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文炯
從風險管理的角度看,社會保障制度是一種風險管理措施。與保障一詞對應的是風險,有風險才需要有保障。社會保障是指國家通過立法,實行國民收入再分配,為社會成員在遭遇風險時提供基本保障的一系列制度安排。這是國民基本權利和政府基本責任在風險管理領域的體現。盡管風險管理作為一門系統的學科只有半個多世紀的時間,但是風險管理的實踐活動卻有著悠久的歷史。隨著歷史的進程,人類面臨的風險發展著、變化著,人們關于風險的認識不斷提高,對付風險的辦法日益增多,技術越來越精良,制度越來越完備。社會保障制度正是應對老百姓生、老、病、死、衣、食、住、行等方面風險的一項基本的社會化制度安排。但是,社會保障制度并不是從一開始就有的,而是人類社會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并且在不同的時期,社會保障的具體內容有所不同。同時,由于自然環境、文化傳統、社會制度、政治體制等的差異,各國的社會保障制度呈現出不同的特點。本文基于風險管理的視角,從風險管理的主體結構、政府目標和風險處理方法三個方面,討論東亞與歐洲在社會保障方面的差異。由于東亞和歐洲都有眾多的國家和地區,并各有自己的歷史,我們在討論時以代表性地區和代表性事件為主要論據。
風險是人類社會的伴生物。自從有了人類,便有了風險,因此也就有人類應對風險的實踐活動,無論是出于主動還是出于被動。這種實踐活動,是由風險管理主體來執行的,其關鍵是對風險成本的處理。風險客觀存在,其成本必定有承擔的主體,或者由個體承擔,或者由家庭承擔,或者由社會承擔。在特定的時期和特定的范圍內,風險成本承擔主體的格局,是該地區社會風險管理資源配置的基礎。在原始社會中,風險成本由個人和氏族部落承擔。家庭和私有制出現之后,風險成本早期主要由個人和家庭承擔。隨著時代的發展,社會承擔風險成本的比重逐步提高,社會化的風險處理方式也不斷增多。在這一普遍規律之下,由于各地區、各民族的情況不同,各國風險管理的主體結構及其演變情況不同,因而其政府承擔的社會保障責任就不同。所以,空間上相距遙遠的東亞與歐洲,其政府在社會保障責任方面就呈現出一定的差異性。
需要說明的是,在人類文明的早期,特別是在原始社會和奴隸制社會,根據既有的史料和邏輯的推斷,東亞與歐洲社會成員基本風險管理的主體并沒有本質的差別,因而,這兩個地區當時的政府承擔的社會保障方面的責任也沒有較大的差別。而在進入封建社會之后,這兩個地區的社會成員基本風險管理主體逐漸出現差異,尤其是在進入資本主義階段后,這種差異變得更大。由此,這兩個地區的政府在社會保障方面所承擔的責任的差異也日益明顯。然而,進入現代社會后,隨著經濟的發展,尤其是經濟全球化時代的到來,風險管理從主體到方法,由于頻繁的交流和相互借鑒,東亞與歐洲又呈現出趨同的跡象。但是,必須注意到,受長期歷史傳統的影響,這種差異依然存在。本節重點討論的是,進入封建社會以來,東亞國家與歐洲國家的政府關于社會保障責任的差別。
從歷史文化視角看,東亞屬于儒教文化圈。東亞各國在風險管理方面具有很明顯的相似性,其主要思想和實踐模式基本上可以從中國古代的風險管理史料中找到。中國歷史上最有影響的思想家孔子在《禮記》中就有關于風險保障的論述:“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
