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秋良
(中南大學文學院,湖南長沙,410083)
自古以來,人類就有“重生”“貴生”的傳統,對生命充滿著崇敬和期待。這種重生的思想亦貫穿于中國文化的始終,諸如“生生之謂易”“天地之大德曰生”“天地之化,自然生生不窮”“心譬如谷種,生之性便是仁也”等等,都從不同的層面說明了“生”的重要性。具體而言,儒家文化講究家族香火的永恒延續和族類生命的無限傳遞;道家思想則從女性生殖崇拜而推及大地萬物的產生和成長,嬰兒姹女成為其煉丹成仙的主要概念,其最終落著點都是在對“生”的開拓上。在民間,“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多子多福”“母以子貴”等耳熟能詳的諺語亦都是對“貴生”文化最通俗的注解。由于中國長期以來都是男權制社會,女性沒有任何權利,更沒有財產的繼承權。因此,傳宗接代不僅關系到父系生命的延續,更決定了婦女在家庭中的地位和她們未來生活的依靠,這就使得中國婦女同男人一樣,期盼生子的愿望非常急切。由此,重生、貴生文化又以“求子”為其最世俗、最直接的表現。求子行為,作為一種習俗,已經滲透到了歲時風俗、人生禮儀、神話傳說乃至器物佩飾、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貫穿著整個中國文化的歷史。
在這種生育文化中形成了龐雜的生育神信仰,其中尤以女神為主。據不完全統計,全國性的生育神就有觀音娘娘、九子母、碧霞元君、王母娘娘等。地方性的生育神則更多,閩臺地區的臨水夫人,在臺灣地區則被稱為注生娘娘;沿海地區的天后娘娘,它雖是海上的主宰神靈,但也掌管著生育;廣東地區的金花娘娘也被稱為是婦嬰保護神;另外,還有天仙女、七娘媽以及錫伯族的喜利媽媽、鄂倫春族的額古都娘娘、土家族的阿密麻媽、畬族的插花娘娘、壯族的花婆等等。為了那永不變更的希望,各地各民族都以自己的信念敬奉著各自的生育女神。當然,在諸多的生育神信仰中,尤以送子觀音的信仰最為普及和執著。
佛教里的觀音菩薩,雖然相對比較晚才進入中土文化,但由于她能夠很好地切合中國文化的特點,滿足人們解難救苦的需要,因此,在民間歷來就有很大的影響。在剛傳入中國的六朝時期,人們就特別注意到觀音送子的功能。在早期翻譯出的關于觀音的佛經《妙華蓮花經·觀世音菩薩普門品》中,就有稱念觀音名號能“求男得智慧之男,求女得瑞相之女”的說法:
若有女人,設欲求男,禮拜供養觀世音菩薩,便生福德智慧之男;設欲求女,便生端正有相之女。宿植德本,眾人愛敬。[1]
觀音在其救苦救難的大慈悲下,對于生育竟然是如此的有求必應,于是,她迅速地與中土文化一拍即合,也就是意料之中的事。
值得注意的是,從這則經文可以看出,在古印度佛教中,觀音滿足人們生育的渴望時是沒有男女區別的,也就是說,觀音送男送女都可以。但是,由于中國文化早在《易經》時代,在骨子里就埋下了男女有別、天尊地卑的基因,“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2]。長期的封建男權社會歷程,使得這種重男輕女的思想更加根深蒂固,男子的社會地位極其凸顯,而女子只有在家生兒育女、相夫教子的份。這種失調的男女地位影響到生育上,表現為人們不愿意生育女孩,“生女當如陪錢貨”,而特別渴望生養兒子。因此,佛教中的觀音菩薩進入中國文化以后,也改變了印度佛教中送男也送女的本義,逐漸演變成一位主要送男的生育神。
民間觀音送子信仰有一個逐漸深化的過程。觀音初入中土的時候,觀音信仰還不是很普及,人們向觀音求子的行為并不是那么主動,大都是受出家僧人的指點才跪拜觀音求子的。如六朝唐臨的《冥報記》中記載,信行的母親久不得子,有沙門“勸念觀世音菩薩。母日夜祈念,頓之有娠,生信行”[3]。此類故事在《太平廣記》卷100和卷101中收集更多:
