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月13日,隨著首鋼集團董事長朱繼民宣布首鋼北京石景山鋼鐵主流程正式停產(chǎn),這座著名的鋼城退役了。
至此首鋼的年齡已屆92歲。92年前,正是1919年,就在北京的大學生們轟轟烈烈掀起五四運動的那一年,在石景山東面的一片荒地上,首鋼的前身龍煙鐵礦股份有限公司開始為它的煉鐵爐開工鑿石。
故事要從1914年講起。這一年,袁世凱還當著大總統(tǒng)。5月里,40歲的瑞典人安特生踏著春光來到北京。對于中國人來說,安特生可不是位等閑人物。中國20世紀一系列重大考古發(fā)現(xiàn),如周口店猿人遺址、河南的仰韶文化等等都和他的名字聯(lián)在一起。此時安特生來中國,是作為地質學家,具體說,他是當時中國民國政府農(nóng)商部正式聘請的礦政顧問,來幫助中國人尋找礦藏。
小小紅色“染料”引出鐵礦大發(fā)現(xiàn)
當時在北京有另一位來自丹麥的礦冶工程師,名叫麥西生,就在他的寓所里,安特生看到了一些深紅色的“染料”,安特生是個識貨的人,他馬上意識到,這些“染料”恐怕是種礦石。
原來,就在幾個月前。農(nóng)閑季節(jié)常有在北京街頭做小生意的農(nóng)民,麥西生就看到了那位背著簍子操河北宣化口音賣“染料”的農(nóng)民。以自己的專業(yè)知識,麥西生看出這“染料”恐怕是某種礦石,他買下了一些回家去化驗,發(fā)現(xiàn)果真是一種含量甚高的赤鐵礦。
不敢怠慢,麥西生立刻想知道這礦石產(chǎn)自哪里。于是他又到街上轉,結果又找到了賣染料的人,一打聽,原來這東西產(chǎn)自北京往西100多公里的龍關山。
事后過了90余年,2010年,關續(xù)文在他那本《首鋼史話》中重現(xiàn)了這個場面:民國初年,初冬的北京街頭,嘈雜混亂,一個背著簍子叫賣紅色赭石染料的農(nóng)民身后,卻尾隨著一個碧眼直鼻白皮膚的外國人,在那個政權更迭動不動就兵戎相見的年代,引得街上人們一片驚愕……
這頗為傳奇的發(fā)現(xiàn),對于安特生來說,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運氣。他馬上安排助手與麥西生前往龍關山察看,接著他又同地質調查所的技師新常富等人一起親自前去踏訪,發(fā)現(xiàn)在龍關、辛窯堡一帶確實有一個巨大的礦層區(qū),儲量達1億噸,“那是個富鐵礦,礦石含鐵量在46%到56%之間,都可以直接投到煉鐵爐里冶煉的”。
發(fā)現(xiàn)鐵礦的消息報到北洋政府,引起轟動。袁世凱在忙著與國會議員們玩貓捉老鼠的政治游戲、一步步邁往“洪憲皇帝”寶座的間隙,還抽空發(fā)了安特生一枚“三等嘉禾勛章”,以示嘉獎。
當時最早向北洋政府呈文要求開發(fā)龍關鐵礦的,是陸宗瀚。此人并不有名,但他的哥哥在中國近代史上是個名人——前駐日公使陸宗輿。陸宗輿參與了與日本的“二十一條”的談判與簽訂,后來在五四運動中與曹汝霖、章宗祥一道被學生們列入要求嚴懲的“三大漢奸”。不過在1916年時,陸宗輿剛剛從駐日公使任上卸下,后來出任中日合辦的中華匯業(yè)銀行總理,他那時名聲沒那么惡,在民國初年,政壇人物與商界大佬間的身份來回轉化也是尋常景象。
陸宗瀚是在1916年6月向政府提出呈文的,他在報告中說,要集資100萬元,組建龍關鐵礦股份有限公司,先采礦,再辦煉廠。但是在這一年,中國的政治風云實在變幻多端,袁世凱因稱帝病亡,代行民國大總統(tǒng)的黎元洪和國務總理段祺瑞正忙著派系權爭,另一面還要對付張勛的復辟行動,哪里顧得上龍關山的鐵礦?呈文遞上去就沒了下文。
一戰(zhàn)風云催生鋼鐵業(yè)上馬
1918年的時候,安特生與新常富等人又一次前往龍關勘查。當他們出了麻峪口進入宣化境內(nèi)時,忽然發(fā)現(xiàn)前面路邊站著數(shù)人,一個個手拿石塊交頭接耳。安特生他們正不知所以,那持石者前來說道:我們正在這里等著“獻礦”呢!
