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桃記得一切

王天寧

1

那時父母在工廠里，效益不好，只能在城鄉結合部租房子。那里似乎是被富足的城市遺忘已久的荒僻角落。無論站在哪座大樓上看，這一片總是灰蒙蒙的。

離居住的房子不遠，有一座巨大的櫻桃園。盛夏時反射陽光的綠葉子，搖搖欲墜的果實，看進眼里，摻雜口水咽進肚里。園子上空架著捕鳥的網，時?？吹酵凳车镍B兒支棱著翅膀倒掛在上面，死相極其慘烈。

后來不知誰出的主意，住得近的小孩湊在一起，挑炎熱的晌午、守園人睡午覺的時候，用刀割破較低矮一處的網角。我們偷偷溜進了櫻桃園。

雖然到處是櫻桃，卻不敢聲張。連小小的歡呼一下也不敢。輕輕爬上樹，攬過長長的枝丫，把櫻桃連莖拽下，塞進衣服褲子的口袋里。

互相耳語著，離開了櫻桃園。把被割破的網角掩好，做得毫無痕跡。第一次來這兒總是心慌，在大馬路上拼命狂奔回家，卻一直記得捂緊衣服的口袋。

這樣的事情，有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發生，也就自然而然了。但這樣的事，卻不敢跟爸媽提。每次分得的櫻桃都一口氣吃完。即使自我寬慰，說“我們是在玩”，但事情的本質，我一直很清楚。

或許我們的不勞而獲太沒限制了，也可能是看園子的老頭發現網破了洞，繼而發現好幾棵樹都變成光禿禿的了。總之我們被捉住了。

我們被帶到附近的派出所。天熱，有個胖胖的警官露著雪白的啤酒肚吹風扇。見是摘櫻桃的小事，有點不耐煩，呵斥著讓老頭和幾個保安回去。問了我們父母的電話后，要我們蹲在墻角，等父母領我們回去。

后來，爸爸來了，媽媽也來了。他們擦著往下淌的汗，點頭哈腰地接受胖警官的訓話。我一直不敢抬頭，腦子里嗡嗡的響。過了很長時間，我媽把我拉起來，同時不忘狠狠剜我一眼。

離開派出所的時候，我爸抬腿要踹我，我媽趕緊把我扯到一邊，用身子擋住我。

在回家的路上，我們都沉默著。我漫無邊際地在腦海里構思回家后他們會怎么收拾我。若他們問我為什么去偷人家櫻桃，我就說誰讓你們從不給我買。那他們肯定會愧疚，就算揍我也不會很重。

路邊的水果攤上面擺著熟透的櫻桃，我媽放開我的手，竟蹲下來挑揀櫻桃，付錢時我媽一秒也沒猶豫。那畢竟是很貴的水果，以前我一直請求他們也舍不得給我買。

她把裝好的櫻桃遞到我手里，讓我提著。我有點不知所措，抬頭看我爸，他竟看向別處，連個眼神也不給我。

我媽又說“拿著吧”，語氣還是兇兇的。我想她還在生我氣。我傻乎乎地接過塑料袋子，她抓起我另一只手，拽著我往家走。

袋子很長，很重，走路時敲打我的小腿。

十多年后的某天，我發表了些文章，掙了點錢，請爸爸媽媽去看星爺的《長江七號》。星爺每天都對小狄說：“我們雖然窮，但是不能說謊，也不能打人。不是我們的東西，我們不能拿。要好好讀書，將來做個對社會有用的人。”

我的爸爸媽媽，一個坐在我左邊，一個坐在我右邊，都沉浸在光影的世界里。我望著他們的側臉，忽然覺得星爺的話好熟悉。

是誰對我說過？我已無從記起。

2

爸爸經商后，生活變得好起來。我們搬離了臟兮兮的貧民區，在城市高尚的住宅小區里有了自己的房子。那時候櫻桃依然是奢侈品，但春夏交替的時節，爸媽居然給我買了一大籃櫻桃，塞滿冰箱的冷藏室。

