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焦運虎
情節顯著輕微危害性不大的醉駕應不認為是犯罪
文◎焦運虎*
本文案例啟示:醉駕犯罪的構罪要件明確具體,符合醉駕標準即構成犯罪。但司法實踐中醉駕形式各異,危害性程度大小不一,醉駕一律入罪與犯罪行為的社會危害性本質屬性相悖,對某些特殊情境下的醉駕行為,情節顯著輕微社會危害不大的,可以不認為是犯罪。
《刑法修正案(八)》關于醉駕以危險駕駛罪追究刑事責任的規定正式實施后,對遏制酒后駕車和危險駕駛犯罪,保護國家和人民群眾生命、財產安全起到明顯效果。但是,由于醉駕明確具體的犯罪構成標準,使得所有“達標”的“醉駕”均以刑事訴訟形式被追究刑事責任,出現打擊面過寬、浪費司法資源的現象,故需要對醉駕入罪的法律規定予以完善。本文以某基層檢察機關一年來所受理的醉駕犯罪案件為視角,就危險駕駛罪的法律適用情況、社會影響以及關于危險駕駛罪法律規定本身,作一簡要分析。
(一)基本統計情況
自《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八)》2011年5月1日實施至2012年5月1日,某基層檢察機關共受理因醉酒后而構成危險駕駛的犯罪(以下簡稱醉駕)案件401件。醉駕案件數占同期所受理案件總數2247件的17.84%,目前檢察機關已審查起訴完畢醉駕犯罪案件384件。審結案件中,提起公訴363件,因醉駕犯罪情節輕微被檢察機關微罪不訴的21件,占同期因犯罪情節輕微被檢察機關作微罪不起訴案件總數115件的18.26%;提起公訴的醉駕犯罪案件中,除尚未被人民法院判決的28件外,均作有罪判決。判處拘役刑罰的308人,占同期被人民法院判處拘役總數603人的51%;犯罪情節輕微被人民法院免于刑罰處罰的27人,占同期被人民法院因犯罪情節輕微不需要判處刑罰案件總數32人的84.3%;在被判處拘役刑罰的308件中,31人被判處拘役執行刑罰,277人被判處拘役緩期執行,占同期被法院判處緩刑案件總數781件的40.6%。
(二)醉駕犯罪的特點
1.醉駕犯罪“居高”不下。首先是發案率高。全年受理401件,其件數僅次于盜竊和走私販賣毒品案件,居所受理各類犯罪案件的第3位,是傳統危險類犯罪傷害犯罪案件153件的262%、搶劫犯罪案件147件的272.8%。其次是緩刑率高。醉駕犯罪緩刑率達到法院對醉駕犯罪判決的82.6%,醉駕緩刑占醉駕實際執行刑罰的893.5%。再次是免刑率高。醉駕所判免刑占同期法院所判免刑的96.8%。
2.醉駕犯罪主體整體素質較低。上述所受理的401件醉駕案件,從犯罪嫌疑人的職業角度看,國有單位10人,非國有企業21人,個體從業者28人,農民27人,工人5人,行政人員2人,無業人員308人。無業人員占醉駕犯罪主體身份的75.56%。無業人員進入社會前,一般缺少較高的基礎文化教育,進入社會后,缺少正規和有組織的職業和社會基本常識培訓,行為方式較為散漫、自由,組織、紀律和法制觀念較淡薄,物質生活條件居于社會底層,因而總體素質較低。
(一)入罪標準明確具體,有較強震懾力
危險駕駛罪中的危險雖然是抽象的,但危險駕駛罪的入罪標準卻十分具體和明確。首先是醉酒。醉酒是以犯罪主體血液里的酒精含量作為“醉”的標準,檢測方法科學可行;然后是駕駛,也是一個明確、具體的狀態,所受理的醉駕案件,查獲時均是犯罪主體的醉駕犯罪行為正在進行,基本上不存在“疑”罪;對醉駕的刑事處罰,法律規定明確,犯罪嫌疑人認罪服法比例高。目前尚未有醉駕犯罪嫌疑人第二次入罪的情形,明顯體現出醉駕入罪的刑法規定對醉駕犯罪行為的特殊預防功效。從犯罪主體身份看,國家公職人員、國有企業人員及私營業主入罪的少,表明醉駕入罪的一般預防功能亦已見效。由此看出,醉駕入罪具有積極的社會意義,對維護社會秩序,保障人民生命財產安全,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