在農牧社會,影響百姓基本生活的風險因素主要有兩個:一是戰爭,二是自然災害。當時的政府對風險的管理主要是針對這兩種風險來展開的。至于其他一般的生活風險,主要由個人及其家庭解決。于是,政府在風險管理方面,除了備戰之外,重點是應對重大自然災害。因而,中國歷史上被傳頌的偉人或英雄人物主要有四類:一是愛國將士;二是興修水利者;三是賑災救荒者;四是懲治腐敗者。歷史典籍中有大量關于賑災的史實記載,當然也不乏先賢們精辟的論述。夏朝大禹治水和秦朝李冰父子率眾所建都江堰水利工程等千古典范,反映的就是水災風險管理和水的合理利用。事實上,夏代后期,中國就有糧食積蓄、移民就食這兩大應對饑荒的措施?!断捏稹酚性疲骸靶∪藷o兼年之食,遇天饑,妻子非其有也。大夫無兼年之食,遇天饑,臣妾輿馬非其有也。戒之哉!弗思弗行,至無日矣?!保ā兑葜軙の膫鳌罚堕_望》則曰:“土廣無守,可襲伐;土狹無食,可圍竭。二禍之來,不稱之災。天有四殃,水旱饑荒,其至無時,非務積聚,何以備之。”(《全上古三代文》卷一)這些經典之論,影響了中國數千年,秦朝以后的各封建王朝,均將災害救助作為國家的基本職能之一。這些理論和實踐,當然也深刻地影響著周邊的日本、韓國等。
在農牧社會,家庭承擔著生產、生育、撫養和贍養等多種職能,是最基本的生活單位和消費單位,是最基本的生產單位,也是一個十分重要的風險管理單位。家庭成員之間,不僅共同生活、共同勞動,而且是風險保障互助。人的一生中,幼年和老年兩期以及遇到疾病和意外傷害等特殊情況,都必須由家庭成員為之提供食品和照料服務,因而,任何人都不能失去家庭,否則就會變得很悲慘。這就是家庭保障的重要性。事實上,家庭具有經濟保障、服務保障和精神慰藉等多方面的保障功能。
家庭的進一步擴展,就是家族,也承擔著很重要的風險保障功能。有的家族有共同資產,例如族田,其收成主要用于家族公共事業,其中包括風險保障。在中國古代,有大量的家族發揮著這樣的作用。距浙江省浦江縣城東10多公里的鄭宅鎮,有一處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鄭義門古建筑群,人稱“江南第一家”。自南宋至明代中葉,居住在此的鄭氏家族十五世同居共食,以孝義治家,和睦相處,鼎盛時期有3000 多人。該家族立下“子孫出仕,有以臟墨聞者,生則削譜除族籍,死則牌位不許入祠堂”的家規,歷宋、元、明三代,長達360多年,出仕173位官吏,無一貪贓枉法,無不勤政廉政。浦江鄭氏家族如此義居,屢受旌表。明洪武十八年(1385年)太祖朱元璋賜封其為“江南第一家”,時稱義門鄭氏,故又名“鄭義門”。
綜上所述,東亞在奴隸制社會后期和長達數千年的封建社會時期,社會成員基本風險管理的主體主要是兩個:一是家庭,二是政府。而政府所承擔的風險管理責任主要是戰爭和自然災害,與現代社會保障概念相對應的內容,主要是災害救助。
公元5世紀西羅馬帝國滅亡到文藝復興的近千年歷史,通常被認為是歐洲的封建社會時期,又稱中世紀。在這一時期,隨著社會的變遷,社會成員基本風險管理主體的格局發生了重要的變化:在家庭和政府之外,增加了兩個十分重要的成員:宗教和社團,從而形成了多元的風險保障體系。這是與東亞地區明顯不同的地方。