你不能不承認安特生真是好運氣。那些紅褐色的石頭果真就是很好的赤鐵礦礦石。此后的故事就順理成章了。安特生和他的助手們后來到了煙筒山,翻山越嶺歷經(jīng)了十幾天頗為艱辛的現(xiàn)場勘察,終于搞清楚了,這里又是一處面積巨大的鐵礦藏,含鐵量平均為48%,與龍關鐵礦同屬一個礦床,安特生在給北洋政府的報告中寫道:“其礦產(chǎn)之美富不亞于鳳凰山、龍關、秣陵、大冶諸處,實為最近發(fā)現(xiàn)唯一之大鐵礦”。
安特生的報告來得正是時候。此時今非昔比,中國的政要大佬們,正摩拳擦掌地想辦鐵礦呢。在那個年代,中國沒有純粹的礦業(yè)工業(yè)史,礦業(yè)發(fā)展必然與政治史和國際風云緊密相連。
1918年國際上發(fā)生的最大的事,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進入到了第五個年頭。
中國是在1917年宣布了加入?yún)f(xié)約國一邊對德宣戰(zhàn)的。不過,戰(zhàn)爭帶來的經(jīng)濟上的直接影響,是鐵價暴漲。看到此種行情,又有徐緒直等人對陸宗瀚開辦龍關鐵礦的報告舊事重提。這位徐先生不是別人,乃北洋元老、擔任過一屆民國總統(tǒng)的徐世昌之子。徐緒直向政府打報告說,現(xiàn)歐戰(zhàn)方酣,鐵價日昂,國內(nèi)主要鐵礦正宜乘時開發(fā),以辟富源。他建議交龍關鐵礦公司改為官商合辦,資本增加到200萬元。到1918年2月,報告被政府批下來了,3月16日頒下“大總統(tǒng)令”:派陸宗輿為該礦督辦。
陸宗輿是在這一年的6月16日讀到安特生的《煙筒山鐵礦勘查報告》的。已經(jīng)當上“龍關鐵礦公司”督辦的他,當即向農(nóng)商部提出要求,將煙筒山鐵礦劃入龍關鐵礦公司并案辦理,最后獲得批準,公司更名為“龍煙鐵礦股份有限公司”,于1918年7月18日宣告成立。
官商大佬們的盛宴
辦鐵礦,第一需要的就是資金,以當時中國的貧弱,錢從何來?既然這是一個官商合辦的公司,于是公司簡章上就約定,由官方與商界各出一半,共集資500萬元。
官股250萬元來自農(nóng)商部和交通部。農(nóng)商部既然為統(tǒng)辦,需要承擔128萬元;交通部以后要依靠該公司所產(chǎn)的鋼鐵來制作鐵軌,于是要分擔122萬元。
商股的250萬元,都是私人出資。1919年3月29日陸宗輿在家中花園召開股東會,他向與會者們報告說:公司的計劃是,建立一座大型煉鐵廠,估計利潤率會在27.2%;煉鐵廢料等可以生產(chǎn)水泥,利潤率會在50%—75%之間;還會建煉鋼廠,估計利潤率可達46%。三大主要項目平均下來,利潤可達41%,比當時利潤最高的本溪煤鐵公司還要前景光明。
于是擁有“龍煙”的股權成了1919年時中國政界商界巨頭們風頭最勁的事。
研究者鄭連明根據(jù)他掌握的史料,整理出一份“龍煙”的主要股東名單。它簡直涵蓋了當時北洋政界商界的主要風云人物。他們不是政要本人,就是政要的家人,這樣以官方身份大規(guī)模參股持股商業(yè)性公司,在今天看來有些不可想象。
這樣,來自私人的商股共計140戶,籌集到了230萬元。股東們主要都集中在大官僚和大銀行家這些權勢人物上,當時的中國恐怕也只有他們才拿得出錢。從中也可看出他們確實對龍煙鐵礦的前景充滿信心,認為它可以一本萬利。
選址石景山:首鋼歷史開啟
錢有了,政府也批準了,礦石也從礦山采出來了,下一步的就是選擇冶煉廠的地址了。
“煉鐵廠的選址,有‘就紅’(礦石產(chǎn)地)和‘就黑’(煤炭產(chǎn)地)之爭,更要考慮交通、地勢、垃圾處理等等因素,難度非常大,最初一共考慮過宣化、石景山、天津、坨里、長辛店、盧溝橋、通州和豐臺等九處,最后才選定在石景山。”關續(xù)文介紹說。
最后大家都同意把煉廠選在北京西部的石景山。在陸宗輿起草的《龍煙鐵礦公司股東會報告書》中,講述了其中的理由:這里地勢較高而且寬闊,基巖地層堅固,有座青石山恰可以承受建高爐的壓力。所需的鐵礦石,可以由京綏路從北面運來,而煉鐵所不可少的另一種配料石灰石,附近的將軍嶺就有出產(chǎn),用水,可以從這里的永定河中汲取。煉成之鐵走京奉線運至天津外銷,也是極為便利。還有,人們又得知“京師華商電燈公司”馬上就要在石景山的北麓興建,電力來源的解決也極為方便。官員們還考慮到這里地處京畿,戰(zhàn)時安全也容易保證。讓人比較擔憂的還是煤炭來源似乎不那么有保證。陸宗輿倒是想得比較開,他說:“公司在與京綏鐵路接近的蔚州,覓得一煤礦……適合煉廠之用。但為本廠目前制煉計尚不及時,故于該煤未能供應之前,暫以沿京漢路出產(chǎn)之煤如井陘、磁縣、臨城、六河溝等處,皆與之訂有優(yōu)惠合同取求甚便……”