(二)醉駕入罪法律適用依然存在困惑
這種困惑主要表現在特殊情形下的醉駕——醉駕后發生交通肇事行為,刑法應認定為危險駕駛罪還是交通肇事罪?抑或是危險駕駛罪與交通肇事罪數罪?《刑法修正案(八)》實施之前,刑法規定醉后駕駛車輛交通肇事的,從重處罰。在醉駕入罪后,醉后危險駕駛與交通肇事已經構成相互獨立的犯罪,各自均有獨立的犯罪構成。危險駕駛屬于故意犯罪范疇,是行為犯,醉酒并駕駛即構成本罪;交通肇事是過失犯,構成犯罪需要產生刑法規定的危害后果,醉酒與否不影響交通肇事罪的成立。在危險駕駛與交通肇事發生在同一連續而又相互獨立的犯罪狀態時,特別是在醉酒不是交通肇事發生的原因的情形下,醉酒駕駛行為和交通肇事行為均構成犯罪。在此種情形中,究竟是定一罪還是數罪,法理和實踐均存在歧義。但犯罪嫌疑人醉酒駕駛并不是去追求交通肇事的結果,因此不符合牽連犯中為追求某種犯罪結果而采用某種手段,其手段行為構成犯罪的依一重罪處罰的規定。
(三)醉駕刑罰過輕,一般犯罪預防功效受限
醉駕被大量適用緩刑和免于刑罰處罰,對國家工作人員,有固定職業和收入的人員,有較強的震懾作用,對于醉駕犯罪主體身份上占重大比重的社會無業人員,緩刑甚至于短暫的拘役實際執行刑罰,無論是精神上還是經濟上,都沒有形成足夠的威懾。
(一)情節顯著輕微危害不大的醉駕,應該不認為是犯罪
在醉駕入罪的刑法規定中,“醉酒”是一個已經量化了的具體數字,“駕使”也是一種無可爭議的客觀狀態,凡在客觀上與“醉”和“駕”相符合的駕駛行為,都以涉嫌危險駕駛而被追究刑事責任。司法實踐中,并不是所有的醉駕行為都具有嚴重的社會危害性。以社會危害性這一犯罪的本質屬性掃描,醉駕一律入罪有悖法律公平、公正的根本精神。對某些社會危害性不大甚至并不具有社會危害性的醉駕行為,不宜以犯罪論處,醉駕不宜一律入罪。
1.醉駕不宜一律入罪的刑法學基礎。危險駕駛罪的立法是基于抽象危險犯罪的理論,目的是對醉酒駕駛這一類可能對社會產生巨大危險的行為進行約束。抽象危險行為對社會產生現實危害是一種客觀存在,因而對抽象危險犯罪,所要懲罰的是這類行為而不是這類行為已經造成的社會危害結果。即便如此,它依然具有極大的蓋然性,現實生活中,雖然所有的客觀事物都具有該類事物的同一本質性,但同時也具有每一種具體事物之間的差異性。司法實踐表明,不是發生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的醉駕行為都具有危害社會的可能。把發生在特殊的時間、地點,不具有社會危險性的醉駕行為一律通過刑罰處罰,有違現代刑法謙抑性的基本原則。刑法謙抑性的基本精神主張,雖然某種行為對社會產生了實際危害,或者沒有實際危害但對法益產生危害,只有在其他法不足以抑制其行為泛濫時,才可適用刑法調整,以刑事訴訟的方式對其施以刑罰。某些特殊地段、時間的醉駕,所侵害的僅僅是法律所禁止醉駕的法益,并不存在對社會危害的現實性,并且現行其他法規對其的懲戒,有足夠的抑制其再犯醉駕的作用,對其以犯罪的方式施以刑罰,不符合刑法謙抑性的原則。
2.醉駕不宜一律入罪的刑事政策基礎?!缎谭ā返谑龡l對犯罪作了明確具體的規定,凡符合《刑法》十三條規定為犯罪的行為的,都應該追究其刑事責任。司法實踐中,犯罪嫌疑人的行為是否構成犯罪,是依據查證屬實的犯罪嫌疑人的行為事實與是否符合刑法對某種犯罪事前規定的要件認定的,因而在司法實踐中能否認定犯罪,依據的是一個不可更改的客觀標準(有觀點稱之為形式要件)。[1]特別是侵害財產類犯罪,對是否符合犯罪構成體現的十分明顯。但是,犯罪的本質特征依然是行為的社會危害性。而社會危害性與《刑法》規定的危害社會的犯罪行為的客觀構成要件,有時并不完全一致。因此,《刑法》在闡述犯罪的要件后,以但書的形式明確規定“但是情節顯著輕微危害不大的,不認為是犯罪”,以社會危害性標準作為客觀構成要件標準的補充(有觀點稱之為實質要件)[2]不認為是犯罪,是對犯罪嫌疑人所實施的行為,從犯罪嫌疑人實施危害行為的主觀動機、所要實現的犯罪目的以及這種危害行為對社會產生的影響等方面予以評價。