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高原和興村大山腳下那片桂花盛開了,山里山外到處飄香。村里一戶人家生了一個胖胖的女娃娃,取名桂花。我認識這個桂花姑娘的時候,她已經二十歲。遺憾的是,我認識桂花沒多久,她就出了點意外,我就長時間沒有了她的音信。
在南高原大學讀書時,大四的第一個學期,藝術系的女生宿舍樓要拆了新建,藝術系的部分女生就搬到我們樓下住宿,我們宿舍的樓口下方正好是她們過往的通道。
那天傍晚,我在樓口洗臉,順手把水潑了出去,水還沒有落地,我見到一個人頭晃了一下,我喊了一聲“小心,水潑著!”可我的話還沒有說完,水已經把那人潑成了落湯雞一樣。我本來想縮頭逃跑的,可我的腳不聽使喚,一動也沒動,呆呆地站在那里。
“是哪個沒有教養的……”那人抬頭就罵,但她看到我時,后面更難聽的語言就沒有說出口。
在朦朧的燈光下,我看到下面是一張漂亮的臉,我很緊張地說:“對不起,是我這個沒教養的。”也是在此時此刻,一種意象飛過我的腦海,就是“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的那種意境和美感。
“你看,我剛洗的頭,剛換的衣服,被你潑水淋成什么樣了?”
我努力想了一下說:“一枝芙蓉出水來的樣子!”
“我看,你們外語系的一個個都是些油腔滑調的東西,沒一個是正經的,自以為學了二十六個字母就瀟灑得像外國的嬉皮士了。倒水也不看看。我們住到這里才幾個星期,就有好幾個人被你們樓上的男生倒水淋著了。”我看到這位女生說話的樣子,并不是很生氣。我還以為她會很刻薄地痛罵我一通的。
我很不好意思地說:“把你的衣服淋臟了,我倒想給你洗洗,但我想你一定不會要我給你洗的,再說我有時洗自己的衣服都洗得不太干凈。”
“誰說我不要你洗了,今天我就是要你給我洗,你來這里等著,我去換下來給你洗,你敢不敢下來。”
我沒有想到這位女生會如此說,再說我怕什么,會不敢給一個女生洗衣服,笑話。
我在樓門口等她的時候,心怦怦跳,還有點擔心其他同學遇到,要不然就會說我這個平時在班上從來不與女生說話的人,背地里卻和藝術系的漂亮女生戀上了。
幾分鐘后,在樓道的燈光里,看到一位大美人面向我走來,我開始以為是幻覺,我取下眼鏡,擦了擦,再看,人已經走到我的眼前了,我全身緊張得冒汗。
“你剛才倒水潑到我,你怎么不縮回頭去溜掉。你跑了就沒有人看得到你,以前那些男生就是這樣的。”女生說。
“嗯,我不想告訴你。”我說話時,臉熱得厲害。
“不說就算,我還不想聽呢。”女生說著朝前走。
“那我就告訴你理由吧,如果是倒水潑著一個不漂亮的,我一定會快速逃跑的。”我跟在她后面說。
“笑話,天都黑下來了,你看得清哪個漂亮哪個不漂亮。”
“我的眼睛是長在心上,所以能看得見。”我都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平時是一個不敢跟女同學說話的人,今天說起話來會這么有勇氣這樣來靈感。
“你的眼睛是長在心上的,我怎么看不見呢,我倒是覺得你的眼睛是長在舌頭上。”女生爽朗地笑了幾聲。
“舌頭連著心,就算是吧。”
我們不說話的時候,我覺得周圍太靜,靜得我能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
不知不覺中,我們就走完三百米的小道,到達洗衣服的地方。
“你給我洗衣服,我洗頭發。”女生說得很溫柔。
“真的要我給你洗啊。洗不干凈可不能怪我喲。”我不知是緊張還是激動,長這么大了,我是第一次與親人以外的女性單獨在一起。我不安的原因,我后來想,大概有兩點,一是她太漂亮,二是她太大方了。
在洗漱間里,她在水龍頭下洗頭發,我在旁邊把衣服浸泡在盆里,怕把衣服弄痛似的,我不敢用力洗。一扭頭我看到她彎下腰去沖洗頭發,她線條優美的后背和胸部,讓我內心十分激動,瞬間,心中涌現想擁抱她的沖動。后來,我經常為自己的這種想法暗自又臉紅又害怕。
她洗好了頭發,看到我還沒有把她的衣服清洗好。就說:“我常常認為男同學做事都是干凈利索的,像你這樣洗點衣服都洗得慢騰騰的,我真是看不得。你站著,我洗給你看。”她說著,從我手中拿過衣服去,三下五除二的,就說干凈了。其實,她哪里會知道,我的心里在不停地狂想。
女生突然問我:“你知道我為什么對你有幾分親近感?”