劉宋孫道德,四川益州人也。素奉道,職任祭酒,年過五十,未有子息。居近精舍,景平中,沙門謂道德曰:“茍心要求兒,當至心禮誦觀世音經,如此可有后望也。”德遂罷不事道,丹心投誠,歸誦觀世音,少日之中,而有夢,應婦即有孕,產男。(出《冥祥記》)
晉瑯琊王珉,其妻無子,嘗祈觀世音,云乞兒。珉后路行,逢一胡僧,意甚悅之。僧曰:“我死,當為君作子。”少時道人果亡,而珉妻有孕,及生能語,即解西域十六國梵音,大聰明,有器度,即晉尚書王洪明身也。故小名阿練,敘前生時,事事有驗。(出《辨證論》)[4]
后來,隨著觀音信仰的播撒,人們逐漸主動誦讀觀世音經求子。如《冥祥記》載:“宋居士卞悅之,濟陰人也。作朝請,居在潮溝。行年五十,未有子息。婦為取妾,復積載不孕。將祈求繼嗣,發愿誦觀音經千遍。其數垂竟,妾即有娠,遂生一男。時即元嘉十四年也。”[4]再如初唐時期的釋道丕,是其“母許氏為求其息,常持《觀音普門品》,忽夢神光燭身,因而妊焉”[5];那得到武則天重用的高僧萬廻,俗姓張,是其母“祈于觀音像而妊廻”[6],廻生愚,八九歲仍不能語,但因有觀音的庇護,最終還是出人頭地;宋代天臺宗的尊式,也是“其母王媼乞靈于古觀音氏求男,一夕夢其舍灑然而美好女子以明珠綬使口咽之”[7]而生。唐宋以降,開始大量出現祈求觀音送與兒子的靈驗故事。如《夷堅志》中許洄妻“孫氏臨產危苦萬狀,默禱觀世音,恍惚見白髦婦抱一金色木龍與之,遂生男。”[8]這無疑說明,送子觀音信仰此時在民間已是比較流行。正因為如此,一些民間信仰的神靈,為了增加其神性,也往往附會上觀音送子的傳說,把他們的身世和觀音聯系起來。如媽祖是其父母“行善樂施,禮大士求子,后母夢大士曰‘汝家世敦善行,上帝式佑,出藥刃云,服此當得慈濟之貺’道妊,誕時霞光奪室……”[9]。臨水夫人是觀音菩薩赴會歸南海時,“見福州惡氣沖天,乃剪一指甲化做一道金光,直透陳長者葛氏投胎”[10]而生。等等。
觀音送子是如此靈驗,人們向觀音求子的形式更是多種多樣。有觀觀音像而得子的,如《觀音慈林集》中記載說“何隆五十無嗣,乃奉千手千眼大悲像,朝夕虔禮……夢大士授紅兒,連舉三子”;有許以燈油錢以求子的,宋代就有“弟子莊寧妻吳氏百六娘共施凈財三十六貫文就東谷庵燭長明無盡燈一椀供養觀音菩薩功德祝獻自身行年本命元辰乞求花男子,早遂心愿”[11]的碑刻記載。而禮敬、誦經則是最常見的求子行為,各種靈驗故事集中多有記載:
《靈應記》中記載:吳江潘照,焚疏大士前求嗣,次年花朝舉一男。《獪園》云“章藻年近七十,無子,禮大士,夢座前印香盤一子字,旋親生男”。《現果隨錄》:清初譚憲卿,家饒無子,他以五千金興大悲懺壇,禮懺四十九日,妾即生子,胞衣白,妻乃發心捐千金建白衣閣,未幾,亦生子,胞衣如初。[12]
與人們這種多樣化的求子方式相對應的是,觀音送子的方式也十分神奇。有以明珠入口而生男的,如尊式的母親;有給與金色木龍而得子的,如許洄妻;還有夢觀音授與紅兒而得子的,如何隆,等等。這些神奇的送子方式實際是人類文化中“交感巫術”思維的衍生。
觀音不僅有著送子的功能,而且還可以使女身轉為男身。如有這么一則故事:
荊州黃叟,老而鰥,篤孝好善。一女嗣姑,年十四,隨父讀,慧而賢,繡白衣大士像,禮拜甚虔。一夕夢大士曰:“汝父孝義,不應無后,奈年老,我以汝子之。”啖以紅丸,女覺熱氣一縷下達,昏瞀者七日,醒則又化為男身。[13]
要而言之,只要人們至誠禮拜、祈禱,觀音就會給他送來兒子。當然,有時也會出現一些波折,如《轉劫論》中記載了白衣觀音本來要送一兒給虔誠祈禱她的翟楫,卻被一頭牛擋住,結果其子沒能長大成人,原來是翟家嗜好牛肉。翟家繼續祈禱觀音送子,觀音托夢告知,翟家不再食用牛肉后,觀音又送了一個兒子給翟家,得以如愿。觀音送子,竟會被一頭牛所阻擋,是大士的神力不及一頭牛嗎?當然不是,其實是人的善福力不能勝過惡業力,當其能改過而最終得子時,更加彰顯了觀音的慈悲心懷。
