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白蜆江畔,有個花園墳,青冢秀木,浮翠滴碧。多少年來,流傳著一個凄美的故事。
一
北洋政府時期,軍閥割據(jù),戰(zhàn)亂不斷。民國十三年(公元1924年)秋天,直系江蘇督軍齊燮元為爭奪上海鴉片市場,同皖系浙江督軍盧永祥開了仗,世稱齊盧交戰(zhàn)。戰(zhàn)場擺在滬西嘉定昆山之間,雙方交戰(zhàn),蘇軍吃了敗仗。蘇軍本是烏合之眾,軍紀(jì)極壞,敗兵所到之處,奸淫擄掠,無惡不作,從此,平靜的江南,卷入了兵匪橫行的多事之秋。
卻說昆山城西20多里,有個萬頃大湖,因產(chǎn)白蜆著名,叫做白蜆湖。白蜆湖中有座島嶼,叫白蜆山。白蜆山云譎波詭,地勢險要,從來就是作奸犯科之徒藏身匿跡的地方。蘇軍中有個連長侯月山,帶了一幫子敗兵,上白蜆山安營扎寨,號稱侯月山部隊,自封司令,在白蜆湖一帶滋擾百姓,干起了土匪勾當(dāng)。
白蜆湖有條支流白蜆江,中間有個集鎮(zhèn)禹家堡。禹家堡地處膏腴之地,是個魚米之鄉(xiāng),東去上海,西往蘇杭,十分方便,所以鎮(zhèn)上商賈云集,市場繁榮。這流金淌銀的禹家堡,成了侯月山的覬覦之地,他們經(jīng)常三五成群地到鎮(zhèn)上敲詐勒索,強賒強買,有時還拉船抓夫,為他們運糧裝物,更令人發(fā)指的是,這些匪兵還黑夜進鎮(zhèn),闖入民宅,劫掠財物,凌辱婦女,放火燒房,女子的慘叫聲,驚心動魄的槍聲,嚇得小兒也不敢夜啼。于是商店不敢開門,外地商販望而卻步,使一個好端端的繁華大鎮(zhèn),變得風(fēng)聲鶴唳,死氣沉沉。
禹家堡商會會長禹世賢,是有名的世家。他年過不惑,家資百萬,鎮(zhèn)上幾家有些規(guī)模的酒館茶樓、糧行油坊都是他的產(chǎn)業(yè),號稱禹半鎮(zhèn)。他的商會有團丁十來人,五六支槍,這些人平時嚇嚇流匪、抓抓小偷還頂事,可是碰上那些狼奔豸突、氣勢洶洶的匪兵,就只得鎩羽而歸了。禹世賢明知他們是白蜆山上蘇軍化裝的土匪,但也敢怒不敢言。
禹世賢心中惱火,如坐針氈。但是,他不信禹家堡的匪患無法可治。他想起昆山城警備隊司令潘至祥,人家原是蘇軍的一位團長,只要肯花費,請他援手,不怕治不了侯月山!于是,他向商會同仁打了個招呼,帶了一份重禮,上了昆山城。
原來,齊燮元兵敗,散兵在昆山城內(nèi)橫行霸道騷擾百姓,商會團丁無法遏止,縣知事請羈留在昆山的潘至祥出山。在重金的誘惑下,潘至祥收羅了殘兵近200人,建立警備隊,自任司令,負(fù)責(zé)城防和地方治安,那些散兵游勇才不敢再滋事生非,昆山局面稍見安定。當(dāng)然,昆山當(dāng)局請潘至祥出山建纛,分?jǐn)偨o商會和眾鄉(xiāng)董的那筆開支是十分驚人的,但是,木已成舟,大家口吃黃連有苦難說。關(guān)于這一點,禹世賢不是不知道,但是,他想,花費銀洋,只要能遏止侯月山明火執(zhí)仗的搶劫,還是劃算的。
禹世賢到昆山警備隊拜謁了潘至祥,送上了禮,說明了來意,再三請求潘至祥派一支人馬到禹家堡,清除侯月山匪患。潘至祥聽了,心里打起了小九九。他知道,禹家堡是昆山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鎮(zhèn),富得流油,讓侯月山那小子獨吞,他也不甘心?,F(xiàn)在,禹世賢找上門來,正好讓他可以插一手,分一杯羹。潘至祥掐算一會兒,拿定主意,先是擺上一副官腔:“禹會長,冒(莫)客氣,維持地方安定,是本司令的職責(zé)?!闭f完,他脫下軍帽,搔搔頭皮,又說,不過,要分兵禹家堡,他200號人馬,保護昆山城也捉襟見肘,如何抽得出人手?若說等禹家堡出現(xiàn)匪情,他再派兵清剿,土匪早已聞風(fēng)而逃,豈非徒勞往返?見禹世賢臉呈失望的樣子,潘至祥揮揮手,說:“禹會長,冒急,冒急。大活人還能讓尿憋死?本司令自有平息匪患的妙招!”
潘至祥一臉真誠地告訴禹世賢,白蜆湖的侯月山,原是他手下一名連長,此人莽勇仁義,讓他同你聯(lián)手,化干戈為玉帛,禹家堡從此不就太平了?
禹世賢聽潘至祥的妙招是干脆讓侯月山保護禹家堡,驚得目瞪口呆,一時回不過神來。
潘至祥見禹世賢呆在那兒不回話,就陰陽怪氣地說:“禹會長,侯月山是堂堂蘇軍連長,我潘至祥的心腹,你信不過?”
禹世賢心中暗暗叫苦,但是,事到如今,他不允也得允,若回絕了,潘至祥和侯月山串通一氣,暗中使刁,禹家堡的百姓就更無法活了。
禹世賢站起身來,對潘至祥打了一拱,說:“潘司令言重了。侯月山既然是司令的人,我禹家堡的安定,指日可望了。不過,侯連長那兒,還請潘司令從中斡旋。”
潘至祥才點點頭,說:“這就對了,不過,侯月山那小子也真有點桀驁不馴,人見人怕的德性。這么著,禹會長,你冒怕,老子寫封親筆信,你帶了去見他,保他媽的沒事!”
禹世賢回到禹家堡,向全體商會董事說了潘至祥的意思。眾人聽后,掀起軒然大波。有的說,請侯月山保護禹家堡,只怕是把小雞交給黃鼠狼,有的說,那無疑是開門揖盜,飲鴆止渴。大家嚷嚷了一陣,見禹世賢臉色很難看,才止住了話頭。其實,禹世賢也很焦躁,見大家不說話了,才擺手一攤,說:“你們以為我不懂?可是,潘至祥的逆鱗你們誰敢去碰?”董事陳性初見風(fēng)使舵地討好道:“禹會長,您別往心里去,大家只是對時局有氣,發(fā)發(fā)牢騷而已。眼前,商家關(guān)門,生計全無,不扳轉(zhuǎn)這個局面豈不要坐吃山空。潘司令叫侯月山出面保護禹家堡,莫不是高人出的高招?常言道,驅(qū)神不如請神,或許會生出一線希望來?!?/p>
陳性初是絲綢莊老板,是個趨炎附勢、油嘴滑舌之徒,平時大家都瞧不起他?,F(xiàn)在,他說的話卻不無道理,就紛紛點頭稱是。
禹世賢見大家沒有異議,就切入正題。他說,眼前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派人把潘至祥的信送到侯月山手里。雖說是送一封信,卻很有講究。送信人舉止要得體,既不讓侯月山以為禹家堡拿警備隊來壓他,又要讓他感覺到禹家堡也不是省油的燈,上面有潘至祥撐著,為以后談判保護費時墊個底,不至他漫天要價。所以,送信的人,至關(guān)緊要,馬虎不得。諸位想想,讓誰去?
這一來,大家面面相覷,都成了啞巴,連能說會道的陳性初也噤若寒蟬,躲在一角不吱聲??墒牵腥颂e他:“陳老板玲瓏乖巧,說話滴水不漏,堪當(dāng)此任!”眾人都附和贊同。陳性初急得把頭搖得像撥郎鼓,說道:“趣笑,趣笑了。陳性初吹吹牛,繰繰邊還可以,豈當(dāng)?shù)靡环绞拐??再說,白蜆山是強盜窩,侯月山又是個喜怒無常的莽夫,殺人不眨眼的魔頭。我一個商人,上白蜆山,豈不是羊鉆進了狼窩里?”
眾人嗡嗡了一陣,都覺得陳性初的話不錯,土匪是狼,商人是羊,哪有讓羊往狼窩里鉆的呢?
禹世賢見大家推推諉諉,議而不決,心中很窩火,也很無奈,回到家中,妹子禹秋云見他愁眉不展的樣子,問:“哥,潘至祥不肯出手幫忙?”禹世賢搖搖頭,把潘至祥的意思告訴了她,又苦笑道:“我現(xiàn)在只能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可派人去送信,商會那些人都嚇得縮了頭?!?/p>
禹秋云略一沉吟,說道:“哥,商會那幾個董事,都是上不了架,膽小怕事的人,能當(dāng)?shù)眠@種差使?況且,叫侯月山保護禹家堡,原是刀頭上舔血的險招,單靠商會不頂事。保護禹家堡,禹家堡百姓人人有責(zé)。所以,哥,你要把圈子放大,在整個禹家堡中找?guī)褪郑械朗前俨奖赜蟹疾?,十室定見忠信!?/p>
禹世賢聽妹子一番話,暗暗驚奇:這細(xì)妹子近來越發(fā)伶牙俐齒了,她說得對,退一步,海闊天空。他對禹秋云注視了一會兒,說,妹子,咱禹家堡有這樣的人才?禹秋云忸怩一笑,人才?妹子可不懂啥叫人才,只曉得能辦事就行!
禹世賢說,好,咱不討論這個,那么,禹家堡誰有膽量上白蜆山送這封信?
禹秋云面孔一紅,欲言又止。
禹世賢看了妹子羞怯的神態(tài)才恍然省悟,知道她要說的是誰了。
禹秋云,二十出頭,是禹世賢同父異母的小幺妹,生得明眸皓齒,清麗白皙,是禹家堡出名的美人兒。她眼瞼下,鼻梁旁生了一顆小黑痣,顰笑間更添嫵媚。可是,有人說,就是這顆痣,壞了她的命。按相家說法,這叫“哭痣”,在家克爺娘,出嫁克丈夫。果不其然,她3歲死娘,8歲死爺,從小由父親做主,許配昆山大姓王家,18歲上,婚嫁在即,新郎忽然猝死,成了“望門寡”。江南舊俗,姑娘定親未嫁,卻死了對象,也要守寡,叫“望門寡”。一般貧民百姓,囿于生計,守不起這個寡,都照樣嫁人??墒?,禹家是大族,禹家堡的首富,她禹秋云豈可壞了祖宗禮制,違了族中規(guī)矩?再說,禹秋云面生哭痣,命乖運舛,書禮人家,聞而色變,怎敢與她談婚論嫁?于是,禹秋云只得忍受屈辱,守了“望門寡”。
為此,禹世賢在后院修葺了個花園,讓禹秋云居住。可是,禹秋云生性活躍,青春如火,怎受得這種桎梏之苦。她照樣大大咧咧,逛街趕市,出入書場劇院,甚至酗酒撒瘋,成了禹家堡一大景觀。族中人看不慣,常在禹世賢面前蠅蠅嗡嗡。秋云幼失怙恃,禹世賢長兄為父,自小對她十分愛憐?,F(xiàn)在,她橫遭厄運,就格外呵護。所以,禹世賢對族中人的聒噪,只當(dāng)耳邊風(fēng)。俗話說:“若要俏,常戴三分孝?!庇砬镌拼┖诜?、戴薄孝,更顯得冰肌雪骨,楚楚動人,惹得禹家堡一些輕薄浪子垂涎欲滴。
一日黃昏,禹秋云在鳳鳴酒樓喝醉了酒,走出酒樓,就被幾個閑散少年盯上了。走到將軍橋頭,少年們一擁而上,挾持著她往橋上走。禹秋云酒在肚里,事在心里。她知道上橋不是回家的路,而且橋?qū)γ嫫ъo、荒涼,這些人的用意可想而知。她發(fā)急地掙扎著,一邊高聲喊叫。叫聲驚動了橋堍的剃頭店,店中走出一個凜然可畏的年輕人,那些少年見了他,嚇得鼠竄而逃。那年輕人上前扶起禹秋云。禹秋云從朦朧的月色中看清了那張熟悉的臉,又羞又愧地叫了一聲“七哥”,那被叫“七哥”的年輕人,默默地扶她進了剃頭店,不無痛心地說:“小姨,你不能這樣糟蹋自己啊,你還年輕?!?/p>
禹秋云哇的一聲撲在他身上,痛哭起來……
現(xiàn)在,禹秋云見兄長找不到合適的送信人,她就想到了俠肝義膽、疾惡如仇的七哥——禹七!
禹世賢相信自己的猜測不會錯,但還是問了一句:“妹子說的是阿七——禹七?”
禹秋云點點頭。
禹世賢卻搖了搖頭。
二
禹七,排行第七,乳名阿七,沒有大號。父親禹福,自幼賣身禹府,從主姓禹,長大后,禹府老爺(禹世賢父親)見他老實可靠,把一個丫環(huán)配他為妻,命他夫妻倆去荒漠的白蜆湖邊看守祖墳。禹福在墳堂里接連生了6個兒女,都不到一歲就夭折了,都說墳地陰氣太重,不宜生兒育女。禹福生了禹七以后,便把兒子抱到禹府,托守門的禹貴夫婦領(lǐng)養(yǎng),不久,禹福夫婦相繼去世。老爺知道了,格外開恩,禹七的吃用都由他包了。因為老爺看重,他可以常同禹世賢的兒子——小少爺禹云鵬和小姐禹秋云一起玩耍。禹云鵬管禹秋云叫小姨,禹七也跟著叫小姨;禹云鵬管禹七叫阿七,有時也喚上一聲七哥,所以禹秋云也跟著叫他七哥,但是,很少聽見禹秋云喚他阿七的。雖然這有點亂了輩分,失了尊卑,但孩子間叫慣了,反顯得親熱,及至以后長大成人,都改不掉。
一晃,禹七長到10歲,也就是禹世賢父親去世那年。有一天,他們3人在舊廂房里玩滾銀元。看官須知,舊時,平常人家的孩童玩滾銅元已經(jīng)不差了,只有像禹家那種拔尖的富戶才會讓孩子拿銀元玩。當(dāng)然,銀元是小少爺禹云鵬的,他們玩結(jié)束,發(fā)現(xiàn)少了一枚銀元,小少爺發(fā)急了,斷定是禹七拿的,禹七不承認(rèn),就爭吵起來。禹世賢知道了,他認(rèn)為,兒子不會坑人,小妹更不會貪這小便宜,定是禹七所為,到底是下人的孩子,見不得世面,一枚銀元是小事,孩子手腳不干凈會害他一世。于是,禹世賢虎著臉,要禹七翻出口袋底,搜個明白。禹七卻漲紅了臉,淌著淚水,說:“我沒有拿,你們欺侮人!”說完,他一扭頭,跑出了禹宅。禹貴夫婦聞訊追去,可是,哪兒有他的人影!
