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肅高臺駱駝城前涼胡運于墓隨葬衣物疏考釋

［摘 要］甘肅高臺縣駱駝城周圍分布著魏晉至十六國時期的墓葬3000余座。2001年，甘肅文物考古研究所發掘了其中一小部分墓葬，出土一件衣物疏，對研究前涼時期河西的歷史文化有積極意義。本文主要對此件衣物疏加以釋讀和考證。

［關鍵詞］高臺駱駝城；前涼墓葬；衣物疏

［中圖分類號］K875.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3115（2012）04-0030-03

甘肅高臺縣駱駝城周圍分布著魏晉至十六國時期的墓葬3000余座，這些墓葬對研究河西地區的歷史、經濟及文化藝術具有一定的意義。2001年6～7月，甘肅省文物研究所考古人員小規模地發掘了其中的6座墓葬，其5號墓屬于前涼時期的墓葬。該墓木棺及隨葬品保存較好，隨葬品共8件，以木器為主，此外尚有陶器、銘旌、麻鞋等。墓主人右手持一木牘置于胸前，木牘為胡楊木片，長36厘米、寬4、厚0.8厘米。單面書寫，墨書3行，通體直書不分欄，共計70余字。①牘文內容為漢晉墓葬習見的衣物疏。發掘簡報僅給出衣物疏摹本，未加釋讀。因為此衣物疏書寫草率，很多字不能確認，材料公布以后，鮮有學者論及。2009年，寇克紅先生又發布了駱駝城前涼墓葬出土的趙雙衣物疏和趙阿茲衣物疏兩件衣物疏。②這些衣物疏同出一地，年代相近，內容大體相類，可互相參證。現據發掘簡報摹本和學界已有研究成果對5號墓所出衣物疏做初步釋讀與考釋。

一 、 衣物疏釋文

故結發二枚，故從一枚，故衫一領□，□玉一■，故□□，故褶一■，故裈一立，故大袴一枚，故□一枚，故履一量，故寘鷹□一具，■□一具，故官一口。各……五種。

升平十三年九月十一日胡運于衣流（疏）。

二、考釋

“結發”一語，典籍習見，常用義項有三：一為“束發”。古代男子自成童開始束發，“結發”因以指初成年。《史記·李將軍列傳》：“且臣結發而與匈奴戰，今乃一得當單于，臣愿居前，先死單于?！币粸椤俺苫椤薄９哦Y，成婚之夕，男左女右共髻束發，故稱。相傳蘇武所作《別詩》之三有：“結發為夫婦，恩愛兩不疑?！币粸椤埃ㄔ洌┢拮印??！侗笔贰ず箦鷤飨隆R馮翊太妃鄭氏》：“妃是王結發婦，常以父母家財奉王?！币蛞挛锸杷浂酁殡S葬物品的名稱與數量，上引傳世文獻中“結發”的幾個義項均與牘文不合。衣物疏中“結發”一詞多次出現，其具體含義學界尚無定論。我們試從“結發”的詞匯結構、所處的語境和文獻鉤沉等方面對其加以探討?！敖Y發”也見于駱駝城前涼趙雙夫婦墓所出衣物疏，分別作“故絳結發一枚”、“故結發一枚”。③ “結發”一詞在吐魯番出土的60多份衣物疏中出現了15次。下面捃取數例以作參證：

