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逸鳴 |

陳逸飛 (1946~2005),著名油畫家,文化實業家,導演。1965年進入上海畫院油畫雕塑創作室,曾任油畫組負責人。1980年旅美后,專注于中國題材油畫的研究與創作。以“大美術”的理念,在電影、服飾、環境設計等諸多方面都取得了創造性成就,成為文化名流,是聞名海內外的華人藝術家。
哥哥陳逸飛離世快七年了。這些年過去了,但他的音容笑貌依舊時常被我們提及。像所有愛戴他的人一樣,我對好兄長也是倍加思念。自小,我就追隨哥哥足跡,一步步前行。沒有他的啟蒙,我大概也不會走上藝術創作的道路。
1980年,封閉已久的國門剛剛開啟一條窄窄的小縫,立志要做最優秀畫家的哥哥,就遠渡重洋,去了美國紐約——世界藝術活動最活躍的城市。當他站穩腳跟后,第二年我也去了紐約,開始的一段時間里,我就住在哥哥那里,他對初來乍到的我給予了全面的呵護。
上世紀90年代初,哥哥把事業重心轉移回國,尤其是上海。從一無所有地走出國門,到建立起自己的視覺藝術產業鏈,哥哥用了不到20年時間。前十年在紐約做理念與資源上的積累,后十年在上海做行動與事業上的開拓。很快,風生水起的視覺產業,讓哥哥忙得不可開交。哥哥希望我可以回到上海,在事業方面助他一臂之力。已經在藝術創作上走出自己道路的我,起初不太愿意離開美國,畢竟自己的家人都已經生活在紐約。幾次與哥哥的接觸,瞧見他愈發憔悴的面容,想到他把太多的時間放在他所鐘愛的事業上,奮力奔波。算是對哥哥多次召喚的回應,2002年,我回到上海,他把環境藝術、服飾等方面的業務交由我負責,好讓自己有更多時間去處理與視覺藝術相關的其他事情。
回到上海,哥哥特意在田子坊里安排了一間獨立的工作室給我,便于我的油畫創作。工作室就在田子坊210號弄堂的主巷道上,緊挨著他的陶藝工作室。我白天在公司工作,下了班及周末就到自己的工作室作畫。
本來,我以為到了上海,可以方便與哥哥的接觸。事實上,他的事務日益繁忙,我們見面機會越來越少,但彼此的牽掛始終未變。哥哥的油畫工作室就在田子坊牌樓的東側樓上,盡管再忙,藝術創作始終是他的主業,他始終沒有放下過自己的畫筆。那里還有一間會客室,有時利用間隙,他便接待一些客人。
夜闌人靜時,我會習慣性地走出工作室,往弄堂口的樓上望一下,如果看到哥哥工作室的燈亮著,我會給他打個電話,方便時過去看看他,聊一聊。這時,白日里熙熙攘攘的泰康路,已經寂靜許多,唯有摩托車駛過才會有吵鬧的感覺。我們會彼此關心近日的工作、生活及家人的情況,說得最多的總是:“不要太累了。”他自己快要累壞了,還會非常認真地叮囑我要注意身體。
有時,我在工作室畫畫,哥哥有機會時也會過來敲敲我的窗,高聲喊:“弟弟!弟弟!”他進來看看我在畫些什么作品,兄弟間沒有太多寒暄與客套的必要,他會直接告訴我,“這里很好!”“那里最好改一下!”“這幅作品代表了你的水平,應該好好完成它”。寥寥數語,透出他幾十年油畫創作的經驗與體會。
從我2002年回到上海,到他2005年的意外去世,其間我只是晚上和周末在田子坊,而哥哥完全把田子坊當作他的視覺產業的大本營,花在田子坊里的時間比我多得多。他一直非常關注田子坊的發展,并擔任了田子坊的業委會負責人。他經常會陪著重要的客人,在田子坊里走走看看,把他們帶到畫家樓里認識一下外來的自由畫家。認識他的人,或者第一次見到哥哥的,都會對他非常友善地點頭微笑,看到這么多人喜歡自己,哥哥當然由衷高興,他想以更努力的工作來回報這座城市,同時成就自己的大視覺藝術事業。
在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時間,哥哥花更多時間駐留在陶藝工作室,那間工作室就在我工作室的隔壁。這是因為哥哥正在完成他的《理發師》電影,劇組主創人員就在陶藝工作室里討論劇本和商量工作。那個時候,田子坊里有許多其他業主,哥哥生怕影響大家,在開關門時總要叮囑同事一下,出門要小聲,別大聲說話。因此,這么多年來,我沒有聽說一起投訴他的事件。
哥哥的人緣好,還在于他對任何人都是禮貌相待,特別對外地到上海來發展的畫家,更是覺得他們的不容易,總是有機會就想辦法幫助他們。他覺得,他們的到來興旺了田子坊,初期是讓倒閉的原街道工廠老職工可以報銷醫藥費了,到后來,則是看到人氣旺盛后引來了許多藝術愛好者,提升了田子坊的知名度。對于其他畫家的作品,哥哥不會輕易評價,他認為:“畫家沒有高低之分,只有作品好壞之別。”因此,哥哥特別注意尊重其他畫家。
只要任何有可能提高田子坊知名度的事情,哥哥都會不遺余力地去做。媒體本想來采訪他,他卻把話題引到田子坊上,希望媒體多多報道這個新興的藝術社區,提升它的知名度。當聽說有房地產商開始覬覦田子坊這塊地皮時,他更是主動去找有關部門的領導,呼吁給都市里的藝術社區留下一條活路。
都市里的藝術社區生存狀態總是不夠理想,類似事情在美國也同樣不斷上演。通常被棄用的破舊倉庫及廠房沒有人氣之后,會吸引到藝術家,因為藝術家是拯救舊廠區的最佳力量,他們付不起更多的租金,才來到這里,但他們的創新和設計能力,可以把廢墟變身為時尚街區。改造后出現的藝術氛圍會帶來人氣,人氣的到來則又引來了商業,從咖啡館、快餐店到時尚小店。商業的活躍開始提升這里的物業價值,越來越高的房租開始讓一些藝術家承受不了壓力,逐漸開始撤離。或者說,商人最終趕走了藝術家。紐約的“蘇荷”社區,都已經出現了這樣的情況,哥哥擔心這樣的情況也會在田子坊里重演。
這就像一個不斷循環的輪回,只是每個地方的輪回周期有長有短。如果管理者可以清醒地認識到這一點,那么,就應該從一開始制定有效的措施,防止藝術社區的式微。哥哥曾經為此擔憂過,多次提到:“不知道田子坊將來會怎么樣?”
今天的田子坊,比起七年前興旺許多,更多的小店,更多的人流,商業已經全面進入這些狹窄的小弄堂。如果大家都能尊重藝術規律,好好保護田子坊的藝術生態,那么所有的擔憂可能都是多余的。
田子坊就像哥哥的家,他會操心這里的一切,關心弄堂里的些許變化。如果聽說畫家樓里的某個畫家走了,他會關切地問:“為什么要離開這里?”他就像田子坊的“家長”,對這個家傾注了全部的熱情。如今,他人已經離去,但他的魂還在田子坊。來田子坊的人都知道因為有了陳逸飛才有了田子坊,這或許是對這個有著濃厚田子坊情懷的“家長”最好的紀念。

陳逸飛作品——《故鄉的回憶》

田子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