在西羅馬帝國時期,曾經有一些倉儲賑災制度,這與東亞國家的做法接近。但后來日耳曼人侵入,不僅摧毀了西羅馬帝國的國家機器,而且也摧毀了其主要制度和文化習俗[1](P20),包括風險管理措施。事實上,日耳曼人的生產方式和文化并不先進,常常面臨食物短缺的困境,無法養活自己,因而常常采用戰爭和掠奪等手段獲取必要的生活資料。日耳曼人進入羅馬帝國之后,生產力提高并不快。
隨著教會經濟地位的提升,特別是教會擁有大片土地之后,其力量不斷壯大,影響力從精神領域擴展到世俗領域。[2](P21)在長達數百年的歷史中,教會不僅負擔了過去羅馬帝國政府的所有責任,而且還向平民百姓提供糧食等用品的幫助。公元800年,法蘭克國王與教皇合作在西歐重建了一個統一的大帝國,皇帝和教皇共治國家,這就使得救助成為教會的一項主要工作,并開始走上制度化的軌道。當時的法律規定,教會的全部收入中需要有四分之一用于救助窮人。[3](P252-253)至于教會的經濟來源,除了其土地和其他資產收益之外,還有信徒所捐,至今基督教仍有“什一稅”。這當然與宗教教義有關,基督教、天主教等均將行善作為其基本準則?;浇陶J為要愛人如己,將行善作為《圣經》的基本內容來約束教徒。與此同時,教會還組織各種救災濟貧、施醫助藥等活動。需要指出的是,佛教在東亞具有重要的影響力,并且佛教強調慈悲為懷,并有憐憫之心,故而倡導各種行善方法,包括在荒災之年的施粥等,但與歐洲基督教等宗教相比,其對世俗(包括社會救助)的影響較為遜色。
到封建社會后期,伴隨經濟發展、人口增加和技術進步,歐洲的商人階層崛起,新興的資產階級在經濟上的地位提高,政治地位也逐漸上升,城市社會開始發展。在這一過程中,社會成員所面臨的風險也開始變化。除了戰爭、自然災害等傳統風險之外,經濟風險增加,這就催生了行業協會等社會團體的出現。這類社會團體,既是生產經營的互助組織,也是風險保障的互助組織,比較典型的是基爾特(Guild)制度。加入行業協會的成員,必須遵守行規,同時能夠得到行會的幫助。
由上可見,歐洲在中世紀增加了社會成員基本風險管理的兩個主體,使得風險管理的主體變為四個:家庭、宗教、社團、政府。
文藝復興運動之后,尤其是資產階級革命之后,生產力進一步發展。在市場經濟條件下,社會成員面對的風險又發生新的變化,失業、貧困開始增加,從而出現了大量小偷和乞丐。與此同時,在16世紀,以反對封建制度尤其是反對教會擁有土地所有權制度為核心的宗教改革,使得教會的經濟地位降低,從而其救助能力開始下降。這就意味著全社會風險管理主體的減少和格局的改變。政府開始介入這種風險管理事務,從此,政府的社會救助職能開始增強。1601年,英國頒布《濟貧法》(通常稱“舊濟貧法”),1834年,又作了修改,稱為“新濟貧法”。這是歐洲歷史上第一部社會救助法律,對于全世界都有十分重大的影響。
總之,歐洲進入資本主義階段之后,由于風險的變化和宗教的改革,導致了風險管理主體格局的變化,政府社會保障責任經歷了由弱到強的過程。
社會保障與風險管理的關系,可以從三個層面去理解:一是社會保障是政府為社會成員基本風險提供保障服務的一類制度或政策,這里的風險是指普通民眾面臨的風險;二是政府對于自身風險進行管理的一種行為,因為如果政府不實施社會保障制度,可能會危及政府的執政地位;三是政府在實施社會保障制度或政策過程中有風險,這種風險是指政府所頒行的制度不可持續或政策失?。ê鲂碌膯栴})等情況。
因此,對于政府實施社會保障制度,我們需要提出這樣一系列問題:政府為什么要實施社會保障制度?其動力何在?關于這一點,東亞國家的政府與歐洲國家的政府有沒有區別?有怎樣的區別?