故紫結發 （韓渠妻衣物疏）

故緋碧紺綪結發六枚 （宋泮妻翟氏衣物疏）

故路緋結發兩枚 （翟萬衣物疏）

故緋結發一枚、故紺綪結發一枚 （張世容衣物疏） ④

故絳絓結發一枚、故落綪結發一枚、故練絳結發三枚、故紺綪結發一枚 （令狐阿婢隨葬衣物疏）⑤

在這些材料中，“結發”分別置于冠、幘、頭衣、面衣或釵、梳之間，顯然是一種頭飾或梳妝用具?？芸思t先生認為，“結發”是“用于系發的頭飾，是指成人綰束頭發的纓帶，亦稱‘頭結’，男女皆用……《禮記·曲禮上》：‘女子許嫁，纓?！t是五采絲繩，女子許嫁以后用它來束發”。寇先生將“結發”解為“纓”可備一說，但放在上引吐魯番衣物疏文句中，不是很妥帖。因為在吐魯番衣物疏中，“結發”前面的限定成分除了表色彩的詞之外，還有說明材質的詞，如“■”、“■”、“練”、“絳”等?！稄V雅·釋器》：“■，■也?！薄墩f文·糸部》：“■，大絲繒也?！薄墩f文·糸部》：“■，赤繒也?！薄熬殹敝赴咨旖??！敖{”主要表赤色，但有時也指絲織物?！啊觥奔础啊觥保强暡?，不表色彩，那么“結發”就不可能是絲繩，而當為巾一類的頭飾。我們推測“結發”相當于典籍中的“■”?！秲x禮·士冠禮》：“將冠者，采衣，■。”鄭玄注：“■，結發，古文■為結?！薄端焉裼洝罚骸氨恳越{囊縛■?！薄稌x書·五行志》：“是時婦人結發者既成，以繒急束其環，名曰擷子■?！鄙瞎艥h語中“結”、“■”、“髻”、“■”通用?！稄V雅·釋器》：“假結謂之■?！蓖跄顚O疏證：“髻、結、■并通。”“結發”本為動賓結構，指束發為髻，在衣物疏中已轉化成名詞，轉指束發之物。上引“擷子■”中的“■”也具有名詞性質。古人束發時常用繒帛韜發，稱為“■”?！抖Y記·內則》：“子事父母，雞初鳴，咸盥、漱，櫛、■、笄、總?！编嵭ⅲ骸啊?，韜發者也?？?，束發也?！标懙旅鳌督浀溽屛摹罚骸啊?，黑繒韜發?！薄墩f文·髟部》：“■，簪結也?！倍斡癫米ⅲ骸啊稣撸皂w發。韜之而后髻之，髻之而后簪之，旣簪之髻曰■。按蓋即今文禮之■?！薄啊觥币餐ā啊觥?，《釋名·釋首飾》：“■，以韜發者也。以■為之，因以為名?！睆倪@些文獻資料看，用繒帛韜發是結發的一道程序，上引文獻中的“以絳囊縛■”、“以繒急束其環”正是講這個過程。不韜之髻稱為“髽”?！抖Y記·檀弓上》：“魯夫人之髽而吊也?！编嵭ⅲ骸叭ァ龆佋惑??！庇纱?，我們推測“結發”可能指用來韜發或者束發的一種幅巾，因此，“結發”前常以絲織物名稱作修飾成分。這種幅巾與幘有別，漢代就已出現?！稌x書·輿服志》：“漢末，王公名士多委王服，以幅巾為雅。是以袁紹、崔鈞之徒雖未將帥，皆著縑巾。”沈從文說：“巾子是魏晉之際才流行的韜，作波浪形，用縑帛作成。下部為一般幅巾，無一定式樣。”南京西善橋出土竹林七賢和榮啟期磚刻畫像中，阮籍、山濤、阮咸、向秀所服巾韜，以及南朝人所繪《斫琴圖》中一些人物戴的巾子，可能就是牘文所言的“結發”。⑥

從：此字與居延漢簡190.21A“從”字相同，⑦ 可釋為“從”，疑讀為“■”。《廣雅·釋器》：“■衣也?！薄鲆录磫我隆！肮室幻丁本褪恰肮省鲆乱幻丁?，出土漢晉遣冊中“■衣”習見，此不備舉。

□玉一■：首字筆畫不清，疑釋為“■”?！啊鲇瘛笨勺x為“饌玉”，指珍美如玉的食品。語本左思《吳都賦》：“矝其宴居，則珠服玉饌。”李周翰注：“玉饌，言珍美而比于玉?！崩畎住秾⑦M酒》：“鐘鼓饌玉不足貴，但愿長醉不復醒?！?宋梅堯臣 《和挑菜》：“挑以寶環刀，登之饌玉筵。”但考慮到“饌玉”屬食品，置于服飾之間不符合衣物疏同類相從的原則，首字釋“■”終覺未安?！觯簭奈睦础啊觥碑敒榱吭~，可讀為“牒”。駱駝城趙雙夫婦墓衣物疏中“牒”凡十見，主要用作“裈”、“袴”、“裙”的量詞。如：“故練褔裙一牒、故練裈一牒、故練绔一牒?！?/p>