夜間,禹七蜷縮在將軍橋的橋洞里,被橋堍剃頭匠邱金發(fā)發(fā)現(xiàn),問清了情況,邱金發(fā)要送禹七回禹家大宅,禹七死活不依,情愿住橋洞。邱金發(fā)覺得這孩子有志氣,當(dāng)夜就收留在剃頭店里。天明,邱金發(fā)去禹宅征得禹世賢同意,把禹七收作徒兒。邱金發(fā)五十多歲,光棍一條,從此有了個伴。有道是,世上剃頭匠,半是江湖人。那邱金發(fā),是個神秘人物。他祖父原是上海小刀會的成員,會首劉麗川舉義事敗,他逃過緝捕,帶了兒子亡命禹家堡,開了一家剃頭店,傳到邱金發(fā),已是第三代了。
現(xiàn)在,邱金發(fā)見禹七年小骨硬,真有點小刀會遺風(fēng),是個可遇不可求的可造之才。于是,邱金發(fā)對禹七悉心調(diào)教,刻苦磨練,把神出鬼沒、又準(zhǔn)又狠的小刀功夫傳授給了他。因為當(dāng)年劉麗川酷愛菊花,小刀會常以菊花為標(biāo)志,邱金發(fā)為了紀(jì)念小刀會,讓它流芳人間,刻意在禹七胸前刺了兩朵怒放的菊花。關(guān)于小刀會的英勇故事,邱金發(fā)都告訴了禹七。禹七很愛聽,聽到劉麗川、周秀英等人悲壯就義時,他還唏噓長嘆、淚涕滿面。所以,禹七很崇拜這些英雄,立志長大了像他們一樣,做一個濟困扶危,義薄云天的堂堂男子漢。
光陰蹉跎,禹七長到十八歲,已是一條叱咤風(fēng)云的漢子,邱金發(fā)就把剃頭店交給他,說要回老家青浦看看,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就在這年夏天,禹家的舊廂房翻新,工匠們在拆除地板時發(fā)現(xiàn)了這枚銀元——原來,當(dāng)年那枚銀元漏入了地板的夾縫中。禹世賢才知道冤枉了小阿七,有點過意不去,命兒子禹云鵬去剃頭店向阿七說明情況賠禮道歉。禹云鵬已是縣城洋學(xué)堂的高才生,不久將東渡日本留學(xué),要他向一個剃頭匠賠禮認(rèn)錯,下不了這個面子,他不肯去。
禹秋云見禹云鵬不肯去向禹七認(rèn)錯,心里真不是滋味。她當(dāng)年就覺得這枚銀元失落得蹊蹺,她七哥不會做這種事。現(xiàn)在已經(jīng)真相大白,理應(yīng)告訴人家,還人家一個清白。于是,自告奮勇,她去找禹七。
禹秋云知道禹七白天要給人剃頭理發(fā),沒有空,她吃過晚飯來到剃頭店。禹七在禹宅時,同小姨——禹秋云相處得特別好,禹秋云溫柔可親,沒有一點富家小姐的壞習(xí)氣。禹七對童年這段生活能夠留戀的,只有禹秋云,他心中念念不忘的,也只有禹秋云?,F(xiàn)在,禹秋云稚齒巧笑、亭亭玉立地站在他面前,他的心,突突突地狂跳起來,注視了好一陣,才呼道:“小姨!”
禹秋云也呆呆地看著禹七,只見他氣宇軒昂,身強力壯,因為天熱,禹七光著上身,胸前兩朵絢麗多姿的菊花,使他更添幾分俊雄風(fēng)流??粗矍暗挠砥?,禹秋云想起縣城那個骨瘦如柴命夭黃泉的未婚夫,心中涌起了一陣苦澀。聽見禹七在喚她,她才回過神來,親熱地呼了一聲:“七哥!”
禹秋云告訴禹七,當(dāng)年失落的那枚銀元,已經(jīng)找到了,全是一場誤會。她大哥禹世賢覺得對不住七哥,命她前來說明情況,表示歉意,并邀請他去禹宅坐坐,重修舊好。禹七聽了,不無感慨地說:“小姨,你真是個好人,這不關(guān)你的事,是禹世賢的錯,你卻代人受過?!闭f完,禹七沉默一陣,又?jǐn)蒯斀罔F地說:“禹家,我不會去,除非禹世賢親自到剃頭店來,向我道歉!”
禹世賢聽說后,覺得阿七這小子太狂了!孩提時鬧著玩的事,也這么認(rèn)真!
禹七卻不這么想,你禹世賢冤枉了人,就該親自認(rèn)錯,卻叫一個女孩子代替,這算哪家的規(guī)矩?無非是你有幾個臭錢,瞧不起窮人!我禹七人窮志不窮,清白之軀不容污辱!
所以,禹七對禹世賢冤結(jié)未解,從不踏進禹宅大門。
也許合該禹七一露崢嶸了。有一天,禹七給綢布店老板陳性初理發(fā),一個蒼蠅叮在他的鼻尖上,叮得癢癢的,因為正在修面,不敢動彈,現(xiàn)出一臉苦相。禹七見他難過的樣子,就有意捉弄他,對準(zhǔn)陳性初的鼻尖上剁了一刀,陳性初嚇得緊閉雙目,等他再睜開眼睛時,只見那只蒼蠅已經(jīng)牢牢地黏在剃刀尖上。他的鼻子上,一點感覺也沒有。這事情傳開了,禹家堡的人無不贊嘆禹七年紀(jì)輕輕,刀工爐火純青。有人寫了一副對聯(lián),送給禹七,上聯(lián):“真功夫從刀上起”,下聯(lián):“好名氣向江湖傳”。從此,禹七名聲鵲起。大家紛紛猜疑,禹七哪來這么深的刀功?他們想到邱金發(fā)祖上從青浦遷來,青浦是上海小刀會的發(fā)祥地,難道邱金發(fā)是小刀會的后代,把刀法傳授給了禹七?小刀會劫富濟貧專與土豪劣紳作對,是窮人心目中的英雄,鎮(zhèn)上百姓的種種猜測,使禹七蒙上一層神秘色彩。禹七平時愛打抱不平,敢為弱者伸張正義,所以禹家堡一些混混兒都怕禹七。那夜,禹秋云遭潑皮欺侮,禹七一現(xiàn)身,那些少年見了就逃,就是這個道理。
就在禹秋云準(zhǔn)備去剃頭店請禹七上白蜆山送信的這天傍晚,一個頭發(fā)蓬松的中年人走進了禹七的店門。此人姓常,是禹家堡有名的偷兒,他行竊時出手不凡,只一閃,別人的東西就成他的了。因為他生得一副孩兒臉,所以,道上的人叫他常閃兒。
常閃兒專偷為富不仁的巨猾奸商,今年秋天,齊盧交戰(zhàn)前,他在陳性初的綢緞莊行竊時,誤中機關(guān),馬失前蹄,被送官究辦,蹲了縣城大牢。齊燮元大兵麇集昆山,大牢成了兵營,牢犯充當(dāng)雜役,齊燮元兵敗,潘至祥的警備隊接管監(jiān)牢,見常閃兒榨不出油水,就把他放了出來。
禹七見是久違的常閃兒,驚喜道:“常閃叔,吉人天相,放回來了?”常閃兒在理發(fā)椅上一坐,說道:“警備隊見我窮光蛋一個,留著倒貼飯糧,請我走了。你看,我還賺了一身新衣服。”果然,常閃兒穿著一身半新的冬裝。禹七心中暗笑,真是賊不空手,他拿起潔白的圍布,圍在常閃兒脖子上,說:“來,我先幫你剃個‘磨羅燈’,開開光,趕趕晦氣?!保チ_燈,剃頭行業(yè)術(shù)語:光頭。)常閃兒揮揮手:“急什么,你不看我三月不沾唇,酒蟲快餓死了,快去弄一斤臭麥燒來!”禹七指了指街頭,回道:“兵荒馬亂的,都啥辰光了,你一路走來,哪家店門開著?”
常閃兒望了望窗外的天色,懊喪地嘆了一口氣。
剃了頭,禹七看常閃兒饞得可憐,說:“要不,我這兒有一小壇狀元紅,還是我?guī)煾底邥r留下的——你知道我不喝酒?!?/p>
常閃兒高興得直了直身子:“阿七,你好不曉事,黃酒越陳越好啊!”
三
回頭再說禹氏兄妹。
禹秋云向禹世賢推薦禹七上白蜆山送信,禹世賢也覺得是個合適的人選,但是禹七這小子有點烈性,他肯來?所以搖了搖頭。
禹秋云卻不這么認(rèn)為。她說,七哥是個俠肝義膽、深明大義之人,請他幫忙,不是為禹家,而是為整個禹家堡百姓,諒他不會拒絕。
禹世賢莞爾一笑,對妹子說:“他的心思你怎么知道?要么,你去找他試試?”
禹秋云從禹世賢的話中感覺到了什么,心中升起了一股羞澀。
掌燈時分,禹秋云來到禹七的剃頭店。剃頭店的門虛掩著,禹秋云推門而入,一股濃烈的酒香撲鼻而來,只見禹七臉色通紅,仰臥在理發(fā)椅上,睡得沉沉的。桌上杯盞狼藉,一只空酒壇傾倒在一邊。禹秋云暗忖:“從未聽說七哥喝酒,今天怎么啦?”
她上前輕輕呼道:“七哥,七哥。”
禹七沒有回音。
她把禹七推搡了幾下,禹七還是沒有醒。
禹秋云急了,送信的事刻不容緩,他醉成這樣,明天怎么上白蜆山?得想法子弄醒他。于是,她找了一條厚實的毛巾,在冷水中浸過,捂在禹七的前額上。禹七在冷水的刺激下,抖動了一下,嘴里斷斷續(xù)續(xù)說道:“常閃叔,我,我聽你的,擒賊,先擒王!”
禹秋云聽了一愣,想:常閃兒是禹家堡有名的偷兒,被陳性初送進縣城大牢,許是他已經(jīng)回禹家堡,晚間七哥同他喝的酒?那么,擒賊先擒王是啥意思?禹秋云心里咯噔一下:難道他倆密謀找陳性初報復(fù),把事情牽連到商會,擒王指的是她大哥禹世賢?禹秋云反復(fù)思量,覺得有此可能,因為禹七本來對她大哥憋著氣!
禹秋云沉吟有頃,見禹七還是熟睡不醒,她掀起禹七額頭上的濕毛巾,架起他,走到洗臉盆前,用冷水沖禹七的頭。
折騰了一陣,禹七醒了。他掙脫了禹秋云的手,吼道:“我沒有醉,你是誰?”
禹秋云幫他擦干了頭上的水,禹七才看清是禹秋云,心頭一陣驚喜:“小姨,怎么會是你?”
禹秋云把他扶到理發(fā)椅上坐下,說:“人家有急事找你,你卻醉得不省人事!”
禹七不好意思一笑:“有什么急事?”
禹秋云先要弄明白心中的疑團,反問:“你同常閃兒喝酒了?”
禹七點點頭。
禹秋云想,果然不錯,問:“我問你,你們說擒賊先擒王,要擒誰?”
禹七一激靈:她怎么會問這個?就支支吾吾地不知該怎么回答。
禹秋云見禹七吞吞吐吐說不清,估計自己沒有猜錯,就愀然變色道:“禹七,你從小在禹宅長大,我爹我大哥哪一點虧待了你?為了一點點誤會,這么多年了,還記恨我大哥?,F(xiàn)在,你為了幫助常閃兒報復(fù)陳性初,把賬算到他的頭上,說什么擒賊先擒王。你說,你的情、你的義,在哪兒?”
禹七見禹秋云緊繃著臉,有點慌了神。
原來,禹七對侯月山匪兵的惡行早已恨之入骨,喝酒時他告訴常閃兒,他要干掉來肇事的一兩個丘八,出出胸中的惡氣,殺殺侯月山的威風(fēng)。常閃兒卻把手亂搖,呸了一聲,說,你干掉侯月山一兩個手下,頂個屁用?有本領(lǐng)的就碰他侯月山,這叫擒賊先擒王!禹七聽了,覺得這主意不錯,就說,常閃叔,生姜還是老的辣,聽你的,索性把事情做大,我用飛刀宰了他侯月山!常閃兒把大拇指一蹺,說,這才是英雄,兄弟,用得著時,只管找我。
于是,從未沾酒的禹七,竟也放開了喉嚨灌了起來,兩人把一壇酒喝得壇底朝天……
不過,禹七不明白,常閃兒說的擒賊先擒王,禹秋云怎么會知道,還扯到了禹世賢頭上?就反問:“小姨,你不要嚇人,誰說過這樣的話?”
禹秋云氣得跺了跺腳:“你剛才躺在這兒說的!”
禹七從理發(fā)椅上直了起來:“我說酒話了?說了擒賊先擒王?”
禹秋云見他急了,就有意蒙道:“多著呢?!?/p>
禹七知道禹秋云在蒙人,心底暗暗一笑,說:“小姨,你弄錯了?!?/p>
禹七告訴他,擒賊先擒王,指的是侯月山,就把和常閃兒說的話告訴了她。
禹秋云相信禹七說的是真話,疑團頓釋。她撲哧一笑,嗲聲嗲氣說:“我說呢,七哥是個深明大義的男子漢,為禹家堡百姓的安危操心也來不及,怎么會記我大哥那點陳年芝麻老賬,是我小肚雞腸,誤會你了?!?/p>
禹七又氣又好笑地說:“該說說你的急事了?”
禹秋云就說了來意。
禹七聽說禹世賢要請侯月山保護禹家堡,不禁跳了起來,說:“你大哥好糊涂!那些丘八就是匪,把禹家堡百姓當(dāng)做案板上的肉。他卻相信潘至祥,請侯月山保護咱禹家堡,只怕花了錢,也買不到太平!”
禹秋云愣了一下,按禹七坐下,說:“七哥,我大哥何嘗不知這利害關(guān)系?但是,潘至祥出的主意,不聽也得聽啊?!?/p>
禹七平了平氣,說:“小姨,不是我看低你大哥,他找潘至祥本來就錯。有錢人就是相信錢能通神,現(xiàn)在倒好,鉆了人家的圈套,還要拖人下水!”
禹秋云聽禹七一味地埋怨她大哥,把臉漲得紅紅的,說:“我大哥他已經(jīng)夠為難的了,現(xiàn)在缺少幫手,我向他下了保證,說你俠肝義膽,一定肯出力,所以來找你,想不到你的話這么難聽!”
禹七硬繃繃地說:“小姨,不是我怕侯月山,我是不肯做那吃力不討好的事!”
禹秋云見禹七還是不答應(yīng),急得掉下了淚水。
忽然吹來一縷風(fēng),剃頭店的門開了,一個黑影閃到了他倆面前。
禹秋云嚇了一跳,禹七笑道:“常閃叔,你蹲了三個月大牢,身手一點沒減。”
常閃兒因為土地祠的窩久不住人無法住宿,他是來找禹七過夜的。卻見禹七有美人伴著,他沖禹秋云瞅了瞅,說:“禹姑娘,淚汪汪的,阿七這小子欺侮你了?”
禹秋云骨朵起嘴:“你問他!”
禹七就把事情的經(jīng)過告訴了常閃兒,又說:“禹世賢這事辦得多窩囊,多荒唐,卻還要扯上我趟這渾水!”
禹秋云嗔道:“你不去就不去,何必一再損我大哥,他也是好心,才弄得騎虎難下!”
常閃兒對兩人搖搖手,點燃煙斗,吱吱吱地吸了一陣,才對禹七說:“阿七,這是你的不對了?!?/p>
禹七問:“為什么?”
常閃兒說:“看在你小姨的情分上,這個忙,你不幫也得幫?!背iW兒盯著禹秋云扮了個鬼臉,禹秋云被常閃兒逗得破涕一笑。
常閃兒又說,夜來你七哥說只有干掉侯月山,白蜆山的丘八才會樹倒猢猻散。不過,我聽說侯月山那孬種,看上去是個粗坯,卻鬼精得很,出入有護衛(wèi),洋槍不離手,阿七的飛刀再準(zhǔn),如何近他的身?我思量,阿七上白蜆山,倒是個機會,有道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們說呢?
禹七聽了,猛然省悟說:“對,我上山時瞅個機會做了他!”
常閃兒卻罵道,臭小子,別吃錯藥!你以為在人家鼻子上剁個蒼蠅,由著你來。上山后你是一方信使,得講究游戲規(guī)則,若搗了那馬蜂窩,搭上你的小命——算你不怕死,全禹家堡的人還要不要活?見禹七蔫下了頭,常閃兒才又慢條斯理說,這事來日方長,心急不得,你上白蜆山只是探虛實,摸個底……
禹七才心服地點了點頭。
禹秋云見禹七答應(yīng)了,喜溢眉梢。
四
禹世賢聽了禹秋云的回話,見禹七不計前嫌,十分高興。
次日早上,禹七來到禹家宅院,禹世賢親熱地呼了聲七弟,禹七見禹世賢沒一點老爺架子,想起童年在禹宅的種種好處,也就報之一笑,泯了往日恩怨。禹世賢拿出潘至祥的信函和一個大紅信札,交給禹七,指著紅信封上“侯司令親啟”的字樣說:“你代表禹家堡商會,拜會他侯月山,這是我親筆寫給他的信?!庇侄诘溃朔习淄樕剑挥憘€回音,具體事宜,日后再談。
禹七點點頭,表示明白。
禹世賢吩咐手下把準(zhǔn)備的禮物抬下船。這些禮物是,一腔豬、一頭羊、兩籠活雞(20只)和好幾條大鯉魚。另外,有10缸封江酒。這封江酒,是丹陽名酒,侯月山是丹陽人,讓他在異鄉(xiāng)嘗嘗家鄉(xiāng)名酒,增加點親情感,禹世賢也算煞費苦心了。
禹七帶了幾個團丁開船起航。船出市河,卻從船頭里鉆出一個公子哥兒打扮的禹秋云。禹七驚奇地呼道:“小姨,你?”禹秋云故作矜持地說:“什么小姨不小姨的,我是禹家宅院的禹秋少!”禹七又氣又好笑地叫一聲禹秋少,勸道,白蜆山是龍?zhí)痘⒀ǎ愀拐羰裁??!一邊叫船夫停船靠岸。禹秋云發(fā)急地跺了跺腳,對船夫說:“你們聽誰的?”船夫都知道禹家小姐不男不女、瘋瘋癲癲的脾氣,只管緊櫓搖船,向北而行。
禹七他們的船,逆白蜆江北上,進入白蜆湖,不多一會兒,白蜆山矗立在眼前,只見山腰霧氣蒸淫,山下水急浪高,端的是座險象環(huán)生的水中山寨。入港處,豎著一個高大的龍門架,禹七吩咐放慢船速,徐徐滑行,船到龍門架下,擱住了。原來,船底被一根橫著的巨木擋住。江南水寨,在河道隘口安龍門架,稱水墻門,下橫巨木,攔住入侵船只,稱水關(guān)。此時,岸上小屋里走出幾個匪兵,為首的拉動槍栓,喝問:“什么船?”
