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廚師的偷渡經歷

1

連續排了兩個小時的隊，姜廚師終于走進了那家向往已久，且又神秘莫測的外國領館簽證室。

姜廚師是申城一家大賓館的高級廚師，近年來受出國潮的影響，希望到國外去一展身手，圖謀發展。

這間房子并不大，里面坐滿了等待簽證的男女青年。簽證室設有五個接待窗口，每個窗口外面都排著長長的隊伍。姜廚師排在末尾默默等待。

“你好，請把材料拿出來。”簽證室窗口里的簽證官員低頭對姜廚師說，眼睛沒看他。

姜廚師連忙拿出自己的申請材料，并且鄭重其事地打開自己的特級廚師證書。

“這是什么？收起來吧?！焙炞C官員很傲慢，“出國想干什么？是短期還是長住？”

“我只是想去你們那里的餐廳工作，我是個廚師，會燒很多菜，過去你們國家的一家賓館曾經聘請過我去當廚師……”

“你只會燒菜？別的還會做什么？”簽證官員不客氣地打斷姜廚師的話。

“其他的我不會?！苯獜N師老實地答道。

“你怎么不講英語？我們是英語國家?！?/p>

實際上，這家領館已經接到國內的新通知，對于那些沒有專門技能，看上去有移民傾向的申請人予以拒簽。

眼前的這個人，雖然廚師的級別比較高，但是卻不是國內需要的經濟型人才。況且這個申請人不會英語，進來了能生存嗎？還是不要放他進去，否則會給國內社會制造麻煩的。簽證官員這樣想著，舉起那使用頻率最高的拒簽章“吧嗒”一聲蓋在了姜廚師護照的最后一頁上。

“三年不能申請?！苯獜N師得到的是這樣一個答復。實際上更嚴重的是，如果他今后各項條件都沒有實質性地改變，等待他的仍然是這個結果。他這輩子也就因為有這個“移民傾向”的偏見，將只能在地圖上認識這個國家了。姜廚師拿起扔過來的護照走出了領館，滿臉的沮喪。

2

領館斜對面的咖啡屋，沿街面的是一溜通體大玻璃窗。那玻璃上貼的是茶色反光薄膜，里面的人看得到外面，外面的人卻看不見里面。

在咖啡屋靠墻的一個單人座位上，幾乎每天都會準時坐著一個人。他總是在要了一杯咖啡一盤甜點之后，就目不轉睛地瞅著對面領館門口排成長隊的人群，默然地一坐就是半天或者整整一天。當然，他有時也會走出店門，到排隊的人群中找個人過來一起聊天。

這個人出手大方，拿出的小費不少，給人的印象不錯。只是當這個蓄著長發的男子偶爾撩起他的頭發，露出眉角邊一條暗紅色的刀疤時，給人的感覺不太舒服。

這個人叫黃金鑫，每天來此并不是對這里的咖啡有什么特別的愛好，而是他的職業。他是沖著對面領館門口的人群而來。

此刻，黃金鑫人雖是坐在位子上一動也不動，嘴里慢慢品著咖啡，好似很悠閑，可是他的眼睛卻像是高速開動的雷達一樣掃描著對面的人群。

黃金鑫的眼睛緊緊盯著這些從四面八方涌來簽證的人們，他尤其對那些走出領館大門后垂頭喪氣的人感興趣。因為只有這些人才有可能在他三寸不爛之舌的蠱惑下成為他們捕捉的對象。

黃金鑫在偷渡團伙里專門負責物色人選。他知道那些屢簽屢拒、意志即將崩潰的人，經過他對癥下藥般的游說鼓動，就會如中了魔似的產生新的欲望，并且順從地聽任他擺布。

黃金鑫他們干的事情是很黑的。通過他們的手讓一個人出國，他們就要從中榨取幾萬甚至幾十萬的利潤。

姜廚師拒簽后的灰心模樣盡收黃金鑫的眼底。他猜出這個人一定是被那條有移民傾向的結論給毀了，否則他是不會灰心到如此程度。外國領館的拒簽有多種原因，其中就數那條移民傾向的結論最為可怕。

3

“哎，朋友，你有什么事情不開心？講給我聽聽好吧，我這個老阿哥說不定還可以幫你想想辦法?！秉S金鑫走到姜廚師的面前拍著他的肩膀說。

姜廚師沒有回應。

“是不是簽證沒有簽出來?如果你不嫌棄，我來教你一個辦法。”黃金鑫拿出點穴的絕招。

“哎，朋友，辦簽證是要有門檻的。哪有像你這個樣子想去簽證就去簽的。你以為領事館是你家？”黃金鑫用玩笑的語氣調侃姜廚師。

“想要聽聽簽證的技巧嗎？我保證你聽了以后就能簽出你想要的簽證?！秉S金鑫見姜廚師注意地聽著他說話，馬上搬出了引誘過無數人上當的套話。

“哎，朋友，你講兩句英文讓我聽聽?！秉S金鑫對姜廚師說。

姜廚師看著黃金鑫，講了兩句蹩腳的英文。

“哎，朋友，你連幾句起碼的英語對話都不會講，你還想到國外去賺錢？不靈啊。”黃金鑫的話再次讓姜廚師想起了剛才簽證時所受的奚落。

4

“你在申請簽證前先要打扮得精神一點，穿一套像樣一點的西服，配上好看一點的領帶，就像是第一次談女朋友時那樣，給對方的第一印象很重要?！?/p>

姜廚師感到黃金鑫講的有些道理，就繼續靜靜地聽下去。

“其次呢，就是要在簽證前事先設計好對話的方案，將回答設計得豐富一點?！秉S金鑫見姜廚師呆呆的模樣，心里暗自好笑。他知道他已經開始吊住了對方的胃口。黃金鑫神秘地頓了頓話頭，抽出一支香煙慢慢點燃。

“你說下去呀，不要賣關子。”姜廚師顯然是被黃金鑫的話吸引住了。

“好。比如呢，當外國人問起你出國后是否想留在那里？這時你的頭腦一定要清醒，別上他的圈套。你要馬上回答：‘我到你們國家去主要是學習一點知識，學習完成后就回國工作。’你這樣回答就不會讓他們對你產生有移民傾向的印象……”黃金鑫滔滔不絕又神秘兮兮地講述著姜廚師從未聽到過的經驗。

黃金鑫這些話使得姜廚師認為他認識了一個好人，一個熱心人。

“哎，老阿哥，你能幫幫我嗎？我很想出國，我是國家特級廚師。明天你就到我工作的賓館餐廳來，我燒兩只菜請你嘗嘗?！苯獜N師急急地套起了近乎。

“好啊，想要叫我幫你忙？可以的，一句話。我的工作就是專門幫人代辦外國簽證的?！秉S金鑫亮出了自己的底細。

對黃金鑫來說，吃一頓飯實在是小意思，而讓他高興的是眼前的這個國家特級廚師一點也不領這里的市面，給他三花二花就花得沒有了方向，這么快就上鉤了。黃金鑫覺得現在他的前期務虛宣傳可以結束，應該進入實質性的收費話題了。