無論哪個國家,哪個地區,哪個時期,政府都是有風險的,其中最為重大的風險事故就是政權旁落。所以,任何政府都必須進行風險管理。于是,政府首先必須進行風險分析,也就是要弄清楚自己面臨哪些風險,并且把導致這些風險的因素找出來。從歷史和現實的經驗來分析,政權更換一般是由于下列幾種情況:一是外敵入侵,本國無法抗拒,則亡國,政府自然就沒有了;二是內部造反,而內部造反通常是由于百姓生活不下去或者社會管理制度極不合理,歷朝歷代農民起義改朝換代即是如此,當然也包括政變;三是選舉失敗,這是在選舉制度比較完備的國家出現的情況,百姓對于現任政府工作不滿意,希望換一個新的執政班子。
由此出發,我們可以看到,任何時期,任何國家都必須保持一定的軍事實力,以防止外敵入侵,并力求戰之能勝。當然,歷史上既有不敵入侵而亡國者,也不乏保持軍事優勢主動出擊而稱霸者。與軍事不同,社會保障則是政府風險管理與社會成員個體風險管理的巧妙結合:政府通過為民眾提供風險保障服務,來增強其執政的合法性,從而降低自身的風險。在專制國家,政府也會改進或改良自身的體制和機制,同時實施社會保障制度或政策,以保障民眾的基本生活,從而降低產生社會動蕩的可能性,因而其社會保障制度或政策必須以維持社會穩定為基本目標。在民主國家,政府則必須根據選民的意志辦事,選民希望有怎樣的社會保障,政府就必須提供怎樣的社會保障服務。
古代的東亞地區長期實行專制的封建主義制度,如遇戰爭、瘟疫和自然災害,則民不聊生,貧困交加的老百姓常常選擇造反。中國歷史上無數次農民起義,多數與饑荒聯系在一起。于是,統治者不得不實施災害救助,以求社會穩定,從而維護其統治。所以,賑災救助成為歷朝歷代政府的一項基本職能,成為治國理政的要務之一。在西周,就有“九谷之委積。設廩人掌米,倉人掌谷”。可見,當時就將賑濟列為國家的一大職能,并設立機構、委任官員。
賑災救助的基本方法是積蓄糧食。常平倉就是為積蓄糧食而制定的一項長期使用的制度,大約在戰國時期就開始采用。政府為調節糧價,儲糧備荒以供應官需民食而設置糧倉,運用價值規律來調劑糧食供應,充分發揮穩定糧食的市場價格的作用。在市場糧價低的時候,適當提高糧價進行大量收購,不僅使朝廷儲藏糧食的大谷倉一太倉和甘泉倉都裝滿了糧食,而且在邊郡地方也倉廩充盈。在市場糧價高的時候,適當降低價格進行出售。這一措施,既避免了“谷賤傷農”,又防止了“谷貴傷民”,對平抑糧食市場價格和鞏固封建政權起到了積極作用,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人民群眾的利益和愿望。后來,在常平倉制度的基礎上,又進一步發展了義倉和社倉。這些方法在日本、韓國等國都普遍采用。在奈良時代(710—794年),中國的常平倉和義倉制度就先后傳到日本。后來,在江戶時代(1603—1867年),中國的社倉制度也傳到日本。[4]
東亞各國歷朝歷代政府如此重視賑災,主要還是為了鞏固統治者的地位?!兑葜軙の膫鳌酚性疲骸坝惺曛e者王,有五年之積者霸,無一年之積者亡”。還有這樣的記載:“武王克周后,問計周公姬旦,旦云:送行逆來,振充救食,老弱疾病,唯政所先”,意即把建立賑災制度放在國家大事首位。因為他們堅信:“國無九年之蓄,日不足;無六年之蓄,日急;無三年之蓄,曰國非其國也”。由此可見,古代中國賑災制度成為治國安邦的準則。
應當指出,雖然政府賑災的根本目的是為了鞏固自己的政權,但客觀上為老百姓帶來了實際的利益??上У氖?,這種救助制度受制于經濟狀況。豐年之時,積累相對較多,而遇歉收之年,財政拮據,積累儲蓄較少。更為重要的是,官方在向災民提供賑災服務之時,總是居高臨下的施舍。[5](P124)而且,保障的項目很少,救助的水平也很低。所以,從歷史資料看,常有饑荒而無力救助,釀成動亂與造反者,說明這樣的制度尚有缺陷或者其運行環境不佳。
最近100多年,歐洲的社會保障理念和部分具體做法逐漸被引進東亞地區,先是到日本,后來又到韓國和中國。東亞各國政府對于社會救助制度乃至整個社會保障的理解也開始發生變化,逐漸將減災救災乃至更多的社會保障項目看成國民權利和政府責任。在20世紀中葉,東亞各國陸續開始實施社會保險制度。