禹七揚了揚手中的紅信封,指著船上的禮物:“我們要見侯司令!”
禹秋云見那匪兵遲疑不決,指著船上的禮物,變著嗓子高聲道:“我們是禹家堡商會的,奉禹會長之命,前來拜會侯司令?!?/p>
那匪兵對船上的禮物巡視一會兒,放下槍桿,吩咐手下解開鐵鏈拉直了橫木,說:“隨我來?!?/p>
侯月山的司令部,設(shè)在山腰的天妃宮。天妃,就是南方漁民的媽祖,長江流域稱天妃。天妃宮分前后兩進,與一般廟宇不同的是,天妃宮前面是正殿。容光煥發(fā)的天妃娘娘坐在中央的神龕里,兩旁分站風(fēng)師雨伯雷公閃婆巡海夜叉和趕魚郎。后面一進,是天妃的起居處。侯月山出生丹陽滆湖漁家,從小對天妃敬畏,前殿雖然明敞恢宏,他不敢占據(jù),把司令部設(shè)在后一進,手下弟兄,除了把守江口、隘道處,都住在兩邊的撫廊里。
禹七、禹秋云在匪兵的帶領(lǐng)下,繞過天妃宮前殿,來到后面的院子里,匪兵命他們止步。他推開后殿的落地長窗,走了進去,好一會,兒才出來,招呼:“禹家堡商會的,進來!”
后殿光線很暗,黑咕隆咚的,禹七他們看見居中坐著一個顢頇粗壯的身影。等了一會兒,那人開口了:“把窗戶打開?!焙蟮铑D時大亮,禹七他們才看清這是一個形容十分可怕的人。他身穿深色綢緞唐服,頭戴一頂湯灌帽。他的臉色白如死灰,大約他患有紅眼病,血紅的眼睛嵌在一張死白的臉上,活像陰曹地府勾人的無常。這人就是侯月山。侯月山眨了眨紅眼,甕聲甕氣地問:“你兩個是禹家堡的?”
禹七抱拳一拱:“正是。我們奉禹會長之命,拜上侯司令,有潘司令、禹會長的信函和禮單一份?!?/p>
侯月山鼻子里哼了一聲。
匪兵接過禹七手中的信件和禮單,呈給侯月山。侯月山斥道:“不看老子正犯愛病!”(丹陽口音,把眼說成愛),他又呼道:“莫先生!”身穿長袍滿臉煙容的莫先生從后閃出,躬身應(yīng)道:“司令?!?/p>
侯月山擺了擺手,說:“把這些勞什子念念?!?/p>
莫先生先念禹世賢的信,無非是些若能與侯司令聯(lián)手,乃桑梓之幸,百姓之福等客套話??戳伺酥料榈男牛壬鷧s不念了。侯月山問:“老潘他咋說了?”莫先生捏了捏侯月山的手心,侯月山心領(lǐng)神會,說,看看禮單上是啥名堂?
莫先生念完禮單,侯月山高興地站了起來,對禹七、禹秋云哈哈笑道:“你們禹會長真會做人,這封江酒,是老子家鄉(xiāng)名酒,長久沒得痛痛快快喝了,也真想得慌!”一會兒,侯月山收住笑,吩咐:“你兩個先下去歇著,保護禹家堡的事,咱合計了再說。”
禹七一昂頭,說:“今兒得有個回應(yīng)!”
侯月山臉色一沉:“你以為這里是啦塊(哪里)?容你亂嚷嚷,下去!”
禹秋云忙拉著禹七退出了后院。
禹七他們走后,莫先生告訴侯月山,潘至祥信上只寫了四個字:“見者有份?!焙钤律降帕说拍_,罵道:“姓潘的這賊娘養(yǎng)的,改不了盜馬時的賊性?!痹瓉?,潘至祥本是關(guān)中的盜馬賊,投了直系,才在齊燮元部隊混上了團長?!耙娬哂蟹荨?,是道上的規(guī)矩,即侯月山收禹家堡的保護費,得有他潘至祥一份。
莫先生媚笑道:“羊毛出在羊身上。咱與潘團長聯(lián)了手,白蜆湖一帶的天下,司令你還不是穩(wěn)坐了?”
侯月山才無奈地嘿嘿一笑:“不過,老潘門檻也忒精,心也忒黑了,昆山城富得流油,還不肯放過這兒的荒村野湖!”
卻說禹七同禹秋云來到前殿瞻仰天妃娘娘和兩旁諸神,一邊等候侯月山的回音。禹七在一個手持魚叉奔走欲飛的年輕人的塑像前停住了。他問禹秋云:“這個捉魚小伙子,是什么神?”禹秋云也對塑像端詳了一會兒,搖了搖頭。忽聽天妃娘娘座后“嗤”的一聲笑,探出一個人頭來。兩人嚇了一跳,原來是常閃兒。禹七驚異地問:“你怎么也在這兒?”常閃兒拍了拍帽子上的灰塵,不回答禹七的問話,指著泥塑說:“他叫趕魚郎,專門幫助漁民趕魚,是漁民最愛戴的神,所以,他的香火很盛?!庇砥咭娳s魚郎座前積聚的香燭灰燼果然不比天妃的少,感嘆道:“想不到神道中也有為老百姓做好事的人!”禹秋云嫣然一笑:“七哥,這趕魚郎就是你吧?”常閃兒認(rèn)出這少爺打扮的人是禹秋云,就嚇唬道:“大小姐,這兒是強盜窩,你也敢來?當(dāng)心被侯月山看穿了留作壓寨夫人!”禹秋云啐了他一口,問道:“那老小子正犯‘愛’病呢,半瞎子一個!”調(diào)笑間忽然常閃兒打住話頭,用食指在嘴上一豎,悄聲說:“聽,有人來找你們了?!闭f畢,他一縮身,回到了天妃身后。
果然,一個匪兵在殿外高叫:“禹家堡商會的,侯司令叫你們呢!”
禹七、禹秋云回到后殿,侯月山對他們齜牙咧嘴笑道:“禹家堡的情況我知道了。回去告訴你們禹會長,叫他放心,商家只管開門,火輪照常開航,讓禹家堡市面熱鬧,生意紅火起來!本司令擇日回拜禹會長!”
禹七回禹家堡,向禹世賢回了話。禹世賢知道侯月山的匪徒暫時不會來惹是生非,心中稍安,即命商家開門營業(yè),火輪航船正常載客。不一日,久已清冷的禹家堡,又出現(xiàn)了車水馬龍,熙熙攘攘的熱鬧景象。
好多天后,侯月山駕了一條槍船,來到禹家堡,禹世賢在鎮(zhèn)上最豪華的酒館鳳鳴樓為他接風(fēng)。
侯月山戴著墨鏡,腰插短劍,肩掛匣子槍,足蹬皮靴,一身戎裝,在眾人簇?fù)硐?,威風(fēng)凜凜地登上鳳鳴樓。酒席分兩桌,上首一桌,侯月山居中坐定,兩旁是莫先生和一個匪兵頭目,兩個衛(wèi)兵在他身后持槍而立。下首一桌,是禹世賢、禹七和陳性初等商會董事。
禹世賢舉杯祝酒,說:“侯司令駕臨敝鎮(zhèn),禹家堡祥光普照,請滿飲此杯!”侯月山也站起身來,甕聲回道:“禹會長,從今以后,這塊是我的地盤了,一家人,不要客氣!”說畢,他一仰脖子,干了杯中酒。陳性初忙湊趣說:“侯司令快人快語,禹家堡就靠您這棵大樹遮陰了?!苯又?,幾個董事又對侯月山恭維一番。
酒過三巡,莫先生拉了拉侯月山的衣袖,侯月山脫下軍帽,露出頭頂一溜齊的墨發(fā),像豬鬃一樣拖向腦后,添了幾分悍氣。他擺出一副莽勇蠻狠的神態(tài),說:“諸位,當(dāng)今亂世,盜賊蜂生。老子拉部隊,就是為保一方太平。保護禹家堡,我責(zé)無——(莫先生悄聲提示:責(zé)無旁貸)對,責(zé)無旁貸!今后啦塊出現(xiàn)土匪蟊賊,老子就在啦塊把他們干凈、徹底消滅掉,讓老百姓篤篤定定過日子,好不好?”
陳性初等人聽了,紛紛鼓掌叫好。
侯月山瞅了瞅身邊的莫先生,對禹世賢哈哈一笑,說,禹會長,咱一根腸子通屁眼,說話不打彎彎繞。保護禹家堡,我認(rèn)了。不過,咱100多號弟兄不能餓著肚皮給你當(dāng)差,你說是不?
禹世賢暗吃一驚:你哪來100多個弟兄?這侯月山看似粗魯,卻是個滑頭,一時沉吟不語。侯月山見禹世賢沒有反應(yīng),就問陳性初等商會董事:“諸位老板,你們說說看。”眾董事都清楚100多人馬的糧餉是一筆什么樣的數(shù)目,禹世賢不表態(tài),誰敢多嘴多舌,都結(jié)結(jié)巴巴應(yīng)道:“那是,那是,可是……”侯月山臉色晴轉(zhuǎn)陰,罵道:“一聽要鈔票,就縮頭了,都是他媽的小老婆養(yǎng)的!”
見大家不說話,莫先生干咳了一聲,開腔了:“禹會長,今兒個是侯司令應(yīng)你的請求,又看了潘團長的佛面,才來禹家堡走一趟?,F(xiàn)在,侯司令一言九鼎,禹家堡升平有日,你不能在弟兄們的給養(yǎng)上打趑趄,因小失大呵?!?/p>
莫先生的話,使禹世賢警覺起來。姓莫的說這是弟兄們的給養(yǎng),還算不算保護費?他們的胃口到底有多大,得弄弄清楚。于是,禹世賢魚目混珠地試探道:“侯司令,莫先生所言極是。我們豈會在弟兄們的給養(yǎng)——保護費上打小九九?不過,這么大一筆開銷,容我跟同仁們商量后再給你一個數(shù),如何?”
莫先生見禹世賢把給養(yǎng)同保護費混為一談,知道他在裝糊涂,就冷笑道:“禹會長不愧為商界精英,算賬滴水不漏。咱說明白點,現(xiàn)在談的是弟兄們的給養(yǎng),保護費嘛,當(dāng)然不能少,嘿嘿,還有逢年過節(jié)的犒勞呢!”
侯月山步步為營,嚇得在場的商家們面面相覷,噤若寒蟬。
禹七卻站了起來。他牙縫里咝咝地吐了一會冷氣,按住心中的怒氣,緩緩說道:“侯司令,聽說你才20多個弟兄吧?”
侯月山見有人當(dāng)眾揭了他的底,像觸電一樣地跳了起來,摘下墨鏡,睜著一雙布滿血絲的紅眼,看著禹七,喝道:“放你娘的臭屁!你是啦個(誰)?”
陳性初見侯月山發(fā)了脾氣,怕他翻臉不認(rèn)人,累及他,嚇得慌了神,埋怨禹七:“阿七,這兒哪有你說話的份!”又轉(zhuǎn)身對侯月山諛笑道:“侯司令息怒,他是個剃頭的,說話不算數(shù)……”
侯月山聽說禹七是個剃頭匠,不禁火冒三丈,沖著禹世賢吼道:“禹世賢,你懂不懂規(guī)矩?讓一個剃頭小子在這里撒野,真是不操他娘不肯叫爹,看我不做了他!”說罷,侯月山伸手掏匣子槍。
說時遲,那時快。一柄小刀從禹七手中飛來,削斷了侯月山匣子槍上端的帶子,匣子槍落地,侯月山掏了個空,驚得打了個趔趄。莫先生忙將他扶住,拾起小刀,給侯月山看。侯月山看了這小刀,嚇得呆呆地蔫下了頭。
原來,前天夜間,侯月山在睡夢中聽見梁上有窸窸窣窣的聲音,他以為是老鼠,忽見一個黑影在房內(nèi)一閃,篤的一聲,他枕邊插了一柄飛刀。侯月山嚇得魂飛魄散,舉火查看,哪有人影!只見小刀上附著一張紙條,上寫八個字:“見者有份,難瞞媽祖”。侯月山這一驚非同小可,叫來莫先生共同探討。莫先生說,從前有個反清組織小刀會,活動在上海一帶。他們用的也是這種飛刀,神出鬼沒,取人性命,猶如探囊。不過,現(xiàn)在早已銷聲匿跡,況且這兒是百里之外的昆山,哪來什么小刀會?想必是哪方綠林豪客,或者什么獨腳強盜,眼紅我們白蜆山“生意”做大了,想分杯羹吃,冒名前來尋事。不過,“見者有份”這四個字他們怎會知道,其中必有蹊蹺。侯月山篤信媽祖,真以為媽祖顯靈,心中十分敬畏?,F(xiàn)在,真人露相了,原來是禹家堡的一個剃頭匠,怔了一會,正要開口,只聽禹七說:“侯司令,我告誡你,頭頂三尺有神靈,凡事都要適可而止,切莫忘了媽祖!”
說畢,禹七昂然離座,下樓而去。
禹七走后,侯月山又驚又怕,色厲內(nèi)荏地對禹世賢說,“禹會長,你先派那小子上白蜆山送信相腳色(偵查),今天又讓那小子來這塊攪局,你這一手玩得真高!好,咱從此油一路、水一路,后會有期!”
侯月山說完話,站起身來要走。
這里要補敘一筆,那天常閃兒探明了白蜆山的兵力和潘至祥寫給侯月山的信只“見者有份”四個字?;貋砗蟾嬖V了禹七、禹秋云和禹世賢。大家方才明白,潘侯已經(jīng)聯(lián)手,指望他們發(fā)善心保護禹家堡無異與虎謀皮。常閃兒想了個辦法,他再次潛上白蜆山,用禹七的飛刀警示侯月山,侯月山來洽談時知趣則罷,若一味逞強凌弱,禹七就亮相教訓(xùn)他。這就是禹七登上談判席的緣故,現(xiàn)在,禹世賢見禹七果然殺了侯月山的氣焰,心中暗暗高興。但為了不把事情弄僵,就抱拳勸道:“侯司令息怒,咱禹家堡乃江南通衢大鎮(zhèn),三教九流雜處,難免魚龍混雜,逼急了大家臉上不好看。禹七等輩自恃有點技藝,敢在司令面前賣乖,出乎敝人意料。但是,據(jù)我看,禹七也非真要與司令作對,我們還是誠心希望侯司令保護禹家堡,化干戈為玉帛。現(xiàn)在,他走他的,咱還是邊喝邊談?!?/p>
禹世賢的話綿中藏針,又合情合理,侯月山恚色滿臉地覷著莫先生,莫先生干咳一聲,說話了:“禹會長果然能言善辯,自古以來,酒無好酒,今天莫不是擺的鴻門宴?對我們白蜆山亮個相,示個威?禹家堡果然藏龍臥虎,玄機莫測,再談什么保護,我們有點不識時務(wù)了。不過,禹會長說得好,我們雙方都有誠意為禹家堡百姓過上安穩(wěn)日子作出貢獻,化干戈為玉帛,常言說和為貴,和氣生財嘛。可是侯司令被禹七小子攪了局,心情欠佳。心情欠佳焉能討論大事?禹會長,你的美意我們心領(lǐng)了,好在來日方長,改日再談,如何?”