“哎，朋友，像你現在的樣子一輩子也出不了國的。現在特級廚師不稀奇啦，整個城市里一拿一大把。”黃金鑫對姜廚師的出國愿望先是狠狠地兜頭一盆冷水，然后又給了一點希望。

“看你是個老實人的分上，我可以幫你，不過做這個事情是要牽涉很多人幫忙的，要有這個的……”說到這里黃金鑫停頓下來，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來回搓動。

“要鈔票對嗎？你講，只要我能夠承受。要多少呢？”對黃金鑫發出的這個國際通用手勢，姜廚師的心里非常明白，只是不曉得如果自己請黃金鑫幫他辦這個簽證要收多少錢。

“20萬元?！秉S金鑫故意將話說得很輕松。

“什么，要20萬元！”姜廚師倒吸了一口氣，簡直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代辦一個簽證要這么多錢，這也太黑了吧！姜廚師感到自己的頭又開始暈了起來。

“這些費用還算是少的。你到南方去看看，那里開的價才叫貴呢。你不用一下子把錢全部付清，我很守信譽，你可以先付手續費2萬元，其余的錢等護照簽證辦好以后再付。如果簽證簽不出我就不要你的錢！”黃金鑫的嘴皮不停地翻動著。

5

一個是為了出國不惜花費千金，一個是為了賺黑錢積極出謀劃策。經過討價還價之后，姜廚師答應先付五千元手續費，等黃金鑫真的弄到護照簽證后再說具體價錢。

姜廚師以為他這樣錢不松手，萬一黃金鑫辦不出簽證，他的損失也不會太大。只是姜廚師不知道他原本正規出國的設想現在已經落入了偷渡集團設計的圈套。

此刻，那個黃金鑫，作為偷渡集團的“星探”，已經將他探到的這個偷渡“模子”的情況，通過手機用暗語告訴了他的海外老板。

在海外蛇頭的策劃下，一個偷渡計劃開始了。

申城機場。國際出發、過境大廳。

高大寬敞的大廳里，有一個咖啡廳，身著白襯衫、打著黑色蝴蝶結的服務員正忙碌著給人端送著咖啡。

這是出發、過境合用的大廳，按照規定凡是做過出境檢查、乘坐從申城出發到東京、曼谷、紐約、悉尼班機的旅客都將在這里停留，與國外航班抵滬過境的旅客都在這個大廳辦理手續。

姜廚師拿著護照，提著行李，一路上過著行李、護照檢查手續。因為自己護照上的外國簽證是泰國，而自己真正目的地是美國，姜廚師的心里一點沒有底，像做壞事一樣內心很緊張，手續檢查完后出了一身冷汗。

丁零零，姜廚師剛坐到沙發上，手機響了。

“10點半的時候你坐在咖啡臺的最左面，將你的護照和登機牌放在你桌面的右前方，到時間會有一個外國人拿著他的護照和登機牌與你交換。要記住，交換時不要出一點聲音，拿到調換的護照和登機牌后，按照時間登上登機牌上指定的飛機?！彪娫捓锸屈S金鑫的聲音。

上星期，姜廚師在向黃金鑫交了手續費后，被黃金鑫帶到了他的住處。幾天內姜廚師被黃金鑫從服飾打扮到應急外語，里里外外包裝、培訓了一番。黃金鑫還叫姜廚師按照口岸檢查的情景模擬演示了一遍，糾正了一些問題之后才將調換護照和登機牌的偷渡絕招交代給了姜廚師。

“這個辦法不能講給其他任何人?！秉S金鑫再三關照姜廚師。

此刻，姜廚師手里拿著黃金鑫給他辦理的前往泰國旅游的護照、機票和登機牌，腦子里想著黃金鑫再三的交代，原本已經平靜下來的情緒又開始緊張了起來。姜廚師隱隱約約意識到，他這樣出國好像是在做一件見不得人的事情。姜廚師心疑地覺得周圍的人好像都對他投來警惕的眼光，心頭不禁一陣狂跳，他連忙低下頭避開與人對視的目光。

6

今天，姜廚師被黃金鑫帶到了機場，等候偷渡。此刻，姜廚師雖然是坐在了出發、過境大廳的沙發上，心里卻反復默誦著黃金鑫的“關照”。姜廚師不停地看著手表，唯恐錯過交接的時間。

姜廚師聽黃金鑫說，只要交換登機卡的這一步能夠通過，那以后的事情就會容易許多。只是讓姜廚師緊張的是，這樣的出國方法不光明正大，偷偷摸摸的，就像做賊一樣。

當然姜廚師不知道，他這樣出國實際上是偷渡。姜廚師在緊張情緒的籠罩下，下意識地從西裝口袋里摸出紙巾，不斷地擦著額頭上的汗珠。

在大廳樓上的咖啡室里，黃金鑫坐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他依然像在領館對面咖啡廳里時的那個模樣，慢悠悠地喝著咖啡。黃金鑫在這里遠遠地注視著樓下的兩個目標，一個是他的偷渡“模子”姜廚師，另一個是將要來到大廳咖啡臺與姜廚師交換登機牌的外國人。

今天交換登機牌登機是這次出境最難過的關口。如果今天姜廚師交換登機牌的事情順利，就好比是他的一只腳已經踏入了外國。那姜廚師所交的代辦費的三分之一將由蛇頭劃入黃金鑫的個人銀行賬戶。

黃金鑫的年紀不大，但是參與這種勾當的時間卻不短，是個組織偷渡的慣犯，在市公安局的案卷里還存有他的案底。幾年前黃金鑫因為搞偷渡被警方處理過。當時黃金鑫痛哭流涕地向警察表示悔過，今后堅決不再干這種違法的事情。可是一走出監獄的大門，又被這其中的暴利誘惑，再次鋌而走險下了鬼門關。

姜廚師坐在沙發上感到時間的煎熬。他環顧了一下大廳里的旅客，發現大家都靜靜地坐著，沒有一個像是將要與他交接護照和登機牌的人。姜廚師按照黃金鑫預先安排的計劃，走到咖啡吧臺左邊坐下，要了一杯咖啡，然后將護照、登機牌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桌上。

“各位旅客請注意，各位旅客請注意，從申城飛往曼谷的班機還有10分鐘就要起飛了，請各位旅客拿好自己的行李和登機牌，準備登機?！睓C場女廣播員的聲音優雅柔和，卻使姜廚師打了個寒戰。旅客聽到廣播后都站起身來擁向檢票口。