與東亞國家不同,歐洲國家的基本風險管理的主體,除了家庭之外,曾經同時還有三個:宗教組織、民間社團和政府。其中,宗教組織和民間社團提供的風險保障服務在東亞的分量很輕,但在歐洲的分量較重,而且是以平等的理念,從社會成員的需求出發,這與東亞居高臨下的施舍型救助有著本質的差異。就政府早期實施的社會救助而言,雖然歐洲國家也以維護統治為目的,但在宗教改革之后,原先由宗教組織實施的社會救助轉為由政府提供救助,就不是簡單地以維護自己的統治為目的了。
事實上,早期歐洲國家雖然也有少量政府救助,但它們并沒有將其視為自己的重要責任,恰恰相反,它們把貧困看成是社會的不安定因素,并且將貧困者作為懲處的對象。例如,根據英國在16世紀前流傳下來的一項法律慣例,所有行為不檢的游民一律作為罪犯看待。直到1601年,英國頒布《伊麗莎白濟貧法》,同時頒布牧區濟貧稅法。其中把貧民區分為三種:(1)強壯有力而不愿工作的;(2)老弱殘疾而不能工作的;(3)不幸而找不到工作的。法令規定,第一種貧民不能得到任何救濟,他們要接受強制勞動,對拒絕工作的人要被關入懲戒所,為酷刑所懲罰甚至被處死;第二種無勞動能力的貧民可以得到救濟,對第三種不幸找不到工作的人規定濟貧官有幫助其找到工作的義務。對貧民的子弟要教會他們工作的技能。為了籌集資金,法令規定在各教區強制征收固定的濟貧稅以作為救濟貧民基金的主要來源,不依法納稅的人要受到刑罰懲處。
1834年,英國對濟貧法作了修正,形成“新濟貧法”。其要點是:(1)規定接受救濟的人應給予一種比獨立的勞動者更低的生活標準;(2)在全國興建濟貧院,經過嚴格審查后,真正的赤貧之人才能進入,而進入后要遵守濟貧院的紀律;(3)完善濟貧管理體系,中央政府建立相應機構,頒行濟貧條例,地方設立稽核員,選舉監督官并聘用官員負責濟貧事務;(4)對于寡婦、暫時性殘疾的人、老年人等,允許不入院,在家接受救濟。這是一項更為系統、合理和人性化的救助制度。
1883年,社會保險制度在德國出現,很快為歐洲各國所接受,許多國家全面實施社會保險制度。與先前的社會救助制度相比,社會保險制度是一項制度化的保障機制,具有穩定性,這是原先的社會救助制度所不能比擬的。同時,社會保險的保障對象是繳費者,領取社會保險待遇是其基本權利,不需要以犧牲人格尊嚴和接受懲戒為受益條件。這標志著社會保障作為一項重要的人權保護措施得以確立。
社會保障是一種財務型的制度安排,其籌資機制的選擇是十分重要的。事實上,社會保障籌資機制的選擇,需要與風險處理方式相聯系。在東亞國家,由于政府的社會保障主要表現為災害救助,人們主要采用倉儲積蓄和財政預算的辦法籌集所需要的資金和物資。而歐洲人則發明了保險制度,成為處理風險的有效手段,并在社會保障領域發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如今,社會保險已經成為社會保障體系的核心,成為資金占用量最大、惠及面最廣的社會保障項目。
采用社會化的風險處理措施,需要合適的方式和有效的工具。在進行風險識別、衡量之后,風險管理者必須將各種有效的風險處理手段結合起來,形成多種風險處理方案,再按照某種原則選擇其中一個方案。一般地說,要根據成本最低、效用最高的原則來選擇風險處理方案。處理風險的手段是多種多樣的,大體上可以分為兩大類:一類是控制型的,一類是財務型的。前者是指損失形成前防止和減輕風險損失的技術性措施,通過消除和減少風險事故發生的機會以及限制已發生損失的繼續擴大,達到減少損失概率,降低損失程度,使風險損失達到最小之目的。這種手段的重點在于改變引起風險事故和擴大損失的條件。控制型手段通常有:避免、損失預防與抑制、分散等。后者是指通過事先的財務計劃,籌措資金,以便對風險事故造成的經濟損失進行及時而充分的補償。這種手段的主要作用是將消除和減少風險的代價均勻地分布在一定時期內,以減少因隨機性巨大損失的發生而引起財務危機之風險。事實上,從一個較長時期來看,所有主體的風險都是要由自己承擔的,即自我補償風險損失。因此,采用財務型手段將這種代價均攤是明智之舉。財務型的手段通常有:自留、轉移(保險、非保險)、中和等。
