉啞鈴,也不苦練拉力器,一身的蠻力,從何而來?我想來想去,只能說——勞動是力量的源泉,勞動使他有了虎背熊腰、鋼筋鐵骨。那時,他正甩開臂膀,使勁揮锨揚場,篩選麥粒和雜質——那姿勢,酷呆;那動作,爽極;麥粒顆顆上天,嘩啦嘩啦墜地,其聲歡暢。
打麥場上,最最引起我注意的,是大力士的女兒,桃園村的“村花”,那個叫蕓姐的姑娘。那是午飯時分,她的爹爹回家吃飯去了,麥粒們在曬太陽,麥粒們在做美夢。蕓姐看守著小麥,轟走貪嘴的雞娃,提防著好吃佬麻雀。她捧著心愛的麥粒,嗅到了夏天的味道——熟透啦,香極啦。她圍著心愛的麥粒,走來走去,警惕著腦殼里的瞌睡蟲。爹爹來了,稟告爹爹:麥粒一顆也不少,大功告成。我的蕓姐,歡天喜地,像個得勝還朝的小將。我的蕓姐,洋洋得意,哼起了八十年代的流行歌曲,她唱的是:《在希望的田野上》。
她的模樣,很好看!簡直就是:要模子,有模子;要條子,有條子;要風度,有風度;要靈光,有靈光。她的身子,很結實!她不是干巴巴的蘆葦、軟塌塌的柳條。她究竟是什么樣呢?我紙上談兵,談得水響,卻無法對你們談清爽。她的胸房,飽滿吶!好像西瓜就要甜透,果實就要爆裂,水蜜桃的蜜汁就要汩汩流淌,好像隨時都可能——從薄薄的、貼身的衣衫中,蹦蹦跳跳出來。而原野是她的肉體,野花是她的心臟,潺潺流水是她的嗓音。她的臉龐,因了無比的青春,因了素有的健康,總是紅潤著,紅得像田野上的雞冠花、天空中的彩云。甚至,因了我那浮想聯翩的習慣、愛屋及烏的個性,她的肥腰不肥,黑皮膚不黑,矮個子不矮,她的單眼皮,賽過了雙眼皮,硬是單出了:百般滋味、萬種風情。
那個夏天,十四歲的我,青春期剛剛萌芽的我,一下子喜歡上了蕓姐,那個十七歲的姑娘。她的舉手投足、穿衣打扮、言語神情,我都格外在意。她的桃花腮、連衣裙、馬尾辮,我用的是唯美主義的眼神。我裝作偶然和她巧遇,帶著我的慌張、竊喜和小聰明。而她呢,喊我小名,喊我“珂伢子”,一個百靈鳥,吟吟的笑意。她和那個高高大大的男青年講話,我懷著青葡萄的酸澀、小小的妒忌。
那個夏天,我多喜歡她呵!然而我躲閃著,沉默著,胡思亂想著。我不敢告訴她——我心里的“小九九”,我的“九曲回腸”。我生怕我說出來,我就成了流氓阿飛,狗嘴吐不出象牙,糞水弄臟了鮮花。我生怕我說出來,她有可能告訴她的爹爹,大力士的鐵拳,不是毛毛細雨,大力士的掃堂腿,不是軟綿綿的棉花。我生怕我說出來,我那缺少涵養的爹爹,一定會拎起木棒,將我滿村子追打。我生怕我說出來,我那方法簡單的老師,一定會引爆雷霆,把我的秘密公布天下:“王征珂,壞東西,老實交待早戀!”我生怕我說出來,我就冒犯了女神,玷污了仙女,十七歲的仙女,她有可能永不理睬我。
所以在那個夏天,在距離打麥場不遠的地方,我只能做賊似的,偷偷瞄著她,悄悄想著她。那個夏天蘊藏著:我的幸福、快樂、甜蜜;自卑、感傷、壓抑;少年維特之煩惱、癩蛤蟆的癡癡情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