“那個混蛋到現在還不來，難道真的要我自費出國到泰國旅游不成!”姜廚師看到長長的隊伍正在慢慢縮短，心里焦急萬分，汗水流滿額頭。

就在此時，從大廳西邊的廁所里走出一個戴墨鏡的中年男子，他疾步走到姜廚師的旁邊，低聲向服務員要了杯咖啡。就在他在付錢的當口，將手里的護照和登記牌放在了臺上，然后掏出皮夾抽出一張紙幣交給服務員：“不用找了?！蹦R男子端起咖啡微微呷了幾口，就立即放下杯來，順手將姜廚師的護照和登記牌拿到自己手里，然后立即轉身走向檢票口，消失在登機的人群中。

姜廚師轉過身來，他發現只過了半分鐘，情況已經變了。桌面上赫然躺著另一本護照和一張登記牌。他拿起登記牌，發現那上面寫著的目的地是美國，心里一陣驚訝和狂喜。

7

“請各位旅客出示你們的護照和登機牌?！辈ㄒ?47寬體客機尾部的舷梯旁，身著天藍色套裝的外航乘務員小姐，臉上帶著職業性的微笑，對登機的乘客不停地提示著。

其實再核對一遍那些已經檢查過的旅客護照手續，已經不是乘務員小姐的直接職責，所以她嘴上這么提示著，眼睛對乘客手持的護照、登記牌只是稍微一瞄，并不細看。

起初姜廚師聽到乘務員小姐的提示后心里一驚，繼而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拿出護照和登記牌。姜廚師見后面走來一行外國人，立即跟在了他們的后面排隊登機。只是讓姜廚師沒有想到的是，在登機的過程中，乘務員小姐沒有看他手里拿著的東西。

在登上飛機的舷梯時，姜廚師如釋重負般地舒了一口氣，身體感到了從未有過的輕松。他疾步走上舷梯，在機艙口停住腳步，轉身望了一眼遠處的候機樓。

“再見了，老家。再見了，我的老婆。再見了，我的寶貝兒子!”姜廚師心里默默地告別著，此刻出國成功的喜悅和離別親人的傷感一同涌上了心頭，最終又變成了茫然的心緒，在胸中不斷彌漫開來。

天空上的云層很厚很低。飛機在云層里左右上下顛簸了一陣后，終于穿過云層。姜廚師透過飛機的舷窗往下看，只見機身下烏云翻騰不停。云上晴空萬里，一望無邊。突然，一架飛機從正前方拐彎飛過，機身在太陽的照射下閃閃發光，瞬間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乘務員小姐，請問廁所在哪里？”姜廚師對自己的偽造身份總是有些放心不下。他知道盡管在出國檢查時沒有被發現什么破綻，但是假的畢竟是假的，身上揣著這本假證總是免不了有些害怕。

此刻，姜廚師是想找一個隱蔽點的地方仔細看看這本假證件。“洗手間在后面。”乘務員聽到姜廚師的問話，面帶微笑向后一指。

姜廚師進入廁所后立即關上門。他下意識地坐在馬桶上，慌不迭地從西裝內袋里掏出那本現在已經屬于自己的假護照。

整個護照上寫著的都是一些彎彎曲曲的外文，沒有一個漢字。在上面他唯一認識的是他的照片和用拼音寫成的姓名。這是他一星期前付給黃金鑫五千元時，附上的自己相片，現在被牢牢地粘貼在了這本陌生的護照上。

姜廚師還發現在護照照片的下方蓋著一個鋼印，而且還被塑料薄膜死死地封在了里面。他坐在馬桶上翻著看著，竟然忘記了時間。

咚咚咚。廁所門外傳來了敲門聲，中間還夾雜著一些姜廚師聽不懂的外語。姜廚師這才想起自己待在廁所里的時間有些長了，于是慌忙起身拉了放水的開關，為自己作些掩飾。

“對不起，對不起，我肚子不舒服……”姜廚師也不管站在門外的外國人是否聽得懂他的話，連聲道歉。

8

姜廚師是第一次乘坐飛機長途旅行，他沒有想到乘飛機也會這么辛苦。飛機剛起飛時姜廚師還沉浸在偷關成功和向往美好生活的遐想之中。喝著乘務員遞上來的點心飲料，看著電視聽著音樂，感到非常愜意。

然而三個小時過后姜廚師就開始坐立不安。他感到腿長時間地固定一種姿勢，漸漸開始有點麻木。他開始頻繁進出廁所，引起了鄰座的白眼。

飛機朝著太陽的方向飛行，機艙里始終陽光明媚，生物鐘被打亂了。申城起飛的時間是中午，可是飛機飛行了整整12個小時，到達目的地時時間居然還是中午，強烈的時差使姜廚師感到非常的疲倦。

好在長時間的飛行終于結束，呼嘯的飛機從萬米高空逐漸下降，順利降落在了機場。

走出機艙，姜廚師看到遠處候機廳的頂上，寫著幾串英文字。他知道自己所向往的地方已經在眼前。姜廚師感到精神一振，旅行的疲憊一掃而空。

然而，這樣的好心情沒有讓姜廚師享受很久。當他進入候機廳時，輕松的心情一下子又緊張了起來。

只見大廳里有很多穿著黑色制服、腰間掛著左輪手槍、手持對講機的移民檢查員員，正虎視眈眈地等著檢查者的到來。

姜廚師下意識地摸了摸西裝內側口袋里的假護照。姜廚師知道，接下來的檢查是他最后的也是最要命的一次檢查。如果這次檢查能夠通過，他才能真正進入這個國家賺錢，如果被發現他護照上的破綻，那么輕的是原機返回，重的就要被關進拘留所。

“拿出你們的護照證件?！比刖晨谏弦粋€移民檢查員繃著臉，對著入境外國人大聲說著。

姜廚師一點也聽不懂那檢查員的話，但是看到前面的人都拿出了各自的護照，也就把自己的護照從西裝內袋里掏出，并且緊跟在一群歐洲人的后面來到了檢查臺。

“先生，這是我的護照和行李?！苯獜N師用雙手畢恭畢敬地遞上護照后，彎腰又打開了自己的行李箱。

“不，不!”檢查員指著姜廚師的行李箱制止道。

這個英語“不”姜廚師還是聽得懂的，不由得心里一驚。心想壞了，假護照這么快被發現了！但是當他明白檢查員的意思是不需要檢查行李后，心才定了下來。那檢查員一頁一頁仔細地翻看著他的護照，而且一邊看一邊問姜廚師話。

可是姜廚師一點也聽不懂檢查員的問話，尷尬地站在那里。

檢查員見姜廚師聽不懂他的話，職業性地瞪起雙眼，狐疑地盯著姜廚師看了好大一會兒。

檢查員的眼光讓姜廚師心里更加發毛，他感到情況不妙。

“約翰!”那檢查員叫來了一位懂中文的檢查員。約翰走過來聽完介紹，同樣將姜廚師從頭到腳地審視了一遍，然后開門見山地問姜廚師：“你到這里來干什么？”