我說:“不知道?”
女生說:“你再想想,你倒水淋著我的時候,說了一句什么話?”
我說:“想不起來了?”
女生:“你是呆子呀?是哪句都想不起來了。”
我沒有再說什么。
校園里異常的安靜,讓我想起今天是星期六,大部分學生出去了,只留下些孤男寡女的在校園里。
我說:“你為什么沒有出去外面玩?”
“我為什么要出去外面玩?”
“因為你漂亮。漂亮的女生,追求的人就會很多,就會隨時隨地都有男朋友陪伴,再說,漂亮的女生,最怕孤獨,是耐不住寂寞的。”
“那你為什么留在校園里?”
“因為我沒有女朋友。”
“允許你沒有女朋友,就不允許我沒有男朋友了。”
“我不相信你會沒有男朋友?”
“不信就不信。”
我們回到樓門口時,我鼓起勇氣說:“我想到你們宿舍坐坐。”
“不可以。”她望也不望我,語氣拒絕得很堅決。
“我可不可以知道你的名字?”我又厚著臉皮問。
“不可以。”她的回答讓我感到很傷自尊心。接著,她說,“你聞,現在是什么香味?”
我深深地呼吸一下說:“這有幾棵桂花樹,桂花開了,是桂花香。”
“哦,是桂花香。就是桂花了。”
“你不告訴我名字,但我一直會記得你的。”我感到自己的語氣有點底氣不足。
“記得記不得都沒有關系,但最重要的是下次你倒水時,水能長點眼睛。”說著,女生對我笑了一下,接著說,“其實我已經告訴你我的名字了。”
她邊說邊向前走,還哼唱著什么歡快的曲調。看到她快樂的背影,我已經無話可說,直到目送她從我的視線里消失。
哦,桂花。她叫桂花。
晚上,我第一次為這個女生失眠,為一個不期而遇的女生失眠。
我在失眠中為女生寫下一篇題為《美的品味》的短文。
我沒有想到,這篇文章在《南高原大學》學報的文藝版上很快發表了。我既高興又擔心,像被人看清了我的裸體及五臟六腑。
這幾行文字見報的當天下午,我從食堂打飯出來,看到讓我失眠的那個女生,獨自站在路邊,不冷不熱地等著我走到她身旁。
“你學了洋文,還沒有忘記學寫點中國字,你感到很滿意,是吧?”桂花很平靜地對我說。
我看不出桂花是真的不高興還是在說反話,就說:“離滿意倒是還差得很遠,重要的是,我說出了自己的心里話。”
桂花說:“你還蠻謙虛的,不過在下十分佩服,十分佩服啊。你才見到一個女生幾分鐘,就能把心里話都說出來了,真是很了不起。”
我說:“她可以不喜歡我,只要我喜歡她就行了。”我說著,不再理桂花,朝前走了,她也跟著我走。
“我們到花園里坐坐吧。”桂花跟在我的后面說。
我們來到花園里一個偏僻的石凳子上坐下。這里全是菊花,主要是黃色的和白色的。花開得正美妙青春,在風吹花弄影中,顯得羞答答的。只是現在桂花在我身邊,再美麗的花,我已經沒有多少心思去欣賞了。
“表面看你這個人很誠實很膽小,其實你特別的自以為是。”桂花說。
“表面上的東西與它的真實性可能相距很遠,你不要太相信表面上的東西,就像我一樣,有時候可能言行不一致的。”我說。
“我知道表里不一的人是多,但多數女人是憑著自己的直覺去生活的。很多時候,我不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感受。”
“不過,說真話,我見到你的一瞬間,我覺得我是把過去那種美好的東西變成了現實,但我說的過去對我來說,卻不是夢。”
“我沒有那么神奇吧。”
“你有那么神奇。”
“為什么?”