石景山煉鐵廠的位置就這樣確定下來了。這一決定,奠定了首鋼——日后發(fā)展成中國最大的鋼鐵企業(yè)之一——的最初根基。后來石景山鐵廠發(fā)展成石景山鋼鐵公司再到如日中天的首都鋼鐵公司,實際都是從1919年的這一天開始的。
1919年9月,石景山煉鐵廠破土動工。那座海拔20多米高的青石山被鑿平,從美國購來的煉鐵爐就建在這之上。這座可日產(chǎn)250噸的煉鐵爐,連同熱風機、鍋爐等都是從美國貝林馬雪爾公司訂購,用關續(xù)文的話形容,整套設備皆“世界先進,亞洲一流”。
除了打好煉鐵高爐的地基,石景山煉鐵廠還挖掘了原料地溝,修建了廠內(nèi)的鐵路干線,建設辦公用房與職工宿舍等,當1921年美國的設備陸續(xù)運到時,關續(xù)文說,此時“煉鐵廠的籌建工作已完成80%”。而就在這時,“龍煙公司”沒錢了。
資金鏈斷:命中難逃之劫?
龍煙公司當初是籌集500萬元開辦起來的,聽起來這筆資金不算少,但實際要應付開發(fā)煙筒山鐵礦、將軍嶺石灰石礦并建一個日產(chǎn)250噸的煉鐵廠,這筆錢還遠遠不夠。龍煙公司的督辦陸宗輿這時調動了自己的全部能量。
在1919年這個年頭,陸宗輿可以用“焦頭爛額”來形容。五四運動點名要打倒的三個大賣國賊,他是其中之一,并且在該年的6月被徐世昌宣布撤銷他的幣制局總裁的職務。不過這些政治風云,似乎對于陸宗輿在實業(yè)界的運作發(fā)展并不構成實質的影響。
作為日本通,陸宗輿想到的挽救龍煙之策就是從日本借錢。1921年,陸宗輿跑了趟日本,9月返回后,向龍煙公司董事會提出向日借款的合同草案,以龍煙所有財產(chǎn)做擔保,擬向日本東亞興業(yè)借款180萬日元。為此,龍煙鐵礦所有技師、會計聘用日本人稽查,每年需向日方交鐵砂10萬噸,生鐵4萬噸。這個借款合同被報紙披露以后,正打在中國人最敏感的心結上,當時輿論界一片嘩然,認為這是一個賣國的協(xié)定,是把中國的礦產(chǎn)主權拱手出讓,國會議員向農(nóng)商部提出質問,農(nóng)商部急忙聲明:“報載龍煙公司督辦以公司抵借日款,并以承受礦砂為條件各節(jié),并未據(jù)該公司報部有案,無論對內(nèi)對外當然不能發(fā)生效力。”
除了向日本人借款,龍煙還想過向“四國新銀行集團”(包括英、美、法、日四國)申請墊款120萬元。起初該銀行集團也表示愿意共同投資,但卻遲遲不見行動,直至1924年時,銀行集團以“董事意見不一”為由,取消了投資成議。
龍煙公司既然是官商合辦,擁有那么多地位顯赫的官員股東,陸宗輿們也不是沒想過讓政府來出手相助。1923年4月15日,當時的大總統(tǒng)黎元洪(也是龍煙的股東之一)來廠視察,他向接待他的龍煙公司工程司負責人程文勲問道,投產(chǎn)需要的總資金是多少?程文勲告訴黎總統(tǒng):若要開爐,總計共洋318.8萬元左右。黎元洪聽罷說,所需費用,政府補足就是!兩月后,這位大總統(tǒng)就被曹錕趕下了臺,龍煙公司的撥款也再無音訊。
籌辦四五年,花費數(shù)百萬,石景山龍煙煉鐵廠終于沒有煉出來一爐鐵。從1919年開工,到1923年停建,至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前的1937年7月,這里已荒草萋萋,設備銹蝕。
首鋼的歷史,凡92年,豐富多彩,其中的前18年竟是這樣一種特異的光景。它像是一道剖面,映照出一百年前當這個古老而貧弱的國家急于富強時,對未來有過多少斑斕的想象,卻對這個毫無工業(yè)基礎的國家上馬重工業(yè)必然會遇到的困境,毫無準備。看起來,如果沒有那么多的政治干擾,或許這條路還能走得順暢些。龍煙公司以那樣雄厚的官方政治背景而一時崛起,卻又毀在一波又一波的政治動蕩之中。所以,早期首鋼的命運多舛,也正是國運的一種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