“我到這里是探親?！苯獜N師按照黃金鑫事先教他的話簡單地回答。

“你的親戚住在什么地方？”

“A城?！?/p>

“那你為什么不直接去那里卻來到此地？”約翰抓住姜廚師機票上的疑點緊追不放。

“我想在這里轉機，這樣的話費用可以便宜一些?！苯獜N師回答。

約翰無話可說。航空業的競爭手段五花八門，從這里到A城乘小型飛機，所需要的費用的確可以省去一半，這倒是事實。約翰拿出入境檢查印章，“吧嗒”一聲蓋在了姜廚師的護照上。

但約翰在退還姜廚師護照時還覺得不放心，就將姜廚師護照上的內容全部錄入了計算機?！暗狡谙薇仨氹x境?！蹦┝思s翰硬邦邦地扔給了姜廚師一句話。

9

出了機場，姜廚師被黃金鑫的同伙接到了一輛半新的福特轎車里。在寬闊的現代化高速公路上，小車疾駛了一個多小時后，進入了一個岔道，最后又拐入了一條簡易馬路。

車子又顛簸了半個小時，姜廚師看到了這個著名城市的陰暗角落，一個下等的街區。那里有坑坑洼洼、骯臟不堪的街道，板屋連著板屋，居住的人們大都膚色黝黑，一群光著屁股的小孩子在路上奔跑著，街道旁小販在高聲叫賣著。

福特車在一座龐大的老式破舊建筑的門口停了下來。這個建筑實在是太陳舊了，說的好聽些它是座房子，實際上是座廢墟。這房子空有一個骨架，外墻是封閉的，可里面的墻壁卻被拆光了。整個建筑是一通間，從左面可以看到右面，從前面可以看到后面，從上面可以看到下面，里面所有的東西都一目了然。

姜廚師在吱吱作響的緩慢的貨用升降機上，看到每層的樓面上都擺滿了數臺工業縫紉機。機件快速地運轉著，各種膚色、各種年齡的男男女女都在緊張忙碌著縫制、熨燙、折疊一些藍色、黑色和白色的牛仔服。

在每個樓層的過道上都站著幾個戴著墨鏡、手拿一根黑棍的壯實男子。姜廚師感到心里有些恐懼。他看了看他的前后左右，那幾個來機場接他的人正圍在他的四周一聲不吭，就好像是押著一個犯人一樣。

“哎，我們已經成功地把你弄到了這里。大家可是事先講好了的，40萬元。”在頂樓西邊的一個暗房間里，姜廚師被帶去見了一個人。黑暗中姜廚師看不清那個說話的人長得是什么模樣，只聽到他在黑暗中說出的話，非常冰冷。

“啊?你說的不對吧！我出國前講好是20萬元，已經打到你們指定的賬戶上了，怎么會翻一倍變成40萬了?”姜廚師一聽要他付加倍的錢，不禁大吃一驚。他知道20萬元在國內的價值。

“對，不錯。你一個人是20萬，可是那一路上陪你出來的人的費用呢?你以為你出國這么方便。陪你出來的人的錢不由你出，難道還要由我來出？”說話者的語音更冷了。

沉默，姜廚師只能沉默。姜廚師知道在這個時候還是不說話最好，說多了只會激起爭吵。他希望在沉默中讓說話者自己掉價，可是姜廚師想錯了。

“啪啦”一聲脆響，打破了短暫的沉悶。黑暗里一個瓷茶杯被狠狠地摔在地上，碎片濺得滿屋都是。

姜廚師一驚，還以為是那個人不小心碰落了茶杯，然而姜廚師再次想錯了。

幾個打手聞聲蜂擁而上，兩個人抓住姜廚師的胳膊，另一個人搜他的衣服。

“老板，只有三萬美金?！币粋€打手從里到外搜遍姜廚師的衣褲后，將一疊美金交給老板。

桌上的這疊美金雖不厚，卻是姜廚師工作數年的血汗錢，也是他這次出國的本錢。為了能圓這個出國夢，他做了妻子無數次的工作，終于將家里的積蓄提了個精光。一路上姜廚師沒舍得花銷這些寶貴的外幣，若不是黃金鑫要他在過境廳咖啡室等人交換護照和登機牌，他是決不會付那一美元的咖啡錢的。

姜廚師原本指望付出了20萬元的費用后，盡可能地給自己多留下一些外幣。國外的情況自己一點也不知道，沒有熟人接應，完全靠自己闖蕩，衣食住行樣樣全得靠自己開銷，身邊沒有一點錢是不行的?？墒乾F在倒好，20萬元的費用被翻了一個跟斗，身上的外幣被搜得精光不說，還要倒欠這么多債，這今后的日子怎么辦。

憤怒、絕望使得姜廚師咆哮起來。他臉漲得通紅，圓睜著雙眼要與黑暗中的人拼命，要拿回自己的活命錢。

“婊子養的，不服氣是吧，給我打!”幾個打手聽到指令，紛紛出拳對著姜廚師胸部腹部狠狠地打過去。

半個小時后，也許是打手打累了，嘴上流著鮮血的姜廚師終于被架到了另一間房間?！皳渫ā币宦暎獜N師被扔到了冰冷的水泥地上，昏了過去。

10

也不知道是過了多少時間，姜廚師突然感到額頭有些涼。他努力睜開腫脹的雙眼，模模糊糊地發現有一個人正在用毛巾輕輕地擦拭著他臉上的血跡。姜廚師想說些什么，可是一開口，一陣眩暈襲來，又昏了過去。

兩天后，姜廚師終于又睜開了雙眼。他發現自己躺在一張硬板床上，身上蓋著一條花被子。姜廚師從周圍的環境里，發現這是個女人住的房間。

“哎喲……”姜廚師想翻身，一陣劇痛使他忍不住呻吟起來。

“別動，別動……”一位女子聞聲立即進屋，“這幫赤佬，早晚要變成槍斃鬼的!”