禹世賢見莫先生把話說到這份上,知道難以挽留,酒席不歡而散。
看官須知:大凡一個草包司令身邊就有個狗頭軍師,如胡傳奎之刁德一,這莫先生就是侯月山言聽計從的智囊。
莫先生大號莫耐,本地人士,原是個串村走巷靠相面測字混飯的江湖騙子。敗兵亂世,莫耐耐不住清苦,投靠了侯月山。侯月山雖然狡獪蠻狠,但到底智術(shù)短淺,況且他腳踏生地,兩眼一抹黑,莫耐投奔他,就如魚得水。莫耐勸侯月山停止打家劫舍的流寇生涯,選擇了地勢險要的白蜆山安營扎寨,扯起侯月山部隊的旗號,干那名為部隊實為土匪的勾當(dāng)。莫耐又精心設(shè)計,在白蜆山下設(shè)水關(guān),山道隘口布崗卡,又在后山開挖秘密石窟。這石窟用來關(guān)押人質(zhì),里面設(shè)置了駭人聽聞的刑具。從此,白蜆山成了人聽人怕的強盜窩。
卻說侯月山、莫耐等人回到白蜆山,侯月山心里老大不悅。禹七的飛刀讓他心存畏懼,剛才那一刀,要是切中了他的咽喉,此刻早已進了鬼門關(guān)。他站起來要走是硬撐面子,后來禹世賢挽留,他想乘勢下坡,敲他一筆拉倒,卻被莫耐阻撓了,于是氣呼呼地問莫耐,你咋地了?他禹世賢要繼續(xù)談,你偏偏要走,這到嘴的肉到底吃不吃了?
莫耐微微一笑:“司令,莫焦躁,哪有到嘴的肉不吃的?禹家堡這塊肉,若命中注定是你的,它跑不了,要是命中注定不是你的,你急也白搭。”
侯月山無奈地嘲笑道:“好,你就算算,我們該怎么吃這塊肉!”
莫耐冷冷說,想那禹世賢是蠟燭,不點不亮!山人自我妙算,不怕他不把禹家堡這塊肥肉乖乖地送過來。
侯月山再要問,莫耐卻故作高深地冷冷不語。
五
回頭再說鳳鳴樓,侯月山等人走后,陳性初第一個跳起來,埋怨禹世賢:“你倒好,派個掃帚星當(dāng)信使,又讓他上桌面攪局。現(xiàn)在,侯月山賭氣走了,說不定啥辰光殺上禹家堡,他禹七窮光棍一個,拍拍屁股就好走人。我們怎么辦?”眾人也蠅蠅嗡嗡附和,指責(zé)禹世賢用錯了人,把事情弄僵了,罵禹七小子不知天高地厚,搗了這馬蜂窩。
禹世賢見大家發(fā)泄夠了,一個個蔫頭耷腦等自己拿主意,就索性嚇?biāo)麄円粐槪骸爸T位顧慮得極是,我也怕侯月山咽不下這口氣,會卷土重來血洗禹家堡!”
大家聽禹世賢也這么說,更加驚恐萬狀,像煮沸了一鍋粥。有的說馬上搬家逃難;有的說上昆山城請潘至祥出兵。陳性初卻力排眾議,語驚四座,他說,冤有頭,債有主,綁了禹七上白蜆山請罪,大家才有活路!
禹世賢雖然身在豪門,卻是個俠肝義膽、通情達理的人,見陳性初說出出賣自己人求太平的話,不禁心寒。他面帶慍色地對陳性初說:“好啊。不過,禹七的飛刀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誰去綁他?你陳老板有這個種?”
陳性初這才被噎住了。
禹世賢心平氣和地開導(dǎo)大家,說,禹七是我們禹家堡的驕傲。他今天強出頭,賞了侯月山一飛刀,嚇得侯月山差點兒尿了褲襠,他嘴上兇,骨子里卻怕。否則,我們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眾董事聽了點頭稱是,說,接下來怎么辦,全靠禹會長拿主意了。
只有陳性初,悻悻地扭轉(zhuǎn)了頭。
禹世賢回到家里,對禹七的行為是禍還是福,心中沒有底,對禹秋云說,你馬上去把禹七找來,我有話跟他說。
禹七來到禹宅,禹世賢對他默視良久,問,你的小刀功夫是邱金發(fā)授傳?
禹七點點頭。
禹世賢又問,這么說,你也算小刀會的人了?
禹七搖搖頭,聽師傅說,小刀會都是頂天立地的英雄,我算個啥?況且,那是七八十年前的老皇歷了,現(xiàn)在哪來小刀會?
禹世賢點點頭,話可不能這么說,只要有小刀會精神就好。又問,你知道小刀功夫有哪幾種?
“分上、中、下三乘?!?/p>
“說具體點?!?/p>
禹七回道:“下乘,舞刀衛(wèi)身,人不能近;中乘,飛刀取人,百發(fā)百中。至于上乘,上乘,”禹七躊躇了一下,又說,“師傅只教到我中乘,他老人家告訴我,會上乘功夫三刀連發(fā)的只有小刀會的大師兄,他也不到這個火候?!?/p>
禹世賢叫人在廳堂的橫梁上吊一根麻繩,讓它保持垂直,紋絲不動搖。禹七覺得奇怪,他要做什么?只見禹世賢站起身來,從袖中探出三柄飛刀,這三柄飛刀,比禹七的小,而且十分精致。禹七正在驚疑中,禹世賢叫了聲:“七弟,上乘飛刀,看好了!”只見禹世賢手腕一抖,三柄飛刀依次飛出。第一刀,削斷了麻繩頂端,繩子脫落。第二刀把麻繩攔腰斷成兩截。不待下端的麻繩落地,第三刀又到,把它又分成兩截。一眨眼工夫,一條麻繩變成三截,掉在地上。
禹七看得目瞪口呆,嚇得他忙左腿單膝跪下,雙手重疊,壓在左腿上連連呼叫:“大師兄,大師兄,受弟子阿七一拜!”
禹七這手壓左腿單膝下跪是小刀會開香堂拜師的儀式,邱金發(fā)曾教過他,并叮囑:今后若遇上會使上乘飛刀的人一定是小刀會的大師兄。事后,他夢寐以求地要學(xué)上乘飛刀,可去哪兒尋找?想不到眼前號稱百萬富翁的禹世賢竟然是小刀會大師兄,只怪自己年少氣盛,十年不上他的門,心中既懊悔又羞愧,跪在地上不肯起來了。
禹世賢臉色凝重地說:“七弟,快起來!”
禹秋云也被這一幕看蒙了,溫文爾雅的大哥卻身懷絕技,從不顯山露水,連自己的妹子也瞞著。今天他肯在禹七面前亮相,說明他對禹七特別器重,想起她同禹七的關(guān)系,激動地走上前把禹七拉了起來。
禹世賢原是上海小刀會松江明遠(yuǎn)堂堂主禹天虹之后。這明遠(yuǎn)堂,是小刀會專管資財?shù)姆侄?,劉麗川事敗,禹天虹卷資舉家搬遷,在白蜆江邊落腳,置產(chǎn)創(chuàng)業(yè),招商引資,把一個村莊擴充成通衢大鎮(zhèn),取名禹家堡。禹天虹不忘他的財產(chǎn)源于小刀會,要求子孫積德行善,濟貧扶困,所以禹家?guī)状卩l(xiāng)民中口碑極好。禹天虹的上乘刀功,嫡子單傳,到禹世賢,已是第三代傳人了。滄海桑田,世事變化,時至今日,防身懲兇,靠的是洋槍火炮,禹世賢要把小刀功夫傳給兒子禹云鵬,但禹云鵬自幼讀新書、學(xué)洋文,對小刀功夫不屑一顧,禹世賢硬要他學(xué),禹云鵬卻反唇相譏:小刀能濟世,劉麗川不會敗在洋槍隊手里了,何況現(xiàn)在?禹世賢氣得心灰意冷,從此不再提小刀的事。今天,禹七在鳳鳴樓一刀鎮(zhèn)住了侯月山,使他體內(nèi)小刀會的血液重新涌動,仿佛遇到了知音。他舊念頓生,故技復(fù)癢,命禹秋云找來禹七,露了一手。現(xiàn)在,禹七按堂規(guī)稱他大師兄,禹世賢卻擺擺手,說,阿七,都啥年代了,還講這陳年禮數(shù)!眼前最要緊的是如何對付侯月山,不知你們有何打算?
禹七靦腆一笑,說,我同常閃兒正愁下一步怎么辦呢。
禹世賢微微頷首,說,侯月山這次吃了虧,說不定會來硬的。我們現(xiàn)在的情況,哪有力量與他正面沖突?況且,他背后還有潘至祥。禹世賢掐算一會兒,胸有成竹,對禹七說,這么著,你找?guī)讉€可靠的小伙子,加上我商會的團丁,組織起來,抓緊訓(xùn)練。常閃兒行動詭秘,讓他隨時注意白蜆山的動靜,及時傳遞消息?!@些事,就交給你辦了。另外我去昆山走走上層路線,找門路購置一些槍支彈藥。
禹七聽了禹世賢的計劃,心中才踏實,欣然應(yīng)道:“阿七聽從大哥吩咐!”
禹秋云見沒有她的事,發(fā)急了:“大哥,還有我呢!”
禹世賢裝聾作傻道:“你問阿七?!?/p>
禹秋云嫣然一笑,跟隨禹七出了禹家宅院。
禹世賢到昆山城,在一個消息靈通的國民黨元老那兒得知,最近風(fēng)云突變,奉系與皖系勾結(jié),驅(qū)逐了直系齊燮元,江蘇已是奉系張宗昌的天下,聽說他馬上要派人來接管昆山,這幾天,潘至祥惶惶不可終日,自顧不暇。
禹世賢聽了大喜,潘至祥大勢已去,還怕你侯月山?他走門路買了一批槍支彈藥,配備給眾人。禹七腰插匣子槍,更添英武氣概,他帶領(lǐng)近二十人的隊伍在禹宅后院習(xí)武操練,打靶射擊。禹秋云颯爽英姿,終日與禹七形影不離。他們白天緊張訓(xùn)練,夜間加強巡邏,真是枕戈達旦,嚴(yán)陣以待??墒牵iW兒傳來消息說,這許多日子,白蜆山出奇的平靜,沒有一點要進犯禹家堡的跡象。大家聽了不禁犯疑,難道侯月山肯善罷甘休?
禹世賢提醒眾人,侯月山莽夫一個,但莫耐老謀深算,我們要防止他們玩陰招。大家一時猜不透侯月山葫蘆里裝的什么藥,常閃兒卻忽發(fā)奇想:讓他扮成流散的蘇軍,上白蜆山投靠侯月山,打入他們內(nèi)部。禹七問:你騙得了侯月山?常閃兒笑道,你別忘了,我在縣城大牢同那些蘇軍廝混熟了。他們哪個團長有幾個小老婆,哪個營長帶著小蜜上戰(zhàn)場,哪個連長賭輸了跟人火拼,都可以一摞子一摞子說出來,還怕他侯月山不信?
禹世賢躊躇一會兒,眼睛一亮,說,這個辦法好!不過,常大哥你身去虎穴,要刻刻留神,千萬小心。
常閃兒聽禹世賢尊他一聲“常大哥”,受寵若驚,道,禹老爺,你真有孟嘗君風(fēng)度,我就算你的“雞鳴狗盜”了。
就在常閃兒扮成狼狽落魄的蘇軍上白蜆山這天上午,禹家堡鴉片館一個伙計,到綢緞莊找陳性初。說浙江湖州來了個姓張的絲綢老板,請他去談生意。那時,在鴉片館談生意,是常有的事。陳性初興沖沖地來到鴉片館,伙計帶他進了一間雅室。雅室煙榻上躺著一個人,他頭戴一頂抹額尖頂翻皮帽,寬邊墨鏡遮住了大半個臉,身穿直貢呢長袍,腳上的皮鞋灰不溜秋,一副風(fēng)塵仆仆行商派頭。他正側(cè)著身體,就著煙燈吸煙。不一會兒,那人過足了煙癮,擱下煙槍,端起紫砂茶壺吸了口茶,才說:“是陳老板?”又指著煙燈說,“要不要來一筒?”
陳性初想,兩人在這里吞云吐霧,要多大開銷?誰付賬?忙打了個拱說,兄弟還沒那清福。那人坐了起來,注視著陳性初焦黃的煙牙,揶揄道:“怎么,怕叫你買單?”陳性初面孔一熱,連聲說:“哪里,哪里,張老板取笑了。”
那人拿出兩段絲綢告訴陳性初,他帶來了一批上等絲綢,這是樣品。陳性初當(dāng)然識貨,一段是湖州輯里鎮(zhèn)產(chǎn)的輯里絲,絲色潔白,絲身柔軟,極富拉力,制衣后冬暖夏涼;另一段是湖縐,色澤光艷,表面疊起明顯縐紋,制衣后瑰麗高雅,都是當(dāng)時絲綢中的高檔名品。雙方談?wù)搩r格,爭高比下一番后,張老板讓陳性初占了便宜。陳性初還是不放心,怕船上夾雜“水貨”,堅持要到船上看了才能成交。張老板無奈地嘆了一句:陳老板太小看人了,我跑盡三關(guān)六碼頭,玩過誰啦?好,去船上看貨!
陳性初隨張老板來到船上,走進船艙,艙中哪來絲綢?只見兩個壯漢,雙臂交叉在胸,兇巴巴地站在那里。陳性初知道不妙,要回頭走,艙門已被關(guān)死了。張老板脫下翻皮帽,摘下墨鏡,露出了真相,原來是白蜆山的莫先生莫耐!陳性初嚇得腿都軟了,以為要被綁架了。哀求:莫先生,請高抬貴手!
莫耐冷冷說道,看你一副熊樣,找你有話要問,若識相說實話,我們不為難你,否則,帶你上白蜆山。
陳性初渾身哆嗦,連連點頭。
莫耐此來,是摸禹家堡的底,發(fā)展內(nèi)線。幾天前在鳳鳴樓,莫耐看出陳性初是個膽小的軟骨頭,決定在他身上打開缺口,并把他的絲綢莊作為白蜆山的據(jù)點。現(xiàn)在,一切都在莫耐的籌劃之中,沒費什么工夫,陳性初就被他騙到船上。
莫耐要陳性初說說禹家堡這幾天的情況,陳性初就把禹世賢購買槍支彈藥,禹七組織人馬防衛(wèi)的事說了。又討好道,莫先生,他們是瞎起哄,想跟侯司令開仗,還不是雞蛋撞石頭?
莫耐又問陳性初,禹家堡有沒有小刀會?陳性初把頭搖得像撥浪鼓,說小刀會是七八十年前的事,早被前清撲滅,現(xiàn)在哪里來小刀會?莫耐搖搖頭,說,那么,禹七的飛刀怎么解釋?陳性初想起禹七在自己鼻尖上剁蒼蠅捉弄自己的事,心中十分懊惱,回道:禹七那小子仗著自己會玩剃刀,就到處張揚,讓人以為他是小刀會了,其實,他狗屁不如!
莫耐見陳性初一味討好自己,就把臉一沉:“你在哄誰?”
陳性初嚇得雙腿發(fā)軟,說,莫先生,我的小命在你手里,還敢瞎說?
莫耐沉吟片刻,說,你再仔細(xì)想想,禹七平時同哪些人過從最密。
陳性初苦思良久,回道,看不出他與什么人來往,要說過從最密,倒有一個。
“誰?”
陳性初媚笑道,禹世賢的妹子禹秋云,就是那個小寡婦。說時,他用兩只大拇指對著曲了曲,說,他倆正搞對象呢!
莫耐一聽心里來了火:“誰要你說這男女茍且的事!”
陳性初慌了神。過了一會兒,卻見莫耐臉色陰轉(zhuǎn)晴,問道:“他倆都在啥辰光幽會?”
陳性初才緩過神來,說,每天晚上他們都在剃頭店里幽會,鎮(zhèn)上無人不知。
莫耐揮揮手說,知道了。又唬著臉叮囑陳性初,你那綢緞莊,今后是我們的落腳點,你要守口如瓶,若走漏風(fēng)聲,你一家人就別想活了!
莫耐回到白蜆山,對侯月山說了禹家堡組織人馬操練的情況。侯月山火冒三丈:“賊娘的禹世賢,好,今夜我們?nèi)犎笋R殺上禹家堡,讓他嘗嘗這玩火的滋味!”莫耐連連搖頭,說:“下山開仗,人家已有防備,傷了弟兄,這筆賬算不來,我已想了個暗度陳倉,逼他們認(rèn)輸?shù)拿钣??!蹦驼f出他的計劃,忽見長窗外有一張陌生的娃娃臉,警覺地問侯月山:“這人是誰?”侯月山說,他叫張山,我同道于連長手下的兵,在昆山和同伙鬧僵了,今日早晨上山來投靠我,卻巧你去了禹家堡。說完,他對張山一甩手:滾遠(yuǎn)點!
張山一閃,身影不見了。
莫耐覺得此人形跡可疑,因為侯月山說出了他的來歷,就不再追問了。莫耐輕聲細(xì)語對侯月山說出了自己的計劃,就是:綁架禹秋云,逼禹世賢交出禹七,只要除掉禹七,殺雞儆了猴,禹家堡還有誰敢出頭?臨了,莫耐又添了一句:說不定司令還可以撈個如花似玉的壓寨夫人呢!