由于風險的射幸性,保險制度被作為處理風險的有效工具之一。保險是基于風險事故在全社會發生的必然性和個體遭遇風險事故的偶然性而建立的一種風險處理機制——面臨同類風險的眾多經濟主體,通過繳納一定的費用得以結合并建立互助基金,這一基金對于遭遇特定風險事故的經濟主體給予幫助。這種活動的組織者通常稱為“保險人”,參與者即面臨風險的經濟主體稱為“投保人”或“參保人”。保險之所以能夠成為有用的風險處理工具,是因為它能夠減少不確定性,促進資源合理配置。一方面,參保人通過購買或參加保險將自己面臨的風險轉移給了保險機構,因而可以減少其不可預期的損失。另一方面,保險機構作為職業的風險承擔者,集中了大量的風險單位,由于大數定律的作用,風險預測成為可能。就全社會而言,不可預期損失也因此大為減少。有了保險的運作,不穩定性隨之降低。
在東亞地區,并不是沒有互助合作的思想。從公元前1700年開始,在長江上從事貨物水運的商人們為了避免在販運貨物過程中因意外事故的出現致使貨物全部遭受損失,采取了將一批貨物分裝于幾條船上的做法。這樣,若一條船發生意外,則貨主只受到一部分損失,而不至于全部貨物受損。這實質上是風險分散、損失分攤的一種風險處理方法。這種方法,在川江鹽斤運輸和東北漕船運輸等方面曾被長期應用,發揮了良好的作用。但是,這些做法終究沒有能夠演進成為風險保障互助機制。
從社會體制和文化傳統看,東亞國家,尤其是中國,長期實行中央集權和地方鄉紳治理結合的政治與社會管理體制,民間社會組織發展緩慢。而家庭作為風險管理的主體發揮著重要作用,民間風險保障互助作用甚微。因此,社會救助是東亞國家政府為社會成員提供基本風險保障的主要實現途徑。直到進入現代社會,保險制度才從歐洲引進。
為什么保險首先出現在歐洲,而非東亞?從歷史上看,歐洲國家具有民間互助的傳統。在地中海,公元前916年的羅地安海商法中就有“一人為眾,眾人為一”(One for all,all for one)的規定,是對互助共濟、風險共擔的理念和長期實踐的總結。在古羅馬,盛行互助基金組織,參加這一組織的成員訂立契約,當某個成員不幸死亡后,由生存的成員所繳納的會費支付死者的喪葬費或救濟其遺屬。以后,又陸續出現了互助合作型保險、商業保險和社會保險,成為風險管理的基本工具。通過保險這種互助機制,可以降低社會后備基金的規模,從而降低全社會的風險管理成本。在這種互助機制下,參加者以利己的動機可以實現利他的社會效果,因此,保險機制被廣泛地運用。除此之外,歐洲的民間互助行為十分活躍,在風險保障方面扮演著重要角色,尤其是在中世紀的歐洲,盛行基爾特制度,這種制度既有生產經營互助,又有風險保障互助。
1883年,德國首先把保險機制引入社會保障領域,即政府自己辦一種強制性的保險,為勞動者提供最基本的風險保障服務。此后,這種保險制度又被擴展到全體社會成員。這一切,在歐洲是那么的自然,那么的順暢。
社會保障事業發展到今天,東亞和歐洲走過了不同的道路,形成了不同的特點。盡管在經濟領域一直采用市場配置資源的原則,但歐洲各國政府在民生保障和公共服務方面逐漸承擔起更多的責任,政府的風險保障職能不斷加強,基本風險保障已經惠及全民,與此同時,通過規制和監管,政府還促進市場和社會提供補充性的風險保障服務。從某種意義上說,歐洲國家政府在風險保障方面的職能已經強于東亞國家。由于政治、經濟等多方面的原因,東亞各國先后開始向歐洲學習,其中包括引入了歐洲在風險保障方面的經驗和方法,政府開始強化風險保障職能,但民間組織在風險保障領域所發揮的作用依然相對不足。
[1][2]鄧大松、林毓敏、謝圣遠等:《社會保障理論與實踐發展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
[3]湯普遜:《中世紀經濟社會史》(上),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
[4]曹春燕等:《試論日本農業合作社思想中的中國元素》,載中國供銷合作網,http://www.ccfc.zju.edu.cn/a/hezuoshihua/2012/0226/9282.html。
[5]鄭功成:《社會保障學——理念、制度、實踐與思辨》,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