褶：《儀禮·士喪禮》：“襚者以褶則必有裳?！辟Z公彥疏：“褶衣與復衣相對，有著為復，無著為褶。散文則褶亦為復也?！薄抖Y記·喪服大記》：“君褶衣褶衾。”鄭玄注：“褶，袷也?！薄抖Y記·玉藻》，“帛為褶。”陸德明《經典釋文》：“褶，夾也?！薄队衿ひ虏俊罚骸榜?，衣有表里而無絮也?！薄都本推肪?：“襜褕袷復褶袴裈。”顏師古注：“謂重衣之最在上者也，其形若袍，短身而廣袖?！睆纳弦墨I看褶衣應是夾層之衣，但沒有內絮。

立：是一個表示衣物的量詞。“立”也見于武威旱灘坡十九號前涼墓所出衣物疏：“故白練橦帬一立、故練裈一立、故練袴一立、故褐幘一立、故白襦衽一立?！雹?吐魯番阿斯塔納305號墓缺名隨葬衣物疏有“紫碧裙一立”、哈拉和卓69號墓宋泮妻翟氏隨葬衣物疏有“故紫襦一立”。⑨ 又北涼缺名隨葬衣物疏有“絳■袴一立、■裈一立、■小裈一立”。⑩類似的例證還很多，不一一列舉。

大袴：《方言》卷4：“大袴謂之倒頓，小袴謂之■■，楚通語也?！薄稘h書·朱博列傳》：“官屬多褒衣大袑。”顏師古曰：“袑音紹，謂大袴也。”《文獻通考·卷一百四十八·樂考二十一》：“西涼晉末，中原喪亂，張軌據有河西，苻秦通涼州……樂工平巾幘，緋褶。方舞四人，假髻，玉支釵，紫絲布褶，白大袴?！薄按笱F”也作“大绔”，《漢書·景十三王傳》：“其殿門有成慶畫，短衣、大绔、長劍。去好之，作七尺五寸劍，被服皆效焉?！薄稘h書·昌邑哀王髆列傳》：“（劉賀）衣短衣大绔，冠惠文冠?！币鼮碀h墓12號木牘君兄衣物疏：“早丸大绔一衣，練早大绔一、早布大绔二?！瘪R怡先生考證“绔”有大小之分，大绔可作正服，樣式應較為寬松。在漢畫資料中，?？煽吹侥凶由碇环N肥大的長褲，褲腳很寬，拖到地面。這種服裝或即大绔。?輥?輯?訛

量：主要用作鞋、襪等成對服飾的量詞。?輥?輰?訛 “量”相當于文獻中的“■”，《說文·糸部》：“■，履兩枚也。”“量”、“■”均為來紐陽部字可以通假。樊錦詩先生說：“量，亦可作倆、兩，即雙也。”?輥?輱?訛晉代衣物疏中“量”的這種用法習見，如：駱駝城前涼墓所出趙雙衣物疏中有“故青絲履一量、故練蹳一量”，趙阿茲衣物疏中有“故絲襪一量、故丹絲履一量”，武威旱灘坡19號晉墓男棺衣物疏有“故練襪一量、故青絲履一量”，江西南昌東湖區永外正街1號晉墓衣物疏有“故白布襪一量、故絲履一量”，江西南昌東吳高榮墓衣物疏有“故帛纑不借一量”。

寘（置）鷹：可能是置鷹之架。20世紀80年代，在嘉峪關發掘的8座魏晉墓中，6座墓有壁畫。其中6號墓的壁畫以反映墓主人莊園經濟生活情況為主，前室東壁有一幅畫描繪一獵人手持鷹架，放獵鷹捕兔的場景。?輥?輲?訛 牘文的“置鷹”也許就是壁畫中獵人所持的“T”字形鷹架。

官：該字左邊殘泐，應即“棺”字，指棺材。上引趙阿茲衣物疏有“故柏官一口”，而趙雙衣物疏作“柏棺一枚”，可見“官”與“棺”通用。江西南昌東湖區永外正街1號晉墓衣物疏有“故棺材一枚”、長沙北門桂花園晉周芳命妻潘氏衣物券有“故棺材一口”的記載。?輥?輳?訛