侯月山聽了,高興地在桌上擂了一下,說,虧你想得出這斷子絕孫的念頭!說完,哈哈狂笑起來。
綁架禹秋云的事,進行得非常機密,莫耐親自操辦,對手下一概封鎖消息。黃昏,莫耐選了四個親信,劃了一條烏篷漁船,說,好幾天沒有出去辦貨(搶劫)了,廚房里葷腥全無,今夜下白蜆湖,抓幾條夜捕的漁船,撈些魚蝦回來。山上的人和四個親信都信以為真。
烏篷船到了湖中,莫耐吩咐:直入白蜆江,劃向禹家堡。好一會,船到禹家堡,停靠在漁埠碼頭。莫耐才向四人說了今夜的行動,命三人帶上武器隨他去陳性初家,命另一個匪兵換上漁民服裝,留守船上。因為漁埠離將軍橋不遠(yuǎn),要他監(jiān)視禹七的剃頭店,只要禹秋云進了剃頭店,立即到陳性初家報信?!腿绱税才?,是怕四個大男人擠在一條小漁船上,讓人起疑,露了餡,這就是狗頭軍師的精明處,后來發(fā)生的情況果然讓他料到。
六
張山就是混上白蜆山的常閃兒。黃昏,他聽說莫耐帶了4名弟兄下白蜆湖敲詐夜捕漁船,覺得奇怪:去弄點魚蝦,須勞你軍師大駕?何況劃的是烏篷漁船,不駕快船,這也不合常規(guī)。聯(lián)想到莫耐上午不知從哪兒回來,同侯月山鬼鬼祟祟商量,莫非有什么機密行動?他在禹世賢面前夸下??冢缃駞s被人蒙在鼓里,不行,一定得弄清莫耐的去向。他靈機一動,溜到后山,劃了一條小筏子,來到與白蜆山只隔近百米水域的季家浜,找到了和他一起混過飯吃的漁民季小毛。他問季小毛,有沒有看見一條從白蜆山劃出的烏篷小漁船?季小毛回說,有啊,那條船已進了白蜆江,向南去了。常閃兒一聽,跳了起來:糟了!季小毛莫名其妙,問,發(fā)生了什么事?常閃兒才把自己隱身白蜆山的原因告訴了他。他想,莫耐會不會去禹家堡?這情況得趕快通知禹七!季小毛也痛恨白蜆山匪兵,就自告奮勇去禹家堡,給禹七報信。常閃兒才放了心,回白蜆山。
禹七守夜班,住在禹宅大院的更樓里。那更樓,高高地矗立在圍墻一角,不但可以俯瞰全鎮(zhèn),還可以監(jiān)視從白蜆江進入禹家堡的船只。因為莫耐他們劃的是烏篷漁船,沒有點燈,所以守夜人沒有發(fā)現(xiàn)。
禹七得到季小毛的報告,立即召集全隊人馬,眾人背了槍緊張又振奮地列隊待命。禹七要求大家鎮(zhèn)定情緒,說,現(xiàn)在匪兵在暗處,不知他們有沒有進鎮(zhèn)。他把人馬分成三撥,一撥留守更樓,繼續(xù)瞭望,一有動靜,鳴鑼為號;一撥去江河汊口攔查進港船只;自己帶一撥去河埠碼頭檢查停泊的船只。禹秋云當(dāng)然不甘落后,跟隨禹七一起行動。船碼頭、漁埠下停泊了不少船只,禹七他們排除了裝貨的船只,重點檢查烏篷漁船。可是,這些大多是連家漁船,即使有的船上只有一二個單身男子,盤問之下,都不像白蜆山匪兵。禹七感到奇怪:莫耐他們五個大活人,會藏在哪兒呢?禹秋云忽然想到:他們會不會停泊在農(nóng)家的船坊里?船坊,是鎮(zhèn)郊接合部農(nóng)家在水邊搭的涼棚,用來停泊農(nóng)船。禹七覺得很有可能,就帶了眾人去鎮(zhèn)郊搜查船坊。
冬夜,冷風(fēng)嗖嗖。他們發(fā)現(xiàn)一個船坊中有兩條黑影在擺動,黑影下停一條烏篷小漁船,還漏著燈光。禹秋云輕聲喚道:“七哥,你看!”禹七也注意到了,示意大家臥倒,匍匐向前。接近船坊,大家才看清兩條黑影是掛在船坊中的兩件蓑衣,船中還傳出母親哺乳時哄孩子的呢喃之聲。原來是一場虛驚。
大家折騰了半夜,搜查江河汊口的人也回來了,他們在將軍橋堍會合,都是一無所獲。禹七思忖,莫耐只帶了4個人,也許不敢上禹家堡,去別的村莊打秋風(fēng)了,就吩咐眾人回家休息,若有情況,更樓上的人自會報警。
眾人散去,禹秋云卻跟隨禹七進了剃頭店。
禹七說,小姨,半夜都過了,你還不回去?
禹秋云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這種激動緊張的場面,她的情緒還亢奮著,說:“七哥,剛才把蓑衣當(dāng)匪兵那陣子,我的心快跳到喉嚨口了,到現(xiàn)在還靜不下來,叫我回去怎么睡得著?不信,你摸摸——”說著,她拉過禹七的手,往自己心窩按。
禹七怔了一怔,掙脫了她的手,說:“小姨,你瘋也不能這樣瘋??!不聽聽人家的閑話,說一個剃頭的搭上了一個小、小——多難聽!”禹七說了小,自知不妙,才沒有把寡婦兩字說出口。
禹秋云當(dāng)然聽懂了。她氣得漲紅了臉,說:“搭上了,就是搭上了,我不怕別人嚼舌頭!”她硬是拉過禹七的手,按在自己的心窩,又說:“你怕了,還是嫌我真的是寡婦?你說,你說??!”說完,禹秋云伏在禹七的肩頭,嚶嚶哭泣起來。
禹七知道自己錯了,禹秋云新娘沒有做,卻被人叫小寡婦,對她公平嗎?自己剛才一個“小”字,傷了她的心,他不敢再把手抽回,只感到禹秋云的心,在劇烈地搏動……
人非草木,禹七無話可說。禹秋云對自己的一往深情,他怎會不知?現(xiàn)在他沐浴著禹秋云身上的少女芳香,陶醉了。他體內(nèi)的熱血在涌動,青春的激情在燃燒。他心蕩神馳地喃喃呼道,秋云,秋云,我不怕……
禹七終于控制不住自己了,他緊緊地?fù)е砬镌疲阉нM了房里。
禹秋云被禹七突然的沖動驚慌了,她又驚、又喜、又羞、又怕,腦子里一片空白,任禹七擺布……
當(dāng)禹七把禹秋云剝剩一條短褲時,禹秋云望禹七胸前兩朵燦爛的菊花,激靈了一下:這是小刀會英雄的標(biāo)志,仁義的化身,怎么能讓一時的沖動壞了他的名聲,她猛地推開了禹七,說:“七哥,我們不能就這么……”
禹七被禹秋云猛烈一推,也驚醒了。禹秋云羞澀一笑,一邊穿衣,一邊親昵地說,七哥,等白蜆山的事完了,我要堂堂正正與你拜堂成親!
禹七點點頭,說,我送你回去吧。
禹秋云搖搖頭,說,你也勞累了一天,該歇了。這點路,怕我丟了?
卻說那個裝作漁民的匪兵,因為他熟悉漁家生涯,所以順利地躲過了禹七的盤查。之后,他鉆進將軍橋的橋洞,監(jiān)視禹七的剃頭店。直到禹七的人馬散盡,禹秋云隨禹七進了剃頭店,他就去陳性初家向莫耐報信。莫耐等人潛伏在禹秋云回家的路口。禹秋云做夢也沒想到,在回家的路上被從黑暗處躥出的匪兵堵住嘴巴,裝進麻袋,綁架到烏篷漁船中,上了白蜆山。
莫耐吩咐匪兵把禹秋云押到后山,自己回了天妃宮后殿。
莫耐緊張兮兮地對侯月山說,“說也怪,我們的船到了禹家堡,不一會兒,禹七興師動眾,搜查烏篷漁船,說是要抓白蜆山的人,難道我們走漏了風(fēng)聲?”侯月山搖搖頭:“不會吧,隔山隔水的,誰有這本領(lǐng)去通風(fēng)報信?毛病會不會出在陳性初這老滑頭身上?”莫耐回答得更干脆:“不可能!我們是從后門潛進陳性初房間的,他夫妻倆一直守著我們。要是他使的鬼,禹七還用得著瞎咋呼,上綢緞莊找我們不就得了。我倒懷疑今朝新來的張山,這人賊頭賊腦的?!焙钤律铰犃艘膊环?,說,好,好,就數(shù)你莫耐精明!張山是奸細(xì),他會騰云駕霧,去禹家堡送信,好不好?莫耐想想也對,況且,他剛才已看過,張山睡得死死地,到現(xiàn)在還在夢里,也許自己多疑了。就打了個哈哈,說,要不,是禹七那小子裝神弄鬼,虛張聲勢,讓禹家堡的百姓說他賣力呢!侯月山這才緩和了口氣,說:“老莫,別再疑神疑鬼了,反正你大功告成,說說下一步怎么走?”
莫耐反問侯月山:“司令的意思呢?”
侯月山說,明天派人去通知禹世賢,叫他交出禹七,再放他妹子!
莫耐卻不同意,說,你也別這么急。咱先把禹秋云關(guān)在這里,秘而不宣,讓禹世賢、禹七明白:你禹家堡陳兵黷武,頂個屁用?禹秋云還不是不明不白失蹤了?讓他們干著急幾天,精神折磨得夠了,再談保護條件,就水到渠成!
侯月山罵道,莫耐啊,老莫,世界上就數(shù)你刁鉆,促狹!好,就照你說的辦。
禹秋云被關(guān)在后山石窟里,和衣坐在稻草鋪上。從洞口木柵中吹來的寒風(fēng),凍得她磕牙發(fā)抖。
稻草鋪的另一端,躺著兩個女子。她們合蓋著一條棉被,見匪兵又押來一個女子,驚悚地鉆進了被窩,聽匪兵走了,才探出頭來,悄聲說,妹子,外面冷,鉆被窩里來,暖和,禹秋云鉆進被窩,驚怵得幾乎叫出聲來,原來,那兩個女子一絲不掛光溜溜地躺在被窩里。那兩個女子見禹秋云衣著完好,不禁奇怪地問:“侯月山?jīng)]有把你那個?”禹秋云搖搖頭羞澀地問:“你們怎么了?”
兩人泣不成聲地告訴禹秋云,她倆是白蜆湖邊農(nóng)家女,被侯月山強暴后關(guān)在這里,又遭匪兵凌辱,她倆掙扎不從,匪兵們干脆把她倆的衣服都剝光了……禹秋云聽了,嚇得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咬牙切齒罵道,那幫畜生,死了要下十八層地獄!兩人忙掩住她的口,說:“妹子,罵不得!”
禹秋云焦躁憤懣,一夜未睡。
天色大亮,禹秋云才看清石窟里的情況,石窟一角有座爐灶,旁邊放著鐵鏈、鐵桿,還有沾著血跡的棍棒、老虎凳等不少刑具。石窟深處的稻草堆上,還蜷縮著幾個被五花大綁的男子。
禹秋云正在心急如焚、怔忡不安時,木柵門開了,走進了侯月山和莫耐。
侯月山對禹秋云注視了一會,嘻嘻一笑,說,賊娘的,果然標(biāo)致!
莫耐裝作無奈的樣子,對禹秋云說,禹小姐,委屈你了。你不能怪我們,要怪就怪禹七那小子!要不是那天他在鳳鳴樓攪局,就不會發(fā)生今天的事了!
侯月山對洞口的匪兵吼道,給禹小姐換個地方,拿一床新被給禹小姐,禹小姐的伙食,派小廚房送來!
莫耐對禹秋云說,禹小姐,侯司令對你的關(guān)心可以了吧?他指了指兩個鉆在被窩里的女人又說,你會不會像她倆一樣,就看你大哥禹世賢了!
回頭再說常閃兒,他從季家浜潛回天妃宮,在后殿撫廊里裝睡,始終警惕著外面的動靜。下半夜,他聽見莫耐等人回來了,莫耐走進撫廊,在他身邊停留了好久,他也感覺到了。他估計莫耐在禹家堡遇到了麻煩,對他這個新來的蘇軍起了疑心。后來,跟隨莫耐去禹家堡的匪兵回來睡覺,說抓回了禹秋云,已關(guān)在后山石窟。常閃兒聽了大吃一驚:這是怎么回事?他定了定神,裝作高興地問,抓了個娘們,漂亮不?匪兵回道,禹家堡出名的大美人,禹世賢的妹子,禹七的相好!常閃兒大拇指一蹺,夸道,你們敢虎口拔牙,高!匪兵們撇撇嘴說,禹七他們防范森嚴(yán),要不是莫先生棋高一著,說不定被抓的是我們呢!常閃兒又裝作好奇地問,莫先生使的什么招兒?四個匪兵打著哈哈,說,莫先生關(guān)照,不準(zhǔn)多嘴多舌,不說了,不說了。常閃兒暗忖:看來,這個莫耐,詭計多端,自己得格外多一點心眼?,F(xiàn)在,要想辦法接近禹秋云,不知她怎樣了!
次日早上,常閃兒不動聲色地找侯月山,說,侯司令,張山向您報到,聽侯司令差遣!侯月山剛從后山回來,心中還樂滋滋地惦掛著禹秋云,就問,聽說你在大牢里幫過廚?常閃兒回道,掌勺炒菜,是我的拿手活。侯月山不信,罵道,看你這副德行,真有這本領(lǐng)?常閃兒嬉皮笑臉討好道,司令,那夜在昆山城您同于連長設(shè)局開賭,吃夜宵的桂花酒釀圓子,味道怎樣?侯月山想了想,說,有這么回事,味道還真的不差,怎么,是你做的?常閃兒得意地點點頭。侯月山想,小廚房正缺個精于廚藝的人,再說,禹秋云的伙食更不能馬虎。就說,好啊,你馬上到小廚房做一道早點,就做酒釀圓子,給后山禹小姐送去!
常閃兒遵命要走,莫耐卻喊住了他:張山,先給侯司令和我送一道來,讓我也嘗嘗你的手藝。
常閃兒心中一樂:原來,侯月山賭錢那夜,他在廚房幫廚師做桂花酒釀圓子,只要如法炮制,豈會不成?他心中又暗罵,莫耐,你這個窮算命的,怕你出娘胎也沒吃過這種美味點心,你難不倒我!
侯月山和莫耐吃了常閃兒送上的酒釀圓子,味道果然不同一般,侯月山命他馬上給禹秋云照樣送一道去,今后就在小廚房當(dāng)差,管好禹小姐的伙食,莫耐也不好再說什么了。
常閃兒來到后山,禹秋云已被關(guān)在另外一間石窟,他叫守門的匪兵打開洞口的木柵,走了進去。禹秋云見進來的是蘇軍打扮的常閃兒,心頭一陣激動,正要開口,常閃兒對她扮了個鬼臉,高聲說道,禹小姐,小的張山奉侯司令之命,送早點來啰,快趁熱吃吧!
禹秋云心領(lǐng)神會,接過碗盞,用調(diào)羹撥動酒釀圓子,一顆一顆慢慢地嘬飲著。常閃兒輕聲細(xì)語告訴她,他們?yōu)槭裁唇壖苣悖F(xiàn)在情況還不清楚。莫耐那狗賊命令對禹家堡封鎖消息,手下一概不準(zhǔn)外出,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不過,我有辦法送信給阿七的,眼前你安心待著,靜觀其變……
禹秋云聽說莫耐綁架了她卻不讓禹家堡知道,心里焦躁憤恨起來,把碗摔到洞口,大聲罵道,土匪,強盜,滾出去!