姜廚師驚訝地聽出那女子說的是他的家鄉話，不由得心頭一熱。他再次伸出左手想支撐一下身體，卻又導致一陣劇痛襲來。

“當心，當心，千萬別動!瞧，被打得這個樣子，鼻子嘴巴都出血了。胸部也這么痛，肋骨可能也被打傷了。不要動，不要動!”那女子扶著姜廚師的后背，輕聲安慰道。

“聽他們說你也是從申城過來的，那我們是同鄉了。我姓韓，你一定是被那個叫黃金鑫的人在領事館的門口給騙來的吧。當初我也像你一樣，想出國想瘋了，根本就不考慮自己各方面的實力，只是一門心思地想出國、出國。后來到領事館去簽證，運氣不好，一連拒簽了好幾次，走投無路時上了黃金鑫的當，講好15萬元幫我弄出國，結果到了這里價格翻了一倍?！表n小姐是個爽快人，一口氣講出了自己的經歷。

姜廚師發現韓小姐的出國經歷與自己幾乎一模一樣。

“人是到了國外，可是沒有鈔票還債，只好留在這里打工抵債。到今天為止，我已在這里踩了兩年的縫紉機，估計還有一年錢要還清爽了，到那時候我就是個自由人了?！闭f到這里，韓小姐臉上露出了高興的臉色。

韓小姐原是申城一家星級賓館的服務員。她原有一個男朋友，是個大學生，人長得很帥。他們的戀愛談得很順利，曾海誓山盟，愿白頭偕老。

可是自從男友自費留學到了國外之后，情況就發生了變化。起初男友還常來信鼓勵韓小姐簽證出國，后來見她老是被拒簽，出國無望，感情逐漸淡薄下來，后來就斷絕了音訊。

這以后，韓小姐精神上受到很大刺激，一頭鉆進了出國的牛角尖出不來了，最終上當受騙。

聽了韓小姐的話，姜廚師知道自己碰到了壞人，屬于偷渡。黃金鑫與此地的人是一伙的，他們各有分工，各自操作著各自的環節，采取非法手段將那些渴望出國的人弄到國外，然后大敲竹杠。實際上這伙人用這種方式幫人偷渡，一方面狠賺一筆，另一方面也為他們的地下黑工廠輸送了免費工人。

“先養好傷，再找份工作，好漢不吃眼前虧。打了工還了債，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說吧。”姜廚師打定了主意。

在這座廢墟里，來自申城的只有姜廚師和韓小姐兩人，其他的均是來自其他國家的陌生人。當初，韓小姐初來此地時，人生地不熟的，盡遭人欺侮，連那些同樣被騙來的難兄難妹，也相處甚難。

韓小姐沒人幫忙，沒人說話，就是這樣一日又一日地煎熬。直到有一天，一個燒飯的廚師還清了欠債離開了這里，她才接下了燒飯的活。因為她燒的中國菜好吃，得到了老板的賞識，日子才稍微好過了一些。

也正是韓小姐離老板近了，時常聽到一些內幕消息。前天她聽到老板說有一個申城人來到此地，因為脾氣大被打昏扔進了黑屋。

韓小姐在好奇心的驅使下，乘著黑夜進入黑屋看個究竟。當她發現滿臉是血的姜廚師伏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一種對同鄉的同情心使得她奮力架起姜廚師，將他安置在自己的房間里，又在老板面前為他求情，救下了姜廚師。

在韓小姐的照顧下，姜廚師的傷痛逐漸好轉，慢慢恢復了健康。只是留下了鼻梁骨被打歪的后遺癥。在后來的日子里，姜廚師漸漸發現這里打手很多，行動處處受到監視，反抗是沒有用的，逃也無法逃出去。姜廚師只能死了心，在這個封閉的地下工廠里與韓小姐一起攬下了這個燒菜的活。

自此以后，姜廚師和韓小姐兩人一搭一擋，起早貪黑地加班干活，目標只有一個，盡早還清背在身上的黑債，爭取早日自由。姜廚師憑著自己一級廚師的手藝，偶爾露一手，為老板及手下燒上幾個菜，竟吊起了他們的胃口，使得他們對他刮目相看起來。

“明天開始，你不用燒大鍋飯了，只為我們幾個人燒菜。味道燒得好了，我會獎勵你的。”一天，老板在酒足飯飽之后一時興起，給姜廚師換了工作，加了薪水。

11

就這樣，姜廚師和韓小姐在這個毫無生氣的地方，默默地生活了整整一年。

在這個陌生的環境里，只有姜廚師和韓小姐有著共同的語言，鄉音將兩個人緊緊地聯系在一起。

每天晚上，姜廚師都要來到韓小姐的住處與她一起聊天。姜廚師感到與韓小姐一起相處，是身陷魔窟的他一種巨大的也是唯一的寬慰。

姜廚師已了解了韓小姐出國前那段辛酸的戀愛經歷，在對韓小姐表示同情的同時，也對她只身闖蕩世界，不怕艱辛的勇氣暗暗佩服。

姜廚師在一個人的時候也會常常想起遠在地球另一邊的妻子和孩子。一年來，姜廚師還沒有給家里寫過一封信，也沒有打過一次電話。不是把家里的人忘了，而是他現在的處境讓他沒有臉面與親人對話。出國前帶走了家里的全部積蓄，到現在卻無法給家里寄一分錢，這叫他怎么給家里人交代呢?

姜廚師感嘆自己沒有走好人生的關鍵步子，而且一走錯的結果竟然會是這樣。

在姜廚師的眼里韓小姐是個體貼人的善良女性。在他被打之后，要不是韓小姐照顧他，他的傷也不可能好得這么快，也許還要落下什么終身殘疾。韓小姐從不問及姜廚師家里的事情，這讓他對她由感激之外又增加了好感。

韓小姐對姜廚師也有一個認識的過程。剛開始她被人偷渡到國外，幾乎是天天被關在這里打黑工，四周都是些不認識的人，沒有一個人可以讓她傾訴自己心里的苦。當姜廚師來了之后，姜廚師就成了她傾訴的對象。她先是因為聽到鄉音而激動，后來又為姜廚師的樸實真誠而吸引。

日子一天天過去，韓小姐和姜廚師兩人的感情也漸漸產生了一些變化。

當然，韓小姐也理解姜廚師的心情，他有妻室，有后顧之憂。所以她在暗戀他的同時，只是有意幫姜廚師盡早脫離這個苦海，在感情上并沒有太大的奢望。

那天，韓小姐終于還清了欠老板的黑債。幾年的苦難結束了，她可以做一個自由人了。但韓小姐又自愿留下來繼續打工，她想用自己再掙來的真正屬于自己的錢來幫姜廚師贖身。

就這樣又過了一年。在韓小姐的幫助下，姜廚師也還清了那筆債，而且比預期的時間提前了。在獲得自由的那天晚上，姜廚師來到韓小姐的房間，望著她的眼睛，激動地流出了眼淚。如果沒有韓小姐無私相助，他也沒有今天。他情不自禁將韓小姐擁入懷中。兩個被人偷渡到他鄉異國的天涯淪落人抱頭痛哭，他們哭得是那樣傷心，又那樣動情……

12

猶如走出牢籠一般，姜廚師深深地呼吸著異國清新的空氣，這才感覺到一種屬于自己的東西。姜廚師和韓小姐扛著簡單的行李，在路上走了好一會兒，回頭望了一眼剛關上的銹跡斑斑的大鐵門。不是他們對這個曾經生活過的地方有所留戀，而是那里給他們留下的印象實在太深刻又太特別了。