我告訴了她一件小時候的事情。那是我在讀小學二年級的時候,班上來了個很漂亮的女同學叫梅華,是一個軍人家庭的孩子……你的眼睛和說話的聲音跟梅華真是一模一樣。
我把藏在心中多年的話一口氣吐了出來,我心里有著從來沒有過的痛快。桂花默默聽我說完,把她碗里的一些好吃的菜,扒到我的碗里,說了聲“快吃吧,飯菜都要涼了。”
我們吃好飯,我問:“你喜歡黃色的菊花,還是白色的菊花?”
桂花說:“黃色的高貴,卻是‘人比黃花瘦’,讓我總產生悲涼的感覺。白色的看上去純潔可愛,但總讓我產生蒼白的感覺。我說不上喜歡它們。”
“那你為什么愛穿白色的衣服?”
“我愛白色是希望白色經常提醒我要珍惜生命吧。”
就在有人認為我與桂花有了戀情之后,突然發生了讓我一直耿耿于懷的事。我不知道為什么,桂花與一個名叫杰克的外籍教師發生了一些花邊新聞。
南高原大學為嚴肅校風校紀,給桂花一個留校查看的處分。隨后,桂花決定不在學校繼續讀書了,在一個老鄉的幫助下,去了一家旅游公司打工。
桂花在離開校園的最后一個晚上,請我去東西酒樓吃飯。我去了之后,才知道整個包間里只有我們倆,她只請了我一個人,當時我很是不安,主要是激動。面對桂花,我想說什么話,都總是說不出口,再說,我還能夠說出什么樣的人話來呢。
“來,我為你有勇氣來陪我吃飯,干杯!”桂花抬起盛滿干紅的酒杯對我說。
“為你開始一種全新的人生路,干杯!”我舉起了感覺有千斤一樣重的酒杯。
“我想,你是不會來的。”桂花給我夾了些菜說。
“我想,我一定要來,就來了。”
我們吃了點飯,喝了不少紅酒,桂花突然趴在飯桌上嗚嗚地大哭。哭得全身發抖,她哭,我也想哭。但我沒有哭出聲來,我靠了過去,用手輕輕地撫在她的背上。她哭著哭著,就把頭靠在我的胸前,我把她摟得緊緊的,我的淚水也靜靜地滴落在她的頭發上。我想,現在的桂花,最需要的,就是像這樣認認真真地痛哭了。
好一陣子過去。桂花不哭了。她抬頭起來,我見她的眼睛都哭紅了。
“你不哭了?”我拿紙巾揩著她的淚水問。
“我把應該哭的哭出來,就好了。”桂花的臉上有了些笑容。
“埋在心里的眼淚是一種毒,哭出來就是排毒。心里沒有毒,就會海闊天空,萬事大吉。你信不信?”
桂花臉上的笑容又燦爛了許多。
桂花說:“我叫你來,是想告訴你,其實,我與那個老外并沒有發生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我這樣說,除了我自己相信自己外,天下可能沒有誰會相信我。其實別人相信不相信我,已經沒有什么關系。就算我是清白的,人們早已經認為我的靈魂是非常的見不得人了。不過,現在我真的已經很無所謂了。”桂花說著,眼睛又浸滿淚水。
“我相信你,但我最大的愿望是希望你真的把過去的一切看開,活得比我想象的要好。”
“其實,從我決定不在南高原大學讀書的那個時刻起,我就把過去的一切看得很平淡,但是,我并不會忘記過去,忘記過去對一部分人來說,可能是徹底輕松,對我來說,可能是一種不負責任的失落。”
“你長得很美,這是誰也抹殺不了的事實。既然是美,就是真與善,何須還要什么清白這種荒唐的詞來證明自己。”
“照你這樣說,一個人的肉體美了,靈魂也就美了。”
“我是說,一個人的靈魂與肉體的美是不可分離的,如果硬是要強行分開,就沒有了真善美,假丑惡。一個活人,如果說他的肉體丑惡,靈魂美麗,是自相矛盾,如果說他的靈魂丑惡,肉體美麗,更是自相矛盾。就像《巴黎圣母院》里的愛斯梅拉達,加西莫多和克洛德三個人,如果你承認了愛斯梅拉達的美麗,你就不會感受到她靈魂的丑惡,如果你接受了加西莫多靈魂的美麗,你就不會排斥他肉體的丑惡,你會感受到他靈魂和肉體的真善美,如果你感受得了克洛德靈魂的丑惡,你就不會接受他外表的華麗,你就會認為他是假丑惡的。”
“你說那么多,我的頭都要叫你說暈了,你是不是說,就像我一樣,人家說我是清白的,就會認為我是美麗的,人家認為我是不清白的,就會認為我是丑惡的。”
“所以,你在我心目中一直是最美麗的。”
“你是說肉體與靈魂的真善美是同步的,肉體與靈魂的假丑惡也是同步的,但又不是用真善美去否定假丑惡,也不是用假丑惡去否定真善美。是不是?”