七
回頭再說禹家堡。禹世賢發(fā)覺妹子一夜未歸,到上午還不見人影,就去問禹七。禹七說,她昨夜回家的啊。兩人都覺得不對勁,叫人四處尋找,直到傍晚都沒有找到她,也沒發(fā)現(xiàn)一絲可疑的痕跡。大家才緊張起來,難道昨夜莫耐真的光顧了禹家堡,抓走了禹秋云?要是真這樣,秋云落在他們的手里,真讓人提心吊膽。
禹七更是萬分焦急,懊悔昨夜沒有親自送禹秋云回家。他對禹世賢嚷著,讓他上白蜆山向侯月山討人。禹世賢阻攔道,阿七,你上白蜆山討人,證據(jù)呢?沒有個準(zhǔn)信兒,我們不能盲目行動。好在常閃兒在那兒,也許白天耳目眾多,他行動不便,夜間,一定會送出消息來,我們只能耐心等待。
果然,時過半夜,季小毛送信來了。常閃兒在信中說,禹秋云被關(guān)在后山石窟,飲食由他照料,眼前不會有事。不過,莫耐吩咐,綁架禹小姐的事不得外傳,說對你們精神折磨,到底什么意圖至今不明,待探清后,立刻傳報。
禹世賢、禹七看了信,才把懸著的心放了下來。
幾天后,白蜆山派了兩名匪兵給禹世賢送來了一封信,稱:白蜆山司令侯月山拜上禹會長。當(dāng)今干戈四起,世道不寧。那天在鳳鳴樓煮酒論滄桑,足見禹會長明達識變,為保禹家堡太平,愿與我軍合作。無奈禹七小子,恃藝攪局,近又操練烏合之眾,欲與我軍對抗,實屬狂妄。本欲傾山而下,滅其威風(fēng)。念累及無辜,于心不忍,故出此下策,請令妹上山。為對禹七略施薄訓(xùn),限三天內(nèi)綁送禹七,換回令妹,化干戈為玉帛,繼續(xù)商討保護大計。否則,屆時玉石俱焚,遑論百姓安寧?請禹會長斟酌而行!
禹世賢讀了信,不禁發(fā)怔:他原以為來信會開價銀子、條子(金條),贖回禹秋云。想不到他們卻要先交出禹七,再論條件,這分明是釜底抽薪!禹世賢感到侯月山等人果然歹毒險惡,如何答復(fù),甚是棘手。他沉思良久,提筆寫了一封回書,說,既掣肘于人,何來二議,三日內(nèi)準(zhǔn)復(fù)!
禹世賢的復(fù)書,是個緩兵之計,準(zhǔn)備在三日內(nèi)想個萬全之策。匪兵走后,叫來禹七,給他看了侯月山的信。
禹七看了,義憤填膺,說,大哥,事到如今,有什么別的辦法?秋云身陷魔窟,我心如煮,一刻也不得安寧。你快綁了我,送上白蜆山,救她回來!
禹世賢長嘆一聲,七弟,交出了你,禹家堡真的太平無事了?也許那幫匪徒會提出更苛刻的條件!
禹七遏制了激動,說,大哥,事情因我而起,累及秋云,我豈能退縮!
禹世賢躊躇一陣,忽然眼睛一亮,說,少安勿躁。我與你馬上走一趟季家浜,找季小毛看能不能聯(lián)系上常閃兒,商量個對策。
禹七振臂一揮,說,好,我馬上去叫船!
禹世賢叫住了他:莫耐能逃過你們拉網(wǎng)式的搜捕,我懷疑鎮(zhèn)上有他們的窩點、眼線。所以,我們的行動要絕對機密,船只,不用外面去叫,我有。
兩人說走就走,禹世賢帶了禹七,悄悄來到后院,登上自己的烏篷快船,命船夫不走白蜆湖,繞道小江小河劃向季家浜。找到季小毛,時已下午。兩人說明來意,季小毛說,白蜆山丘八吃的魚,大多由季家浜的人送去,他可以借送魚機會立刻上山,通知常閃兒夜間到此。
黃昏過后,常閃兒來到季家浜。禹世賢問常閃兒,今夜能不能救出禹秋云?常閃兒吱吱地抽了幾口煙,說,事已至此,他們怎么會不防你們?nèi)ソ倮??從今天起,石窟周邊增加了明崗暗哨,冒險救人,不是上策。禹世賢問,那怎么辦?常閃兒說,他們要用阿七交換小姐,為的是拔掉阿七這顆眼中釘,行的是釜底抽薪之計,要是不答應(yīng)他們的條件,恐怕小姐要吃虧。禹七聽到這里,急得眼睛發(fā)紅,對禹世賢說,大哥,快把我綁上山,換回秋云!禹世賢卻沉著臉,對禹七說,為了救我家的人,卻犧牲別人,不是我禹家的祖風(fēng),這事我決不干!常閃兒擺擺手,說,你們一個是多情種子,一個是義薄云天,都令人佩服,但解不了眼前的急。我倒琢磨了個主意,不知行不行。兩人異口同聲問:什么主意,快說。常閃兒說,答應(yīng)他們送阿七上山,換回小姐。在侯月山、莫耐去禹家堡談判時,趁機除掉山上的丘八!禹世賢搖搖頭:那么阿七呢?常閃兒狡黠一笑,說,放心,我有辦法保護阿七有驚無險,見禹世賢他們迷惑不解,常閃兒悄悄說出了解救禹七的計劃,臨了,他用煙銅頭敲敲季小毛的頭,說,到那時,你誤不得時辰,否則,阿七真的要在湖底做趕魚郎了!
侯月山要禹世賢交出禹七贖回禹秋云的三天期限已到,這天午后,禹世賢準(zhǔn)備了一條畫舫,帶了四名隨從,把禹七捆綁了,準(zhǔn)備押上船。碼頭上,圍著眾多百姓,跺腳拍手破口大罵,說禹世賢為了自己的妹子卻不顧禹七的死活,有的老人捋須惋嘆,說禹家?guī)状柿x,都壞在了禹世賢手里,有的老婦擔(dān)心禹七此去兇多吉少,傷心得掉下淚來。人群擠得水泄不通,禹七他們上不了船。
禹世賢對眼前激動的場面感慨萬千,足見天理長存,民心不可違。他克制了自己的情緒,正要向鄉(xiāng)親們解釋,忽見陳性初急急奔來,擠進人群,對大家說,今天禹會長揮淚送禹七,是萬不得已的事。他不單是為救禹小姐,更是為了讓鄉(xiāng)親們安安寧寧過日子。禹會長深明大義,你們卻哭哭嚷嚷,不讓人家上船,豈不辜負(fù)了禹會長一片苦心?
陳性初的一番話,也真管用,有的人動了心,就讓出了道兒。陳性初招呼后面二個擔(dān)著禮物的腳夫,和禹七等人一起上了船,陳性初眼睛骨碌碌地對艙內(nèi)艙外轉(zhuǎn)了一圈,才對禹世賢說,前次上白蜆山送信,您已破費了不少,這次我和幾位董事湊份子備了一些,請您多多拜上侯司令,略表我等一點心意。
禹世賢勉強一笑:“多謝陳老板和諸位同仁,體諒禹某的苦衷!”
陳性初又湊在禹世賢耳邊,悄聲說,你也不必心痛禹七那小子,他是咎由自取,怪不得別人!
禹世賢臉色難看地回道:你說完了么?
陳性初才訕訕地帶了腳夫上岸回家。
陳性初回到家里,莫耐正坐在他家內(nèi)屋,等候他的回音。陳性初說,莫先生放心,禹世賢只帶四個隨從,把禹七結(jié)結(jié)實實地綁下了船。看來,禹世賢是真心上山救妹子的。接著,他又討好說,侯司令想娶禹秋云,只要談判順利,我再從中撮合……
莫耐站起身,打斷了他的話,一邊走一邊說,此事以后再說。船上的情況真的看清楚了?要是看走了眼,你頭上這個六斤四兩可保不住!說時,莫耐用手指戳了戳陳性初的腦袋。陳性初怎敢回嘴,連聲說道,不會看錯,不會看錯。
莫耐知道禹世賢今天要送禹七上山,防他有詐,特地趕到陳性初家,命他借送禮為名,查看船上動靜。莫耐今天的打扮是:頭戴干牛屎色破氈帽,身穿深藍布棉襖棉褲,腳上著一雙蘆花草鞋——一副地道的漁民裝束,所以誰也認(rèn)不出來。莫耐急急出了陳性初的綢緞莊,下了烏篷船,命也是漁民打扮的匪兵著力劃槳,全速前進。須臾間,莫耐的船超過禹世賢的畫舫,先到了白蜆山。
卻說禹世賢對陳性初突然上船送禮起了疑心。這小氣鬼平日里一毛不拔,今天卻慷慨起來?而且,他上船后賊頭賊腦東張西望,像在尋找什么,難道他是為了查看動靜而來?禹秋云不明不白被捕,禹世賢懷疑鎮(zhèn)上有侯月山的窩點、眼線,會不會是他?俗話說人防虎、虎防人。禹世賢也不是吃素的,他早已在畫舫船頭船尾藏了10個團丁和一批武器,只要侯月山翻臉悔約,他準(zhǔn)備同匪兵火拼!他這一手,陳性初怎么發(fā)現(xiàn)得了呢?
莫耐和禹世賢雖然各有千秋,但人質(zhì)的交換還是順利進行了。要說有點疙瘩,是禹秋云賴著不肯走,跟侯月山哭鬧了一番。雖然常閃兒告訴了他們的計劃,但是,禹七落在冤家對頭手里,她到底放不下心啊。
侯月山把禹七帶回天妃宮,命匪兵將他剝光衣服綁在后院的樹干上,他要親自修理禹七一番,等消足氣,再送他上路!
一會兒,匪兵慌慌張張上前稟報:“禹七已綁了,不過——”
侯月山問:“不過什么?”
“禹七胸前文著兩朵菊花?!?/p>
侯月山吃了一驚:“有這種事?我不信!”侯月山手執(zhí)皮鞭來到后殿,走到院中,見禹七光著上身,胸前果然文著兩朵燦爛的菊花。他傻了,咕噥了一句:“真他娘的,怎么會是他!”說著,手中的皮鞭落到了地上。
原來,今天清早,天妃宮前殿一株參天銀杏樹上飄下了一張黃裱紙,上面寫著兩行篆體字。匪兵以為是從天而降的天書,拿到后殿交給侯月山。侯月山不識篆文,叫莫耐看,莫耐看了一會兒,讀道:“胸文菊花人,是我趕魚郎。”侯月山出身漁家,對天妃從來敬畏,忙說:“這是娘娘降的天書,快去前殿焚香叩拜?!敝劣谔戾鸀槭裁唇颠@天書,趕魚郎是誰,大家都莫名其妙。
莫耐本是算命相面客,常用迷信騙人,覺得這“天書”來得蹊蹺,但捉摸不透其中奧妙,拗不過侯月山,只得跟隨他去前殿瞎起哄。
現(xiàn)在,莫耐看見禹七胸前文著兩朵菊花,才如夢方醒:分明有人在裝神弄鬼!這人是誰呢?他想到了那個把飛刀插在侯月山枕邊的人。他知道當(dāng)年小刀會聯(lián)絡(luò),以菊花做標(biāo)志。此風(fēng)流傳至今,一些秘密團伙,常以文菊花為榮??磥?,那天禹七說的不假,確有來無影去無蹤的人游離在白蜆山。今天的黃裱紙,是他從高樹上丟下的,其意圖不言自明。見侯月山氣餒地回到后殿,他也不敢多嘴多舌,但心里總是疑惑不定。
侯月山和莫耐坐在后殿,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相對無言。天漸漸黑了,廚師常閃兒為侯月山送來了晚餐。
常閃兒見兩人蔫頭耷腦,心中暗笑,嘴上卻說,司令,莫先生,今天抓了禹七,天大的喜事。小的特地燙了一壺封江酒,請兩位暢飲一番,說著,常閃兒為侯月山和莫耐上菜斟酒。
侯月山一杯酒落肚,來了點精神,對莫耐說,想不到禹七那小子是趕魚郎轉(zhuǎn)世,怪不得飛刀那么神!這么一直綁著也不是一回事,你看咋處置他?
莫耐不信神,但是,剛才侯月山氣餒地丟下皮鞭,知道他害怕了,就有意激他一激:既然司令害怕天妃,就放了禹七。
侯月山把酒杯重重往桌上一碰,氣呼呼地說:老子怕啦個?放了禹七,我明天還有臉去禹家堡?還有一句他沒有說,就是禹七回了禹家堡,他侯月山能娶上禹秋云?
莫耐大拇指一蹺,說,這才像司令的話!至于怎樣除掉禹七,他倆一時想不出辦法。
常閃兒嘻嘻一笑,獻媚道,司令,捉虎容易放虎難,留著怕夜長夢多,趕魚郎就該讓他湖中趕魚去,天妃娘娘總不會怪罪吧?
侯月山聽了脫口而出:“對啊,把他沉了!”
莫耐也說,張山這主意不錯。不過要人不知鬼不覺,就我們?nèi)齻€人,悄悄地把他弄到后山種荷花。莫耐所以要“秘密處決”,是防那個丟黃裱紙的人。
侯月山酒也不喝了,說,好,咱說干就干!
三人不舉火不張燈,摸黑把禹七押到后山。常閃兒將禹七裝入麻袋,結(jié)扎袋口,侯月山、莫耐才一齊動手,把禹七抬上小船。常閃兒一邊搖船,一邊點燃煙筒,銜在嘴里,巴吱巴吱地吸了起來。別看這小小的一點煙筒火光,在幽黑的湖面卻像紅寶石似的一閃一閃,出奇地亮麗。船到湖心,侯月山和莫耐在麻袋下端掛了一塊大石頭,“咕隆”一聲,把石頭推入水中,麻袋也隨之掉入湖中。兩人聽見湖面泛起水泡的聲音,知道禹七已沉入湖底,侯月山吩咐常閃兒:返航。
再說禹七,在寒風(fēng)中被赤膊捆綁了一個下午,已經(jīng)凍得渾身發(fā)麻,現(xiàn)在又被拋入水中,冰冷的湖水幾乎把他凍僵。但是,他想起了禹秋云,說也怪,想起了禹秋云,他體內(nèi)噴涌出一股熱流,在麻袋里掙扎起來,掙脫了綁在手上的活結(jié),繩索松開了。他又伸手摸到常閃兒在扎口時故意留在袋內(nèi)的繩子頭,用力一拉,這也是個活結(jié),袋口也隨之解開。禹七鉆出麻袋,浮出水面??垂倌詾槲以谙勾?,我國古代真有這套在水中自解麻袋而出的雜技。據(jù)說古代盛行水秋千,藝人在湖面上并列兩條大船,船上豎起高高的桅桿,桅桿間架起千秋架。表演者相繼攀上秋千,像現(xiàn)在的跳水運動員一樣,一個個翻筋斗躍入湖中,又從船尾鉆出,如此反復(fù)多次。最后一個藝人,他登上秋千,讓人將自己綁了裝入麻袋中,扎緊口袋,拋入湖中。一會兒,他在水中自解麻袋,鉆出水面,從船尾登上秋千,向觀眾亮相,謝幕。常閃兒捆綁禹七、扎進袋口,是借用了這一手,再說在黑暗中,侯月山和莫耐根本無法察覺。
且說禹七浮上水面,見不遠(yuǎn)處有一條船影在向他這邊移來。這就是季小毛的漁船,他早已停泊在湖心洲的枯草叢中,見常閃兒的煙筒頭閃閃發(fā)著紅光,知道事情已經(jīng)得手,即搖船上前,救起了禹七。
來日早上,侯月山和莫耐帶了4名衛(wèi)兵去禹家堡。
留在山寨的弟兄中有看見昨夜侯月山他們把禹七帶往后山,今早卻不見人影,就問常閃兒,張哥,禹七被這個了?說著,做了個殺頭的手勢。常閃兒說,把趕魚郎殺頭,豈不犯了天條?司令叫那小子下湖趕魚去了。大家才明白,禹七被沉了湖。常閃兒又悄聲夸道,這點子還是我出的呢!匪兵們奉承道,張哥初來乍到,就得司令重用,道行不淺,今天司令他們?nèi)ビ砑冶こ韵愫壤保覀儏s在這里青菜蘿卜,不公平呢!常閃兒拍拍胸脯,說,小伙房里有的是鮮魚肥鴨,封江老窖,我們也熱鬧一番,司令怪罪,我頂著!
眾人聽了,無不高興。
可惜的是,那些匪兵喝到中途都覺得不對勁。可是,來不及了,一個個都暈到在地。此時,禹七帶了早已潛伏在季家浜的一幫團丁,趕到現(xiàn)場,將他們一個不剩地裝入麻袋,拋入白蜆湖,種了荷花。同時,釋放了被綁架的百姓和女子。
八
次日一早,侯月山和莫耐在四名衛(wèi)兵的簇?fù)硐拢醇s定,來到禹家大院,回拜禹世賢。
禹宅大廳,布置得富麗輝煌。正中是一幅關(guān)圣秉燭夜讀畫軸,兩邊掛著灑金大紅紙對聯(lián),上聯(lián):著春秋讀春秋一部春秋,下聯(lián):孔夫子關(guān)夫子兩個夫子。墨跡濃艷,字體醒目。對聯(lián)下端,各放一盆枯枝老梅,鵝黃點點,吐幽噴香。粉壁上有條不紊地掛著各色名人字畫。大廳兩旁的椅子茶幾,木質(zhì)細(xì)膩,光可鑒人。茶幾上放著青瓷蓋碗茶和食盒果品。
禹世賢請侯月山、莫耐入座,自己同陳性初和商會諸董事對面坐了。
侯月山出身貧賤,是個打打殺殺的莽夫,坐在這古色古香高潔典雅的廳堂里,拘謹(jǐn)?shù)貌恢耄耗妥载?fù)飽學(xué),但落拓江湖,游走四方,見禹世賢雖然是個商人,卻風(fēng)度儒雅,家居清高,不免感慨萬分。
禹世賢見大家坐定,說道,侯司令、莫先生光臨寒舍,蓬蓽生輝,略備茶點,不成敬意。
侯月山端起茶碗,掀起碗蓋,猛喝了口茶,嗆得滿嘴都是茶葉,用手抹了抹嘴巴,說道,禹會長,我是個粗人,只曉得大塊吃肉,軍壺里喝水。只聽說齊大帥(齊燮元)家里有這樣的程式,真讓我的手腳都不知放哪塊了。你也別再文縐縐地咬文嚼字,就說說我們今天的事吧。又回頭對莫耐說,莫先生,你說是不?