向觀音求子的靈驗故事確實很多,民國時期的信士萬鈞總結說:“頌觀音經,凡有所求,莫不如愿,而得子之報,尤彰彰在人耳目間,即以見聞所及者言之,不下數百事。果能失誠力行,即數應無子者,亦見轉移定數。其本來福厚者,自必獲報益崇。又親見無子人,倡率同志,持齋誦印經卷,兼修橋路,點夜燈,濟貧窮,設義學,埋遺骸等善舉,不出數年,無不舉子。真可操券得之也。”[12]可見,在信士們看來,當你有了善舉,積得后福時,觀音也就給你送來了兒子。在那種求子若渴的社會里,以此種報應來激勵人們向善,確實有著極大的號召力。
在這些靈驗故事的宣傳之下,人們對于送子觀音娘娘的崇拜更為虔誠了,千百年來在我國各地形成了各種不同的風俗習慣。比如,有為求子而拜觀音為干娘的,在顧祿《清嘉錄》卷二云:
二月十九日為觀音誕辰,士女駢集殿庭炷香,或施佛前長明燈油,以保安康,或供長幅,云:“求子得子,即生小兒,則于觀音座下皈依寄名,可保長壽。”未育向觀音求子,得子后向觀音寄名,保佑子女健康成長。[14]
有偷觀音身邊的什物以求子的,在江蘇等江南地方流傳著偷觀音的繡花鞋以求子的習俗:
青浦黃渡鎮婦女之無子者,必往鎮東祖師東堂之送子觀音前,燒香告禱,并暗中將送子觀音之繡鞋,偷去一只,云即能生子。惟生子以后,須寄給與觀世音為干兒子也。或遇有生子人家之三朝,或能六朝,祭天生婆婆之紅蛋偷而食,亦能生子。生子之家,三朝或六朝,祭天生婆婆以后,焚錠送出時,如有無子者,可命送至其家之門首,云系“送兒子來也”。在婦人懷孕,倘將雄黃配在身畔,方可轉女為男。[15]
另還可以偷取觀音像前的紙糊童子以求子的,據《吉林奇俗談》說,吉北白山四月二十八日開廟會,求嗣者皆詣觀音閣,于蓮花座下竊取紙糊童子一,歸家后置褥底,俗謂夢雄可操左券。
還有廣州等地方的生菜會,也是祈求觀音送子的主要活動,只是在后來還伴隨著觀音開庫的民俗活動,這里折射出人們對觀音的祈求目的從單純求子到求子、求財兼顧的變化[16]。在1956年正月廿七日的《星島日報》中,記者對香港當時慈云山觀音廟的“觀音借庫”有頗為生動的記敘:
昨為世俗所謂觀音開庫日子,上環太平山街之觀音廟,保良局新街之水月宮,九龍黃大仙側之慈云山觀音古廟等,昨由晨至暮前往膜拜之男男女女,均人山人海,一般婦女多于是日□拜觀音“借庫”,不外求財求子,返家時多攜有生菜,生姜,茨菇等物,并手持風車,取其運程有如風車之轉,太平山街與保良局新街固然擠塞,過一渡海轉兩次車才能到達之九龍慈云山,同樣擠塞,上山下山輪車之婦女,狀若長龍,其熱鬧已可想見。同時,該山之麓有屹立嶙峋之巨石累累,名之曰姻緣石,照寶石,一般婦女攀登峭壁俯伏石面。[17]
山東聊城供“觀音大士,手把一孩,旁有金童玉女,還有一男子,背褡子,前后裝嬰兒,頭露于外,稱‘送子哥哥’”。[18]
江西的儺面具中有一種叫和合的儺面具,有些和合儺面具是胖娃娃的樣子,如南豐儺、廣昌儺,這樣的儺神又具有了送子的功能,稱之為“送子和合”,這種儺舞在新婚洞房中經常表演,唱詞為:“十朵蓮花九朵開,離了南海到此來,手中抱定長生子,積善人家去投胎。”[19]這是送子觀音信仰在民間的另一種存在方式。
在古代戲曲演出中,還有專門求子的“求子戲”,有專門的《觀音送子》劇目,大都結合各地的風俗,對觀音送子進行了形象演繹。關于這一點,筆者將另撰文專門闡述。
綜上可以看出,送子觀音信仰從古到今在大江南北都是十分盛行的,而且形成了各種各樣的地方習俗。
總的說來,送子觀音的信仰,是一個動態的發展過程。古印度的觀音信仰,以“求男得男,求女得女”的承諾滿足著人們的求子愿望。傳入中國以后,受中國文化中濃厚的重男輕女思想的影響,送子觀音信仰逐漸發展成為祈求觀音送兒子的信念。當然,也必須指出的是,在中國早期的觀音信仰中,由于普通大眾有更多的解難救災的渴求,觀音送子的信念在整個民間觀音信仰中一開始并不是很突出。后來,隨著觀音信仰的不斷傳播,不斷與中國文化相交融、疊合,觀音送子的功能越來越突出,逐漸成為了觀音信仰的主要功能之一,并形成了專職的形象——送子觀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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