姜廚師和韓小姐此時突然又有了一種幸運感。雖然他們吃了很多苦，但畢竟還是離開了這個鬼地方。

這兩年中，姜廚師雖然有韓小姐做伴，但姜廚師在夜深人靜時，孤身一人躺在板床上，思鄉的情緒總會不斷涌出。生活起居受到監視，加上無錢寄回家里，又使得他的那種遙遠思念變得毫無意義。姜廚師的兩鬢竟然已過早地長出了些許白發，皺紋也已悄然爬上額上。

現在好了，債已經還清了，姜廚師想開始好好地生活。他想用自己的技術去賺取那原本不該丟失的錢。

“小姜，你走得這么快，想到哪里去啊，有目標嗎？”韓小姐拎著行李在后面叫他。

“啊，對不起……”姜廚師正憧憬著未來，韓小姐的呼喊使他回到了現實之中。他放慢了腳步。

“你想好了嗎，到哪里去？”韓小姐問姜廚師。

“我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姜廚師這才意識到他們二人還是偷渡的身份，立即變得茫然起來。

“那我們就先在這附近找個旅館住下，再慢慢考慮以后的事情吧?！表n小姐溫柔地對姜廚師說道。

“什么?在這里?。窟@個骯臟地方你還沒有待夠？”姜廚師疑惑地睜著雙眼。

“我們在這里又沒有一個親戚朋友，我們不住在這兒往哪兒去住?。俊表n小姐對姜廚師的問話并不感到奇怪，可還有更好的去處嗎？

“到……到……”

“你別忘了我們的護照都是有問題的。外面的情況不熟悉，一旦讓警察查到了就要被關起來，然后遣送回原籍啊?！表n小姐在這兒多待了幾年，對這兒的情況和法律熟悉一些。

事實上，城市里警察多，管理也比較規范，而在這貧民區一年到頭也難得見到半個警察的影子，護照黑了也沒人管。也正因如此，地下黑工廠、妓院多設在這里，打架、酗酒、詐騙、強奸屢屢發生，社會治安很糟糕。

一想起自己的假護照，姜廚師的心里就沒有了底氣。他知道他的護照如果遇到警察檢查，肯定又會是大麻煩。韓小姐說的是對的。

在韓小姐的帶領下，姜廚師走進了一家小旅館。這是個地下旅館，不是說沒有營業執照，而是地理位置確實處于地下。是用地下防空設施改造的，通風條件極差，空氣混蝕?？蛇@里唯一的好處是他們擁有了一間可以上鎖的獨立房間。

“你們怎么住？”黑皮膚的前臺服務員，嘴巴里嚼著口香糖，心不在焉地問姜廚師。

“我們兩人合住一間房間吧，可以節省一點錢?！表n小姐向姜廚師建議道。

“好吧?！苯獜N師答道，他是個身無分文的人，要不是韓小姐的幫忙，此刻他還要在那地下工廠里繼續燒上兩年飯。他只能聽從韓小姐的安排。

房間內只有一個雙人床。姜廚師和韓小姐草草吃了點晚飯，準備上床就寢。

雖然在這樣一個簡陋的地方，但姜廚師和韓小姐的心里都非常興奮，他們談了很久，為走向新生活互相祝賀，為今后的生活做設計。

同一張床上，姜廚師和韓小姐分蓋著兩條被子，但是后來還是緊緊地擁抱在了一起。他們在激情釋放之后，感到身體的無比輕松，然后又依偎著一起進入夢鄉。

他們想今晚踏踏實實地睡個好覺，縱使不知道明天該做什么，但今晚必須要睡個好覺。

13

“咚咚”，半夜里突然一陣猛烈的敲門聲，將姜廚師和韓小姐從夢中驚醒。

門外，一個男子嘰嘰呱呱，扯著嗓門大聲喊著。

持續不斷的敲門震得門框陣陣晃動。再不開門說不定這門框就會倒下來了，姜廚師披上衣服起身打開房門。門外站著一個皮膚黝黑的卷發青年男子，戴著墨鏡，嘴里咬著口香糖，一邊抖著腿一邊伸出左手。是在向他討錢。

“你想干什么！”姜廚師見狀沒好氣地說道，想關上房門。

見姜廚師不給錢還要關門，那青年黑人立即用肩膀頂住房門。

“給他1美元!”韓小姐起床從包里抽出一張美鈔遞給姜廚師。

那無賴看了一眼美鈔，一只手仍然不停地搖著，另一只手伸出了三個手指，表示要討3美金。

這簡直是明目張膽地搶劫，在搶我們的血汗錢!姜廚師一時怒從心起，再次想用力將門關上。

可那無賴早有察覺，搶先一步將腳伸進了房門，厚厚的皮鞋橫壓在門框邊上，使得姜廚師無法關門。

“給他!肯定是個癮君子，半夜里毒癮犯了，想討一包海洛因的錢!”韓小姐知道對這樣的癮君子，你不給他錢他肯定會一直糾纏，直到你掏出錢來為止。如果堅決不給，說不定還會拔出刀弄出個什么血案來。

姜廚師按照韓小姐的話，給錢打發走癮君子，關門上床睡下?？墒菦]有想到的是，隔不了多久時間，房門又被人敲得震天響。姜廚師知道癮君子的同伙來了。他再也不敢開門，又怕房門被踢開，便隨手將房間內最大的家具，一個櫥柜推了過去頂在門后。

韓小姐連忙拿起電話打到服務臺，可服務臺小姐只是告訴她不要理睬他們，就“吧嗒”一下掛斷了電話。韓小姐只能與姜廚師一起奮力頂住房門。

就這樣，門內門外兩撥人，一撥想進來，一撥不讓進，大家一直僵持著到了凌晨才結束。

“老板，你們這個旅館是怎么回事，我們是付了房費的，怎么半夜里竟然有人上門勒索，向你們打電話求助你們也不管?！钡诙煲辉?，姜廚師和韓小姐憤憤然地向旅館老板投訴。

“我們早就報過警了，警察不來管，我們又有什么辦法。我們也拿這些人沒有辦法。這里的治安就是這個樣子，你們要住就住，不想住就走?！睕]想到老板的態度很蠻橫。實際上他也確實對那些流氓無賴沒有一點辦法。

姜廚師和韓小姐知道，在這兒是住不下去了，這樣的討錢勒索對他們兩個清貧如洗的他鄉人來說，就像是套在頭頸上的絞索。

本來姜廚師和韓小姐計劃尋找一個清靜些的地方住下，然后慢慢找一份工作，但昨天夜里發生的事情，使得他們意識到他們雖然已經自由，但還是舉步維艱。

現實之大手冷酷地在他們美好的出國藍圖上抹了一筆又一筆沉重的污色。

錯了，一切都錯了。

這一天，姜廚師和韓小姐兩人默默地對坐了整整一天，相視無言。他們都知道此時此地一切安慰性的話都是多余的了。他們在苦苦地思索著，明天該怎么辦，是繼續留在這里拼命呢，還是再想別的什么辦法……