侯月山的話,聽得在場的人都笑了起來。
莫耐到底見過世面,斂住了笑,不卑不亢說道,禹會長不愧一方巨擘,書禮人家。今日登門,果然不同凡響。保衛(wèi)禹家堡——特別是保衛(wèi)你禹會長,更使我等感到責(zé)任重大,當(dāng)竭盡全力,具體章程,還請禹會長明示。
禹世賢坦然一笑:“莫先生過夸了。禹某雖一介商人,但視金錢為身外之物,講的是江湖義氣,侯司令快人快語,禹某心中有數(shù),一切都好說。至于具體章程,還是上鳳鳴嘍邊喝邊談,我已在那兒備了薄酒?,F(xiàn)在時間還早,大家清坐,有掃雅興,我請了一位揚州評話名家,為侯司令消閑。”
侯月山聽說有揚州評話,高興得拍了一下手掌,說,好啊!蘇州人說書我聽不懂,丹陽行的是揚州書,我小辰光常聽戢壁腳書(無錢買書票,等到下半回進書場站在墻壁聽白書)??煺垇?,說的什么書?
禹世賢對仆人擺擺手,仆人即抬來一張半桌和椅子,放在關(guān)圣畫像前。半桌前圍了一方大紅錦緞,錦緞上繡著四個墨絨大字:“笑談今古”。不一會,從屏風(fēng)背后走出一個手執(zhí)折扇身穿長袍的壯年人來,他在半桌后椅子上坐定,仆人即送上紫砂茶壺,他端起茶壺吮了一口茶,掏出手帕,抹了抹嘴,把醒木在桌上輕輕一拍,說道,在下?lián)P州王宏堂,應(yīng)禹老板之邀,特為侯月山司令開個專場。說的是劉皇叔兵敗當(dāng)陽,關(guān)云長被困土山,與曹孟德約法三章,歸漢不降曹,后來關(guān)云長得知劉皇叔消息,護送兩個嫂嫂,千里走單騎,過五關(guān)斬六將,古城會,兄弟團聚。閑話休多,且聽在下細(xì)細(xì)道來……
看官須知,《三國》中關(guān)羽降曹到古城會,書家稱緊檔,回回精彩,一般要說上十多回,王宏堂不愧為名家,他刪繁就簡,一氣呵成,聽得在場的人都出了神,侯月山更是搔耳抓腮,得意非凡。等王宏堂說到古城上張翼德三通鼓罷,老蔡陽人頭落地,大廳內(nèi)的落地座鐘當(dāng)當(dāng)當(dāng)敲了十二下。
侯月山才回過神來,叫了一聲:“阿咦喂,已經(jīng)十二點了!”
禹世賢把手一拱:“侯司令,怠慢了,請上鳳鳴嘍?!?/p>
禹世賢帶領(lǐng)眾人出了禹家大院,不多一會,登上鳳鳴嘍。禹世賢拉了陳性初請侯月山和莫耐走進一間雅座,衛(wèi)兵要跟,禹世賢對侯月山說,侯司令,這幾位兄弟另有雅室,就我們幾個暢飲一番如何?卻說侯月山覺得眼前一亮:只見禹秋云光艷照人端坐在內(nèi),不禁喜出望外,就對衛(wèi)兵嚷道:“啦塊去!”
四個衛(wèi)兵應(yīng)聲而出,另外幾個商會董事上前道:“四位長官,那邊請!”
禹世賢待眾人落席,對禹秋云說:“妹子,快見過侯司令?!庇砬镌泼銖娭绷酥毖?,呼一聲:“侯司令。”侯月山咧開大嘴一笑:“禹小姐,不敢當(dāng),快坐,快坐下?!?/p>
侍者小姐把冷盆送上,問禹世賢:“禹爺,上什么酒?”
禹世賢征詢侯月山:“今天喝洋河大曲,怎么樣?”
侯月山知道,這洋河大曲,清香醇冽,下肚回腸蕩氣,不是封江黃湯可比。于是回道,禹會長,我侯月山愛的就是這等烈酒。這洋河大曲,還是在開戰(zhàn)前,齊大帥賞給每個連長一瓶,至今沒得喝過,好,就上洋河!
在諸位董事中禹世賢只拉陳性初作陪,陳性初感到奇怪,見禹秋云也在場,他心里明白了:會不會莫耐向禹世賢透露了侯月山想娶禹秋云的口風(fēng),讓他在席間從中撮合?他心里美滋滋地湊趣道,侯司令,若論喝酒,你還算不上這個?。ㄕf時,他豎了豎大拇指),禹小姐不但是我禹家堡美人中的一只鼎,她喝起酒來,巾幗不讓須眉,醉倒她石榴裙下的不是一個、二個!
禹秋云原是瘋慣的人,聽了陳性初的話,她臉不紅、心不跳,端起酒杯對侯月山說,侯司令,既然陳老板這么說了,咱倆碰一杯,對侯司令在白蜆山的優(yōu)待表示感謝!
侯月山見禹秋云敬他酒,不禁受寵若驚,忙也端起酒杯,說道,禹小姐,千萬不要這么說,讓禹小姐受了委屈,是我的錯,該罰!說罷,他一仰脖子干了杯中酒,還把空酒杯亮了亮底。禹秋云果然不甘示弱,也只咕咕幾口,干了杯中酒。
侯月山同禹秋云碰杯以后,大家又敬了禹世賢一杯,接著互敬互飲,侍者小姐不斷斟酒上菜,席間熱鬧非常。酒至半酣,莫耐卻在想著心事。禹世賢出手大方,談保護費的事看來沒啥難處。但是,他們昨夜沉了禹七,此事紙包不住火,早晚要穿幫,怎么向禹世賢交賬?他見禹秋云對侯月山一點也不拘束,陳性初又從中百般討好,何不趁此游說,讓禹、侯兩家聯(lián)姻,只要定了這門親事,禹七的生與死,就無關(guān)緊要了。莫耐到底是走江湖算命的人,他靈機一動,出語不同一般。他對禹秋云說,禹小姐,晚生行走江湖,閱人多矣,唯禹小姐之相,令人折服。禹小姐面生一痣,實乃美人痣,主大富大貴之命。侯司令,堂堂蘇軍連長,當(dāng)今亂世,前途無量。今日英雄美人同席,慷慨杜康,真乃天賜良緣,禹即侯,侯即禹,還談什么保護不保護?說完,又問侯月山,司令,你說呢?
侯月山聽了,心中一樂。他嫌身上的戎裝累贅,把匣子槍短劍都卸了下來,掛在椅背上,舉杯站起,故作謙遜地對禹秋云說,莫先生喝醉了。我侯月山是個在死人堆里滾爬的粗人,禹小姐金枝玉葉,何等高貴,不敢高攀,來,咱只管碰杯,叫做酒逢知己。
莫耐見侯月山假斯文,怕禹秋云真老實,回了這門親事,忙向陳性初遞眼色。陳性初何等乖巧,知道莫耐要他從旁繰邊,忙說,侯司令,您客氣了,說什么酒逢知己,是紅粉知己。又對禹秋云說,禹小姐冰清玉潔,溫柔大度,今兒個就喝交杯酒!
陳性初說完,席間一時無聲,大家在看禹秋云的態(tài)度。
卻見禹秋云站起身來悖然變色,看著陳性初說道,陳老板,你今天怎么啦?平日里常在背后說我臉生哭痣,克死了丈夫。瘋瘋癲癲,不守婦道,是個人見人笑的小寡婦?,F(xiàn)在倒說出這番屁話來!
陳性初被禹秋云一頓搶白,啞口無言,心中罵道。假正經(jīng)!你的相好禹七,還在人家手里,生死未卜,兇什么?
禹秋云見陳性初不服氣地轉(zhuǎn)過了頭,冷冷一笑,緩和了口氣對莫耐說,莫先生,你真的醉了。今天侯司令專為商量保護禹家堡大事而來,你卻聽人攛掇,提什么侯禹聯(lián)姻,豈非本末倒置?
莫耐想不到禹秋云說變就變,而且伶牙俐齒,無懈可擊,一時語塞。
最尷尬的是侯月山,他舉著酒杯,喝也不是,坐也不是。
此時,禹世賢掏出懷表,一看,已是下午一點半,時間磨蹭得差不多了。他站起身,用手按在侯月山肩頭,沉聲說,侯司令,少安勿躁,坐下!
侯月山只覺得肩上像壓了千鈞之力,身不由己地坐了下去。他暗忖:禹世賢看似溫文,卻腕力過人,有些吃驚。
莫耐不知就里,見侯月山坐下了,趁機說:禹會長,酒也差不多了,該談?wù)铝税桑?/p>
禹世賢點點頭,說,當(dāng)然,當(dāng)然,不過,這單間小屋,燥熱悶人,大客廳寬敞,不如去外面品茗細(xì)談,如何?說完,他一手拉了侯月山,一手拉了莫耐,離座要走。侯月山想到自己的家伙還掛在椅背上,伸手要拿,卻摸了個空,只見匣子槍和短劍已掛在禹世賢的肩背上,他嚇了一跳,卻又不好發(fā)作。莫耐覺得不對勁,想掙脫禹世賢的手,禹世賢用力一握,莫耐感到五個指頭快拼成一塊了,痛徹心肺,只得乖乖地跟著走。
大客廳的茶幾上,已準(zhǔn)備了茶點干果,眾人落座。
禹世賢說,侯司令、莫先生,在談保護條件之前,我要先讓你們明白一件事。
侯月山、莫耐不知禹世賢葫蘆里賣什么藥,不安地問:什么事?
禹世賢命店家在廳內(nèi)點燃三支紅燭,從袖中掏出三柄精致薄匕,說了一聲:你們看好了!只見他把手一抖,三柄小刀依次飛旋而出,削向三支紅燭。說也怪,紅燭的三朵火苗竟會移栽飛刀上,在廳內(nèi)轉(zhuǎn)游一圈,熄滅了。原來,三柄飛刀只削中了火苗下的燭芯,帶走了火苗,三支紅燭絲毫未傷,都好端端地豎在蠟壇上。
侯月山莫耐看得目瞪口呆,驚出一身冷汗,想不到禹世賢深不可測,今天打鷹的被鷹啄了眼了!
禹世賢讓兩人定了定神,又說:這是小刀會的上乘功夫,禹七雖然刀功精粹,還算不上。我禹某乃小刀會松江明遠(yuǎn)堂堂主禹天虹第三代傳人,剛才在侯司令、莫先生面前獻丑了!
陳性初年輕時從外地來禹家堡擺布攤,后來發(fā)展成了一家綢緞莊,曾得過禹家不少好處,常聽禹家族人說,其祖上是小刀會的一方堂主,現(xiàn)在見禹世賢露了真相,看出了點苗頭,心中既驚又怕,忙見風(fēng)使舵奉承道,禹會長有此神功,乃我等有幸,禹家堡百姓有幸。又回頭對侯月山說,侯司令,我禹家堡乃藏龍臥虎之地,又有禹會長這樣的人杰庇護,再談什么保護費,有點不知趣了。
禹世賢看慣了陳性初趨炎附勢反復(fù)無常的德性,不以為然說,陳老板,別這么說,廣交朋友,行俠濟困,是我禹家祖風(fēng)。侯司令和白蜆山的弟兄身在異鄉(xiāng),缺少糧餉,我禹世賢不會坐視旁觀。所以,侯司令、莫先生,只要你們不難為禹七,讓他安然回家,一切都好商量。
侯月山心中連連叫屈,悔不該讓禹世賢支走警衛(wèi),現(xiàn)在孤立無援,槍械又掛在他的肩上,成了人家甕中之鱉,他到底是行伍出身,經(jīng)過風(fēng)浪,擺出一副英雄豪氣,一拍大腿說,禹會長,你真人不露相,我認(rèn)栽了!要我放禹七,晚了。禹七已經(jīng)被沉了白蜆湖,你要殺要剮罪我一人,放過了我的弟兄!
莫耐忙推諉道,禹會長,怪不得侯司令,全是廚師張山出的主意。
禹世賢對侯月山朗聲一笑,侯司令不愧為軍人,做事敢作敢當(dāng)!既然是張山出的主意,那就叫他出來。
禹世賢向屏風(fēng)后呼道,張山!
一張娃娃臉從屏風(fēng)后應(yīng)聲閃出。
陳性初看見常閃兒,驚叫道,禹會長,他不叫張山,叫常閃兒,是禹家堡有名的賊王、賊祖宗……
這時候,禹七等人押著四個醉醺醺的衛(wèi)兵從另一間雅室內(nèi)走出,他們身上的槍都被卸了。
禹世賢對莫耐說,你作惡多端,不可饒恕,吩咐將他沉了,至于侯月山,禹世賢說,侯連長,自古英雄惜好漢,就憑你剛才敢認(rèn)賬,我不殺你。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命禹七剁下他右手的食指,今后不能扣槍機。四個衛(wèi)兵,問明籍貫,發(fā)放路費讓他們回鄉(xiāng)。
禹世賢對陳性初冷眼看了一眼,陳性初慌了,心虛地說,禹會長,不關(guān)我事,不關(guān)我事。禹世賢說,關(guān)不關(guān)你事,你心中有數(shù)?,F(xiàn)在我派人隨你到綢緞莊,盤清貨物,我照進價收下,你帶著家眷立馬走人。咱禹家堡容不得你這種賣友求生、暗通匪徒之人!
白蜆山匪患平息,禹家堡一片歡騰。陳性初帶了家眷,租了一條小船,灰溜溜地出了白蜆江。禹世賢不愧為仁義之人,請醫(yī)生把侯月山的斷指處敷藥包扎,又送了侯月山一筆銀子,諄諄開導(dǎo)一番,叫他回滆湖謀生。侯月山痛定思痛,把仇恨埋在心底,離開了禹家堡,但沒有回丹陽老家。
九
昆山城頭上換了旗號。奉系張宗昌占領(lǐng)江蘇,手下一個叫唐耀祖的旅長帶了一幫人進駐昆山,撤銷警備隊,改稱保安隊,自任司令。唐耀祖新官上任三把火,他軟禁了潘至祥,邀集昆山各界人士清算蘇軍的罪行,并當(dāng)場處決了幾個民憤極大的兵痞。潘至祥被唐耀祖軟禁在家,不殺不問,心中琢磨:唐耀祖勢單力薄,必須網(wǎng)羅人才,培植親信。他潘至祥闖蕩江湖數(shù)十年,帶過兵、打過仗,大小還是個團長,何不趁此向唐耀祖獻上一份厚禮,請求在軍前效命。再說,軍閥之間本來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抱大腿、攀高枝兒,改換門庭的事司空見慣,再大的將軍也這么做。他潘至祥算老幾?不久,潘至祥送給唐耀祖二十根金條,表示臣服。唐耀祖正在用人之際,就委了潘至祥一個“督導(dǎo)”的頭銜,留在司令部參贊軍務(wù)。
此時,侯月山找上了門。他向潘至祥哭訴了白蜆山全軍覆沒的經(jīng)過,又伸出少了食指的右手說,潘團長,我這副模樣,如何見得家鄉(xiāng)人?就留在你身邊,討口飯吃。
潘至祥見侯月山跪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兔死狐悲之情油然而生,說,月山,莫悲傷,我知道了,咱只要有一口飯吃,餓不了你。你且在我家養(yǎng)傷,報仇的事得找機會。
過了年,潘至祥帶了侯月山去見唐耀祖。
唐耀祖見侯月山生得兇神惡煞,知道是個莽勇蠻狠玩命之徒,保安隊要的就是這樣的人,可惜右手少了個食指。聽了潘至祥介紹禹家堡溺死侯月山手下二十多人一節(jié),心里咯噔一下,這禹家堡的人也太強悍了,竟敢殺當(dāng)兵的!他心里雖然這么想,嘴上卻說道,侯月山,你也怨不得禹家堡的人,只怪蘇軍的紀(jì)律太壞了。有道是軍有軍紀(jì),國有國法,進了保安隊,就由不得你胡來了!說完,他對潘至祥說,潘督導(dǎo),先讓他去勤務(wù)班當(dāng)差,你看怎樣?