“是這樣的。但現實生活中,人們總是用真善美的心態去否定假丑惡,用假丑惡的眼光否定真善美。很難接受肉體與靈魂的真善美是同步的,肉體與靈魂的假丑惡也是同步的。”
我和桂花傾心交談到深夜,但最終散得并不讓人歡樂。那時漆黑的夜空突然下起了大雨。
在酒樓前,望著嘩嘩的大雨,我拉起桂花的手說:“打的,我送你回去!”
桂花說:“不用,我自己回去。”
我說:“下那么大的雨,我怎么放心你一個人回去?”
桂花說:“我想,從今往后,我遇到的麻煩比這黑夜和大雨要兇險得多,你不可能時時刻刻地保護著我,你就放心我一個人在雨夜里走吧。如果明天我還活著,我就會有理由相信今后我一定會活得很好的,你說是不?”
我說:“你沒有必要用這種殘酷的方式來折磨自己,你這樣做,會讓我這個大男人顯得很無能。”
“我高興這樣一個人走,不關你的事。”桂花說著,就一步跨進了雨中。
“你回來,你給我回來,就是關我的事。”我沖進雨中,把桂花拉了回來。
桂花在我的懷里,低聲哭著說:“你為什么要管我,你為什么要管我,你讓我走好了。”
我無話可說,只有把桂花抱得緊緊的。
“你要真的對我好,我就要你一直與我在一起。你能不能做到?”桂花說。
我心里想說,不能做到,就是沒有聲音說出來。
桂花見我不說話,用力推開我。說:“你不敢,我就知道你不敢,你就讓我走好了。”她又走進了雨中。直到在雨中消失。
我聽著桂花遠去的腳步聲,我想我是在送別一份難得的心聲,而桂花在我心中的地位,是永遠的送別不了。
桂花走后,我走在雨中,一邊走一邊不停地大吼:“我不是人,我是混蛋!”我在街道上盡情地讓雨水淋打,在冰涼的雨水中,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桂花為什么要選擇這樣的結果。
那晚,我并沒有走進校園,而是在學府路上,走來走去,走去走來,像夢游一樣,直到天亮。第二天我并沒有去上課,我在床上翻出日記本寫道:
情為何物?情是天地間看不見的風,有時是春天的冷風,有時是夏天的微風,有時是雨天的暴風,有時是秋天的狂風,有時是冬天里的寒風,有時是花前月下的清風,不少時候還是枕頭風。
情有多重?兩情相悅,心心相印時,情跟鴻毛一樣重。兩情相傷,離心離德時,情就像如來佛變的五指山那么重。
情有多濃?相親相愛時,情是一碗白開水。相互欺騙相互冷漠時,情就是一鍋燒不開煮不透的五味湯。
我一向我行我素的,其實內心很孤獨很悲觀也很脆弱,但遇到桂花后,在無形中,我就增加了面對現實生活的勇氣,擁有了挑戰世俗生活的信心。
與桂花分別后,我又變得很孤獨很悲觀很脆弱。
后來,經過我多方打探,得到了桂花的一點消息。因為桂花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和越語,聽說她在那家旅游公司當導游做得很出色,
現在,我已經確切地知道桂花音信了。桂花在旅游公司并沒有呆多久。在一個偶然的機會里,她從自己的名字里看到了商機。她回到和興村,大力種殖桂花樹。現在南高原很多城市廣場上的桂花樹,就是她培育出來的。很多夜晚,我經常在廣場的桂花樹下走來走去。
我因為太思念桂花,做夢都在桂花樹下與桂花相遇。今天,我走過一山又一山,蹚過一水又一水,終于到達和興村,輕輕地飄進桂花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