雖然是同一種類的危害社會的行為,由于該行為所發生的空間、時間和犯罪嫌疑人實施該行為的動機以及所要達到的目的不同等,對社會造成的影響以及社會公眾對其的容忍、接納必然也會不同。如2011年12月23日下午,犯罪嫌疑人唐某將東風大貨車停在一停車場內后出去“找貨”,找到貨運業務之后返回停車場,發現自己車子被另一輛大貨車擋住開不出來,到處找該車主又沒有找到。停車場的工作人員叫其第二天再過來處理此事。12月24日圣誕節,犯罪嫌疑人唐某與朋友慶祝節日喝酒至凌晨2時,在喝有7、8瓶啤酒后回旅館睡覺,早上8時,唐到停車場解決頭天的事情,因讓對方司機賠償損失產生糾紛,對方人多將一碗稀飯倒在唐某車輛副駕駛室座上,于是唐某將車以10米每秒速度挪出3、4米,將對方的車擋住并撥打報警電話,警察到場聞到唐某身上有酒味進行酒精吹氣測試。結果為84mg/100ml、87mg/100ml。公安機關遂以唐某醉駕涉嫌危險駕駛罪移送檢察機關審查起訴。很明顯,唐某的行為雖然屬于醉駕,但除了對禁止醉后駕駛的法益有所侵害外,不具有一般醉駕行為所將產生的社會危害性,其情節屬于顯著輕微。因現行刑法規定醉駕一律入罪,檢察機關只能對唐某做出微罪不訴的決定。特殊情形下的醉駕,應該賦予司法機關自由裁量的權利,適用“情節顯著輕微危害不大,不認為是犯罪”的刑法規定,對其做出其他處罰。
3.醉駕不宜一律入罪的司法實踐基礎。從前面數據分析中可以看出,醉駕占所受理案件總數的17.84%,某基層檢察機關全院審查起訴工作人員共22人,每人承擔約20件醉駕犯罪案件的起訴,全年每人的辦案件數為100件,醉駕犯罪案件占了全年工作總量的五分之一還多。醉罪犯罪中無刑罰處罰必要的(微罪不訴與免于刑罰)48人,占醉駕犯罪案件381件(已審結)的12.5%,判處緩刑277件,占已審結案件的72.3%。如果加上被法院判決無刑罰處罰必要的醉駕犯罪案件,實際被判執行的醉駕犯罪案件只占到8%。從偵查、審查起訴到審判三個訴訟環節,耗費在醉駕案件上的司法資源不是一筆小數。在當前案件多辦案人員少,司法資源不足的情形下,將相當部分的司法精力耗費在90%緩刑和無處罰必要的案件上,必然會影響到其他案件的處理,特別是需要從嚴從重打擊的嚴重危害社會刑事案件的審理。
(二)提高入罪門檻,增大打擊力度
醉駕以危險駕駛入罪后,公安機關查處的醉駕案件大幅增多,對保護人民群眾的生命和財產安全,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但將此一結果歸因于醉駕一律入罪所產生的震懾力并不完全準確。醉駕入罪后,公安機關對醉駕的查處力度大為加強,打破了部分人“既要醉駕又可能逃避處罰”的僥幸心理,查處力度與醉駕入罪,一起構成了對醉駕行為的威懾,形成了醉駕行為的下降。事實上,現有刑法對醉駕入罪的80Mm|L的標準較低,相當多數的醉駕人員雖醉并未入“醉”。是“被”醉駕而非真醉駕。醉駕入罪后的刑罰低,法律規定醉駕犯罪的最重刑罰為拘役,且人民法院對醉駕犯罪嫌疑人判處拘役的同時大量適用緩刑和免于刑罰處罰,對于90%為無業人員、農民和個體戶組成的醉駕犯罪主體群,無論是拘、管、緩、免,還是經濟、精神上的制裁,都猶如隔靴撓癢,只是貼上一個無足輕重的“犯罪分子”標簽。醉駕入罪標準低而導致的輕刑罰,使醉駕犯罪行為與醉駕犯罪成本之間極不對稱,難以從根本上改變醉駕態勢,阻卻醉駕犯罪行為,難以實現通過醉駕入罪來震懾醉駕行為的立法初衷,達不到醉駕入罪應起的對醉駕犯罪行為的一般社會預防功效。因此需要對現有關于醉駕的刑法及行政法規予以完善,提高醉駕入罪的門檻,提高醉駕中“醉”的標準,加大醉駕中“罰”的力度,包括刑罰和行政處罰兩個方面的力度。對醉駕犯罪行為嚴格免于刑罰處罰和緩刑的適用條件。對不認為是犯罪的酒駕行為,實行更嚴厲的行政處罰。
注釋:
[1]謝杰:《但書是對抽象危險犯適用性限制的唯一依據》,載《中國法學》2011第7期。
[2]同上。
*重慶市九龍坡區人民檢察院[400039]