潘至祥點點頭,對侯月山說,唐司令教訓(xùn)得極是,你要記住了。
這勤務(wù)班,只七八個人,是司令部的勤雜人員,購煙買菜,護衛(wèi)長官眷屬,什么亂七八糟的事都干,侯月山只得忍著一肚子委屈,在里面混日子。
轉(zhuǎn)眼已是三月天氣。一日,侯月山斜掛著匣子槍,在昆山街頭游蕩,忽聽有人在喊他:侯連長,侯連長!他回頭一看,原來是在街邊擺布攤的陳性初。
兩人久別重逢,恍如隔世。噓寒問暖一番后,陳性初敬了侯月山一支煙,說,我馬上收攤,咱哥倆去喝一盅。
陳性初帶了侯月山找了一家僻靜的小飯店,要了幾碟菜,一壺酒,喝了起來。陳性初恭維道,侯連長,大難不死,必有后福,你看,不是又穿上老虎皮,掛了槍了?聽說還是在司令部當(dāng)差,我陳性初要翻身,就靠你侯司令了!侯月山苦笑道,啦塊是司令部當(dāng)差,還不是跑跑腿,給長官當(dāng)夜壺使。陳性初見侯月山灰心喪氣,勸道,虎瘦了,雄風(fēng)不能減啊!聽說禹家堡在添丁添槍,狂得很呢,禹七那小子同禹秋云都快拜堂成親了,你咽得下這口氣?侯月山憤憤說,我做夢也想報這切膚之仇,可人在矮墻下,有什么辦法?陳性初陰陰一笑,說,要是都像禹家堡,唐耀祖的保安隊都是吃素的慫樣了!
陳性初這句話點醒了侯月山,他回到司令部把禹家堡擴展武裝的事添油加醋地告訴了唐耀祖和潘至祥。
唐耀祖本來對禹家堡敢溺殺二十多名蘇軍的事有看法,現(xiàn)在又聽說擴充槍支,不禁大怒,說,上峰早已發(fā)話,民間不得藏匿槍支,禹世賢仗著有幾個臭錢,竟敢藐視國法,眼里還有沒有我這個保安隊?于是命潘至祥去禹家堡走一遭。
潘至祥頭戴禮帽、身穿長袍,只身一人來到禹家堡。
禹世賢感到突兀,把潘至祥迎進客廳,仆人送上香茗。潘至祥從懷中掏出一張名片,雙手捧給禹世賢。禹世賢看了名片,說,潘督導(dǎo)榮任,恭喜恭喜。潘至祥欠身一笑,說,禹會長,冒客氣,咱倆是老交情了。停了一停,潘至祥又得意地說,蒙唐司令見愛,破格擢用,參贊軍務(wù),常隨左右。言外之意,他潘至祥在唐耀祖面前說得上話呢!
禹世賢怎么不懂?只得恭維道,潘督導(dǎo)大材大用,總非池中之物,往今以后,還請多多擔(dān)待。
禹世賢又賠著小心,說,潘督導(dǎo)親自登門,想來必有見教!
潘至祥正了正臉色,說,聽說禹會長在擴充人馬添加槍支?
禹世賢聽了猛吃一驚,說,年前歲底,禹家堡商會的武器情況已悉數(shù)呈報唐司令,至今人還是這些人,槍還是這些槍,不知潘督導(dǎo)從哪兒聽來的傳言?
潘至祥哈哈一笑,潘某素知禹會長的為人,俗話說樹大招風(fēng),一定有人在唐司令面前告了刁狀,唐司令才命我來傳話。
唐司令怎么說?
唐司令說,政府三令五申民間不得藏匿槍支,前番念禹會長乃開明富商,才不予追繳,現(xiàn)在生出風(fēng)波,若傳揚到上峰,唐司令也擔(dān)待不起。所以——
禹世賢問,怎樣?
潘至祥圖窮匕見,說,唐司令出于無奈,限禹家堡三天內(nèi)把武器上繳保安隊。
禹世賢聽了,捏了一把汗,禹家堡能在亂世中保個安寧,全靠有自己的武裝,要是繳了槍,今后如何生存?倘使不繳,保安隊就有借口進犯,這槍繳也難,不繳也難,唐耀祖這一招好陰狠啊!送走了潘至祥,禹世賢叫來了禹七、禹秋云。
禹七聽說之后,跳了起來,說,大哥,這是個騙局,現(xiàn)在侯月山也投靠了保安隊,他們?yōu)榱藞蟪?,才攛掇唐耀祖的,繳了槍,我們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禹秋云也急了,大哥,我們不能上當(dāng),要是沒有了槍,我們還有今天!說完,她抱住禹七傷心地哭了起來。
禹七又說,橫豎都是死,我寧可不繳槍!
禹世賢也想到過這一點,可是,潘至祥臨走時的幾句話,使他無法釋懷。潘至祥說,禹會長,你得想清楚,如今匪患已凈,地方太平,應(yīng)以教化為上,倘使拒不繳槍,這后果,我不說你也知道,大軍一到,把禹家堡踏平也只當(dāng)小菜一碟,繳與不繳,你掂量著辦吧。
禹世賢等人正在猶豫不決時,幾個商戶董事和一些鄉(xiāng)民找來了,他們已經(jīng)知道繳槍的事,見禹世賢還未拿定主意,就說,禹會長,街坊在傳說,去年禹七溺死了當(dāng)兵的,才要繳槍,你若不肯繳槍,萬一保安隊來了,連累大家一起遭殃啊。
禹世賢見這些人驚恐萬狀的樣子,哀嘆了一聲,該來的終于來了!也怪不得他們,禍因他禹家而起,豈能累及鄉(xiāng)親們。于是他凜然不畏道,我禹家惹了禍,是死是活,該我禹家頂,絕不會連累諸位。這槍,我決定繳!
這些人見禹世賢表了態(tài),才惴惴不安地走了。
這里要插一筆。潘至祥不是只身來到禹家堡的,而是帶了一幫人。這幫人化裝成商販游客,在街頭散步流言,說保安隊要禹世賢繳槍,都為禹七溺死了當(dāng)兵的,倘使不繳,唐耀祖就派兵踏平禹家堡,禹家堡的百姓,大禍臨頭了。這些人聽說之后,才去找禹世賢的。
常閃兒也聽說了流言,早已來到禹宅,等這些人走后,才現(xiàn)身。禹世賢把答應(yīng)繳槍的事告訴了他,請他一卜兇吉。常閃兒以為,潘至祥才走,繳槍的事在鎮(zhèn)上就傳得沸沸揚揚,這分明是潘至祥逼使繳槍散布的流言,玩的花招,說明其中有鬼,繳槍之后,難保他們不翻臉!
禹世賢點點頭,說,常哥顧慮得極是,但是不繳槍,由此引起禍亂,累及禹家堡鄉(xiāng)民,這有違禹家祖風(fēng)。他禹世賢情愿賠上自己的命也不愿傷及無辜。
常閃兒聽得唏噓感嘆,不住地點頭。
禹世賢又說,只是阿七和妹子的喜日已近,不知該怎么辦。
常閃兒說,禹大哥,阿七和禹姑娘的喜事照辦,而且要風(fēng)風(fēng)光光熱熱鬧鬧地辦!保安隊方面,待繳槍之后,我日夜?jié)摲ド匠?,監(jiān)視他們的動靜,每天用飛鴿傳遞消息,以防不測,怎樣?
禹世賢心里也這么想,待阿七同妹子拜過祖宗、行過婚禮就讓他倆遠(yuǎn)走高飛。今后再有什么變故,由他禹世賢擔(dān)當(dāng)!現(xiàn)在見常閃兒為了他禹家,卻不顧自己安危,肯深入虎穴,不禁熱淚盈眶,雙手一拱,說,拜托常哥了!
次日,禹世賢吩咐禹七,收齊槍支彈藥,命團丁送往保安隊。
之后,禹世賢忙著操辦禹七、禹秋云的婚事。每天黃昏,常閃兒的飛鴿傳書都報平安,大家的心才漸漸安定起來。
卻說離保安隊不遠(yuǎn),有座荒廢的義莊。義莊里還存放著好幾具棺材,顯得陰沉、清冷,不見人跡。常閃兒就在義莊里落腳,他以為十分隱蔽了??墒撬男袆舆€是被人盯上了,這人就是陳性初。陳性初被趕出禹家堡后,在昆山租房居住,為貪租金便宜,他租的房屋就在義莊附近。一次偶然的機會,陳性初發(fā)現(xiàn)義莊里有常閃兒的蹤影,見常閃兒鬼鬼祟祟地,他想,會不會與禹家堡的事有關(guān)?加上仇恨心理的驅(qū)使,陳性初暗中咬住不放,摸清了常閃兒的行動軌跡,告訴了侯月山。侯月山立刻報告潘至祥,要求把常閃兒抓起來。潘至祥敲敲侯月山的腦門,嘿嘿一笑,罵道,你個豬腦子!留著他,當(dāng)做群英會里的將干。又叮囑侯月山,現(xiàn)在不可驚動常閃兒,到時候再抓他。
四月初九是禹七和禹秋云的結(jié)婚之日,黃昏,禹宅大院張燈結(jié)彩賓客盈門,大廳里燈紅酒綠觥籌交錯。新郎新娘身穿喜服,向族中尊長和諸親好友依次敬酒。禹七的酒,都給禹秋云代喝了。禹七不是不能喝酒,而是不敢喝,他心里牽掛著常閃兒。常閃兒飛鴿傳書報了平安,按道理,他應(yīng)該回禹家堡喝喜酒,二十里路程,他只要一個時辰就成了,現(xiàn)在,黃昏已盡,他為什么還不回來?禹七把心事悄悄告訴禹世賢,禹世賢也正想著常閃兒呢,因為那天臨別,常閃兒說要趕回來喝喜酒的。為了不掃賓客的興,兩人心照不宣,把擔(dān)憂留在心間。
鬧過洞房,賓客散盡,已時半夜。
新房里,錦幔繡帳,紅燭高燒。禹秋云幾天來的提心吊膽,都被現(xiàn)在的激動、羞怯淹沒了。她見禹七今夜滴酒未沾,現(xiàn)在又怔怔發(fā)呆,問道,七哥,你咋地了?
禹七說,我在想常閃叔。
禹秋云以為常閃兒沒有回來喝喜酒,禹七在生他的氣,就半嗔道,這個常閃叔,總是怪怪的,想他干什么?
禹七心頭沉沉地說,小姨,我擔(dān)心他出事了!
禹秋云上前,甜甜地親了他一口,說,七哥,今夜是我們的新婚,別說那些不吉利的話。再說,常閃叔猴精得很,會出什么事?
禹七聞著禹秋云身上的幽香,看著她渴望的眼神,心頭蕩漾了一下,但一閃間,他又鎮(zhèn)定了,說,小姨,一切太順利了,也不是好兆頭,我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
禹秋云急得眼淚在眼眶里轉(zhuǎn),說,七哥,你酒沒喝,怎么盡說胡話?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咱拼不過他,還怕躲不過?明天我們就離開禹家堡,哪怕天涯海角、荒村野店,我都跟著你!
禹七摟著凄美的禹秋云,揪心地說,小姨,真的,我也舍不得你啊。
兩人緊緊相偎,這一刻,是這一對苦命夫妻的天上人間……
午夜時分,天氣變得悶熱,遠(yuǎn)方傳來輕微的雷聲,禹秋云說,七哥,要下雨了,睡吧。突然傳來啪啪啪三聲槍響,窗外夜空中升起了三顆紅色信號彈。禹七猛地站了起來。
須臾間,房門外禹世賢在呼叫:“阿七,快起來!”
禹七應(yīng)聲道,大哥,我沒有睡。說著,禹七開了房門。
禹世賢神色緊張地說,剛才的信號彈,必是保安隊打的,看來,常哥失算了,我早就料到潘至祥會趁我們辦喜事時玩這一手,所以已為你倆準(zhǔn)備了一個暗間。說完,他旋開了新房墻壁上的一扇小門——這小門,不旋動機關(guān),同護墻板一樣,無法辨認(rèn)。禹世賢又說,你倆躲在里面,不管外面發(fā)生什么事,都不要出來,天坍下來,有我頂著!
禹七不肯。他說,禍?zhǔn)俏谊J的,讓我去面對,否則,我心不安!
禹秋云也說,禍因我而起,我不能躲避!
禹世賢苦笑了一下,說,難道讓我眼看你們被抓去,我就心安了?
禹七、禹秋云只得鉆了進去,暗室的樓板上留有一個孔洞,可以看清樓下的動靜。
禹世賢剛回到樓下,天空中卷來了一陣陣狂風(fēng),冰雹似的雨點,噼噼啪啪地打在落地長窗上,斜風(fēng)挾雨,把屋內(nèi)外的燈籠蠟燭全部吹滅了,禹宅,一片漆黑。一會兒更樓上守夜人慌慌張張來報,說發(fā)現(xiàn)不少人影,在向大院襲來。禹世賢鎮(zhèn)定自若地坐在大紅喜幛前,吩咐家丁,點燃巨燭,打開大門。
須臾間,一群荷槍實彈的保安隊擁進大門,潘至祥軍帽馬靴一身戎裝,跨進了大廳。
禹世賢冷冷道,潘督導(dǎo)興致真高,冒著風(fēng)雨,午夜到此,是來喝喜酒?
潘至祥搖搖手說,禹會長真會說笑,潘某為抓歹徒禹七而來。
禹世賢憤慨地說,潘督導(dǎo),你錯了!我禹某遵你所囑,槍支彈藥已悉數(shù)上繳,如今卻又要來抓人,這種出爾反爾的行為,就是江湖道上也不齒,虧你是堂堂國軍!
潘至祥嘿嘿一笑,說,禹會長,錯的該是你!侯月山告你禹家堡沉死二十多名蘇軍弟兄,唐司令大為震怒,稱,蘇軍違紀(jì),應(yīng)交保安隊處置,豈能擅自殺害?本應(yīng)將涉及此案者,均繩之以法,念禹會長乃一方巨擘,聲望極高,所以,唐司令下令,只抓元兇禹七一人?,F(xiàn)在,你乖乖地交出禹七,否則,你禹宅將生靈涂炭,玉石俱焚!
禹世賢聽了兩眼發(fā)直:懊悔當(dāng)初放了侯月山!他站起身來,對潘至祥說,要抓禹七,沒有。抓我禹世賢,馬上跟你走!
潘至祥面露猙獰,說,禹世賢,當(dāng)我不敢抓你?不過,抓你不頂事。只要禹七跟我走,還可以換回一個人。
“誰?”
“常閃兒!”
禹世賢悲憤交集,心如潮涌,大廳內(nèi)一時沉寂無聲。
潘至祥對門外吼道,愣著干什么?給我搜!
保安隊拉動槍栓,沖進大廳,接著,槍聲四起。禹宅的家丁傭婦驚哭啼叫奔走躥逃,亂成了一鍋粥……
禹七在暗室里焦躁不安忿恨難熬,聽說可以換回常閃兒,又見保安隊在撒野,再也忍不住了,沖出暗室,躍下了樓,保安隊一哄而上,把他綁了。
禹秋云哭著,叫著,跟在后面,保安隊打她、踢她甚至侮辱她,她死死地拉住了禹七不松手。
禹七欲哭無淚,對禹秋云說,小姨,你回吧,來世我們還會做夫妻!
可是,禹秋云不依。凄厲的哭叫聲,保安隊的吆喝聲,在風(fēng)中、雨中漸漸遠(yuǎn)去……
禹秋云揪心裂肺,在縣城大牢前守到天亮。
早上,常閃兒被放了出來。不過,他不是走出來的,是爬出來的,他的腳筋,被侯月山割斷了。后面跟著侯月山,他把一包血肉模糊的東西擲給禹秋云,說道,禹七剁我一個手指,我要他還十個!
禹秋云見了十個鮮血淋淋的手指,悲痛欲絕,昏了過去。
幾日后,昆山城門上掛了禹七慘不忍睹的尸體。收回禹七尸體,禹秋云已經(jīng)哭干了眼淚,她身穿白衣,守在靈前,趁人不備,縊死在靈前。
禹世賢將他倆安葬在禹秋云生前居住的花園里,稱花園墳。
滄海桑田,戰(zhàn)亂不斷,禹家大宅已化為瓦礫,禹云鵬也已舉家遷走,只有花園墳青冢秀木,浮翠滴碧,守望在白蜆江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