“這個國家已經不是我們能夠待的地方了。我還有一點積蓄，我們倆就一起離開這里，到別的地方去闖蕩吧?！遍L時間的無語后，韓小姐首先打破了沉默。

“我現在還有什么地方可去呢？沒有錢不懂外語，只能通過領事館回國了……”姜廚師是個老實人，知道這兩年已經花費了韓小姐不少錢。如果現在身無分文地再與韓小姐一起奔走，肯定又要完全依靠她了。姜廚師感到自己已經沒有能力回報韓小姐，實在不能再麻煩她了。此刻思家的姜廚師又想起了國內的老婆和兒子。他感到這次出國讓他們失去了依靠，受了苦，自己有愧于他們。但姜廚師的心底還是有些不甘心，不想這么尷尬地回國。

韓小姐在出國前詳細了解過世界各國的移民情況，知道多種去海外謀生的渠道。韓小姐認為以她和姜廚師現在的情況，可以去香港碰碰運氣，在那里有可能找到新的路子。

姜廚師覺得韓小姐說的有點道理，反正已經無處可去，到香港還可以離家近一些，也就同意了她的建議。

14

又是一架波音747雙層寬體客機，載著姜廚師和韓小姐降落在香港啟德機場的跑道上。

從機場出來，已是晚上8點鐘。韓小姐揚手招來的士，根據廣告的指引，與姜廚師一起前往當地著名的移民中介服務一條街。

“歡迎光臨！”笑容可掬的移民顧問李小姐見有客人到來，馬上打開大門迎接。

在李小姐的介紹中，韓小姐和姜廚師聽出，沒有香港的合法身份證想在當地長期謀生打工是不可能的。當然，韓小姐和姜廚師也聽明白，由李小姐公司代辦去南美國家工作的渠道通暢，成功率高，費用卻相對較低。

韓小姐和姜廚師在旅店里商量了整整一夜后，決定去南美國家試試。

李小姐的移民中介服務還是比較規范的。李小姐接過韓小姐的中介服務費后，馬上拿出一份詳細的服務計劃，并且當著兩人的面與南美分公司的王先生談妥接待細節。

當天晚上李小姐就送韓小姐和姜廚師去機場辦理了南美航班的乘機手續。

“在機場的出口處，會有我們南美分公司的王先生舉著牌子前來接機的。安排好你們的住宿后，就馬上幫助你們辦理在當地工作的有關手續?！痹陧n小姐和姜廚師登機前，李小姐告訴了他們王先生的聯系方式。

天色暗了，跑道上亮起了兩排耀眼的紫色引航燈。民航客機的引擎開始轟鳴，韓小姐和姜廚師又沖向遙遠的陌生國度。

半個小時后，客機飛臨浩瀚的太平洋。窗外一片漆黑，艙內燈光通明。姜廚師和韓小姐坐在柔軟舒服的航空靠背椅上，喝著空姐遞上的冰鎮可樂，卻怎么也沒有享受感，此刻他們心里惦記著的只是飛機落地后的事情。

南美國家到底怎么樣，王先生會準時前來接機嗎？他能幫助我們找到工作嗎？如果再有……

疲倦的姜廚師和韓小姐胡思亂想了一陣子后，終于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

“各位旅客請注意，各位旅客請注意，還有半個小時飛機就要降落了，請各位旅客做好準備，檢查一下隨身攜帶的物品，準備下飛機。”空姐柔和的嗓音將韓小姐和姜廚師從朦朧的睡夢中輕輕喚醒。姜廚師看了看手表，凌晨3點。

南美某國機場的出口處，人聲嘈雜，大大小小的接機牌在眼前晃動。

韓小姐和姜廚師圍著出口處轉了三圈，也沒有見到舉牌迎接他們的王先生。

“哪一位是王先生，王先生在哪里？”韓小姐和姜廚師見不到王先生，就像熱鍋螞蟻一樣焦急地轉個不停。

出口處的人群漸漸散盡。韓小姐和姜廚師頹然一屁股坐在行李上，心里感到一陣陣渺茫和恐慌。

“你們兩位是姜先生和韓小姐嗎？”突然一句拗口的普通話傳來，姜廚師抬頭，看見一個精瘦的男子似幽靈一樣突然出現在眼前。

“我見你們沒有人接，一個勁地在亂轉，猜想大概就是我要接的人了。自我介紹一下，我是香港總公司李小姐派來接你們的。”王先生告訴韓小姐和姜廚師，干他們這一行的，全世界的警察都要監管，所以有時不得不隱蔽一些，請他們體諒一下。

雖然韓小姐和姜廚師對王先生的接待很不高興，但想到現在有事求他，也就暫時將不滿壓了下去。

“你們到此大概不是來旅游的吧……是不是想找份工作？在這里有了工作就可以辦定居。”在去旅館的出租車上，王先生探著韓小姐和姜廚師的底。

“我們可沒有那份閑心更沒有閑錢來旅游，我是來找工作的。這不是事先與李小姐說好的嗎？”姜廚師回答。

“在這里找工作要花一定時間……你們的免簽證時間可能不夠。這樣吧，看在香港總公司李小姐的面上，先替你們代辦3個月的居留手續，怎么樣？”王先生對這個行當非常熟悉。

“3個月的居留手續是怎么回事，你先說說。”韓小姐知道外國人合法居留的重要性。

王先生介紹了居留手續的基本情況，末了說出了一個數字。

“代辦一下要付這么多錢？”韓小姐敏感地問道。

“辦這事，要打發方方面面，這點錢免不了的。不過這事你們盡管放心，絕對可靠。如果你不相信可以先付一半錢，另一半錢等到辦完手續之后再付，怎么樣？”

“你們不要我辦，也可以找別人去辦，價錢恐怕就沒有這么便宜了。”

韓小姐和姜廚師又一次面臨抉擇。

可是人已經到了這里，沒有合法身份怎么生存？最終只有屈服，兩人將護照和錢交給了王先生。

“你收了我們的錢，可要快點辦事啊。”在王先生出門時，韓小姐再三叮囑道。

15

可是，王先生拿走韓小姐和姜廚師的護照和錢后，就一去不復返了，再也沒有露面，偶爾來過幾次電話，不是推說事情沒有辦好，就是叫他們耐心等待。

“王先生，你現在在哪里？把你公司的辦公地址告訴我，我們要到你的公司來?！北M管韓小姐和姜廚師焦急憤怒，歇斯底里，可都沒有作用，王先生依然故我。

韓小姐和姜廚師人住在旅館，沒有身份證件不敢外出打工，房租、餐費卻要每天結算。姜廚師看著韓小姐那些可憐的外匯就要坐吃山空，不由得心里急了，想獨自到外面去試試。

“當心，外面的警察如果查到沒有身份證件的外國人，要抓去坐牢的?！苯獜N師剛跨出旅館大門，服務員就善意地阻止他。

苦熬了三天，姜廚師和韓小姐一下子憔悴了許多，臉龐像被刀削一樣生生地瘦了一圈。

“咚咚”，第四天上午敲門聲突然傳入房間。韓小姐打開房門，看見朝思暮想的王先生就在門外，連忙將這根救命稻草拉進屋。

“實在對不起，你們的護照給弄丟了?！蓖跸壬潞笈娴牡谝痪湓捵岉n小姐和姜廚師似遭五雷轟頂，雙腿發軟，幾乎暈了過去。

“不要急，不要急。護照是弄丟了，為了賠償你們的損失，我可以低價替你們搞到一本這里的護照。”王先生見韓小姐要跌倒，連忙將她扶住，同時鼓起了如簧之舌。王先生用這套坑了不知多少人的話，試圖說服韓小姐和姜廚師。