櫻桃太多，怕吃不完壞掉。我放一大把在空礦泉水瓶子里，想帶去學校和同學分著吃。

那時剛剛過起真正的城市生活，但那時的自己，擁有更多的卻是自卑。人多的地方就不敢湊熱鬧，走路也習慣溜墻根。城市小孩與生俱來的大方、開朗，叫我甚是羨慕卻無法擁有。

第一次把裝滿櫻桃的瓶子在嘈雜的教室里舉起來，耳語一樣的“誰來吃櫻桃”，立馬被四下的噪音湮滅了。我把瓶子舉了一會兒顯得有點傻，終究沒有勇氣再喊出第二聲。

第一瓶櫻桃沒送出去，連帶塑料瓶被我擱置在墻角。時間久了，果肉漸漸消失，露出干癟的果核，重重疊疊壓在一起。

干癟的果核，干癟的過去，沒有色彩的生活。

沒有突破口，淤積在心里的自卑感，讓我變得不愛說話，自閉。我對爸媽說：“咱們回去吧，回從前的窮地方，我還是喜歡那里?！?/p>

我爸媽面面相覷，卻沒給我答復。但他們很細心，仿佛覺察出我的不對勁。

儲在冰柜里的櫻桃，一直被我獨享。某天我爸又給我裝了一塑料瓶，說和同學一起吃更好。

我還是很為難，但又不想讓他失望，只好把瓶子塞進書包里。

一直默默地，不聲張。把幾粒櫻桃倒在手里，剩下的被我大方地擺在桌子上。馬上有嘴饞的同學湊過來，一邊說“見面有份”，一邊自顧自往手里倒。

幾天之內幾乎全班都吃了我的櫻桃，我因此和好些人熟悉起來。好事的女生給我起外號，叫我“櫻桃王子”，然后一大幫人就熱熱鬧鬧地叫開了。

而我自認為干癟的、不光彩的過去，也讓他們很感興趣。有一次我不經意說出：“我啊，小時候因為偷櫻桃還‘進去過呢。”周圍立馬圍上很多人，要我詳細講。

我不自卑了。其實我也可以像他們一樣，光芒萬丈。

我的生活，因為爸爸遞給我一瓶叫我很為難的櫻桃，終于改變了。

3

似乎是有完滿結局的故事，卻并沒畫上句點。

14歲時，心里進駐一頭小野獸，小獸為保護自己一直嘶吼。

當我意識到自己不再是天真的小男孩時，開始挑戰我爸的權威。后來忘了是為什么在餐桌上爭吵。我爸摔門而出，我把碗重重地扣在桌上，不再動筷子。

我媽嘆口氣，沉默了一會兒，她說：“你知不知道在你小學有段時間，你爸的生意遇到很大的困難。生活那么苦，櫻桃那么貴，他也毫不猶豫地給你買。櫻桃太多，放在冰箱里都壞了。他看你喜歡，從沒吃過一顆?！?/p>

我聽她說，心里翻江倒海?？杀砻嫜b著不在乎。哼哼唧唧地應付了一陣，輕輕推開碗，走回自己房間。

把被子蒙在頭上，盡量壓低聲音?？蛇€是聽見了，自己的哭聲。

那一刻，心里的小獸安靜了。

若回憶童年的情景，總有當時覺得不好的小平房。離小平房不遠有座果園。夏天是泛濫滿樹的櫻桃，低矮的櫻桃樹，爬樹的小孩。

后來有人牽著我走。腳下是不平的路。我們走得很順暢。

再后來，我變得勇敢自信了。有人說“你是我們的櫻桃王子”。

呵呵，櫻桃王子。

但是爸媽，比起做那些小孩的“櫻桃王子”，我更愿意親手栽下小樹，澆水施肥，在盛夏到來時挑揀最大最甜的果實給你們吃，好不好？

別說我懶，做不來那事。

由你們陪著，我什么做不來？

因為，我是只屬于你們的——櫻桃王子。

（轉載自《少年文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