升平十三年：相同的紀年也見于武威旱灘坡前涼19號墓男棺衣物疏，作“升平十三年七月十二日”。?輥?輴?訛“升平”（357～361）是東晉皇帝晉穆帝司馬聃的第二個年號，共計5年。前涼張玄靚、張天錫也沿用該年號，從升平五年到二十年。晉周芳命妻潘氏衣物券紀年為“升平五年六月丙寅朔廿九日甲午”，應是用晉穆帝年號。依照《中國歷史紀年表》推算，“升平十三年”即公元369年。?輥?輵?訛 新疆出土的一些文物中也有署“升平”年號的，如1965年，吐魯番阿斯塔納古墓區TAM39號墓曾出土“升平十一年王念賣駝契”和“升平十四年殘契”兩件紙質文書。?輥?輶?訛

胡運于衣流：“胡運于”應是墓主的名字?！傲鳌睘椤笆琛弊值恼`書或誤摹?！笆琛币鉃榉謼l記錄，如《漢書·蘇武傳》：“數疏光過失予燕王?！鳖亷煿抛ⅲ骸笆?，謂條錄之?！薄稘h書·揚雄傳》：“獨可抗疏?！鳖亷煿抛ⅲ骸笆枵?，疏條其事而言之?！薄耙率琛奔捶謼l記錄隨葬衣物之意?！昂\于衣疏”與趙雙衣物疏中的“都中趙雙衣疏”記載方式基本相同?！耙率琛被蚍Q“衣物疏”、“物疏”，如尹灣漢墓12號木牘君兄衣物疏有“君兄衣物疏”、 13號木牘君兄繒方緹中物疏有“君兄繒方緹中物疏”，?輥?輷?訛 吐魯番所出宋泮妻隗儀容隨葬衣物疏記載：“謹條隨身衣物疏。”?輦?輮?訛 鑒此，五號墓所出衣物疏可徑稱“胡運于衣物疏”。

[注 釋]

?譹?訛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高臺博物館：《甘肅高臺縣駱駝城墓葬的發掘》，《考古》，2003年第6期，第5頁。

?譺?訛③寇克紅：《高臺駱駝城前涼墓葬出土衣物疏考釋》，《簡帛網》2009年7月7日。

?譼?訛?讁?訛?輦?輮?訛中國文物研究所、新疆博物館、武漢大學歷史系編：《吐魯番出土文書[壹]》，文物出版社1992年版，第5頁、第29頁、第85頁、第90頁，第3頁、第29頁，第3頁、第28頁。

?譽?訛?輥?輮?訛榮新江、李肖、孟憲實主編：《新獲吐魯番出土文獻》，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21頁、第175頁。

?譾?訛沈從文：《中國古代服飾研究》，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版，第206頁圖85、第216頁圖88。

?譿?訛陸錫興：《漢代簡牘草字編》，上海書畫出版社1989年版，第166頁。

?讀?訛張俊民：《武威漢灘坡十九號前涼墓岀土木牘考》，《考古與文物》，2005年第3期，第73～7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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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輥?輱?訛樊錦詩、彭金章：《敦煌莫高窟北區B228窟出土河西大涼國安樂三年（619）郭方隨葬衣物疏初探》，《敦煌學》，2004年第二十五輯，第517頁。

?輥?輲?訛甘肅省文物工作隊等編：《嘉峪關壁畫墓發掘報告》，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第57頁。

?輥?輳?訛李正光：《長沙北門桂花園發現晉墓》，《文物參考資料》，1955年第11期，第134～136頁；史樹青：《晉周芳命妻潘氏衣物券考釋》，《考古通訊》，1956年第2期，第95～99頁。

?輥?輴?訛何雙全：《遙望星宿——甘肅考古文化叢書·簡牘》，敦煌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第82頁。

?輥?輵?訛方詩銘：《中國歷史紀年表》，上海辭書出版社1980年版，第56頁。

?輥?輶?訛新疆博物館：《吐魯番縣阿斯塔納——哈拉和卓古墓群發掘簡報》，《文物》，1973年第10期，第9頁、第12頁。

?輥?輷?訛連云港市博物館、中國社會科學院簡帛研究中心、東?？h博物館、中國文物研究所編：《尹灣漢墓簡牘》，中華書局1997年版。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出土遣冊輯校與名物詞分類匯考”（10BYY043）、中國博士后科學基金項目“出土漢晉遣冊校釋及名物分類考證”（20080440739），中國博士后科學基金第四批特別資助項目“吐魯番出土衣物疏整理與研究”（201104346）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