事到如今韓小姐和姜廚師也沒有任何辦法了，他們一方面想要有一張過硬的合法證明，另一方面想要盡快謀職打工掙錢。于是就竭力與王先生討價還價，但畢竟在這里舉目無親，王先生是唯一認識的人，最終的價格還是按王先生的意思敲定。

電光閃閃，大雨傾盆。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王先生帶著穿著黑色雨衣的韓小姐和姜廚師來到城西的一幢大樓。王先生熟練地將一包東西塞給門口帶槍的崗哨后，就拉著韓小姐和姜廚師快速進入樓內一間窗戶上蒙著黑布簾的房間。

一個穿著制服的官員遞給他們每人一支筆，要他們在一頁紙上簽了名，接著又讓他們用食指蓋了手印。望風的王先生見事已辦妥，馬上塞給那官員一包東西，隨后立即帶著韓小姐和姜廚師離開大樓，跳上了門口的一輛出租汽車。

“這是你們要的東西。”王先生在車上從懷里拿出兩本外國護照。

“怎么這么鬼鬼祟祟的？”韓小姐對王先生用這種辦法拿到外國護照有些疑惑，她怕再出問題。

“不這樣做就永遠拿不到這里的護照?！蓖跸壬嬖V韓小姐和姜廚師，“聽說過去在辦這種事情的時候，曾經有人被巡邏官員當場抓住，還判了刑?，F在你們已經拿到了護照，就不用怕了。從此以后，再也不用為身份問題擔憂了，就徹底放心好了?！蓖跸壬鷮⒃捳f得很輕巧，邊解釋邊安慰。

一拿到該國的護照，韓小姐和姜廚師立即走出旅館到處找工作。然而這里屬于第三世界國家，主要從事農業生產，當地失業率高且工作崗位缺，像他們這樣初來乍到人地生疏的異鄉他客，很不容易謀到工作。

“老板，你們這里是否要雇工人？”

“經理，我是本地人，你們這里是否要個干雜活的人幫忙？”

韓小姐和姜廚師接連推開幾扇店門，都被擋出了門外。偶爾有個老板發了善心，想要接納他們，可是一看他們是外國人，又一口回絕。

晚上，韓小姐和姜廚師毫無目的地在街頭走著。路邊燈紅酒綠，一派都市風光。韓小姐和姜廚師無心觀賞異國風光，只想碰碰運氣，找一份夜班臨時工作。他們知道囊中的外匯已維持不了多久了。

16

因為語言不通，他倆請人用當地語言寫了張紙牌，大致意思是：老板您好，你們這里有工作要做嗎？我們很勤勞，工資要求很低。兩人拿著這張紙牌到處求工作，但是仍然沒有結果。

幾天以后，韓小姐和姜廚師好不容易在郊區一個偏僻的小工廠里，苦苦哀求老板給他們一份工作。老板勉強同意了，但有話在先：“要先試工一個星期，然后才能確定是否雇用，試用期間只管吃飯不給工資。”

這是一份人與機器競賽的累活。韓小姐和姜廚師被安排在流水線末端的包裝點上。老板為了賺錢，往往將機器運轉速度調整到最大極限。長長的流水線上，源源不斷的產品不停地涌堆到他們的面前，使得韓小姐和姜廚師忙得暈頭轉向。

“你們倆的手腳好像不太靈活，看來這項工作對你們有些難度?！敝灰n小姐和姜廚師的流水線上稍微出現產品積壓，老板通過電子監控立即不留情面地傳下話來。韓小姐和姜廚師只得繃緊全身的每塊肌肉拼搏一陣，完成眼前的積壓任務。

由于勞累過度，加上精神高度緊張，姜廚師的胃病復發，頭昏無力，上腹部經常劇烈疼痛。

韓小姐發現姜廚師的身體情況不好，就勸他休息，自己一個人去打工。姜廚師不聽勸阻堅持繼續工作。終于有一天，他突然口吐鮮血昏倒在了工作臺上。

“姜，對不起，我不能用一個病人。你離開工廠回去好好休息吧。”老板見姜廚師身體每況愈下，再讓他做下去恐怕會出大問題，到那時自己會受到醫藥費連累，于是立即將姜廚師辭退了。

“老板，我在廠里已經辛苦地干了這么多天，現在身體不行了，你起碼應該補償一點吧。”姜廚師認為老板太苛刻，想和老板討個說法。

那個老板自知理虧，卻不動聲色地拎起電話，說有工人無理取鬧，將姜廚師告到了警察局。

幾分鐘后，尖厲的警笛聲由遠而近。一輛警車在廠門口停下，幾個警察走下車向姜廚師跑來。

“誰在這里擾亂工廠秩序？”警察對姜廚師喝問。

姜廚師和韓小姐想解釋，但是警察不予理睬。姜廚師還想說什么，兩個警察上前將姜廚師銬了起來，然后不顧韓小姐的阻攔，將他推進了警車。

拘留期滿后警方將姜廚師轉到了移民局處理。最終姜廚師被遣送出境。

在機場的候機樓里，韓小姐被警察允許站在遠處給姜廚師送行。韓小姐看到姜廚師被左右兩個警察帶著登上回國的飛機，不禁潸然淚下。

韓小姐知道外國人一旦受到這種處罰，則終生不能再進入這個國家了。她想幫他已經無能為力。

17

姜廚師原來的單位因為經濟改革已經承包給個人所有，原來的同事中很多人已經換了單位。而且姜廚師也無顏再回原單位，于是找了家小飯店又做了廚師，重新開始掌勺。好在姜廚師的妻子通情達理，她說只要人回來了就好，家人團圓了，比掙了多少錢都強。

妻子這句話讓姜廚師由衷地感到心底深處的溫暖，他漸漸找回了原來那種家的感覺。

幾年后，韓小姐從國外輾轉打給姜廚師一個電話，說她因為生活所迫，已經嫁給了一個比她大十多歲的當地男人。不富裕，但現在生活還算穩定。

姜廚師聽著韓小姐的話，手捏著電話筒，很長時間都默默無語。想起當年韓小姐對自己的關心和慷慨資助，心里涌出一種難以名狀的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